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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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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回 吐露秘密

第一三五回 吐露秘密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搭父親和母親的脈膊,探探他二人的鼻息,直知確無回生之望,忍不住撲倒在地,痛哭起來。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咱們救贖來遲,當真是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了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劍還是菊劍。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啦。」靈鷲二女到來的乃是竹劍和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趕援,不料還是慢了一步。」菊劍道:「王玉燕姑娘被囚在地牢之中,已都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放心。」
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鍾夫人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甘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傷心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以報紅顏知己,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甚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王夫人迷|葯一解,將瓷瓶拿在手中,說道:「好侄兒,這幾個女人我瞧著惹厭得緊了,你都給我殺了。」慕容復心念一動:「段正淳不肯傳位於延慶太子,當日也是延慶太子威嚇要殺他的妻子情婦,他才迫得答應。正好姑母提及此事,我何不順水推舟,再來恐嚇一番。」當即提劍走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鎮南王,我姑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要我如何,便即如何,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甚是憐惜,但想:「我答應一句不要緊,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拖長了聲音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萬般柔情,卻又是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應?」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的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她的胸中。
段譽躺在地下,本聽得阮星竹、秦紅棉、鍾夫人、王夫人一個個命喪在慕容復的劍底,而其又以母親威脅父親,母子之情,深於海洋,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聲叫道:「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他口中塞了物事,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雍塞,連分毫位置也無法移動。只聽得慕容復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三下,你仍是不答應將皇位傳給延慶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復道:「義父,今日事關重大,他若是始終不答應傳位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段正淳道:「你要我答應,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復道:「答應便答應,不答應便不答應,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嘆一聲,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夥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復道:「那你是不答應了?三──」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身體還更難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是嚇嚇這沒良心的傢伙而已。」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甚麼分別?」一手挺長劍,指住了秦紅棉的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人家說你多情多義,你卻不肯救一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聲,長劍入胸,又將秦紅棉殺了。這時鍾夫人已嚇得面無人色,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要脅鎮南王甚麼。我是鍾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有甚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鍾家的清白。」慕容復冷笑一笑,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有夫之婦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鍾夫人殺了。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是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殺段正淳的三個相好,不由得心中也是突突亂跳,竟是不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不知他臉色已是如何恐怖。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時,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賜名天塵,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我一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才不得不稟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於你。」段譽驚訝更甚,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測,我──我──還是遁跡山林──」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麼,你只須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有非份妄想之事,對鄰國擅動刀兵。」
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對自己不加理睬,正要一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突然間右肩上被甚麼東西一碰,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一縮,隨見段譽的身子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自己小腹撞到。慕容復出其不意,閃身一側,避了開去,心想:「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紅花香霧』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段譽一撞不中,肩頭碰在桌緣,危急之中也顧不得疼痛,雙手使力一掙,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氣,捆縛在他手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嗓子道:「孩兒,你快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糊塗,這不是提醒他麼?」竟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獃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段譽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慕容復大喜,一劍又當胸刺來。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他腿上雖是鮮血泉湧,雙手的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十分狼狽。當日在少室山上,他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那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是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屋頂,深插入樑。眼看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
段正淳暗暗心驚:「阿蘿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若是吐露半句重念舊情的言語,你還有性命麼?」當即厲聲道:「咱們一刀兩段,早就情斷義絕,我恨不得重重踢你一腳,方消心頭之氣。」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身子向前一撲,往劍尖撲了過去。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入了王夫人胸膛。慕容復一縮手,拔出劍來,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麼?」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阿蘿,我罵你,是為了想救你命。今日重會,我是說不出的喜歡,我怎會恨你,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羅花之日。」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知在你心中,永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段正淳右足一點,身子縱起,伸手拔下了樑上的長和*圖*書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鍾夫人、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每一個都曾和她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此人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要知大理國乃南方域外之地,蠻夷之邦,風土習俗,實在與中原不同,禮教之防,夫婦之倫,固遠不及大宋士大夫的看得重要,閨女出嫁前的貞操,更加不當是一件大事,是以他雖是個俠義英雄,於美色這一關,卻是把持不定,甚至是絲毫不加把持,在江湖上欠下了不少風流孽債。
段譽慢慢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罷?」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交在段夫人手中。段夫人聞了幾下,迷毒便解,當下先替段譽包紮了傷口。段正淳指點段譽,如何先以內力解開各人被封的重穴,再以解藥化去眾人所中的「紅花香霧」之毒。只有段延慶一人,兀自癱瘓在椅上,動彈不得。
段譽道:「我沒有聽見,沒有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段延慶大怒,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道:「不認,不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慶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的說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父,他對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得又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加之父母之死,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是難堪。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永遠不會認你。」段延慶大怒,心想:「雖有兒子,但這兒子不認我為父,等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杖,便要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杖端剛要碰到他背心的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嘆,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這世上更無一個親人,好容易知道有了兒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所生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大理國的皇位當然是由我孩兒承繼,這大理國皇帝,又轉回到我父親的一系中來。我雖不做皇帝,卻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也都來啦!」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只是不住頓足。梅劍向段譽行下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見公子,只有請公子原諒。」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甚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甚麼彼此?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甚麼閒事?」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不錯,既是見到了他,重修舊好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賢侄,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再說。」慕容復道:「鎮南王,只須你答應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一概替你保全,絕不傷害她們一根毫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慕容復心道:「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皆聞,顯然這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要他答應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當即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道:「鎮南王,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等你答應之後,我替大夥兒解開身上的迷|葯,由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答應,我這一劍只好刺過去了。」
他雙手一脫束綁,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中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了過去。慕容復手中所持曼陀山莊上砍金斷玉的寶劍,眼見段譽劍氣刺到,當即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也罷了,眼睛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慕容復迫近。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為你而死,難道最後連你的原配夫人,你也要害死麼?」一面說,一面將劍尖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腳和*圖*書下展開「凌波微步」,慕容復一時之間直是傷他不得,但他心想:「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眼見百餘劍刺過去,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善於『暗器聽風』之術,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援刺出。殊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劍上有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相干。
慕容復心想:「眼前情勢危急,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當即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了過去。段譽雙手正自在亂刺亂擊,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時,噗的一聲長劍劍尖刺入他的肩頭。段譽吃痛,縱身一躍,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要知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內勁之強,已是匪夷所恩,輕輕一縱,便高達數丈。他身在半空,尋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剛爹爹了。」雙腳用力一掙,啪的一聲響,捆在他的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東歪西斜,卻如庭院閒步一般,說也奇怪,慕容復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可是他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
這時范驊、蕭篤誠、董思歸三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穴道也已解開。蕭篤誠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登時把「窮兇極惡」雲中鶴砍得身首分離。范、董、蕭三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我雙足既得自由,何不以『凌波微步』閃避。那日在無錫城外的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甚麼李將軍,我用『凌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便向斜跨半步,身子一側,將慕容復刺來的一劍避了開去,其間相去只是半寸。旁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平平掠過,既險且妙,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凌波微步」的身法,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厲毒辣的一劍。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是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甚麼顏面偷生於人生之間?」他眼睛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圍在劍圈之中。這廳堂本不甚大,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董思歸等人為劍光所逼,只覺寒氣襲人,頭上臉上的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入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國,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當即入宮,向伯父稟報父親的死因,王玉燕、梅劍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館居住。
只聽段譽叫道:「你要殺我,為甚麼不快快下手?」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夫婦報仇。」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段延慶心中,充滿了自傷自憐之情,這種心情本來自他身受重傷之後,便已充滿胸膛,往往以多為惡行來加以發洩,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世無成,索性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下,倒也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越是罵得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殺他姑母。王夫人本來心中明白,知道段正淳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乃是要引慕容復來殺了自己,以替阮星竹、秦紅棉、鍾夫人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恕了自己。可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心神早已大變,眼見三個女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之間腦中變成一片茫然。但聽得段正淳口口聲聲斥罵,甚麼「老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輕憐蜜愛,實是霄壤和_圖_書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你從前對我說過甚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癡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怎麼一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玉燕,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她?」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抱著母親的身子,道:「媽,媽,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的神情越來越是衰弱,當下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屬下的朱天部諸女陪同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鍾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昏沉沉,迄未甦醒。段譽見到玉燕,又是傷心,又是歡喜。當下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的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那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后、鎮南王夫婦居然是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只嚇得目瞪口獃,險險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伕,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鍾靈等醒轉後另有一番悲傷,不必細表。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一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非害死我不可麼?」她知道慕容復心狠手辣,為了遂其大願,那裏顧得姑母不姑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脅。段正淳見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宛然便和阮星竹臨死時相似,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了。破口罵道:「你這老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的女人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刀萬剮不可。慕容復,一劍刺過去啊,為甚麼不將這臭婆娘殺了?」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到頭來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是只愛你一個,你侄兒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是有甚麼打緊,只須他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溫柔體貼,但王夫人聽在耳裏,卻是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加害,叫道:「好侄兒,你可別相信他的話。」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的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的胸口,劍尖上的鮮血一點點的滴將下來。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的身上,但見段夫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但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我此刻乃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原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原來段譽初時心中愁苦,內息岔走了經脈,待得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情急之下再也不去念及自己生否走火入魔,那內息便自然而然的歸入正道。原來一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將內息循著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越是焦急,想將入了歧路的內息拉回,越是陷溺得深。此刻段譽心中所關注的只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容復呼出「三」字,當下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一躍而起,便循聲向慕容復撞去,居然身子得能復行動。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刻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段夫人輕聲道:「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甚麼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兒,甚麼木姑娘那、王姑娘那、鍾姑娘那,你愛那個,便可娶那個──他們漢人或許不行,甚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親兄妹便是了。你──你喜歡不喜m.hetubook.com.com歡?」段譽淚水滾滾而下,那裏還想得到喜歡或是不喜歡。段夫人嘆了口氣,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皇帝的寶座之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鋒利異常的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的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慢慢的縮成一團,一時間再也站不起來。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長劍,左手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便是你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是一樣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但段正淳這一劍乃是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不見她的話了。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劍刃太長,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是刺入了小腹。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揮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但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地站起身來,拾起地下的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將下去。卻聽得段夫人尖聲叫道:「不可!」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替你和爹爹報仇。」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道:「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又舉起了鋼杖。段夫人道:「你俯下身來,我跟你說。」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才是你真正的父親。我丈夫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便生下了你。我丈夫不知道,以為你是他的兒子,其實你不是,這個人才是你的父親,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了殺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這個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之後,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了丈夫的名頭,可是沒有辦法,不得不說──」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睛,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巨惡,為父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能夠下手?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這兒子終於承認了自己,當下心滿意足,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是不加一瞥。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已哭得又紅又腫,正待拜將下去,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段譽不敢隱瞞,當下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所說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又拜了下去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生身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在宮中居住了。」段正明聽他說明經過,心驚之餘,連嘆:「冤孽,冤孽!」伸手將段譽扶起,道:「孩兒,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必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隱,足見坦誠。我和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竊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上天如此安排,當真是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所戴的黃緞便帽,躍出一個光頭,頂門上燒著九點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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