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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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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圖中美人

第八十六回 圖中美人

兩人一走到門外曠地之上,只見一眾傷者都是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緩和風波惡的痛楚。阿碧已然醒了轉來,不斷呻|吟,她清醒後身上所受的折磨,比之昏暈時只有更勝十倍,琴仙康廣陵坐在她的身旁,柔聲安慰。薛慕華滿頭大汗,東西奔波,見到那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急,但這一個人稍見平靜,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將過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著眼睛,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睜開眼來,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師伯祖無能,折了本派的威名,當真是慚愧之極。你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都無顏回寺了。」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涼之態,更聽他如此說,顯是有自尋了斷之意,顯見蘇星河之言不虛。他正想出手替他治傷,驀地裏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一我一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玄難見他滿臉是躇躊為難之意,說道:「你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
虛竹苦笑道:「一樣的不合適。這個玲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事說了。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施『傳音入密』的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這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為了找人來解這玲瓏,我是千方百計的去引人來此。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的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的段公子,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武林中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一見他便是神魂顛倒,情不自禁。我化了老大心思,派弟子去激他出來,說甚麼姑蘇慕容氏要破他段家一陽指。那知他自己沒到,來的卻是他一個獃頭獃腦的寶貝兒子。」
慕容復道:「老前輩神功淵深,將這老怪逐走,料想他這一場惡鬥之後喪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老前輩造福武林,大是不淺。」蘇星河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是重傷難愈,心下甚是哀痛,更記掛著師父的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如有甚麼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從破洞中走了進去。蘇星河隨手移過一塊木板,擋住了那個破洞。屋外諸人都是江湖上見多識廣之士,都知他這個舉動,乃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不會多管閒事。唯一不是「見多識廣」的,只有一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貫注於王玉燕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那有心情去理會別事?
適才慕容復心入幻境,全仗段譽以「六脈神劍」的功夫打落他手中長劍,只是其時他心神恍惚,不能親見「六脈神劍」到底如何,後來請段譽再試,段譽並未再演,這時聽段譽叫他出手,便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招罷!」段延慶乃是後至,沒見到段譽的六脈神劍,但他是大理段氏的嫡派,本家這項神功的名字,自然是聽見過的。聽慕容復之言,不禁心頭大震,斜眼相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點點劃劃,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他不知段譽雖然已學會這功夫,卻不能隨心所欲的使用,心道:「甚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這小子虛張聲勢,招搖撞騙。我段家的六脈神劍,雖然故老相傳有此名頭,可那裏有人練成過?」慕容復見段譽不肯出手,只道他是有意如此,慕容復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不肯輕易炫露,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又過得一陣,二十餘個聾啞漢m.hetubook.com.com子在火柱燒炙之下,已死了一半,其餘半數也已重傷。只聽鑼鼓聲震天價響,丁春秋袍袖揮了兩揮,那火柱越過一眾聾啞漢子,向蘇星河撲了過來。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出一掌,將他推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的功力,向火柱擊去。但這時他內力已幾將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時阻得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盡是火燄。他當年發下誓言,裝聾作啞,以換得三十年的時光,豈知這三十年中他功力固然大進,丁春秋卻是進展更速。三十年前鬥他不過,今日兩人武功相距更遠。此時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已是難逃星宿老怪的毒手,想到師父裝死了三十年,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只怕師父終於要挨不過去。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是難過。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你甚麼話?玄難大師的話,你是否必須遵從?」虛竹一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你的話。」蘇星河十分得意,道:「是啊,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我是說你該當遵從咱們師父的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你既是逍遙派的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原也不必理睬。所以啊,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麼你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掌門人,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這番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一時之間,做聲不得。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高僧,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至於救是不救,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說道:「師弟,你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隻鐵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的垂青。」虛竹急忙除下指環,道:「前輩拿去便是,這隻指環,小僧是半點用處也沒有。」沒料到那指環上刻得有許多棱骨,虛竹用力一除,竟將手指上割損了幾處。蘇星河臉色一沉,道:「師弟,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豈能推卸責任?師父將指環交給你,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廝,是也不是?」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蘇星河道:「適才你一出手,便將丁春秋燒得狼狽不堪,落荒而走,事實俱在,難道是假的麼?」虛竹道:「我──我一出手?怎麼是我一出手?」蘇星河嘆了口氣,道:「師弟,這中間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簡略跟你一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有個規矩,掌門人一席,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咱們師父共有師兄弟三人,師父是最小的師弟,太師父臨死之時,三個弟子比較高下,由師父奪得了掌門,兩個師伯心中不忿,遠走異域。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是一竅不通,眼見掌門人無望,竟爾先下手為強,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虛竹道:「這丁春秋那時居然並不殺你。」蘇星河道:「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那時我跟他說:『丁春秋,你此刻的武功雖然勝過了師父和師兄,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你卻摸不到一個邊兒。『逍遙御風』這部書,你要不要看?』師弟,本派所以叫做『逍遙派』,便是從『逍遙御風』這部書而來。這部書中所記載的武功,當真可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此書向來由掌門人掌管,每一代的掌門人,也只能領悟到其中一二而已。丁春秋聽我提到此書,便道:『你自己說了出來,那是最好不過。你將此書交了出來,今日便饒你性命。』我道:『我不是本派掌門,怎能有此書給你?只是師父保藏此書的所在,我倒是知道。你要殺我,儘管下手。』丁春秋道:『此書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你若有把握,儘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數百里,小小一部書不知藏在何處,實是難找,便道:『好,我不殺你。只是從今而後,你須當和_圖_書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漏出去。』他為甚麼不殺我?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作為逼供之用。他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一塊石子都翻了過來,始終沒找到那本『逍遙御風』的奇書。每過十年,便來找我一次麻煩,軟求硬逼,甚麼功夫都用到了。這一次他又來問我,眼見無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殺我洩憤。」
虛竹吃了一驚。道:「我師伯祖當真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蘇星河道:「我豈敢欺騙掌門人?掌門人若是不信,出去一問便知。」虛竹道:「我不是不信,想我師伯祖神功蓋世,當世罕有敵手,怎能──怎能折在丁春秋的手下?」蘇星河道:「玄難大師乃當世高僧,適才我為丁春秋那廝所逼,危如累卵,玄難大師頗有援手之意,只是功力已失,有心無力,但小兄仍是頗感他的盛情。」虛竹一想不錯,適才如此危急之時,師伯祖絕不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除非蘇星河真是施誘敵之計而師伯祖一切了然於胸。但他到底否失了功力,稍待便見分曉。諒來蘇星河也不能公然撒謊,便問:「你說我能救他?卻如何相救?」蘇星河微微一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工農仕商,各家之學,包羅萬有。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作『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他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前輩,我見你專心棋局,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麼知道得如此明白?」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拼而受傷,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病痛,那才難以診斷。師弟,你身有師父所練的七十年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固是極不容易,要他傷癒保命,卻只不過舉手之勞。」
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餘,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師父,掌門人不肯依從你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你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從半空俯衝下來,將天靈蓋往堅硬的石板地面撞去。虛竹驚叫:「使不得!」將蘇星河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蘇星河道:「你為甚麼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蘇星河道:「你放開我,我是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不放。」蘇星河道:「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倒也不錯,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上腳下的放好,說道:「好,放便放你,卻不許你自盡。」蘇星河靈機一動,說道:「你不許我自盡?是,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妙極,掌門人,你終於答應做本派掌門人了!」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應。我那裏答應過了?」蘇星河哈哈一笑,道:「掌門人,你再要反悔,也沒有用了。你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你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甚麼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方丈,也不敢令我如何如何。」聰辯先生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本來也是知道的,他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不是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勸你珍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蘇星河道:「我沒資格來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你若不是我掌門人,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虛竹辯他不過,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蘇星河道:「你取消了『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躍而起,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衝而下。虛竹又是一把將他抱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並非叫你自盡。」蘇星河道:「嗯,你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的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好hetubook•com.com,搔搔自己的光頭,無言可說。原來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是個能言善辯之士,三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口若懸河。虛竹年紀既輕,又是從來沒應付過甚麼大場面,辯論起來,如何是他的對手?其實,「不令他自盡」,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舌伶俐,句句搶先,虛竹無從辯白,他獃了半晌,說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貴派,終究是難以從命。」
這一下變起倉卒,蘇星河和丁春秋固是大出意料之外,虛竹也是莫名共妙,眼見火柱已將丁春秋捲住,燒得極是猛烈。丁春秋叫道:「鐵頭徒兒,快快出手!」游坦之一時之間也無暇細想,縱身上前,雙掌便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聲響,那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之氣,霎時間火燄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只見地下僅餘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是燒得破破爛爛,神情狼狽之極,他心中還在害怕師父陰魂顯靈,不敢再在這裏逞兇,叫道:「走罷!」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群弟子沒命的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讚」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在地下隨風飛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揚威中原」,虎頭蛇尾。星宿派諸人去得如此之速,眾人均是大感驚異。葉二娘叫道:「丁哥哥,丁哥哥,你又這麼撇我而去,沒半點心肝!」說著如飛的跟了下去。段延慶、南海鱷神、鳩摩智等都以為聾啞老人蘇星河施的是誘敵的苦肉之計,讓丁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施以一擊,叫他招架不及,鎩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是赫赫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為之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怪。何況虛竹只是少林派的一名第三代子弟,武功平平,眾所周知,自是沒一個人疑心是他暗中相助,其實連虛竹自己,也是半點摸不著頭腦。只有蘇星河一瞥見到他手指戴著師父的鐵戒指,心中又悲又喜,方明其中究竟。
這幅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是活潑流動,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真如將王玉燕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到畫中一般。虛竹暗中嘖嘖稀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筆一劃的摩擬畫中筆法,讚嘆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發作,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甚麼都想學,到頭來卻一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一面說,一面便將卷軸捲好,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一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圖畫,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一會,才睜眼說道:「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卻如何說?」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功夫,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須當憑此卷軸,到西域天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武學典藉,再學功夫。只是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麼該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處,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是他拿錯了一個卷軸?」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你悟性極高,到時自然明白。你務須遵從師命,設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覆命。到了寺中,那是再也不出來了。」蘇星河大吃一驚,跳起身求,放聲大哭,噗的一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搗蒜,說道:「掌門人,你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不是白死了麼?」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師,要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已自後悔。本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好,虛竹總之是不肯答應。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門,怎麼叫我前輩,該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罷,那也是前www.hetubook.com.com輩。」蘇星河點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麼?」虛竹道:「幸虧前輩深藏不露,養精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蘇星河連連搖手,道:「師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的神功,轉而助我,方救了我的性命,怎麼你又謙遜不認?你我是同們師兄弟,掌門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了。」
虛竹見蘇星河的處境危殆萬分,可是一直站在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他再也看不過去,搶上前去,抓住他的後心,道:「徒死無益,快快讓開罷!」也是機緣巧合,便在此時,蘇星河正好一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掌力已是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那知道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內力,而且這內力的家數和他一模一樣,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呼的一聲響,那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了丁春秋身上,餘勢未盡,連星宿派群弟子也都捲入火柱之中。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叮噹,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的呼叫聲音。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丁春秋,只是星宿老怪在已操必勝之時,突然間遭到反擊,太過出其不意,一時間倉皇失措,不由得狼狽周章。同時他覺察到對方這一掌掌風中所含的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了?他一想到此處,心神一顫,內力凝聚不起,那火柱捲到了他身上,竟然無力予以推回。
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連穿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了幾個頭,泣道:「師父,師父,你終於捨弟子而去了!」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老前輩的師父,他倒沒有騙我。」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讓他倚著板壁,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虛竹的身子,讓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這屍體排排坐坐,卻是作甚麼?難道──難道──要我陪他師父一塊兒死麼?」言念及此,心下不自禁的感到了一陣涼意,要想站起來,卻又不敢。只見蘇星河整一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突然向他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一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腦子中只是說道:「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急忙也即跪下,向蘇星河磕頭,說道:「老前輩行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蘇星河正色道:「師弟,你是我師父所收的關門弟子,又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兄,卻也要向你磕頭!」
虛竹大奇,道:「我幾時助過你了?救命之事,更是無從談起。」蘇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許你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父假你之手救我,你總得認了罷?」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了點頭,笑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蘇星河又道:「丁春秋本想害死師父後,奪了他的鐵戒指,就可去請一個人指點『逍遙御風』的功夫。沒想到爭鬥之際,將師父打入深谷,無影無蹤。他更加料想不到,師父雖然身受重傷,雙腿齊膝折斷,卻並沒喪命。數年之後,師父和我重會,他潛心推算,若要剋制丁春秋,務須覓到一個悟心奇高而又英俊瀟灑的美少年──」虛竹聽他說到「美少年」三字,眉頭微皺,心想:「修練武功,跟相貌美醜又有甚麼干係?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不知是甚麼緣故?」蘇星河向他瞧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虛竹道:「我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老前輩,你去找一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是了。」蘇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加,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傳了www.hetubook.com•com你神功後便即仙去,難道你沒見到麼?」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蘇星河道:「師弟,這也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他對我說:『星河,你隨我多年,我明知你不是合適之人,但也對你一視同仁,只須你解開了這個玲瓏,我一般以鐵戒指和神功相授,令你去碰碰我倆師徒的運氣。』我苦思數十年,可那裏解得開?師弟,只有你能夠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適了。」
虛竹微微一笑,道:「我也沒怎麼留神看他,只是似乎見他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的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蘇星河搖了搖頭,道:「可嘆,可嘆,段正淳拈花惹草,尊稱武林中第一位風流浪子,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拼命想討好那位王姑娘,那王姑娘對他卻愛理不理的,真氣死人了。」虛竹道:「這位段公子一往情深,該是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麼反說『可嘆?』」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一點也沒辦法,咱們便用他不著。」虛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歡:「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這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蘇星河又問:「師弟,師父有沒有指點你路徑去找一個人?或者是給了你甚麼地圖之類?」虛竹一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出家人不打誑語,期期艾艾的道:「這個──那個──」蘇星河道:「你是掌門人,你若問我甚麼,我不能不答,否則你可隨時將我處死。但我問你甚麼事,你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令我不許多嘴亂問。」蘇星河這麼一說,虛竹更是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輩,你師父將這個交了給我。」說著將那卷軸從懷中取了出來,他見蘇星河身子縮了一縮,神色極是恭謹,不敢伸手來接那卷軸,便自行打了開來。那卷軸一展開,兩人同時一獃,不約而同的「咦」的一聲,原來那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的那位王姑娘。」但這卷軸紙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顯然是一幅陳年古畫,比之王玉燕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王玉燕的形貌,實是令人匪夷所思。
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虛竹一心要救師伯祖和列位師伯、師叔,便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蘇星河見他演了幾遍,全然無誤,便臉露微笑,讚道:「掌門人果然悟性奇高,一學便會。」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隱隱間似乎不懷好意,不由得心下起疑,問道:「你為甚麼笑我?」蘇星河登時肅然,收斂起笑容,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失敬,請掌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玄難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這一來,旁觀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連王玉燕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去。只見那根大火柱捲到了這二十餘個聾啞漢子的身上,熊熊火燄,將他們裹在其中,霎時之間,便將幾個人燒得有如焦炭。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將出來。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兄,你快出手制止。」
虛竹道:「這個──這個──」他已知道蘇星河並不是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自己的處境更是尷尬。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性命是你救的,師父的心願是你完成的,受我磕這幾個頭,也是應該。師父叫你拜他為師,叫你磕九個頭,你磕了沒有?」虛竹道:「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之意。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蘇星河道:「師父當然會想到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來的武功,再傳你本派的功夫。師父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你,是也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鐵指環,也由師父給你戴在手上,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完全不知道這是甚麼掌門人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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