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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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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大功告成

第八十五回 大功告成

他雖是昏了過去,腦中各種幻境層出不窮,一時如騰雲駕霧,在天上遨遊,一時又如潛入碧海深處,與鯨鯇嬉戲。一時如在少林寺中,午夜讀經,一時又如苦練武功,卻是練來練去,始終不成。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虛竹睜開眼來,果見有無數水點,不住的滴向自己臉上。定神一看,原來那些水點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這時虛竹發覺自己橫臥於地,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了一驚,發覺那老者已是變了一人,本來有如冠玉般潔白俊美的臉面之上,突然間佈滿了縱橫交差的深深皺紋,更奇的是,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敗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鬚。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到底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麼?五十年麼?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鍾不堪,沒有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那老者瞇著雙眼,有氣沒力的笑了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獃了,道:「那──那是甚麼緣故?」那老者滿臉笑容,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甚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掌法,這時所能用出來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
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麼?」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間已經不多,只能擇要而言。你既是不肯稱我為師父,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一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麼?」虛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雖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實在難以斷定,但他出口求自己辦一件事,那是無論如何要替他做到的,便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擅於「化功大法」,似是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老人臉上現出苦笑,道:「甚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若是世間有人,專做損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若是他執迷不悟呢?」虛竹挺直身子,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不能當此重任。」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一步步的下著黑子,棋局已推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眼見白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黑棋吃去一大塊,但如放開一條生路,那麼黑棋就此衝出重圍,真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白棋。段延慶傳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是所知甚少,但這一著一下,也知是解破了這個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的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只見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佈下此局,三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僧解開這個玲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獎飾有加,實是愧不敢當。」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是沒有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獃在當地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個馬步,右手提起,一掌向門板上劈了過去。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實在是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他手掌已然隱隱生疼。南海鱷神嘿嘿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豈足言本門所學。」只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觔斗向裏直翻了進去,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適才丁春秋發掌偷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以「控鶴功」要將他拉將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兩下,將他打了進去。只是這兩掌使力過猛,虛竹抵受不住,撞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險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戶,但這房覺然是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獃了獃,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虛竹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輸了小僧?那──那教小僧如何消受這等大恩?」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甚是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你說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庸庸碌碌,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是快活得多了。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憚。這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只是在西域天山之中,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不出一年,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卷軸,塞在虛竹手中。虛竹心下頗感為難,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覆命。今後行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便無法遵依前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縱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撐在地下,顯然精神衰敗無比。
虛竹聽他一聲長嘆,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色作漆黑,那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那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向上翻起,兩耳招風,嘴唇甚厚,加上途中給南海鱷神一番毆打,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因此那人說他是個「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當然他自給南海鱷神擒住之後,葉二娘一直也叫他「醜八怪」或是「豬頭和尚」,但虛竹給他二人打得鼻青目腫,渾身疼痛,再難聽的話也給他們罵了,說他相貌醜陋,自是不以為意。此刻聽那人說他醜陋,心中一動:「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這人鬚長三尺,卻是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是神采飛揚,風度閒雅。剎時之間,虛竹微感慚愧:「說到相貌之美,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和-圖-書遠了。」這時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盡去,躬身行禮,說道:「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甚麼?」虛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卻姓甚麼?」虛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嘆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是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虛竹本非心高氣傲之人,這老人怪他相貌醜陋,他也不以為忤,但他性格堅毅,諸事不畏艱難,聽他不住說這個「難」字,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氣,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甚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甚麼,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俠義心腸,倒是很好。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裏。那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
王玉燕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是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自從她與慕容復相會之後,一直歡喜無限,怎麼忽然又不高興起來?段譽正尋思間,只見王玉燕的眼光更向右轉,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甚麼話說?」但王玉燕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情味:「她不是不瞧我,那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見了我,然而卻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但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那裏將我段譽有半分放在心上。哎,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罷!」
虛竹內心,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突兀,太也不可思議,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他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種神功──一種神功給了小僧麼?」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為師父?」虛竹低頭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甚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年的神功,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於無窮,是為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他哭了一陣,收淚站起,心想:「須得去告知蘇星河前輩方是。這位老先生定要我叫他作『師父』,否則是死不瞑目,我勉強叫了他兩聲,只不過讓他臨死心中安慰。我是少林派的弟子,豈能另投別派?好在此事只有我知他知,這位老先生已死,只要我不說出來,世上無人能知。」當下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我叫你師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地下有靈,那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轉身而出。他仍從板壁的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身子便如飛燕股連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這時若是聯手而上,向丁春秋圍攻,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鳩摩智等一來自重身份,絕不願聯手攻擊一人;二來對聾啞老人亦無好感,不願解救他的困厄;三則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然師父捧上了天去,鳩摩智等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加理會。
各人個個目不斜視的瞧著那根火柱,對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當然王玉燕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玉燕,這兩人所看的都不是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伯慧無之側,只見那根大火柱越來越是偏向右方,蘇星河身上衣服中都是鼓足了氣,直如順風疾駛的風帆一般,雙掌不住向前猛推。那丁春秋卻是談笑自若,衣袖輕揮,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已響成一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教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是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的催動神功,否則的話,早已一和-圖-書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倘若有誰不服,不妨慢慢一個對一個的,來嘗嘗星宿派神功的滋味。」「當然,有誰甘作下流無恥之徒,聯手而上,那也不妨!」「星宿派天下無敵,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有誰膽敢來螳臂擋車,不過是自取滅亡而已。」
那老人道:「那麼你是答應了?」虛竹點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悅,道:「很好,很好!我是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胸中如釋重負,他久聞星宿老怪的惡名,曾不止一次的聽寺中長輩提起,要除之而後快,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每個武林人士份所當為之事,但小僧這點點功夫,如何能夠──」他說到這裏,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滅,確實還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老前輩既是星宿老怪的師父,怎麼會容他橫行江湖,為禍人間,卻不從早管束誅滅?」那老人嘆了口氣,道:「你責備得是,這確是老夫的不是。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險些命喪彼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的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殘喘,多活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中,我發大心願捨卻琴棋書畫諸般玩物喪志之事,潛心武學,只盼覓得一個聰明俊秀的少年,將我畢生鑽研的武學都傳授於他。」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還不算笨,但「俊秀」二字那是無論如何談不上了,低頭說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個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給前輩一觀如何?」那老人哈哈一笑,道:「逍遙派一切行事,都講究緣法。丁春秋這逆徒叛師犯上,也是頗有前因。我已將七十年的修為都注入了你的體中,那裏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
虛竹一躍而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甚麼七十年的勤修苦練?」那老者微笑道:「難道你到現在還是不懂?是真的還沒想到麼?」
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細細打量他的身形。虛竹突覺脈門上一熱,一股內力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脈,不由自主,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驗自己內力的深淺,不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是性|愛嬉戲,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化功大法』,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甚──甚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周身沒半點力氣,腦海中昏昏沉沉,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他從小在少林寺中長大,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那懂得江湖上的風波、人世間的險惡?他曾聽師父說起過星宿派「化功大法」的厲害,只須雙體相觸,便能將數十載積儲的內功毀於頃刻。他又想到:「這人顯然是星宿派的前輩耆宿,我怎麼如此不小心?為甚麼不及時逃走,以致遭了他的毒手?」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甚麼要這般害我?」那人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點規矩?」虛竹驚道:「甚麼?你怎麼會是我的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為師?你這種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說著雙手一揮,兩隻衣袖都飛了出來,搭在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頭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在地,口中仍是不住說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www•hetubook.com.com學。」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觔斗,頭上所戴的方巾已飛到了屋角之中,他左足在屋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剛好疊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道:「你──你幹甚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了下來。但說也奇怪,這人的頭頂和虛竹的腦門一碰到之後,便如用釘子釘住了一般,不論虛竹如何搖晃腦袋,始終是搖之不脫。虛竹的腦袋搖向東,那人的身體便飄向東,虛竹搖向西,那人也就跟著飄向西。兩人連體而生,宛如大風中的一株蘆葦,搖頭不已。虛竹更是驚訝,伸出雙手,左手略推,右手狠拉,要將他推拉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這廝的化功大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正惶恐間,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他暗叫:「不好,我命休矣!」只覺腦海中愈來愈熱,霎時間頭昏腦脹,一個腦袋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流去,過不片時,虛竹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微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間砰的一聲,腦袋上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過了屋頂,這一躍之勢還在不住上升,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急忙伸手抓住屋頂,才將上升之勢阻住,落下地來,接連又跳了幾跳,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歡喜,反而甚感害怕。
虛竹剛轉過身子,只聽得隔著板壁有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虛竹倏地回來,道:「但憑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這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佈下後三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拆開,你還不過來?」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顫聲道:「你──你──你──」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製,那麼這聲音是人是鬼?只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樅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說得甚是和藹慈祥,當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聲響,那板壁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裏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他一見此人凌空而坐,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道:「噢,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相貌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唉,難,難,難!」
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抉住,道:「老──老前輩,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三十年的苦心,七十年的修練,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命已盡,好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麼?」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虛竹天性淳厚,見這老人十分可憐,而且顯然是命在頃刻,看到他目光中露出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已是脫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上脫下一枚黑鐵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之上,只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手指。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就叫作大師哥。你姓甚麼?」虛竹道:「我實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還有許多挫折,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可惜,可惜──」他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可惜」兩字時,已是聲若游絲,幾不可聞,突然間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虛竹叫道:「師父,師父!」伸手扶他起來,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斷氣,竟自死了。虛竹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是說不上有甚麼情誼,但自己體內受了他七十年修練的神功,隱隱之間,覺得這老人對自己比甚麼人都更是親近,也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份已變作了自己,而自己的一部份已變作了那個老人。突然間見他逝世,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那些人?」虛竹一一說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聚在和圖書這裏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有來麼?」虛竹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沒見到別的僧侶。」那老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三十年,即使再等三十年,也未必能等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也只好將就將就了。」他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蘇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的大師,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頭罷!」虛竹生性謙和,在少林寺中每日裏見到的不是師父、師伯、師伯祖,便是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因此是自幼服從慣了的。他聽得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更不多加思量,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咯咯咯咯,磕了四個頭,便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前。
突然間那火柱向前一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鬚燒得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那火柱離他身子不過兩尺,不住的伸伸縮縮,便如一條火蟒要張口而噬一般。虛竹心下暗驚:「我雖不認這姓蘇的為師兄,但多多少少和他有一番淵源,眼見他要被火柱燒死,那便如何是好?」猛聽得嗤嗤兩響,跟著又是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卻原來星宿派群弟子懷中各自藏了鑼鼓鐃鈸和鎖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的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拼內功,居然有人以鑼鼓助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從所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之厚,當真是前無古人!」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原來是一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讚」。不知此人請了那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當真是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
虛竹微微一笑,道:「相貌美醜,乃是父母天生,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向後退了兩步,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只見他衣袖輕輕飄起,搭在虛竹的右肩之上。這衣袖乃柔軟之物,但一碰到他肩頭,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的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令得老前輩生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
虛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見遍地都是橫七豎八倒伏著的松樹,地下更是一個深坑,他進那木屋似乎不過一個時辰,但外面已然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打倒的,所以在屋裏竟是全無知覺,又見屋外諸人已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坐於右首,玄難、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坐於左首,葉二娘、鐵頭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都站在他身後。慕容復、王玉燕、段譽、鳩摩智、段延慶、南海鱷神等則疏疏落落地站於遠處,看來是對於雙方兩不相助。蘇星河和丁春秋之間,燒著一個極大的火柱,蘇丁二人正在催運掌力推動那個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這火柱斜斜偏向右方,顯然丁春秋已大佔上風。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對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確然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餘條漢子從屋後悄沒聲的奔了出來,擋在蘇星河的身前,原來便是適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弟子。丁春秋掌力一催,火柱燒向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這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這二十餘人筆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卻是絕不稍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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