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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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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回 北遼南宋

第一三七回 北遼南宋

耶律洪基斜睨蕭峰,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甚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子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
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他們若是願意作官,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一個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
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瞧了半晌,蕭峰不願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往日無話不道,多日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仍以結義兄弟自居?」洪基嘆了口氣,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是隨你行走江湖,只怕無拘無束,反而更為快活。」蕭峰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若是願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原來蕭峰回南京後,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性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洪基沉默片刻,又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蕭峰心下感動,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洪基左手一拍大腿,道:「難怪兄弟年近四十,卻不娶妻,原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克日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卻又何難?」蕭峰面上露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是阿朱,窮荒列國,千秋萬載,就只是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女子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意,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消。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報,實無窮無盡。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
蕭峰輕輕撫摩她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做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我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那一個女子。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不是為了自己。」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手起來,啪的一聲,重重摑了蕭峰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看見阿紫氣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中流露出的凄苦之色,令人難以卒視,終於不忍避開他這一掌。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說著雙手捧了這個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塞,在鼻邊一嗅,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又將瓷瓶取過,塞上瓶塞,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咱們皇上日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
二人並騎向南馳去,駿足坦途,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一片平野上田疇荒蕪,麥田之中都是長滿了荊棘雜草。蕭峰尋思:「宋人怕咱們出來打草穀,以致將數百萬良田都拋荒了,每一畝田中,實都蘊含著無數生靈,無窮血淚。」耶律洪基長鞭一揚,縱馬上了一座小丘,立馬丘和*圖*書頂,顧盼自豪。蕭峰跟了上去,跟著洪基的目光,向南望去,但見峰巒起伏,大地無有盡處。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到舒適二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般安排,若是強要調上一調,卻不免自尋煩惱。」洪基道:「然則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北地,豈不是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浪盪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心中深感厚恩,更有甚麼煩惱?」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道:「宋人文弱,只會大言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日可定,那有甚麼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甚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了然於胸,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
蕭峰奇道:「原來丐幫王幫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難怪他臉上傷痕累累,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阿紫冷笑道:「哼,甚麼難得?他那裏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著深情,只是當時自己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有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大吃一驚,一時不明白所以,道:「他為甚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阿紫道:「這人傻裏傻氣的。我和他到了飄渺峰靈鷲宮裏,尋到了虛竹子,請他給我治眼。他找了醫書來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這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甚麼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那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要他替我換眼。這鐵頭人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不肯答應。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自己的臉上割了一刀,說虛竹子若是不肯,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眼睛給我換上。」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噢,都是醜八怪累了我。」蕭峰道:「甚麼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甚麼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你道是誰?說出來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也不知他從甚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奇門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討我的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王公子長、王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自己實是羞愧無地。」
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今日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命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洪基微微一驚,道:「你要甚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游牧為生,縱得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若是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是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踴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
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少,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是瞧瞧西夏國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www.hetubook.com.com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鑒,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日之長,但行軍佈陣,臣子實是一竅不通。」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賢弟聽封。」蕭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阿紫一掌打過,陡然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麼?阿紫,世上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心,你的眼色為甚麼這樣悲傷?姊夫是個粗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實在是累了你啦!」
耶律洪基聽得蕭峰要不別而行,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麼?」略一思索,道:「喚御營都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洪基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道:「傳令緊閉城門,任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間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洪基道:「陛下,出了甚麼事?幹麼這等怒氣衝天的?」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吟道:「素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了得,若是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洪基道:「是啊!」大聲道:「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士領命,傳令下去。
「皇上叫阿紫去幹甚麼?定是要她勸我應命伐宋。我若是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克制。我若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的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的不喜。唉,我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那裏去?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是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人家如此對她,若是背棄了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只聽得門腳步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便打了開來。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遼國朝廷禮數,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甚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阿紫道:「是!」拭了拭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嘆了口氣,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征討南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傷害多少無辜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為此著惱。」阿紫道:「姊夫,你又古怪啦。我聽人說,你在聚賢莊曾殺了無數中原武林中的豪傑,也不見你嘆一口氣。中原武林那些蠻子欺侮得你厲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讓你吐氣揚眉,你怎麼反而不喜歡了?」蕭峰舉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聲長嘆,道:「當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圍攻,若不奮戰,便被人亂刀分屍,那是出於無奈。當日給我殺死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後想來,心中難過得很。」
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那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他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不能再裝了。」蕭峰道:「你快去陪伴他,不論是天涯海角,https://m•hetubook•com.com都不要離開他一步。」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雖醜,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你!」阿紫道:「你──我──」突然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封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不敢受此重恩。」洪基道:「怎麼?你拒不受命麼?」蕭峰聽得皇帝的口氣嚴峻,知道無可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汴梁。」蕭峰又是一驚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日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的王府。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將洪基送到御營。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一一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道:「征戰乃是國之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只盼蕭峰全力附和南征之議,聽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森然道:「在你心目之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重要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蕭峰拜伏於地,說道:「陛下明鑒:蕭峰是遼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有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若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說甚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肯?」
他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覺得其中的可畏可怖,實較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凶殺鬥毆,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啪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那鐵面人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你,你便坦然受了?」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你的眼睛若是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蕭峰聽她這兩句話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感動,柔聲道:「阿紫,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那裏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在是在何處?」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鷥宮。他沒有了眼睛,這奇險萬狀的飄渺峰如何下來?」
蕭峰雖是拜伏於地,但他武功如此高強,身側之人便是揚一揚眉毛、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也知若再和洪基多說下去,兩人勢必翻臉,當即道:「遵旨!」立起身來,牽過洪基的坐騎。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相距里許。蕭峰知道洪基已生疑忌之心,若是跟隨太近,徒然令他心中不安,索性遠遠墮後。
且說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你,我不做啦!」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阿紫劈頭便這麼說,不禁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國之大事,又不是小孩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洪基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是和顏悅色,此刻言語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出來。洪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甚麼著惱?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噹,走了個貴婦和*圖*書人出來。只見她眼波如流,掠髮淺笑,阿紫認得她是耶律洪基最寵幸的穆貴妃,便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大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她同上飄渺峰去,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
阿紫雖然刁鑽頑皮,但一說到她心底的私情,卻也不禁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都是粗魯暴躁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乃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伏他們的心,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不錯。穆貴妃又道:「咱們宮裏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可也不知有多少,我使得皇上只寵我一個人,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之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寺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甚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發了一個誓,要絕不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道:「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一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那男人便永遠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似乎唯恐失落。
蕭峰向來不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所以王府中也沒甚麼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肉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好在契丹諸將在大漢氈帳中也是這般,倒也相處甚安。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時已晚,踏進大廳時,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虎皮上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她聽見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的眼睛,道:「我來了,你不高興麼?為甚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有掛念你一個人,怕你遇到不幸。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甚麼也沒有牽掛了。」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她坐在虎皮之上,拉蕭峰坐在自己身邊。蕭峰道:「皇帝封你做公主,你很開心麼?」一面說一面提過一隻牛皮袋,拔去塞子,喝了兩大口酒。這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皮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伺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蕭峰道:「蕭峰平日殺人已多,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斫將下去,但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斫他不著,反而為他所害。何況昔日他於我有佐命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殺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嘆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甚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我,逼我去嫁給旁人。」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上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洪基一聽,心下大怒。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秉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是沒有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和_圖_書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兩國朝野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他若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易妄動,自也不去和這小子一般見識。」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若是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一般有見識的大臣,連蘇東坡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蕭峰向南邊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的遼兵向南衝去,房舍都起了火,無數男子老幼都在馬蹄下輾轉呻|吟,羽箭蔽空,宋兵遼兵互相砍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的流,骸骨遍野──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當年你是為了阿朱,這才殺人,那麼現下我請你為我去殺那些南朝蠻子,好不好呢?」蕭峰瞪了她一眼,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說來,卻如是宰牛殺羊一般。你爹爹雖是大理人,媽媽卻是南朝宋人。」阿紫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道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會念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蕭峰聽她言語之中大是幽怨,不由得怦然心動:「莫非這小姑娘心中,對我暗蓄情意麼?這可萬萬不成!」當下說道:「阿紫,你年紀還小,就只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甚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事了?你從來不理會我心中在想些甚麼。」蕭峰越聽越是心驚,不敢接口。阿紫轉背著身子,繼續說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絕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是不來睬我。我──我甚麼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麼?人沒她聰明麼?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記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也給你一掌打死了,你就會想阿朱的一般的想我?」
她說到傷心之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的懷裏中索性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甚麼才好。只聽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的歡喜你。我心下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罷,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佈,一輩子跟著我。』」蕭峰驀地裏恍然大悟,道:「那日你用毒針射我,就是為此麼?」阿紫雙手猛搖他的肩膀,叫道:「你這笨牛,你這笨牛,你一定要我親口說出來才知道。你從來不去想一想我的心事。」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另有一番風致,便向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罷。」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賢弟,一個平南公主,一個平南大元帥,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那知蕭賢弟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咱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之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穆貴妃道:「陛下,我倒有一計在此。」在他耳邊低聲道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甚麼?」御營外不停的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竟是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她也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她渾沒想到洪基調動兵馬,竟是要去捉拿蕭峰。她怔怔的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今日終於對他吐露了,可是他──他竟半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的肩頭,阿紫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甚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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