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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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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回 雪嶺絕頂

第一零一回 雪嶺絕頂

他依著那女童所教的法門運氣,這一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這一開口,洩了真氣,身子又落了下來,幸好這一次乃是筆直落下,只不過兩隻腳的腳板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跤。那女童罵道:「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呼吸。第一步還沒學會,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小僧的不是。」第二次提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中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原來他忙亂了一夜,再加一早又奔又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饑餓。那女童道:「你餓了麼?」虛竹道:「是。這雪峰之上,只怕沒甚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這雪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羊,來,我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沒完,急忙搖手,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臭笨賊和尚,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阿紫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食,但那是無心之失,想來佛祖也不至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幹的。」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
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腳下有人長聲呼道:「在這裏了,大夥兒向這邊追啊。」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虛竹心道:「啊喲,我這一聲叫,洩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再背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心中不忍,當下站在山坡之上,心中猶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時,只見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尚遠,但最後終究會給他們追到,那女童一落入他們手中,自然更無倖理。他走下幾步,說道:「喂,你若發誓不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顧盼之際,突然見到他左手上戴的那枚鐵指環,道:「你──你這是甚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不願這指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不敢放在懷裏,生怕掉了,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甚麼好玩的物事。」那女童突然伸出手來,抓住虛竹的左腕,細細察看那枚指環。虛竹見那女童的手掌甚大,與她身形全然不稱,而且手背乾枯,青筋暴起,滿是皺紋,倒如是個八九十歲的老婦人一般,那裏是孩童的肌膚,一驚之下,回手一奪,摔脫了她的手掌。那女童道:「這枚鐵指環,你從那裏偷來的?」聲音嚴峻,如審盜賊。虛竹心下不悅,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行那偷盜之事?這是別人給我的,怎麼是偷來的?」那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你若不從頭實說,今日便要抽筋剝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你的聲音,那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說道:「小姑娘──」只說得三字,突然啪的一聲,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這一下打得甚是清脆,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虛竹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你法名叫作虛竹,嗯,靈玄慧虛,是少林派中第八十七代的弟子,玄慈、玄悲、玄痛、玄難這一干小和尚,是你的師祖了?」
待虛竹將一局玲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道:「由是觀之,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如何將鐵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不許有半句隱瞞。」虛竹道:「是!」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玲瓏,無崖子如何傳功傳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與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如此說來,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麼不稱師父,卻叫甚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實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這也容易,你將鐵指環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m.hetubook.com.com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取下鐵指環,便交給女童。那女童臉上現出又喜又怒的神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那知她手指粗大,中指戴不上,無名指也戴不上,勉強戴在小指之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滿意,又問:「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天山去尋人學那『逍遙御風』的功夫,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那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一看,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之間,滿臉憤怒嫉妒,將圖畫往地下一丟,雙腳踩了上去,一陣亂踏,登時將一幅工筆美人圖踩得滿是泥污。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拾了起來,卻見已被踩得不成模樣。那女童怒道:「你可惜麼?」虛竹道:「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無崖子這小賊種有沒有跟你說這賤婢是誰?」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小賊種了?」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種癡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這等容貌!呸,就算當年,她又那有這麼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將那幅圖搶過來撕爛。虛竹縮手,將圖畫放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不住口的大罵:「沒良心的小賊種,不要臉的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怒氣難消。
這一掉下,乃是一跤仰天,勢須壓在布袋之上,虛竹心地甚好,生恐壓傷了女童,百忙中一個鷂子翻身,翻了過來,變成合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唷!」掙扎著爬了起來,甚是慚愧,道:「我,我,笨得緊,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要再摔一跤,撞痛了你。」要將背上布袋放了下來。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甚麼鬼東西?你再摔一跤,姥姥立時便殺了你。」虛竹不由得打個冷顫,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冤魂,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只想將這隻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道,雙膝微曲,便輕輕的向上一彈。
他武功平庸,但自從逍遙派的老人將七十年修為傳入他體內之後,內力之強,絕非烏老大、不平道人等人所能企及,當下將那隻布袋負在背上,疾向峰上奔去,這山峰林木蒼蒼,片刻間便隱入了密林之中。諸洞主島主所發射的暗器,不是釘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眾人見他腳步輕捷,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武功著實了得,又聽段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過份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口,這圖謀立時便洩漏了出來,不測奇禍隨之而至,是以各人呼嘯叫嚷,一步步在林中搜捕向前。這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若要攀到絕頂,便是輕功高手,至少也得五六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夥兒把守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通路都守住了,唯恐虛竹衝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佈了三道卡子,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彼等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和_圖_書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無名山谷中聚會,每個人各攜子弟親信,人數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形相古怪,行蹤詭秘,好奇心起,便即跟隨其後,要探個究竟。這一跟隨,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裏,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各種恩怨過節全然不懂,但生就了一副俠義慈悲的心腸,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心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是非救不可,當即從岩石後面衝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甚麼說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實不容虛竹規避。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絕不能讓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極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告。」那聲音道:「哼,既是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甚──甚麼?」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甚麼甚麼的,囉哩囉唆。」虛竹聽這口音不男不女,只覺甚是蒼老,但他說「你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是見不到背後那人,正惶惑間,那個聲音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袋之中,你當我是誰?」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啪的一聲,那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一聲,傳出一聲蒼老的呼痛,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一聲,道:「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之口,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小,正是一個八九歲的女童,臉色嬌嫩,相貌並不甚美,但的的確確是個小姑娘。只見她身穿幼童衣衫,頭梳雙髻,頸中還掛了一個白銀鎖片,但雙目如電,炯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般凌人的威嚴。虛竹見她神態奇異,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的沒有規矩。」聲音固然蒼老,神情更是老氣橫秋。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甚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虛竹微微一笑,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再走進袋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片刻,敵人又追上來啦!」
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之中,自己一行腳印清清楚楚的印著,不由得又失聲呼道:「不好!」那女童道:「甚麼不好?」虛竹道:「我在雪中留下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種粗淺的輕功也不會。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縱身一跳,老高的跳在半空,竟是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踢向樹幹,不料落腳太重,喀喇一聲,將樹幹踩斷了,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
虛竹奇道:「我怎願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真好笑。你不去捉雞給我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虛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這不是騙你!」虛竹十分害怕,道:「好端端地,為甚麼要喝生血?」
虛竹提氣直奔,只覺越走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下去。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憑著一番俠義心腸,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那一個出手自己都非其敵,心中實是害怕之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祈,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那裏樹木茂密,便從那裏鑽了進去。好在他內力充沛,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是絲毫不累。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陽光不到之處,仍有未融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https://m•hetubook•com•com,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那裏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眺,大叫:「啊喲!」發足又向山頂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有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狗才、鼠輩。」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聽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是難逃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我問你,你到底想逃到那裏去?」虛竹聽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險便要摔倒,一個踉蹌之後,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霧中透了進來,卻不見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妄欲加害一個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絕無自逞英雄之心。」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耳根外響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那裏有人了?他知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一路,當下定了定神,道:「小僧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逃走。」一說了這句話,提氣又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獃,停了腳步,道:「我──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道:「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一來小僧無能,二來小僧不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你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踏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虛竹道:「這個──」他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雪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聽思的地步。」那聲音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甚麼?」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自己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送命,那是救人沒有救徹。」那聲音問道:「你和飄渺峰有何淵源?何以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甚麼飄渺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何緣故?」
虛竹聽到那女童說到「喝生血」三字,心下又是發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只聽她又道:「我得一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若是不喝生血,全身真氣沸騰起來,會將自己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的不利。」虛竹仍是不住的搖頭,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殺生是決意不幹,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是決計不肯屈從。她嘿嘿冷笑幾聲,叫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甚麼戒律?」虛竹道:「佛門戒律有小乘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真多,何謂小乘戒?何謂大乘戒?」虛竹道:「小乘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是比和_圖_書五戒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哈哈一笑,道:「你過來,我跟你說,這邊上來的,共有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第二個是烏老大,第三個姓安,另有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她頓了一頓,微微笑道:「只是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那並非殺生,不算破戒。」
虛竹一瞥眼見到她露出一口森森的牙齒,每顆牙齒都是又尖又長,絕非童齒,瞧她模樣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總想到她是個借屍還魂的女鬼,一見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膽懼寒,大叫一聲,甩脫她的手掌,拔步便向山峰上奔去。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向前躍出,平飛丈餘,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二株樹上,運氣一順,只覺身輕力足,越躍越遠。到得後來,一躍之間竟是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這雪峰上樹木茂密,他在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密的叢林之中。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其時虛竹對這女童有了幾分敬畏之心,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那女童從布袋扶出。那女童見他滿臉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淺,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通,可見姥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道:「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都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便化去小僧的少林派功夫,又以他的功夫傳給了我,小僧也不知這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言之,總而言之──」他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虛竹向後退了一步,驚訝無已,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而將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更稱之為「小和尚」,出口吐屬,那裏像個小小女孩,他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魂之事,莫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麼?」只聽那女童道:「我問你話,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見了我,總是恭恭敬敬的稱一聲前輩,我叫他小和尚叫了十幾年,有甚麼『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的師父是靈門禪師,那是少林派第八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相信這女童乃是借屍還魂,道:「然則──然則──你是誰?」
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前輩長、前輩短的,還算恭謹有禮,怎地這時候卻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心中頗為害怕,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轉怒為喜,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鐵環從何而來?」虛竹道:「千真萬確,是一位老先生送給我的,我本來不要,須知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受,但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麼?不,不,你先說,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鬚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那女童更是顫得厲害,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
突然之間,那女童轉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生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了點頭,道:「是!」眼前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使虛竹又敬又畏,對她的話竟是不敢稍持異議,只是心中難以明白:「甚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那是容易得緊,又有甚麼難事?」那女童又問:「你和圖書在那裏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麼?」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鐵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極!」
那女童道:「我曾聽人說道,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不是?」虛竹心中一寒,道:「正是。大乘戒捨己救人,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十忍為何?」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是精熟,說道:「一為割肉飼鷹,二為投身餓虎,三砍頭謝天,四折骨出體,五挑身千燈,六挑眼布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肉飼鷹,卻是如何?」虛竹合十說道:「昔日我佛釋迦牟尼,見有餓鷹追鴿,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性命,卻餓死了我,豈非不仁?』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想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宏,豈僅僅『不殺生』二字而已。你若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舉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她一面說,一面拉高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他一條白白胖胖的臂膀來,笑道:「我吃了你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饑。」
虛竹道:「你也認識這位無崖子老先生罷?」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那裏遇見無崖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玲瓏』棋局,這才見到這位老先生。」那女童伸出手掌,又想一巴掌打去,只是這時兩人相對而立,她身材矮小,手掌只打得到虛竹胸口,這個耳光便縮手不打了,怒道:「胡說八道!這個玲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氣了。」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當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己填塞了一塊黑棋,居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這玲瓏便解開了。這全是一番僥倖,唉,可是小僧一時妄誕胡行,此後罪孽非小,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那女童將信將疑,道:「若是這般說,那麼卻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山下隱隱傳來呼嘯和腳步之聲。虛竹叫聲:「啊喲!」打開布袋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便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之上,支頤沉思,輕聲道:「如此說來,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授於你了。」虛竹道:「原來你也知道『逍遙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二字,蓋曾聽蘇星河言道,若非本派中人,聽到「逍遙派」三字者,絕不容其活於世上。現下聽到那女童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他又一直以為這女童乃是一個前輩老婦借屍還魂,心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那女童怒道:「我怎麼不知道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虛竹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一條條的畫了起來,畫的都是直線,過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心中一驚:「她要逼我下棋,那可糟糕了。」卻見她畫成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佈子,空心圓圈是白子,實心的一點是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都佈滿了。只佈到一半,虛竹便認了出來,正是無崖子所擺的那個玲瓏,心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玲瓏。」又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麼?」想到這裏,背上又感到了一層寒意。那女童佈完玲瓏,道:「你說解開了這個玲瓏,那一子如何下去,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將自己的黑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反擊白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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