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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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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身世之謎

第一一九回 身世之謎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點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來由,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這時陡然間聽到葉二娘的說話,當真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給我燒的?」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摟虛竹的頸子。虛竹這次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裏。他從少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雙股燒有香疤,這件隱秘天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得悉,那裏還有假的?二十餘年來突然如願領略到了生平從來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也不禁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這一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情深舐犢,一個至誠孺慕,群豪心腸雖硬,卻也不禁為之鼻酸。只聽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的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是──可是──別人的兒子,那有自己親生的好?」南海鱷神哈哈大笑,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喝他的血,原來為了自己的兒子給人家偷去啦。我岳老二問你甚麼緣故,你卻又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岳老伯』!」他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鷥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
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低聲道:「孩兒你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個妖怪,他──他甚麼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罷。」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要報仇。葉二娘,我為甚麼搶你孩兒,你知道麼?因為──因為有人搶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報仇。」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給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不等葉二娘示意可否,黑衣僧一伸手便拉去自己的面幕。群雄「啊」的一聲驚呼,只見他方面大耳,虯髯叢生,相貌十分威武,約莫六十歲年紀。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叫道:「你──你是我──」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兒,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爹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蕭峰扯開自己的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全感不寒而慄。十八名契丹武士拔出長刀,但見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天樞、伏兔、陽交、天泉、天柱、風門、志室七處穴道之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只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這七處穴道雖非人身的致命要穴,要知丁春秋武功非凡,接戰之際,諸處要穴自然而然的已為內勁護住,虛竹的生死符射他不著,但饒是如此,七片生死符終於還是在其餘穴道中鑽進了他的身子。這符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為熱力化去,再無痕跡,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這生死符既非毒藥,亦非暗器,卻是一種觸不到、摸不著的內力。丁春秋手忙腳亂,連連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和圖書地下,丁春秋神功驚人,勉力苦苦撐持。殊不知這生死符既是外來的一種內勁,中符者倘若不會武功,受害者感應極輕,越是內功高深,強加抗禦,則受到的感應越是厲害。只見他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手亂舞,形狀極是可怖。虛竹微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一至於斯。早知如此,我只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雖然還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道:「星宿老仙正運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這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但這種死撐面子之言,已說得毫不響亮。李傀儡大聲喝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調侃的言語,一齊盡笑。要知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的鬍鬚,將一叢垂胸至腹,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卻兀自精壯似少年,他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一面扒搔,一面大聲叫道:「癢死我了,癢死我了!」又過一刻,他一膝跪倒,越叫越是慘厲。群雄雖然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但見到一個童顏鶴髮、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發出野獸般的號叫來,誰也不禁駭然變色,連最愛開玩笑的李傀儡也是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白二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聞。
蕭峰大吃一驚,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甚麼?」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戮,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蕭峰胸口一酸,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老乃是大大的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幹的。這些人明明知道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人的是誰,卻不肯說了出來,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殺?」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將出來。」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少林群僧又是一陣詫異:「怎麼這些人都稱虛竹為師叔?」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餘勢不絕,一大部分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轉輾打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自己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盡量施展,陡然間見到一股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那股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噴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無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的內力便如銅罩鐵網,已將他周身護住,當真百邪不侵,這些時候中,丁春秋連連下毒,始終不能沾到他身上,便是如此。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沾到衣衫,便給內勁撞了出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和阿碧翻身摔倒。原來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之中已然藏了劇毒。菊劍站得較近,阿碧正要奔到慕容復身前拜見,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梅劍朗聲說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丁春秋兀自驚魂未定,身子發抖,說不出話來。星宿派一眾門人最會見風駛帆,早有二百人奔將出來,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宮主人仁義無雙,技藝冠於天下,小人誠心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有令,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為了表示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說和圖書他「燈燭之火,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是個邪惡不堪的小人」,又有人要求虛竹速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字改為了「靈鷲主人」外,其餘曲調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蕭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是我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兒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裏,低下了頭來,已然虎目含淚。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甚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他此言一出口,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絕不能與蕭遠山善罷干休。蕭遠山又道:「殺我妻室、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中,有丐幫幫主,亦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為師,繼任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後,隱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見那個賊禿。這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甚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為甚麼力證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那裏想得到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
虛竹一瞥眼間,見到菊劍和阿碧在頃刻之間便即臉如死灰,又驚又怒,心想丁春秋此獠不除,實是禍患無窮,更聽得薛神醫驚叫:「師叔,這毒藥好生厲害,快制住老怪,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溟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冷不可當,不禁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陡然變了?」忙凝真力招架,猛地裏肩頭「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濺上了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小腿「陽前穴」、上臂「天泉穴」四處也是覺得涼颼颼地有些冰冷之感。丁春秋暗罵:「小賊禿的陰柔掌力倒是不能小覷了,居然能逼得我遍體生寒。」當即再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風片穴」、後腰「志室穴」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見識廣博,心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絕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之處都在大穴之上,莫非小賊禿有甚麼古怪邪門?倒是不可不防。」雙袖拂處,袖間藏腿,一足向虛竹踢出,這是他生平絕學之一,乃是真實武功,百發百中,當者非死必傷。不料一腳踢到半途,突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的一聲「啊喲」,叫了出來。右腳的腳尖明明已沾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是「啊喲,啊喲」兩聲。眾門人卻仍是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天下無雙,雙袖微擺,兩個小妞便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的一眾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這些肉麻之極的歌頌之中,夾雜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眾門人精乖的已是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嗓門直嚷。
虛竹偷眼向丁春秋瞧去,心下大是不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轉頭又瞧葉二娘,盼他說出自己父親到底是誰,但想一說出來如果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那還不如不說的好。可是他自幼無父無母,會見母親之後,又盼見生父,縱然父親是丁春秋,那也絕不能不認。心中正自栗六,只聽得葉二娘大聲說道:「是那一個天殺的狗賊,偷了我的孩子,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子,孩子,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子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和圖書報仇雪恨。」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便在此間,你為甚麼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道:「不,不!我不能說。」虛竹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段正淳心中更加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黑衣僧又道:「你為甚麼在你孩兒背上、股上,燒了三處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求求你,你不要問了。」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為甚麼要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子的父親,乃是佛門子弟,是個有道高僧。」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虛竹伸臂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
忽聽得山門外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嬌滴滴的唱道:「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到沉香亭畔也!」歌唱聲中,菊劍的一皮袋烈酒已有一半向虛竹潑到。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叫他以「生死符」對付,雖覺這法門太過兇狠霸道,但見菊劍以酒水潑到,也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入掌,只見山後轉出九個人來,正是琴癲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獃苟讀、畫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張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再加上康廣陵的徒兒阿碧。這九人見虛竹正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了丁春秋給師父報仇!」
虛竹接過藥丸,劈了半粒,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癢丸!」丁春秋荷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一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的喉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已癢得滿地打滾,過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減,這才站起身來。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阿碧和菊劍敷搽服食。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麼?」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縱身向那黑衣僧撲將過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卻也不敢近前,咬牙切齒,憤怒已極。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戕害蕭峰之母一事無關,但見到蕭遠山、蕭峰父子的神情,卻也是誰也不敢手腳上一動,張口發出半點聲音,唯恐將禍事惹上身來。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躍將出來,將你媽媽和我隨眾殺死。大宋與契丹有仇,互相砍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是大有預謀。孩兒你知道那是為了甚麼緣故?」蕭峰道:「孩子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遼國謀奪大宋江山基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籍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那可來不及了。」少林眾僧聽了蕭遠山這麼說,無不駭然變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若是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的,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娘叫道:「為甚麼?到底為甚麼要和-圖-書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熬煎!」黑衣僧道:「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性命已然難保,是誰救活你的?」葉二娘道:「我不知道。難道──難道是你?」黑衣僧點頭道:「不錯,是我。」葉二娘那日受傷奇重,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內力為己療傷,醒轉後那人便不知去向。他事後問過丁春秋和段延慶,得知並非他二人聽救,這事在她心中始終成為一個疑團,自忖作惡多端,劣跡昭彰,正道中人無不欲誅己而後快,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那裏還有甚麼一流高手會救自己性命?今日眼見黑衣僧顯示了驚世駭俗的武功,他聲稱自己性命乃彼所救,諒來不假,這一來,她心中的疑雲可更加濃了。她獃獃地瞪著黑衣僧,口中只道:「為甚麼?為──為甚麼?」黑衣僧指著虛竹,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虛竹心情激盪,奔將過去,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一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於他,生了這個孩子,是也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的。」黑衣僧又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凄慘。」葉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的,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為甚麼令你孤伶伶的飄流江湖?」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個好人。」言辭之中,對於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絲毫不因自己受苦和歲月流逝而有所減退。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知這男人是誰?」段譽、阮星竹、范驊、華赫良、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著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我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頌讚,卻也不自禁的有些飄飄然起來。蘭劍喝道:「你們這些無恥小人怎麼將拍星宿老怪的陳詞濫調,轉而對我主人道?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貴妃。」種種肉麻的言辭,卻也不勝盡錄。一眾星宿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耀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幫幫眾,和少林僧侶不放在眼下了。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但教日後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致為非作歹,禍害江湖,那麼在家出家,也都是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眾人向說道之人瞧去,原來是大輪明王鳩摩智。
蕭峰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折疊好的黃紙。一展開間,紙幅甚大,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不料命不該絕,墮在谷底一株千年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當場擊斃,智光和那隱姓https://m•hetubook•com•com埋名自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江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蕭峰急道:「此人是誰?」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豪傑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少林寺戒律院的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撩起虛竹的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守戒棍」便欲擊下。虛竹意守丹田,不敢運氣,心想:「我身受杖責,乃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罪,每受一棍,罪孽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便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呼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甚麼?」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竟是整整齊齊的燒著幾點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隨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解了丁居士身上的苦難罷!」虛竹了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是命喪彼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也道:「掌門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虛竹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瓷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癲如狂的神態,卻不敢走近身去。
群雄都是一愕之際,突見人叢中一個中年女子奔了出來。這女子身穿淡青色的長袍,一頭長髮,直垂至眉,左右雙頰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兩名少林寺戒律院的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竟是要將他褲子扯將下來。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身子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甚麼?」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一閃身,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莫非是發瘋?」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要知她自被游坦之一掌擊得暈死過去,醒轉之後,功力已然大不如前,原本最擅勝場的輕身功夫,更是及不上從前的一半。但見她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娘了?」
雲中鶴搖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一聲師伯。我是他媽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葉二娘放開了虛竹的頭頸,抓住他的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勝,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兒子,你這臭賊禿,可不許打他!」虛竹驀地想起,那日拆解珍瓏棋局之時,見到葉二娘和丁春秋神態親熱,葉二娘口口聲聲叫他甚麼「春秋哥哥」,顯然二人之間頗有曖昧,莫非自己竟是丁春秋的兒子?這一下可不得了,母親是聲名狼籍的葉二娘,位居四大惡人的第二位,父親倘若真是丁春秋,那聲名尤其惡劣。更糟的是,自己適才還將他打得狼狽不堪,親手在他身上中了七片生死符。那──那便如何是好?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明王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責。」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起來紛紛叫嚷:「我家靈鷲宮主人乃武林盟主,你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的貴體?」「你們若是碰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余婆婆知道虛竹心意,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我閉上了嘴。」星宿派眾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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