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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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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回 挑戰玄慈

第一一六回 挑戰玄慈

全冠清也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王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勝誰強,只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便是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我幫主的敵手,那麼只須甘拜下風,推戴我王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諉。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獲,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絕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王星天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你那及得上人家的萬一。」段譽斜目向王玉燕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盡矣。但比之這位王幫主,只怕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
玄慈、龍猛、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中的俠義之士,都不忍這丐幫幫主王星天如此死於丁春秋手下,呼喝聲中,便欲出手相救。不料丁春秋第五掌擊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自向後退了一步。眾高人人眼光敏銳,一見便知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點小虧,當即止步,不再上前應援。原來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後,內息已暢,第五掌上已將冰蠶奇毒和易筋內力一並運出。半年前丁春秋與他交手,已敵不過他的掌力,這半年中游坦之內力大進,丁春秋以掌力硬拼,更加不是敵手。若不是丁春秋佔了先機,將游坦之擊傷,令他內力大打折扣,則剛才雙掌較量,丁春秋非連退五步不可。
丐幫中有個足智多謀的人物,名叫「十方秀才」全冠清,身為九袋舵主,執掌「大智分舵」,丐幫幫眾背叛蕭峰,便是他一手籌劃。後來證實蕭峰確是遼種,丐幫叛他原不為錯。只是當日全冠清策動下手之時,連傳功、執法長老也一並擒獲,大犯眾忌,何況群丐內心,對蕭峰有感恩戴德之意,過不多時,宋長老、吳長老等便借個因頭,將全冠清免了大智分舵舵主之職,把他連降三級,降為五袋弟子。游坦之接任幫主後,全冠清抓到機會,巴結上了阿紫,替她想出種種法門來消遣解悶,後來更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的名位,使「王星天」成為天下武林的第一人。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拼命的縮在一旁,以防給師父抓到,口中歌功頌德之聲仍是不斷,只是聲音發顫,那裏還有甚麼歡欣鼓舞之意?丐幫群眾見幫主突然使這種陰毒武功,雖說是被迫而為,卻也是大感駭異,均想:「本幫行事,素以仁義為先,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出這種為人不齒的功夫來,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麼?」更有人想:「倘若咱們幫幫主仍是喬峰,他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
玄慈朗聲道:「善哉,善哉!王幫主的言語,和丐幫數百年來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游坦之身形一擺,倏忽之間已欺近了丈餘,說道:「要戰便戰,不戰便退。」說話間又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心中甚是不耐。玄慈道:「好,老衲今日領教王幫主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兩大絕技,卻是一招也不會。只是他也曾聽人說過,丐幫幫主之位傳於新人時,附帶的必定傳授這兩項絕技,是稱為「鎮幫神功」。那降龍十八掌,偶爾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打狗捧法卻非幫主不傳,而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技的。玄慈一見他的神情,便道:「老衲是少林寺方丈,當以本派的大金鋼般若掌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十八掌,以伏魔禪杖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幫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歷代幫主和少林派歷代掌門了。」群雄聽了他的話,都不由得肅然起敬。只見玄慈大袍飄飄,雙掌一合,正是大般若掌中的起手式和*圖*書「禮敬眾生」,臉上神色藹然可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之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游坦之急呼:「不,不!萬萬不可!」聲音發顫,驚恐已達極點。要知丁春秋「腐屍毒」一施,阿紫立時變成了一具毒屍。丁春秋是個十分聰明機警之人,聽得他話中如此惶急,心中登時已然明白:「原來你是給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那是再好不過。」
他出手擒獲阿紫,本想當眾將她處死,免得來爭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時見了游坦之的情狀,料想似可將阿紫作為人質,挾制這個武功高出於己的王星天作為要脅,便道:「你不想她死麼?」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將他放下來,這個──危險之極──」丁春秋哈哈一笑道:「我要殺她,不費吹灰之力,為甚麼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無尊長,這種人不殺,卻去殺誰?」游坦之道:「這個──她是阿紫姑娘,你無論如何不能害她,你已經射瞎了她的一雙眼睛,那個,求求你,快放她下來,我──重重有謝。」他語無倫次,顯是對阿紫關心已極,卻那裏還有半分丐幫幫主、極樂派掌門人的風度?丁春秋道:「要我饒她小命也不難,只是須得依我幾件事。」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點頭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王星天磕頭!」他想道:「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可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猛聽得鑼鼓絲竹,立時吹打起來,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揚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辭,直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孔子佛祖、王母老君,無不甘拜下風。
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到少林寺來連殺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游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純熟,突然間話到口邊,覺得不對,連說了三句「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眾中發出一陣哄笑。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雄的笑聲壓了下去。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大放狗屁!」曲調和星宿派一模一樣,只因他前面三句唱的完全和星宿派「歌功頌德曲」相同,星宿派門人一句一采,連聲叫好,認為別派之中居然也有人來頌讚本派老仙,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轉直下,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一直伴奏到底,將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甚是悠揚動聽。
只是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便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又如是一堵有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這一下連著阿紫和自己,似乎都要壓成一團肉泥。他大驚之下,那裏還有餘裕籌思對策,但知若是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眼見蕭峰神威凜凜,雙掌飛舞,跟著又有七八掌向自己周身要害擊來,百忙中將阿紫向上一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群雄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卻是破口大罵。王玉燕嫣然一笑,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原來這四句歌,卻是包不同的傑作。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乃是有備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早已命喪當地,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在偕燕雲十八騎俱來,以一當十,何況胯|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急危之際,若是只求全身而退,當非難事。他在山下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甚麼星宿武功遠勝降龍十八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和*圖*書不是丐幫幫主,但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蔑?一瞥之間,又見丁春秋手中抓著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
但聽得馬蹄聲響,十餘乘馬勢如飛奔雷般衝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綢大氅,裏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不禁一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間馳出。丐幫幫眾一見之下,猛地裏大聲呼叫起來:「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疾奔出來,在馬前躬身參見。原來這人竟然便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仇,萬沒料到敵我之限雖分,竟然仍有這許多人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之間,熱血上湧,英雄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時稱呼?眾位兄弟,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是難以自己。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三袋弟子都是低輩新進,平素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是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不如年青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幹便幹,極少顧慮。須知若以丐幫幫規論處,這數百名幫眾貿然向蕭峰行禮,都已非受處分不可了。眾弟子聽他這麼說,才猛然地省起行事太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是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然現身,心中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件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待得阿紫發覺柔絲索到了身上,已被丁春秋牽扯過去。雖說丁春秋擒她時乃有所憑借,但將這一根細若無物的柔絲揮之於七八丈外,在眾高手全不知覺之下,一招手便將阿紫擒了過來,這份功力,自也是非同凡俗了。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順手點了她穴道,柔絲索早已縮入了大袖之中。他擲屍、揮索、招手、擒人,都是在哈哈大笑聲中完成,將阿紫擒到手中,笑聲仍未斷絕。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見阿紫被擒,驚惶之下向前一撲,六具毒屍已從腳底下全部飛過。他足一著地,一掌猛力便向丁春秋擊去。丁春秋左手向前一探,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這一招開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雖強,臨敵機變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眼見自己一掌便要將阿紫打得筋骨折斷,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發掌時使了全力,急切間卻那裏能收得回來?其實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須將掌力去向偏在一旁,便傷不到阿紫,偏生游坦之對阿紫敬愛太過,一見勢頭不對,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將一股偌大掌力盡數退回來,那便如以同等力道的掌力,當胸猛擊自己一下一般。他一個踉蹌,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丁春秋氣息翻湧,心有不甘,運起十成功力,大喝一聲,鬚髮戟張,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這一掌,叫道:「快將段姑娘放下!」呼呼呼呼,連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這五步一踏出,與丁春秋已面面相對,再一伸手,便能搶奪阿紫。丁春秋見到他木然如殭屍的臉孔,心中懼意已生,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屍毒的功夫了,你小心提防!」說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輕輕擺了幾擺。
這時游丁二人一動手,丁春秋知道對方厲害,一開首便使出星宿派中最陰毒的「腐屍毒」來。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但對方不論閃避招架,都是難免荼毒,任你是多麼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絕頂輕功,逃離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動手便即拔足逃之夭夭,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從阿紫學會了這門功夫,便犧牲丐幫弟子的性命,抵禦丁春秋的進襲。他二人每擲出一名弟子,便向後退開三尺,接著又擲一名弟子。但聽得砰砰響聲不絕,片刻之間雙方各擲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屍體橫臥地下,臉上均一片烏青,神情可怖,慘不忍睹。
適才這一下雙掌相對,游坦之佔了一點上風,和_圖_書但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得心下躊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星宿派門人卻大叫了起來:「星宿派神功比丐幫武功高強得多,幹麼不使好的使差的?」「王師兄,再上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老仙,德配天地。」「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雙方正紛攘間,突然間山下響起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過了丐幫的降龍十八掌?」這聲音也不如何響亮,只是自自然然的吐出,但山上數千人的呼喝叫聲,霎時間都給這句話壓了下去。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
游坦之更不打話,左手凌空劈出一掌,右手跟著又是迅捷之極的劈出一掌,左手掌力先發後至,右手掌力後發先及,兩股力道交差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掌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齊齊斷截,分向左右飛出數丈。原來游坦之這兩掌掌力籠罩的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力道被「禮敬眾生」的掌力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帶,卻為他掌力震斷。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紛紛呼喝起來:「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是降龍十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夫,沒的丟了丐幫臉面。」
游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又不能齊心,以致時受番邦欺壓,因此上丐幫主張立一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他號令,有甚麼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你贊不贊成?」玄慈機靈的道:「王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游坦之道:「有甚麼事?」玄慈道:「王幫主已拜星宿老仙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與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武林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他這次不辭艱險的重臨中原,雖然是為了另外一件要事,但尋覓阿紫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此刻一見她在人掌握之中,立即想起阿朱臨死的重托,突然間大步邁出,左手一劃,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了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亢龍有悔」。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七八丈,但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人相距已不過十丈。但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絕無一掌可擊到十丈以外者。丁春秋素聞「南慕容、北喬峰」的大名,對他絕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竟在十幾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乃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身子搶到七八丈處,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後掌推前掌,兩掌力道並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若是換作武功稍差之人,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但饒是他修習易筋經有成,這一掌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緩過一口氣來,丁春秋那裏容他有喘息的餘裕,呼呼呼呼,連續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之氣提不上來,只得揮掌拍出,連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連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讓人,第五掌跟著拍出,要乘機立時制他死命。只聽得旁邊數人高聲呼叫:「丁老怪休得行兇!」「住手!」「接我一招!」
丁春秋連擲九人,退後幾及三丈,游坦之也退了三丈,兩人相距已在六丈開外。丁春秋反手欲再抓第十人時,一抓卻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只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卻聽得呼的一聲,游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丁春秋作法自斃,心中又驚又怒,危急之中,飛身而起,躍入了門人群中。那丐幫弟子疾射而至,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媽啊」聲中,已給屍首撞中。這具屍首劇毒無比,眼見這七八人臉上立時蒙上一片黑氣,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即斃命。阿紫哈哈一笑,十分得意,說道:「丁春秋,王幫主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你打敗了他,再來和掌門人動手不遲。怎麼樣?你是輸了,還是贏了?」丁春秋懊喪已極,適才這一仗,實在並不是hetubook.com.com自己在功夫上輸了,從王星天之擲屍的方位勁力中看來,他內力雖強,但每一次所用的手法都是一模一樣,足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其中種種精奧的變化,全然不知。這一仗乃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一個個遠遠逃開,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臨危不避。他心念一轉,計上心來,仰天哈哈大笑。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雖盲不改,全冠清這一獻議,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甚麼武林盟主,但不論阿紫說甚麼,他總之言聽計從,當下全冠清精心策劃,縝密部署。邀請天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傑作。當丐幫幫眾來到少室山之時,全冠清已連升四級,成為九袋長老,遞補被蕭峰打死的奚長老之位,與宋吳陳三長老並稱四大長老了。在少室山與丁春秋相遇,卻出於全冠清的意料之外,但他一見山頭星宿派門人大集,便知丁春秋必會向阿紫挑戰,早向游坦之進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動手,以免阿紫為難。
阿紫皺眉道:「笑!虧你還笑得出?有甚麼好笑?」丁春秋仍是笑聲不絕,突然之間,呼呼呼風聲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門人被他以連珠手法抓住擲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無倫的向游坦之飛去,便如發射連珠箭一般。游坦之卻不會使這一門「連珠腐屍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幫幫眾擲出,第四招便措手不及,緊急之際,一躍向上,衝天而起,這同樣的避開了丁春秋擲來的毒屍,卻不必向後逃竄,可說並未輸招,丁春秋正是要他閃避,左手向自己胸前一招,但聽阿紫一聲驚呼,向丁春秋身前飛躍過去。旁觀眾人一見,無不失色,要知武功高強之士,將「擒龍功」、「控鶴功」之類功夫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過是隔著四五尺遠近擒敵拿人,奪人兵刃。所謂「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無形神拳能以虛勁傷人,但就算是絕頂高手,也絕不能將內力運之於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時與阿紫相距七八丈之遙,居然能一招手便將她拖下馬來,擒將過去,武功之高,當真是匪夷所思。旁觀群雄之中,著實不乏高手,但自忖和丁春秋這一招相比,那是萬萬不及,駭異之餘,盡皆欽服。卻不知丁春秋拿阿紫,實非憑藉真實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寶」之一的「柔絲索」。這柔絲索係以星宿海旁的雪蠶之絲製成。那雪蠶野生於雪桑之上,形體遠較冰蠶為小,也無毒性,吐出來的蠶絲卻是韌力大得異乎尋常,一根蠶絲便已不容易拉斷。只是這種雪蠶不會做繭,吐絲也極有限,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那日阿紫以一透明漁網捉住凌千里,逼得他羞憤自盡,漁網之中便滲得有少量雪蠶絲。丁春秋這根柔絲索,卻全部用的是雪蠶絲,既細且亮,日光之下,幾非肉眼聽能察見,他擲出九名門人之時,同時揮出了柔絲索,那幾具毒屍之擲出,一來逼開游坦之,二來乃是一種障眼之術,令每一個人眼光都去注視於他「連珠腐屍毒」上,柔絲索揮將出去,更是誰都難以發覺。
段譽一想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玉燕,縱然萬死,亦所甘願,人前受辱,又算得甚麼?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王玉燕奇道:「你肯甚麼?」段譽面上一紅,囁嚅道:「嗯,這個──」游坦之磕了幾個頭起身,見丁春秋仍是抓住了阿紫,而阿紫臉上肌肉扭曲,大有痛苦之色,忙道:「師父,你老人家快放開了她!」丁春秋冷笑道:「這小丫頭大膽妄為,那有這麼容易便饒了她?除非你將功贖罪,好好替我幹幾件事。」游坦之道:「是,是!師父要弟子立甚麼功勞?」丁春秋道:「你去向方丈玄慈挑戰,將他殺了。」游坦之遲疑道:「弟子和他無怨無仇,丐幫雖欲和少林派爭雄,卻似乎不必殺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違抗師命,可見拜我為師之事,全是虛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脫險,那裏還將甚麼江湖道義,是非公論放在心上?忙道:「是,是,不過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盡力而為──師父,你──你可須言而有信,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的道:「殺不殺玄慈,全在於你,殺不殺阿紫,權卻在我。」他是有心挑起丐幫與少林派立即惡鬥,自己便可從中取利。游坦之轉過身來,大聲說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hetubook.com.com是武林中各門派之首,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向來並峙中原,不相統屬。今日咱們卻要分個高下,勝者為武林盟主,敗者服從武林盟主號令,不得有違。」他眼光向眾位英雄的臉上掃了過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漢,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那一位不服,盡可向武林主盟主挑戰。」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對答,聲音雖不甚響,但內功深厚之人卻將之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裏。少林寺眾高僧聽丁春秋公然命這王星天來殺玄慈方丈,無不大為惱怒,但適才見到兩人所顯示的功力,這王星天的功力既強且邪,玄慈的武功是否能敵得住他,已是難言,而他若將各種毒功邪術施展出來,那更是不易抵擋了。玄慈雅不願和他動手,但他公然在天下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戰,勢無退避之理。當下雙掌合十,說道:「丐幫數百年來,乃中原武林的俠義道,天下英雄,無不瞻仰。貴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幫主,與敝派交情實不淺。王施主新任幫主,敝派未及道賀,雖不免有簡慢之弊,但敝派僧俗弟子,向來對貴幫極為尊敬,丐幫少林,數百年的交情,從未傷了和氣。卻不知王幫主何以今日忽興問罪之師,還盼見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游坦之年輕識淺,不學無術,如何能和玄慈辯論?但他來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過了一番言語,當即說道:「我大宋南有遼國,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視眈眈,這個──這個──」他將「北有遼國、南有大理」說錯了方位,聽眾中有人不以為然,便發出咳嗽嗤笑之聲。游坦之知道不對,但已難挽回,不由得神態十分尷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別人瞧不到他的面色。他「嗯」了一聲,繼續說道:「我大宋兵微將寡,國勢脆弱,全賴我武林義士,江湖同道,大夥兒一同匡扶,這才能外抗強敵,內除奸人。」群雄聽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有理,都道:「不錯,不錯!」游坦之精神一振,繼續說道:「只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肩頭上的擔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才是。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你爭我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總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經到少林寺來──這個──」
游坦之只是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早殺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大聲說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罷!」要知游坦之幼年時好嬉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江湖,大受欺壓屈辱,從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的加以教誨指點,近年來和阿紫日夕相處,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況他一心一意的崇敬阿紫,一脈相承,是非善惡之際的分別,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他拜丁春秋為師後,丁春秋並沒教過他甚麼本領,那知道他輾轉學到的,仍是星宿派的功夫。星宿派武功沒一件不是陰狠毒辣取勝,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那系出中土俠義之門的弟子,教成了一個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各位英雄都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游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聲援。丁春秋咳嗽一聲,道:「少林方丈言之錯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在西域只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麼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派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番邦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玄慈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說道:「王幫主,你既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寺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他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眼目睹,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王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咱們都是見證,少林派並無理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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