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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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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失魂落魄

第九十九回 失魂落魄

只聽得不平道人道:「烏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便是他手下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人了。」他見段譽背負王玉燕,神色之間極是恭謹,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復的下屬。慕容復忙道:「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在下對他好生相敬。段兄,你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段譽站在王玉燕身邊,斜眼偷窺,香澤微聞,雖不敢直視玉燕的臉,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是心滿意足,更無他求,慕容復相喚,他壓根就沒聽見。慕容復又叫道:「段兄,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他現下是一心籠絡江湖英豪,以為他日中興復國的幫手,明知不平道人未必是端人,卻也是折節相交,不再如昔日的倨傲。豈知段譽眼中所見,只是王玉燕的一隻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那裏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王玉燕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道:「慕容公子俠名播於天下,你們這一生受盡了天山童姥──」他口中說出「天山童姥」四字,眾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哦」了一聲。這些聲音中有的驚懼、有的憤怒、有的惶惑、有的慘痛,各有各的心情,更有人退了幾步,身體發抖,直是怕的厲害。慕容復心道:「天山童姥是甚麼人,卻令他們震怖如此?」只聽不平道人續道:「你們受盡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實無人生樂趣,天下豪傑聞之,無不扼腕。你們這次奮起反抗,誰不願助一臂之力?連貧道這等無能之輩,也願拔刀,慕容公子慷慨俠義,怎能袖手?」烏老大笑道:「道長不知從何處得來訊息,那全是傳聞之誤。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對咱們管得嚴一點是有的,那也是為了咱們好,咱們感恩懷德,怎說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貧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們同上天山,去跟童姥姥談談,便說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對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給她老人家拜壽呢。」說著身形微動,已靠到了慕容復身邊。
烏老大接過刀來,對著段譽道:「這位段兄跟咱們到底是友是敵?若是朋友,相互便當推心置腹,讓在下坦誠相告。若是敵人,你武功雖高,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說著斜眼相視,神色凜然。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的對頭太強,多一個幫手好一個。姑蘇慕容學究天人,不會將旁人的武學瞧在眼裏。他施恩不望報,甚麼『見者有份』的事,你也不必太顧忌。最最首要的事,是殺了你的對頭。這一次殺她不了,甚麼都完了,像慕容公子這種大幫手,你怎不請?」烏老大一咬牙,下了決心,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說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過著非人的日子,這次是豁出了性命要幹掉那老魔頭,求你仗義援手,以解咱們倒懸,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復相助,明明是出於無奈,非出本心,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十分誠懇。
烏老大道:「好!各位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舉淺,原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芙蓉仙子諸位共襄善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麼?」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是俗不可耐。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岩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他一連派出了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驁不馴,陰鷙兇悍的人物,今日居然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有些兒棘手。」烏老大待八位洞主島主離去,道:「各位請席地而坐,由在下述說咱們的苦衷。」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如家常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兇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那裏會有甚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和-圖-書啊不通!」慕容復道:「包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不要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嘀咕道:「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吩咐了,以後便不再插口。烏老大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絕不容人家欺我,那知道──唉!」
段譽為情所困,那裏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只見他垂頭喪氣的道:「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那裏還有心緒去理會旁人的閒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對頭。你們的事兒我幫不了忙,可也絕不會來搗亂局面。唉,我是千古的傷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湖上的雞蟲得失,我段譽那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見段譽瘋瘋顛顛,喃喃自語,但每說一兩句話,便偷眼去瞧王玉燕的顏色,當下已猜到了八九分,便提高聲音,向王玉燕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與咱們共襄盛舉,想必姑娘也參與其事的了?」王玉燕道:「是啦,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以附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豈敢,豈敢?王姑娘太客氣了。」他轉頭向段譽道:「慕容公子跟咱們在一起,王姑娘也跟咱們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參與咱們的大事,大夥兒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無意於此,就請自便如何?」說著右手一舉,作送客之狀。烏老大道:「這個──這個──」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生怕段譽一走,便洩漏了機密。
段譽兀自書生咄咄,心中自怨自嘆:「她不要我相扶,我生於天地之間,更有甚麼人生樂趣?我不如回去大理,從此不再見她。唉,不如到天龍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榮大師座下,從此六根清淨,一塵不染──」
王玉燕這一說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幹麼?」玉燕道:「表哥說,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段譽實是不願離開她的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玉燕給他問得發窘,道:「他們要見你,不是見我。」段譽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乃旁門中的好手,向來眼高於頂,從沒將旁人瞧在眼裏,雖見段譽步法特異,但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此刻聽到王玉燕的對答,不知他是一片癡心,除了玉燕一人之外,已將甚麼事都置之度外,還道他是故意輕視自己,不願過來相見。他為人甚工心計,雖是心下十分惱怒,臉上絲毫不露,洋洋一如平時。
烏老大道:「且慢,這裏的事情既是揭破了,那是有關幾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人士,存亡榮辱,全是繫於一線之間,慕容復公子,咱們不是信不過你,實因牽涉太大,不敢冒這個奇險。」慕容復登時會意,道:「閣下是不許我離去的了?」烏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甚麼童姥姥、童伯伯的,咱們誰也不識,你們幹你們的,咱們擔保不會洩漏一字便是。姑蘇慕容復是甚麼人,說過了的話竟有不算數的?你們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夠,就算留得下包不同,難道留得下慕容復公子和那位段公子?」烏老大知他說的確是實情,尤其那個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雖負了一個女子,但走起路來猶如足不點地,輕飄飄的說過便過,誰也阻他不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臉有為難之色,似在請他示下,如何辦理才是。
那「劍神」道:「咱們還是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為妙,若有甚麼三長兩短,逃起性命來也快些。蹚這淌渾水,實在沒有甚麼好處。」那女子道:「不錯,牛鼻子,咱們給你把風,否則你給人亂刀分屍,沒人報訊,未免死得太冤。」烏老大笑道:「兩位取笑了。實在對頭太強,咱們是驚弓之鳥,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二位仗義相助,咱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適才未能坦誠相告,這中間實有不得已的難處,還請三位原諒。」他如此說話,可說已是低聲下氣之極了。慕容復向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想:「這些人正在做重大的圖謀,顯然是不願外人參預。這不平道人與劍神甚麼的,口中說是拔刀相助,其實只恐是不懷好意,另有自私自利的用意,咱們倒真是不用蹚這淌渾水。」兩人點了點頭,鄧百川嘴角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歪,示意還是走路的為是。慕容復道:「各位濟濟多士,便天大的難題也對付得了,何況更有不平道長等三位仗義相助,當世更有何人能敵?實不須在下更在旁吶喊助威,礙手礙腳,告辭了。」
眾人一聽之下,無不神色大變,這兩人都在三四里外,無論如何追他們不上,看來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一發聲遠處就有人接應。何況從那兩人聲音中聽來,都是內功深湛之輩,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他們。烏老大見機甚快,提高聲音說道:「不平道長、劍神、芙蓉仙子三位願助咱們解脫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三位已知悉內情,再瞞也是無用,便請同來商議大計如何?」
他卻不知王玉燕既然留下,使用十匹八匹馬來拖拉,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手中提著那柄鬼頭刀,只等段譽一邁步,便要上前阻攔。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說道:「你叫我請便,卻叫我到那裏去?天地雖大,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我──我──我是無處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道:「既是如此,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事到臨頭之際,你不妨袖手旁觀,兩不相助。」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橫六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惡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甚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七寸來長的大鐵釘,釘在他的背心肌肉之中,釘上生了黃繡,顯然為時已久,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去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他伸手解開僧袍,眾人便即看到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鐵鏈,那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段譽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段譽決意相助,大夥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他轉頭向慕容復道:「咱們在此聚會之人,可說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楣的時候。」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盡力,以補前愆。但若有那一位朋友當真不肯原晾,那麼此刻共禦外敵之時,咱們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儘管到姑蘇燕子塢參合莊來尋在下,將此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如此再好也沒有。慕容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那一位目光短淺,不赴公仇,即來乘機報復私怨,那便如何?」人群中許多人都大聲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若是天山那老太婆對付不了,大夥兒性命難保,還有甚麼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各位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愚蠢。」慕容復道:「既是如此,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便請示下。」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參大事,便須同舟共濟,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大夥聽聽,這老婆子有甚麼厲害之處,叫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
只聽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咱們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咱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嘯傲海外,似乎自由自在,瀟灑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說得難聽一點,咱們都是他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咱們訓斥一頓,罵起來簡直是狗血淋頭,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咱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咱們越是高興──」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那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厲害,越是開心?」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罵一頓,咱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渡過,洞中島上,總是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樣,果然是hetubook.com.com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咱們孫子王八蛋,不罵咱們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不是派人來罵,便是派人來打,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都是極力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凄慘,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見此事決計不假。段譽心中所思,本來只是王玉燕一人,但他目光向玉燕看去之時,見她在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甚麼,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烏老大道:「段公子說得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咱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打,那麼往往用蟒鞭責打,再不然便是叫人在咱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一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只道是段譽存心反擊,急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一扯,以迅速異常的手法,真力一衝,擋住朱蛤神功的吸力,將他扯開了,同時叫道:「段兄,手下留情!」段譽一驚,從幻境中醒了轉來,他這朱蛤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早已有過多次,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烏老大正在全心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中一鬆,脫出了對方的黏引,只是拉得太過用力,向後一個蹌踉,連退了幾步,這才站住,不由得面紅過耳,又驚又怒。
只不過一頓飯功夫,桑土公已在眾人身上的傷口處敷了解藥。各人麻癢登止,將一塊磁石傳來傳去,吸取傷口中的牛毛細針。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罵桑土公使這種歹毒暗器,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桑土公卻是遲遲鈍鈍,人家罵他,他聽了渾如不覺,竟是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烏老大,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此聚會,是為了天山那一個人的事麼?」烏老大吃了一驚,臉上卻是全然不動聲色,道:「不平道長說甚麼話,在下可不大明白。咱們散處四方八面,難得見面,大家約齊了在此聚聚,別無他意。不知如何,姑蘇慕容公子竟找上了咱們,要跟大家過不去。」慕容復道:「在下路過此間,實不知眾位高人在此聚會,多有得罪,欠情之處,容後補報。不平道長出頭排難解紛,使得在下不致將禍事越鬧越大,在下也是十分感激。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他知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干旁門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隱情,當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了,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一個人」,烏老大立即岔開話頭,顯然是忌諱極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識相,倒似是有意窺探旁人隱私一般,是以抱拳作個四方揖,轉身便走。烏老大拱手還禮,道:「慕容公子,烏老大今日結識了你這號英雄人物,至感榮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了。」言下之意,果然是不願他在此多所逗留。不平道人卻道:「烏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甚麼人?」烏老大一怔,道:「南慕容、北喬峰,姑蘇慕容氏武林中大名鼎鼎,誰不知聞?」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這樣的大人物,你們卻交臂失之,豈不可惜?平時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當真是千難萬難,天幸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們卻不開口求懇,那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麼?」烏老大道:「這個──這個──」語氣中頗為躊躇。
世間人物,百種百樣,或求名,或重利,或癡情,或仗義,每人均覺自己所孜孜兀兀經營之務,乃天下第一等大事,但在旁人看來,卻往往不值一哂。此刻慕容復所求者,只為興復大燕;烏老大一干人所求者,為對付天山童姥;而段譽所求,卻只是王玉燕青睞之一顧,溫言之一語。烏老大等固覺段譽獃不可當,段譽何嘗不覺烏老大等不知情為何物,愚不可及?
慕容復道:「諸位此間高手如雲,如何用得著在下──」他以下想好了一番言語,要待一口拒絕,不欲捲入這個旋渦,突然間心念一動:「這烏老大說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這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中,實不乏能人高手。我大燕中興復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緩急之和圖書際,自可邀他們出馬。這裏數百個好手,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他一想到此事,隨即說道:「只不過常言道得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烏老大聽他如此說,臉上現出欣喜的顏色,道:「是啊,是啊!」鄧百川連使眼色,示意慕容復急速抽身,他一眼便能見到這些人不是善良之輩,與之交遊,實是有損無益。但慕容復只向他點了點頭,示意已明白他心中所思,繼續說道:「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慷慨仗義,心下更是欽佩得緊,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其實呢,諸位殺敵誅惡,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了這份朋友,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他說了這番話,眾人采聲雷動,紛紛鼓掌叫好。須知「姑蘇慕容」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烏老大受不平道人的指點,向他求助,原沒盼望他能夠答應,豈知他竟是一口允可,而且言語之中,說得十分客氣,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鄧百川和公冶乾卻盡皆愕然。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命令,不論慕容復如何決定,誰都沒有異議,即令是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對這位公子爺也絕不說「非也非也」四字。他們心中均想:「公子爺答應援手,當然另有用意,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王玉燕聽得表哥答應與眾人聯手,顯是已然化敵為友,向段譽道:「段公子,他們不打了,請你放我下來罷!」段譽一怔,道:「是,是,是!」雙膝微屈,將王玉燕放下地來。王玉燕粉頰微紅,低聲道:「多謝你了!」段譽嘆道:「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玉燕道:「你說甚麼?在吟唐詩麼?」段譽一驚,從幻想中醒轉,原來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想像自己將王玉燕放下地來之後,她隨慕容復而去,此後天涯海角,再無相見之日,自己飄泊江湖,數十年中鬱鬱寡歡,最後飲恨而終,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便由此而發。他聽玉燕問起,忙道:「沒甚麼,我──我──我是在胡思亂想。」
不平道人見識較廣,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似與江湖上惡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頗為不同,至於到底是一是二,他沒吃過化功大法的苦頭,卻也說不上來。烏老大卻一疊連聲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段譽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齷齪,他的臭功夫怎能與我的武功相比,你當真是井底之蛙──唉,唉,唉!」他本來在取笑烏老大,忽然又想起王玉燕將自己視若路人,不由得連嘆了三口長氣。慕容復道:「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門正派,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天下無雙無對,怎麼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
玉燕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不由得心下發窘,更恐表哥誤會,叫道:「表哥,我給人點了穴道,你──你來扶我一把。」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道:「鄧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請到這邊來如何?」王玉燕道:「段公子,我表哥請你去,你便去罷。」段譽聽玉燕叫慕容復相扶,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霎時間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
慕容復道:「段兄,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這一位是不平道長,這一位是烏先生,這一位是桑洞主。」段譽道:「是!是!」他心中卻是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邊,她為甚麼不叫我扶,卻叫表哥來扶?由是觀之,她適才要我背負,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倘若她表哥能夠負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負,絕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甚至是鄧百川、公冶乾這些人,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鄧兄、公冶兄是她表哥的下屬。我呢?我和她無親無故,萍水相逢,只是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那裏會將我放在心中?她容許我瞧她幾眼,肯將這剪水雙瞳在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唉,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雙目無神,望著空處,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加以雙眉緊蹙,滿臉愁容,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不平道人哈哈笑道:「幸會,幸會!」伸出手來,拉住了段譽的右手。烏老大隨即會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譽的左手,他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不似不平道人一般,雖然用意相同,要叫段譽吃些苦頭,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全然是十分親和圖書善的模樣。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同時運功相握。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覺體內真氣源源向外宣洩,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摔手,但此時段譽內力何等深厚,竟是將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這朱蛤神功一發動,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快。那烏老大善於用毒,他一扣住段譽的手腕,便以練就的毒掌功夫,將掌心毒質灌向段譽手腕。他雖不是有心要取對方性命,卻要段譽知道厲害,渾身麻癢難當,出聲求饒,這才將解藥給他,要他知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的不可輕視,原是殺他個下馬威之意。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烏老大掌心毒質對他全然無害,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烏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烏老大唉的一聲嘆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嘆,悲涼之意,卻是強得多了,眾人一齊向嘆聲來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竊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雖舒,不由得憂心悄悄。但四周聽的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那裏懂得他的情懷,一個個都向他怒目而硯,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王玉燕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將段譽之言聽進耳去,這才放心。
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說道:「烏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細了。來,來,來!你這裏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貧道大半是久仰大名,卻從未見過面。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你該當給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貧道引見引見。」烏老大道:「原當如此。」當下傳呼眾人姓名,一個個的引見。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間也大半不識,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啊,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是:「某某島主威名遠震,想不到竟是這等模樣。」慕容復暗暗納罕:「這些人群相結納,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從他們神情之中看來,今晚倒是初次見面一般。」這一百零八個海外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混戰時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
不平道人說話的聲音未息,西首山峰上一個豪邁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認命罷,童姥太這些徒子徒孫難纏得緊,我最多不過給你通風報訊,要救你性命可沒這份能耐。」這聲音少說也在三四里外。這人剛說完,北邊山峰上有個女子的聲音清脆爽朗的響了起來:「牛鼻子,誰要你多管閒事?人家早就佈置得妥妥貼貼,這一下發難,童姥太可就倒足了霉啦。我這便到天山去當面問問童姥太,瞧她又有甚麼話說?」從說話的聲音聽來,這女子似乎相距更遠。
人叢中有人驚呼:「烏老大,不能讓他走,洩漏了機密,可不是玩的。」又有人道:「連慕容氏也一並截下來。」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今日是豁出去啦!」只聽得擦擦、唰唰、乒乒乓乓之聲,響成一片,各人本來已經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來。不平道人笑道:「你們想殺人滅口麼?只怕沒這麼容易。」突然間提高聲音,叫道:「芙蓉仙子,劍神老兄,這裏三十六洞的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陰謀反叛童姥姥,給我撞破了機關,要殺我滅口呢。這可了不得,救命那,救命那!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鶴駕西歸啦!」聲音遠遠傳將出去,四下裏山谷鳴響。
他說到這裏,只覺得右手的手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顯然這不是由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心下驚疑不定,提起手來,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立時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薰,毒氣侵入了肌膚。」當即橫過刀來,刀背向外,刃鋒向著自己,對烏老大道:「烏先生,尊器奉還,多多得罪。」烏老大伸手來接,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不知如何接法,一怔之下,笑道:「這把刀有點兒古怪,多多得罪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頃刻間藥透肌膚,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間一陣清涼,情知解藥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將那鬼頭刀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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