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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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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回 當眾揭密

第一二零回 當眾揭密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中的佛像,自行捋開了僧袍,露出背脊。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人聽聞,大違物情之事。
只聽得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玷少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是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棍,一百棍因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代業師所受。」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頭。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情求。
玄慈道:「慕容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尊敬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找你不到了。不久聽到你因病逝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那知道──唉!」他這一聲長嘆,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蕭遠山和蕭峰父子頓對望了一眼,直到此刻,他二人方始知道這個假傳音訊、從中挑撥之人竟是慕容博。二人心中同時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安危和本寺典籍的存亡,傾力以赴,原是義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即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乃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蕭遠山二十餘年的怨毒,蓄積已深,對玄慈仇無可解,蕭峰對玄慈的遭遇,卻不禁起了憐憫之心。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要想解開他的穴道,不料重傷之餘,真氣不易凝聚,這一指竟沒有生效。虛竹一直隨侍在側,見狀便即去替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的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是該叫「方丈」。玄慈眼望少林群僧,緩緩說道:「少林寺玄字輩四僧死於人手。玄痛、玄難兩位師弟,係星宿派掌門丁先生所害。玄苦師弟,乃蕭遠山施主所殺。還有玄悲師弟,死於非命,老衲起初只道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待見到慕容復施主,心想憑他本事,可還傷不了玄悲師弟,苦苦思索,難得頭緒。適才見到慕容博老施主出手阻他兒子自殺,這才想起這位故人原來竟然未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絕技。只是少林派和慕容老施主素無仇怨,不知他何以如此苦心焦慮,圖謀本派,這就非老衲所能知了。」少林群僧心下悲憤,齊聲叫道:「活捉慕容博來處死,為玄悲大師的過世復仇。」玄慈搖了搖頭,臉露微笑,援緩的道:「眾生各有各的不是,各有孽,唯望佛法慈悲消解。」他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了葉二娘的手腕,一手抓住虛竹,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四大皆空,甚難甚難!」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甚麼話說,不料只覺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一探他的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你──怎捨我而去了?」突然一縱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彈,掉在玄慈腳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話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幫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恨到了極處!」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甚麼緣故?倒要請包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群僧hetubook.com.com和眾豪傑,齊聲大叫。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過了好半天,紛擾聲才漸漸停歇。玄慈緩緩說話,聲音仍是安和鎮靜,一如平時:「蕭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得知他的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玄慈溫言道:「二娘,既是作下了罪孽,後悔亦已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卻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忽然間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卻是為了何故?」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來,又都是吃了一驚。群雄之中,只有見聞廣博、閱歷豐富之人,才聽說過「姑蘇慕容」的先輩人物中,有一個名叫慕容博的,只是此人詭秘,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近數十年來早已無人再提。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正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白衣僧人。
包不同道:「那易一清不久也即死了,這兩個化子,都是王幫主出手打死的。」要知當日游坦之出手打死易耿二丐,包不同乃是親見。游坦之事先曾蒙風波惡贈以匕首,用以削割頭上鐵罩,因此旁人不知王星天便是游坦之,慕容氏這一夥人卻早猜到了。
陳長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沒開,怎能與閣下抬槓?」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道:「取笑了。」包不同見他一直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開口說話,那便不是和我抬槓了。我跟你說了罷。半年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見到一死一傷的兩個叫化子。死的化子很瘦,想是討來的飯不夠吃,餓得皮包骨頭,一命嗚呼,可憐啊!可憐。」陳長老道:「想必是本幫的耿斌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見到他之時,他已經腰骨折斷,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上了望鄉臺沒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那一殿受審。他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便請教他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否則他變成了鬼,也罵我一聲『有話便說,有屁便放!』豈不是冤哉枉也?我怎知他是姓耿呢還是姓陳?」陳長老既不敢默不作聲,更不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心中卻道:「這傢伙當真難纏,我隨口一句話說得不太客氣,他非報復得淋漓盡致不可。」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說道『包兄說得是』,心裏卻是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腹誹』,此乃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男子漢大丈夫,是也是,非也非,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立獨行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道:「另外一個受傷的化子,年記較老,自稱名叫易一清,他從西夏國揭來一張西夏國的榜文,托咱們交給貴幫長老。」
虛竹伸手將母親扶起,只見一柄匕首對準了插在心臟之中,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解救兩人。薛慕華奔將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是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虛竹卻不肯死心,運了好半晌北溟真氣,卻那裏有半點動靜?只聽得群僧高誦佛號,齊念「往生咒」。虛竹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愛,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亡,世事之慘實和圖書是莫過於此了。群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以償罪孽,雖然僧人自盡,亦觸犯戒,但玄慈此舉顯然是以一死來表明自己罪孽之重,懺悔之深,非二百杖的棍責可以抵消。本來一死後,一了百了,既然他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在受杖之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當下便有不少人紛紛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解剖解。拿來!」這「拿來」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甚麼?」包不同道:「布袋、蠍子、解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便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輸了之後,抵賴不給。」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賭甚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但他是個頗工心計之人,當即哈哈一笑,道:「適才說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說話,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甚麼話?」只是眼下有求於他,不願無謂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不成話。」陳長老道:「甚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自然另尋宣洩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禮之言,他便顛三倒四的沒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義,說不上正題。」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槓,那是你錯之極矣!」
蕭峰道:「這些人,既是爹爹出手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別,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頭中原武人,埋伏在雁門關外的首惡,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是一掌將他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甚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葉二娘轉身過來,向前奔了幾步,突然跪倒在地,說道:「蕭英雄,請你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子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結為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這麼大了,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為他!」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在武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鬚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種孽因,便有孽果。虛竹,你過來!」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慕容博哈哈一笑,道:「宋人與契丹人乃是世仇,見面即殺,還分甚麼是非?孩兒,咱們走罷!」一轉身,攜了慕容復之手便欲離去。蕭峰大聲喝道:「且慢!你這麼容易想走麼?」慕容博道:「怎麼?你想領教我姑蘇慕容的武功?」蕭峰道:「殺母之仇,能不報麼?種種禍害,皆由你身上而起,今日叫你難逃公道。」慕容博一聲長笑,放開了慕容復之手,縱身而起,疾向山上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道:「咱們追!」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但見一前二後,三個人竟向少林寺奔去。一條白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在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中。
公冶乾一直掛念著慕容公子的安危,好生著急,但既然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結成的羅漢大陣,卻和_圖_書也是無法可施,只得微微一笑,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目光都向那榜文射去,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朱砂大印,寫滿彎彎曲曲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倒也似乎並非膺物。包不同道:「我先前說道,貴幫的易一清將一張榜文交給『我們』,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聽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一清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幫長老。是也不是?」三長老齊道:「是,那又有甚麼說錯了?」
堪堪又打了八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罷!」一面哭叫,一面奔將前去,要伏在玄慈的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的穴道,微笑道:「癡人,你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欲,何罪之有?」葉二娘獃在當地,動彈不得,只是淚水簌簌而下。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氣護心,好教自己不致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甚麼才好。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手?」玄寂含淚道:「是極!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容情,叫旁人瞧了出來,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的打將下去,啪啪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袍。群僧聽得執法僧「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唸佛。普渡寺的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貧僧好生欣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內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一清兄弟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刻許多英雄好漢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有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道:「素聞丐幫諸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麼?」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長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唯你是問。」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你和我四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大布袋中有一隻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對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甚麼大、甚麼小的囉哩囉唆一大套。」便道:「正是。」包不同道:「很好,我想跟你打一個賭,倘若你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的訊息告知於你,若是我贏了,你便將那隻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是賭不賭?」陳長老:「包兄要賭甚麼?」包不同道:「貴幫宋長老向我栽贓誣陷,硬指我曾說甚麼貴幫的易一清揭了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有說過,咱們二人便來賭上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麼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有說過,那麼是我贏了。」陳和_圖_書長老向宋吳二老長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裏數千人都是見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了,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罷,難道除了這十位八位之外,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此侮慢當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絕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了一眼,臉色都是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到底立時跟他翻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法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為甚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為甚麼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於助秦並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越遠,只有苦笑,道:「包先生若是生於春秋六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八國的相印了。」
他那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說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也沒有了。你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仇敵愾,去將喬峰那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那榜文雙手奉上。老兄若是不識榜文中彎彎曲曲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至尾,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何?」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陳長老極是機靈,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原來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當下拱手說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是奈何不了包兄。後來當時上任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鬥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敝幫上下事後說起,那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說是敗在敝幫中?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那喬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
那白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俊雅瘦削的臉來。慕容復本就站在他身旁不遠,一驚之下,大聲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亳厘,謬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和我包不同,還有一位王玉燕王姑娘。『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無伴無侶,寂寞凄涼的一條光棍是也。眾位英雄瞧上一瞧,王玉燕王姑眼花容月貌,是個大美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爺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差異上大做文章。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一清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要向貴幫報訊,是慕容復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若是說『我』,那可與其事不符了。須知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揭這張榜文來幹甚麼?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吃了一個敗仗,就算不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容氏一夥人,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說完這番話,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們輸了,將榜文收起來罷。」
群雄均感大為詫異,都想:「這慕容博和蕭遠山功力相若,難分上下,再加上個蕭峰,慕容博便絕非敵手。怎麼他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慕容復叫m.hetubook.com.com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卻是頗有不如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喏,一排排的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各位施主,請勿擅進。」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若是動手硬衝,徒然多樹強敵,雖然心懸主人,也只得停步,站於原地。包不同道:「不錯,少林寺乃是佛門善地,乃養私生子的善地。」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敵手,但他要說便說,素來沒有甚麼忌憚。數百名少林僧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不霎。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的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裏一張,只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將解藥揣在懷中,說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甚麼是我贏了,是你輸了。」一面說,一面解開長袍的衣帶和扣子,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為,臉上現出茫然之色。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們瞧上一瞧。」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道:「此話是真是假?」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動,潛運內力止痛,突然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對吳長老的質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群丐一見他的神色,知他已是默認,只是不管他行止如何不符眾望,目下終究還是幫主,一時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吳長老又問:「你為甚麼要打死易耿二位兄弟?」游坦之道:「我──我──我本無傷他們性命之意,是他們自己經受不起。」這麼一說,包不同等更無懷疑,確知道這個王星天便是那行事怪誕的游坦之。宋長老不願當著天下群雄面前暴本幫之醜,向包不同道:「易一清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帶在身邊?」包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天,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道:「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走開。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可奇了!你怎知易一清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日是親眼瞧見麼?」
南海鱷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這些年來,他處心積慮的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他而居「天下第二惡人」之位,此刻居然如此退讓,實是大是不易,可見他對葉二娘之死一來傷痛,二來也十分敬佩她的義烈。丐幫的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那知王幫主既拜了丁春秋為師於前,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人人意興索然,面上無光,吳長老大聲說道:「眾位兄弟,咱們還在這裏幹甚麼?難道要討殘羹冷飯不成?這就下山去罷!」群丐轟然答應,正要轉身下山,忽聽得包不同說道:「且慢!包不同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一頓,厲聲道:「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撮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會放臭屁的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一清的老化子?」陳長老聽他說到易一清,登時便留上了神,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承認了?」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那耐煩跟他作這種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道:「我問你說易一清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眼下可有他的訊息麼?」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一清卻早已見閻王去啦!」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甚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我說話如同放屁,這會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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