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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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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回 佳兵不詳

第一三六回 佳兵不詳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不可妄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里外的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后高氏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總算有今日天下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時至今日百姓想來猶有餘怖,你道是甚麼原故?」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起,爹爹聽信了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動了一動,嘆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他原本不是壞人。你爹爹求治心切,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一來他性子急,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往往欲速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裏,喘息半晌,才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滿口稱讚他是聖天子,若是說他舉措不當,勸他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正言進諫呢?」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作汝州知州,派宰相去做州官。
趙煦大聲道:「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甚麼用心?這不是公然誹謗麼?漢武帝窮兵黷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這種皇帝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許多大臣心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那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辯解?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辯解,怒氣方息,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殿下,乞賜屏逐。」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爹爹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教一些小人給敗壞了。」太皇太后吃了一驚,顫聲道:「甚──甚麼良法美意?甚──甚麼小人?」趙煦道:「爹爹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是富國強兵的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太皇太后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全身精力已離她去,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難能,只是不住的劇烈咳嗽。趙煦道:「奶奶,你不用氣惱,還是多休息一會兒,身子要緊。」他言語是勸慰之意,但聲調中卻充滿了辛酸尖刻。太皇太后咳嗽一陣,漸漸平靜了下來,道:「孩兒,你已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甚麼事都要聽奶奶吩咐,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苦,十分的恨你奶奶,是不是?」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決定,聖旨是奶奶下,孩兒清閒得緊,那有甚麼不好,怎麼敢怪奶奶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上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群臣無不相顧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麼?」范祖禹連連磕頭,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個個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只可惜盛年崩駕。朕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一個個嘮嘮叨叨的咶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趙煦親理政務,第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派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播於天下,負當時重望。皇帝親政,首先降他的官,朝中大臣私下裏都議論紛紛起來。蘇軾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文政,元祐年間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了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當然,也有人在暗中竊喜,皇帝行新政,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
趙煦厭見群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敕書,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賞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托病不朝。太監送進一封奏章來,字跡挺秀,卻是蘇拭寫的。趙煦道:「這人倒寫得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甚麼。」打開奏章,和-圖-書只見疏上寫著:「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鬍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下去瞧道:「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情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很滑頭,居然還會拍馬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挖苦我年輕,年輕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他奏章上寫道:「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趙煦閱罷奏章,喝了一口清茶,尋思:「人道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他情知我決意始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甚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幹,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聰明能幹,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有不知道的。」趙煦微微一笑,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御林軍的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的頭兒是奶奶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任命的,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還能有甚麼作為?」太皇太后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聽賜,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爹爹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便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思,孩兒如何敢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后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甚麼,儘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耶律洪基笑道:「怎樣?」正要收弓,忽見一騎馬穿過獵圍,疾馳而至。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更不多問,彎弓塔箭,颼的一聲,便向那人射了過去。那人一伸手,豎起兩根手指,便將羽箭挾住。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將第二箭挾住,胯中坐騎絲毫不停,向遼主衝來。洪基箭發連珠,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但他發得快,對方也接得快,頃刻之間,一個發了十餘箭,一個了接十餘箭。其時兩人相距已不遠,蕭峰已看清楚了來人面目,大吃一驚,說道:「阿紫,是你?不得對皇上無禮。」這時二十餘名遼兵親衛各挺長矛,擋在遼主之前,生怕來人驚駕。馬上乘客咯咯一笑,將接住的十餘枝狼牙箭摔向天空,叫道:「姊夫,你怎知道是我?特地來迎接我麼?」雙足在馬上一蹬,飛身越過這二十餘名親衛的頭頂,落在蕭峰馬前。但見她一身紫衫,身形婀娜,果然便是阿紫,一雙眼睛卻已變得炯炯有神。
太皇太后雖知自己油盡燈枯,已然挨不過幾個時辰,但好名之心,究是不能盡洩,聽到遼國宰相在上給皇帝奏章中提到自己,便急欲知道究竟。趙煦道:「那宰相在奏章中這麼說:『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倖,裁仰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無問巨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裏,頓了一頓,太皇太后已沒有半點精采的眸子之中,又放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續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范祖禹向皇帝上一奏章,說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等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復合。乃對遼主亦與宰相議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教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祐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歸於至https://m.hetubook.com.com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憤憤的道:「奶奶自然總是瞧不起孩兒,只當孩兒是個乳臭未乾、甚麼東西也不懂的嬰兒。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聲說道:「便是太宗皇帝,當年也是兵敗北國,僅以身免。」趙煦道:「天下之事,豈能一概而論,當年咱們打不過遼國,未必永遠打不過。」太皇太后滿腔言語要說,但覺滿身精力一點一滴的離她而去,腦筋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說話也是艱難之極,然而在她心底深處,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兵兇戰危,生靈塗炭,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她深深吸一口氣,緩緩的道:「孩兒,這九年來,我大權一把抓,沒好好跟你分說剖析,那是奶奶錯了,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許多多歲月好活,豈知道──豈知道──」她乾咳了幾聲,又道:「咱們人多糧足,那是不錯,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況一打起仗來,軍民肝腦塗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燒多少房屋。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仁』字,別說勝敗之數十分難料,就算真必有把握,這仗嘛,也還是不打的好。」趙煦道:「咱們燕雲十六州被遼人平白無端的佔去,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既像藩屬,又似臣邦,孩子身為大宋天子,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難道──難道咱們永遠受他欺壓不成?」他聲音越說越響,又道:「當年王安石變法,創行保甲、保馬之法,還不是為了國家富強,一雪歷年祖宗之恥。為子孫者,能為祖宗雪恨,方為大孝。父皇一生勵精圖治,還不是如此?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創,將身旁的一張椅子劈為兩截。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凝視范祖禹。范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既改其法,作法之人亦有罪當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趟煦冷笑一聲,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甚麼干係?」拂袖退朝。
趙煦卻滿心想的是如何破陣殺敵、收復燕雲十六州,幻想自己坐著高頭大馬,統率百萬雄兵,攻破上京,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舉佩劍,昂然說道:「國家大事,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們自稱君子,卻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心道:「這孩子是當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大婆,他是年當力富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盡力提高聲音,說道:「孩兒,你有這樣志氣,奶奶是很高興,」趙煦一喜,還劍入鞘,道:「奶奶,我說的很對,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知甚麼是萬全之策,必勝之算?」趙煦皺起眉頭,道:「練兵貯糧,與遼人在疆場上決一雌雄,有可勝之道,卻無必勝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鬥疆場,無必勝之理,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煦道:「與民休息,頒行仁政,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濟得甚麼大事?」太皇太后嘆了口氣道:「司馬君實相公識見卓越,怎會是書生迂腐之見?你有空暇,還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餘年來,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相殘殺,一次又一次的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趙煦一拍大腿,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是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大皇太后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身子坐起,戟指指著趙煦。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和-圖-書踉蹌,險些摔倒,手按劍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蕭峰又驚又喜,叫道:「阿紫,怎──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給我治的,你說好不好?」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心頭一凜,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寞傷心,照說,她雙眼復明,又和自己重會,該當十分歡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是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聲之中,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蕭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正在此時,阿紫突然一聲尖叫,身子一縮,從蕭峰的懷抱中掙脫,向前躍出。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回過身來,雙掌一錯,交叉胸前,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阿紫探左手抓住,順手一擲,將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將他牢牢釘住。原來那人乃是一名漢人獵戶,被耶律洪基一箭射倒,一時未死,拼著全身之力,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只盼殺得了他,稍雪無辜被害之恨,不料被阿紫自蕭峰的眉頭瞧過來時見到,接叉反擲。其實以那獵戶的功夫,卻又如何暗算得了蕭峰?
趙煦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冷冷的道:「甚麼叫作『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罷。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哼了一聲,心道:「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兇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其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餓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當下又道:「後漢時光武、顯宗以察為明,以讖決事,只相信妄誕不經的書本中一些邪理怪說,查察臣僚的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原來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大皇太后,心中暗自惱恨,時時記著幼年時父親的慈愛,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帝規勸。
眾太監聽見主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瞧她,卻是怎麼了?」他適才滿口的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人一發威,他登時驚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膽識實是有限。一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大膽伸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后龍馭賓天了。」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了。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居然想來暗算我的姊夫!」蕭峰見那獵戶雙目圓睜,咬緊牙關,滿臉憤怒之色,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可是他必欲殺我而甘心,那自是為了宋遼之仇,而不是為了我和他二人之間的仇怨了。宋遼之仇,到底是為何而起?宋人說契丹人侵佔他們土地,咱們契丹人卻又說漢人忘恩負義,言而無信,也不知到底誰對誰錯?」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心中大喜,說道:「好姑娘,你身手矯捷,果然了得。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點輕傷,不免誤了我的大事。好姑娘,該當如何賞你一下才是?」一時沉吟未決,阿紫說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樣大,可也不能太小,教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們遼國只有女人管事,卻沒有女人做官的。這樣罷,我封你做公主,叫做甚麼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嘴,道:「做公主我可不幹!」洪基奇道:「為甚麼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我若受封為公主,跟你女兒一樣,豈不是矮了一輩?」洪基於旁人的心事,頗能揣摩,聽得阿紫對蕭峰姊m.hetubook.com.com夫長、姊夫短的,叫得極是親熱,而蕭峰雖居高位,卻不近女色,照著遼人的常習,別說三妻四妾,連七妻八妾也娶了,想來對阿紫也是頗具情意,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不便成親。當下笑道:「你這公主,是長公主的公主,跟我妹子同輩,卻不是和我女兒同輩,我不但封你為『平南公主』,連你的一件心事,也一並替你完償了如何?」
趙煦道:「孩兒也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是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操縱執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也怦怦而跳,眼睛向殿門望了幾眼,只見把守在殿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一個個手執兵刃,守衛甚是嚴密,這才稍又放心。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做得怎樣?」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堆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說了不少,奶奶想必也聽到了。今日北方來人,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上遼王,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太皇太后嘆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得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麼說?」
皇帝在宮中不帶佩刀佩劍,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不由得吃了一驚,模模糊糊的道:「他為甚麼要帶劍?是要來殺我麼?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這孩子膽大妄為,我廢了他。」太皇太后雖然秉性慈愛,但掌權既久,一遇到大權受脅,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縱然是至親骨肉,亦毫不寬貸,剎那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
只見有一個白鬚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卻是范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麼?」范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只見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裏定吐不出象牙。」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二十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那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若知我去南京,便會戒備。咱們輕騎減從,迅速前往,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當下率領三千甲兵,徑向南行,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皇后蕭氏親自統頒。另有五萬護駕兵馬,隨後分批南來。不一日,御駕來到南京城外。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騎衛兵,在北郊射獵,聽說遼主突然南幸,飛馬向北迎將上來。遠遠望見白旄黃蓋,當即下馬,搶步上前,拜伏在地。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一縱下馬,說道:「兄弟,你我名為君臣,實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禮?」當即扶起,笑問:「野獸可多麼?」蕭峰道:「連日嚴寒,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沒打到甚麼大的。」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道:「咱們到南郊去找找。」蕭峰道:「南郊與南朝接壤,臣子怕失了兩國和氣,嚴禁下屬出獵。」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道:「那麼也沒有打草穀麼?」蕭峰道:「沒有。」耶律洪基:「今日咱兄弟聚會,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蕭峰道:「是!」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罷,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鈍的腦中閃過了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甚麼提到我?孩兒,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說道:「想欺侮我,哼,話是不錯,可也沒這麼容易。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難道咱們就沒有細作在上京?他們宰相的奏章,咱們還不是都拿了來?契丹君臣商量,只等奶奶──奶奶百年之後,hetubook•com.com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罷了。要是孩兒有甚麼──哼哼,有甚麼輕舉妄動──輕舉妄動,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太皇太后失聲道:「果真如此!他們便要出兵南下?」趙煦道:「不錯!」
南朝君臣動靜,早有細在作報到上京。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駕崩,少年皇帝趙煦躍躍欲試,將持重大臣一一斥逐,不禁大喜,道:「擺駕即赴南京,與蕭大王議事。」
阿紫俏臉一紅,道:「我有甚麼心願?陛下怎麼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卻也這麼信口開河。」她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對耶洪律基說話,也不拘甚麼君臣之禮,遼國禮法本甚粗疏,蕭峰又是洪基極寵信的貴人,阿紫這麼說,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阿紫盈盈下拜,低聲道:「阿紫謝恩。」蕭峰也躬身行禮,道:「謝陛下恩典。」自阿朱為他失手誤殺之後,蕭峰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妹。她既受遼帝恩封,蕭峰自也道謝。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心道:「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然後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蕭峰心中卻在盤算:「皇上此番南來,有何用意?他為甚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加以『平南』二字?平南,平南,難這他是有向南朝用兵之意麼?」洪基伸手握住蕭峰的右手,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見,過去說一會話兒。」
數日後視朝,范祖禹又上奏章道:「熙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新法,悉變祖宗之法,多引小人以誤國。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趙煦看到這裏,心中怒氣已盛,心道:「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沉起擾交官,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皆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其時民皆愁痛,比屋思亂──漢唐之亡,皆權勢震灼,興土木之工,無時休息,罔市井之微利,為國斂怨。此數人者,雖加誅戮,未足以謝百姓──」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他眼光順著斗杓,凝視北極星,喃喃說道:「我大宋兵精糧足,人丁眾多,何懼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太皇太后耳音不靈,問道:「你說甚麼?甚麼較量一番?」趙煦走到病塌之前,說道:「奶奶,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糧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敵一,難道還打他們不過?」太皇太后顫聲道:「你說要和遼人開戰?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駕親征,才結成檀淵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動刀兵?」
霎時間號角聲響,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繞過了南京城牆,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隨後跟班。馳出二十餘里後,眾甲兵齊聲吆喝,分從東西散開,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但聽得馬嘶犬吠,響成一團,四下裏慢慢合圍。過了一個多時辰,圈子越圍越小,草叢中趕起一些狐兔之屬。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等了半天,始終不見有熊虎等猛獸出現,正自掃興,忽聽得叫聲響起,東南角上有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瞧這裝束,都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遼兵趕不到野獸,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圈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當即吆喝驅趕,一路逼到皇帝馬前。耶律洪基笑道:「來得好!」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搭上雕翎牙箭,連珠箭發,嗤嗤嗤嗤幾聲過去,箭無虛發,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羽箭貫胸,釘在地下。其餘的南人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逐了回來。蕭峰看得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餘下的留給你,我來看兄弟神箭!」蕭峰搖搖頭,道:「這些人並無罪過,饒了他們罷!」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總得殺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們投錯了胎去做南人,便是罪過。」說著連珠箭發,又是一箭一個,一壺箭共射了一半,十餘名漢人無一倖免,有的立時斃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時未能氣絕,倒在地下呻|吟。眾遼兵大聲喝采,齊呼:「萬歲!」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遼帝的面子,可說大逆不道,然臉上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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