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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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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回 風流孽債

第一三四回 風流孽債

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段延慶心道:「原來她是擺夷女子,受了漢人的欺負,那也難怪。」要知擺夷乃大理國的一族,族中女子天生的美貌,皮膚白|嫩,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負,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那裏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一位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了。」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道:「鄧大哥是要為包三哥報仇麼?三位便是齊上,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嘆一聲,道:「我們向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動手?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慕容復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你們既未說過疑我將來背叛段氏之言,我對你們心中實無芥蒂,卻又何必分手?當年家父待眾位不差,眾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撤手一去,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麼?」
段正淳十分卑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他給我之後,我第一次做皇帝,總得好好的幹一下,少說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幾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也是在八十年之後──」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那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一個月,禪位於延慶太子。」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看得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把自己當作踏上大理皇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不敢多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他們還會極力予以保護,但段譽卻是危險之極。他哈哈一笑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道:「是!」但隨即尋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眼色,到底是甚麼用意?這個疑團不解,我貿然給他解藥,總是大為不妥。可是我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那便如何是好?」恰好便在這時,聽得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這小子,你說第一個給姑媽解毒,怎麼新拜了個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人──」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姑媽性子剛強,若是言語中得罪了你老人家,還請擔待一二,免得她又再不遜。孩兒給姑母解毒之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那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王夫人只聞到刺鼻的惡臭,正欲喝罵,卻覺四肢間勁力漸復,又過片刻,便即行動如常。她接過瓷瓶,不住力嗅。慕容復為了拖延時間,也不加制止,只在暗中注視段延慶和段夫人的神色。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頭上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在臉前,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其實當時他過得幾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心中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對自己說:「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噹的一響,鋼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瞥眼見到段正淳,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段延慶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甚麼稀奇?我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不好!」左手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在手中和_圖_書,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紋絲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半點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氣時,內息也是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已著了旁人的道兒。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移駕過去一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復道:「他無法行走,還請殿下勞步。」
鄧百川面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來,這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起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生立誓,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絕不是輔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言可答。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將包不同的屍身抗在肩上,三個人大踏步而去,再不回頭。
林間草叢,白霧彌漫,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背著月光,但雖在陰影之中,段延慶仍是驚訝於她的清麗秀美,她有許多頭髮遮在臉上,五官是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他只知道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美麗,心中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子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一句話尚未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慕容復一掌擊在他背心中,只聽得慕容復冷冷的道:「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了陰柔之勁,打在神道、靈臺、至陽三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料到這個見他從小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都站在門口傾聽,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待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一驚,一齊衝進屋來。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為甚麼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充滿了敵意,鄧百川也道:「公子爺,咱們這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亦素知,雖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可是心中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甚麼她要這樣?為甚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躐蹋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裏他剛硬的心腸軟了,嘶啞著道:「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他──他頸中有一塊小小的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性命,卻叫我去看他甚麼勞什子的金牌,那是甚麼意思?」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種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段譽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果見他頸中有根極細的金練,將那金鏈拉將出來,果從鏈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十三日生」。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又是一凜:「保定二年?我就是這一年的二月間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他的生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他頭上受過幾處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見,但一瞬之間竟是變得如紙之白,沒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瞧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的點了點頭,喃喃道:「冤孽,冤孽!」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人是www.hetubook.com.com自己的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甚麼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可貴,想到適才險險一杖將自己的兒子戳死,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噹的一聲,手中鋼杖掉在地下。
慕容復一時倒是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子之恨,當真是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他手提長劍,劍鋒上的青光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出一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段延慶說道:「這人說得出做得到,倘若他服毒自盡,或是一頭碰死了,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罷,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我再說。」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良久,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他鼻管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他見到自己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你是長髮觀世音?」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曾聽人說過,觀世音曾化身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這個白衣女子,一定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了。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
那女子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想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先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她決計沒有想到,段延慶乃是皇帝貴胄,本來相貌十分英俊,只因受十餘名強敵圍攻,才傷成這般模樣。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的身前,投身在他懷裏,伸出兩條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顏色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月光如果有知,一定會非常的詫異,為甚麼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要知他此刻操縱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個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但深深一揖,已是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段延慶心下也是大感不解,但見他於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消了幾分,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此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慕容復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殊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不妨由在下拜殿下為義父。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話若在半個時辰前說來,確是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收柴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睿文考武,為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要我將你收為義子?」慕容復道:「正是。」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卻須改姓為段了?做了大理的皇帝,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你可做得到麼?」
段譽雙眼被黑布蒙著,雖然雙眼不能見物,但慕容復的言語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心思:「玉燕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一來他只求速死,二來他內息岔了,走火入魔,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引頸就戮。
但段譽也正在大受煎熬,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是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玉燕,玉燕──她──她──可是你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窒,險些便暈了過去。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段譽內心深處便已隱隱不安,極怕王玉燕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那裏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捆,口中塞物,定要亂衝亂撞,大叫大嚷,吵一個天翻地覆。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再也無法運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段譽吃了一驚:「啊喲,這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兇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你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胯|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復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問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這皇帝嘛,不做也罷。」慕容復強忍怒氣,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那不是滿口胡言麼?」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氏,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為不仁;你──」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但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絕無反悔,義父在上,孩兒磕頭。」左膝一曲,便要跪將下去,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人走將進來,正是包不同。慕容復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兄有何話說?」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大業雖是艱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總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公子爺去拜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當真是難上加難。」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中勃然大怒,但這是他的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直言斥責,當下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夠分曉,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和段夫人所生,段延慶寧可捨卻自己性命,也絕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甚麼的,更是身外之物了。慕容復首先想到的便是:「莫非段正淳與段延慶之間,暗中有甚麼勾結?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說起來還是遠房的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間親,段家兄弟怎能將我這個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中?」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段延慶立下幾件大功,以堅其言。」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也是他在大受挫折,走投無路之際,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無可奈何之中,總是不自禁的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要走遠,他拼命爬動,想要叫喚:「菩薩救我!」可是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轉身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一看,才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在爬動,都在發出惡臭。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是雪亮,暗中使了迷|葯的自是慕容復無疑,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卻要自己地下走動,且看是否勁力尚存,自忖進屋後刻刻留神,既沒有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怎會陰溝裏翻船,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https://m.hetubook.com.com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他雖生性兇惡,卻是大有氣度,既是落了下風,自也認命服輸,絕不發怒叫罵,當下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該當以『一陽指』對付我才是。」意思是說:你姑蘇慕容氐向來自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我使毒,未免不夠光明磊落。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紅花香霧』,乃是當年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倒不是姑蘇慕容氏自製的。」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以「紅花香霧」迷倒丐幫幫眾無數,盡數將之擒去的事,他早有聽聞,想不到今日自己也墮入彀中,當下閉目不語,暗暗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慕容笑道:「要解這『紅花香霧』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未說完,王夫人喝道:「你怎麼把姑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復道:「姑媽,侄兒得罪,少停自當首先給姑媽解毒。」王夫人怒道:「甚麼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藥來。」慕容復道:「真是對不住姑媽了,解藥不在侄兒身邊。」段夫人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紅花香霧」迷倒。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服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慕容復怒道:「我親耳聽到,你已答應將皇位傳給延慶太子,怎麼此刻又反悔了?」段正淳道:「你怎麼會親耳聽到?嘿,延慶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當你算計我之時,這位慕容公子在你後邊虎視眈眈的瞧著你。」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玉燕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終究是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甚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窮煩惱。」後來他母親說了甚麼「天龍寺外,菩提樹下」的隱語,除了段夫人自己和段延慶之外,旁人誰也不明其中緣由,段譽傷心欲絕之際,母親的話固然沒有聽在耳中,就算聽到了,也決計不會明白段延慶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是煩惡,真欲大嘔一場,當即不言不動,閉目而坐。慕容復道:「段殿下,在下雖然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段延慶冷冷一笑,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數,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甚麼事。」慕容復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裏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是恭順。
慕容復心下一凜:「不好,這句話可說錯了。這鎮南王老奸巨猾,實是不易對付。」當即岔開話頭,冷冷道:「好罷,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罷!」說著唰的一聲,長劍又抽了出來。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甚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還甘心受你擺佈?你要殺儘管殺,不妨連我也一起殺了。」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年餘來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包不同,便萬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慕容復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是全心全意,絕無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復道:「不錯。」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頭。
段延慶在重傷垂危、走投無路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登時精神大振,相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大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他信念一堅,只覺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一問枯榮大師仍未出定,當下跪在菩提樹下感謝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挾在脅下,飄然而去。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的窮鄉僻壤之處,苦練家傳武功。大理段氏的武學博大精深,不求變化繁複,以純粹和醇為貴。最初五年,段延慶養好傷後,習練以杖代足,再和圖書將「一陽指」的功夫化在鋼杖之上,又練五年,行走江湖,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的名頭。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奪位,每次都是發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不得不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拼內力,眼看已操勝算,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裏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此刻王夫人將段譽擒獲,他正欲一杖將之戳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躐蹋,觀音長髮。」這四句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他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說:「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段夫人見慕容復手提長劍,一步步的向段譽走去,心痛欲絕,「啊」的一聲,慘呼出來。段延慶道:「孩兒,你這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定要親手殺了這小賊,方洩我心頭之恨。」慕容復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該當先為義父解毒才是。」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一人使眼色。慕容復是個精明之極的人,當即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父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理,已見忠心不貳,絕無異志。」殷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慕容復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一個小瓷瓶出來,正要遞將過去,心中一動:「這將他身上『紅花香霧』之毒一解,再也不能要脅於池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便將這小子先行殺了。」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只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分血色。忽然聽得她輕輕地、喃喃地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一個女人,把我們在菩薩前發的盟誓,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
他明知慕容復心中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便會復姓「慕容」,甚至將大理的國號改為「大燕」,亦是不足為奇,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若是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果然慕容復沉吟片刻,道:「這個──」其實他心中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若是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是以躊躇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一心不二。」段延慶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老夫浪盪江湖,無妻無子,卻於邁年得一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真可說老懷大暢了。」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恐怕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佈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兇謀難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飛去了,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言語無禮,那有甚麼干係?可是我一片至誠拜段殿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當下唰的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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