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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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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回 囚禁蕭峰

第一三八回 囚禁蕭峰

如此過了將近一月,那些說客竟是毫不厭煩,每日價將一些陳詞濫調,翻來覆去的說過不停,說甚麼「皇上待蕭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聽皇上的話,才有生路」,甚麼「皇上神武,明見萬里之外,遠矚百代之後,他聖天子的宸斷,那是萬萬不會錯的,你務須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說到後來,這些說客明知決計勸不轉蕭峰,卻仍是無窮無盡的喋喋不休。一日蕭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糊塗人,怎會如此婆婆媽媽的派人前來勸我?其中定有蹊蹺!」他低頭沉思,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調兵遣將,大舉南征,卻派了些沒相干的人,將我穩住在這裏。可是我明明已無反抗之力,他隨時可以殺我,何必費這般心思?」
蕭峰道:「我就是為了不願多傷生靈,皇上才將我囚禁。」阿紫道:「要打勝仗,靠的是神機妙算,豈在多所殺傷?」蕭峰向另外三名說客瞧去時,見那三人或搖折扇,或舉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約來的幫手了。蕭峰嘆了口氣,道:「你的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須知敵人防守嚴密,攻城掠地,殊無把握──」
蕭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親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後再來問我,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剛強,一怒之下,絕食自盡,是以派了這些猥瑣小人來和我胡說八道。」他既困於籠中,無計可以脫身,也就沒放在心上,早將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他雖不願督軍南征,卻也不是以天下之憂為憂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發兵,大劫無可挽回,除了長嘆一聲,痛飲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只聽那四名說客仍絮絮不已,蕭峰突然說道:「咱們契丹大軍,已渡過黃河了罷?」那些說客愕然相顧,不知如何回答。一名說客道:「蕭大王此言甚是,咱們大軍克日便發,黃河雖未渡過,卻也是指顧間的事。」蕭峰點頭道:「原來大軍尚未出發,不知那日是黃道吉日?」四名說客互使眼色,均想此種機密大事,不能向他吐露。一個道:「咱們是小吏下僚,不能與聞軍情。」另一個道:「只須蕭大王回心轉意,皇上親自便會來與大王商議軍國大事。」蕭峰哼了一聲,便不再問,心想:「皇上若是勢如破竹,取了大宋,便會解我去汴梁相見。但若是敗軍而歸,沒面目見我,第一個便會殺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還是盼他敗陣?嘿嘿,蕭峰啊蕭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罷!」次日黃昏時分,四名說客又搖搖擺擺的進來,看守蕭峰的眾親兵老是聽他們的濫調,也都聽得膩了,一見四人來到,不禁皺了眉頭,走開幾步。第一名說客咳嗽一聲道:「蕭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是罪大惡極。」這些話蕭峰也不知聽過幾百遍了,可是這一次聽得這人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時大奇。
到得王府之中,洪基不和蕭峰相見,下令由御營都指揮使扣押,那都指揮使心想這蕭峰大王天生神力,尋常監牢如何監他得住?當下心生一計,命人取過最大最重的鐵鏈鐵銬,鎖了手腳,再將他囚在一隻大鐵籠中。這隻大鐵籠,便是當年阿紫玩獅時囚禁猛獅之用,籠子的每根鋼條都是粗如兒臂。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敬的臉色,胸口驀地感到一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裏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回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裏,胸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欲墜,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是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功勞,卻均無歡欣之意。但聽得鐵甲鏘鏘,再加上數萬隻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一行人行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頂,阿紫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一蹬,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性之佳,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只是從此m.hetubook.com.com怕再無相見之日,心頭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眾將士聽蕭峰如此喊,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短見。遼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走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橋頭稍立片刻,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洪基始終不來瞧他,卻派了幾名能言善辯之士,苦苦相勸,說道皇上寬洪大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加刑,要蕭峰悔罪求饒。蕭峰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子,怎肯低頭求饒,對這些說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飲。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的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布於兩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先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只是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前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挺長矛,擋住去路。蕭峰若是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同胞,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蹬上一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頭撲去。這一撲原是不能躍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向下跌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掃去,一借力間,飛身便上了城頭。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朗聲道:「但煩代為稟告皇上,蕭峰有事遠行,不及面辭,日後再圖補報皇上大恩。」他摟住阿紫的腰,只要跳下城頭,這一下去,那就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感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酸麻,摟在阿紫腰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逼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逼將出來,不運氣倒也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之氣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臨危不亂,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全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罷,我──我不能陪你走了。」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驅使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下,這那裏是聖水,實乃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問道:「你為甚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她騙我說,給你喝了,你會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妻。我實在傻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阿紫從袖中取出寶刀,喀喀喀幾聲,砍斷了蕭峰鐵鐐上的鐵鏈。蕭峰心想:「這獸籠的鋼欄極粗極堅,只怕再鋒利的寶刀一時也是難以砍斷。」便在此時,忽覺腳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鐵籠外低聲道:「從地道逃走!」跟著蕭峰雙足被地廳下伸上來的一雙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扯了下去,卻原來大理國的鑽地能手華赫艮到了。他以十餘日的功夫,打了一條地道,通到蕭峰的鐵籠之下。華赫艮拉著蕭峰,從地道內倒爬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頃刻間爬出百餘丈,扶著蕭峰站起身來,從洞中鑽了出去。只見洞口三個人滿臉喜色的爬將上來,竟是段譽、范驊和巴天石。段譽叫道:「大哥!」撲上抱住蕭峰的身子。蕭峰哈哈一笑,道:「華司徒神技,今日親試,佩服佩服。」華赫艮道:「得蕭大王金口一讚,實是小人生平第一榮華!」此處離南院大王府未遠,但聽得四下都是遼兵喧嘩叫喊之聲。
蕭峰道:「且和-圖-書──且慢!」他全身如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剜割,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你不用尋死。」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將那瓷瓶拾起,揣入懷中,心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一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帳幔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但見王府外兵卒來去,似是發生了緊急軍情。眾官兵見阿紫走向王府,也不加攔阻。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背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你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呢。咱們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那裏去?為甚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甚麼要扣住我?」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斷,夾雜著鐵甲鏘鏘,兵刃交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甚麼?你要帶兵去打仗麼?」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將我封到南院大王,此時所以疑我,也是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罷,悄悄的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向前搶出,那十名遼兵卻大聲叫了起來:「有奸細!有刺客!」還不知這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衝得一程,只見迎面十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連聲,西城門兩扇厚重的城門被人推開。段譽和范驊在左右護著蕭峰一衝而出。城門外火把照耀,無數丐幫幫眾率了馬匹等候,一見蕭峰衝出,登時歡聲如雷:「喬幫主!喬幫主!」火光耀天,呼聲動地。
蕭峰久已沒聽到有人稱他為「幫主」,見到這丐幫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傷感,說道:「這可難為你了。」他一言嘉獎,那八袋弟子真覺十分榮幸,淚水直落下來。范驊道:「大理國人馬已在東門動手,咱們乘亂走罷!蕭大王最好別出手,以免被人認了出來。」蕭峰道:「甚是!」九個人從大門中衝出去。蕭峰回頭一望,原來那是一座殘敗的瓦屋,外觀一點也不起眼。阿紫會說契丹話,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驊、華赫艮等學著她的聲音,跟著大叫。巴天石輕功了得,一見街道上沒有遼兵,便到處縱火,霎時間燒起了七八個火頭。
九人徑向西奔。段譽等早已換上契丹人的裝束,這時城中已亂成一團,倒也無人加以注目,有時聽到大遼契丹騎兵追來,九人便在陰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餘條街道,只聽得北方號角響起,人聲喧嘩:「不好了,敵兵攻破了北門,皇上被敵人擄了去啦!」蕭峰吃了一驚,停步道:「皇帝被擒麼?三弟,皇帝是我結義兄長,他雖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義,萬萬不可傷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這是靈鷲宮屬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在大放謠言,擾亂人心。南京城中駐有重兵,皇帝又有萬餘親兵保護,怎生擒得了他?」蕭峰又驚又喜,道:「二弟的屬下也都來了麼?」
城門一開,數百騎兵衝了出去,吶喊佈陣。但聽一隊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上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火龍還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更是小半個城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得城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速投降。」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罷。」阿紫道:「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
那些武士一怔,一齊躬身,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大王莫怪!」要知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是時日無多,但威望著於北地,契丹將士對和圖書他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噬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說話之間,眾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見前面廣場上一座高臺,大火燒得甚旺,臺前旗桿上兩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燒。蕭峰知道這廣場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場,乃遼兵操練之用,不知何時搭了這座高臺,自己卻是不知。巴天石笑道:「陛下,燒了皇帝的點將臺、帥字旗,於遼軍大大的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蕭峰聽他口稱「陛下」,而段譽只點了點頭,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麼?」段譽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為僧,在天龍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無德無能,居此大位,實在慚愧得緊。」
阿紫道:「豈但小和尚的屬下而已,小和尚自己來了,連小和尚的老婆也來了。」蕭峰問道:「甚麼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有所不知,虛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國的公主了,只不過她臉上總是用面幕遮起來,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誰也不給瞧。我問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總是笑而不言。」蕭峰在奔逃之際,忽然聞此奇事,不禁頗代虛竹慶幸,向段譽瞧了一眼。段譽笑道:「大哥不須多慮,小弟毫不介懷,二哥也不算失信,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慢慢再談。」
段譽嘻嘻一笑,說道:「大理乃是僻處南疆的一個小國,這『皇帝』二字,更是僭號。小弟望之不似人君,那裏有半點皇帝的味道?被人叫一聲『陛下』,實在是慚愧得緊。咱們倆情逾骨肉,豈有大哥遭厄,小弟不來與大哥同赴患難之理?」范驊也道:「蕭大王這次苦諫遼帝,勸止伐宋。敝國上下,無不同感大德。要知遼帝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來取大理。敝國兵微將弱,如何擋得住契丹的精兵?蕭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縱然以傾國之力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當然。」
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那裏去?」蕭峰道:「去飄渺峰靈鷲宮。」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那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飄渺峰,待脫了險地之後再說。」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飄渺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有遷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的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妻,永不再想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精神。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色又是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十分喜歡我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癡心!」當即骨嘟、骨嘟幾聲,將大半碗酒都喝光了,道:「你取了衣服沒有?」阿紫見他將這碗酒和聖水喝得涓滴不剩,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罷!」蕭峰將一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銀子,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持了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眉毛,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彎軀而行,不禁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視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把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下,大不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和_圖_書,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一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甚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刁住他手腕,一足往他腰眼裏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正亂間,忽聽得王府後面一陣喧嘩:「走水啦,快救火啊,快來救火!」那管帶喝道:「凱虎兒,去稟報指揮使大人,是否將蕭大人移走!」凱虎兒是名百夫長,應聲轉身,正要奔出,忽聽有人在廳口厲聲喝道:「莫中了奸細的調虎離山之計,若有人劫獄,先將蕭峰一矛刺死。」正是御營都指揮使。他手提長刀,威風凜凜的站在廳口。突然間金影一閃,一條金色小蛇躍起,撲向他的面門。那指揮使舉刀去格,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有人射出暗器,大廳中燭火全滅,登時漆黑一團。那指揮使「啊」的一聲大叫,已被金蛇咬中。向後便倒。原來那四名假扮說客之中,正有鍾靈在內。她放出金靈子,咬倒了敵方主將。
蕭峰道:「我是個一勇之夫,不忍兩國攻戰,多傷人命,豈敢自居甚麼功勞?」正說之間,忽見南城火光衝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兒帶女,挾在兵馬間湧了過來,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連同無數好漢,攻破了南門。」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蕭峰作亂,降了宋朝,已將大遼的皇帝殺了!」更有幾名契丹人咬牙切齒的道:「這蕭峰叛國投敵,咱們恨不得咬他的肉來吞入肚裏。」一人慌慌張張的問道:「萬歲爺真給蕭峰這奸賊害死了麼?」另一人道:「怎麼不真?我親眼見到蕭峰騎了匹白馬,衝到萬歲身前,一槍便在萬歲爺胸口刺了個窟窿。」另一個老者道:「蕭峰這狗賊為甚麼恁地沒良心?他到底是咱們契丹人,還是漢人?」一個漢子道:「聽說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蠻子,這狗賊奸惡得緊,連禽獸也不如!」阿紫聽這些人一面奔跑,一面辱罵蕭峰,怒從心起,舉起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了下去。蕭峰舉手一擋,格開鞭子,搖了搖頭,低聲道:「且由得他們說去。」又問:「真的有少林寺眾高僧到來麼?」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幫主得知:段姑娘從南京出來,便遇到本幫的吳長老,說蕭幫主為了大宋的江山與千萬百姓,力諫遼帝侵宋,以致為遼國所囚。吳長老不信,蕭幫主既是遼人,豈有心向大宋之理?當下潛入南京,親自打聽,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虛。吳長老當即傳出本幫『青竹令』,將幫主的大仁大義,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為幫主的仁義所感,由少林眾高僧帶頭,一起援救幫主來了。」
鐵籠之外,又派一百名御營親兵,各執長矛,一層層的圍了四圈,蕭峰在鐵籠中若是稍有異動,眾親兵便能將長矛刺入籠中。任他氣力再大,也無法在剎那之間崩脫鐵鎖鐵銬,破籠而出。王府之外,更是一隊親兵嚴密守衛。耶律洪基將原來駐守南京的將士都調出了南京城外,以防他們忠於蕭峰,作亂圖救。
蕭峰想起當日在聚賢莊上與中原群雄為敵,殺了不少英雄好漢,今日中原群雄卻來相救自己,心下又是悵惘,又是難過,又是感激。阿紫道:「丐幫眾化子四下送信,這消息傳得還不快麼?啊喲,不好,可惜,可惜!」段譽問道:「可惜甚麼?」阿紫道:「我那座碧玉王鼎,在大廳中點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帶出來。」段譽笑道:「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忘了就忘了,帶在身邊幹麼?」阿紫道:「哼,甚麼旁門左道?沒有這件寶貝,那許多毒蛇便不會進來得這麼快,我姊夫也沒這麼容易脫身啦。」說話間只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火光中見無數遼兵正在互相格鬥。蕭峰奇道:「咦?怎麼自己人──」段譽道:「大哥,頭頸中縛了塊白巾的是咱們的人。」阿紫取過一塊白布,遞給蕭峰,道:「你繫上罷!」蕭峰一瞥間,見眾遼兵難分敵我,不知去殺誰好。亂砍亂殺之際,往往成了真遼兵自相殘殺的局面。那些頸縛白巾的假遼兵,卻是一刀一槍都招呼在遼國的兵將身上。眼見遼人一個個血肉橫飛,屍橫就地,蕭峰拿著那塊白布,不由得雙手發顫,心中有個聲音在大聲叫喚:「我是遼人,不是漢人,我是遼人,不是漢人!」這塊白布,無論如何不能繫到自己頸中。
蕭峰驚道:「啊喲,三弟!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險地,為了我而干冒奇險?若有絲毫損傷,我─和-圖-書─我──如何對得起大理全國軍民?」
蕭峰靠在鐵籠的欄杆之下,只是咬牙忍著體內的劇痛,也無餘暇多想,直過了十二個時辰,到第二日晚間,劇痛才減,毒藥的藥性慢慢消失。蕭峰力氣漸復,但處此情境,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卻又如何能夠脫困?他心想煩惱也是無益,這一生再兇險的危難也經歷過不少,難道我蕭峰一世豪傑,就真會困死於這鐵籠之中?好在眾親兵敬他英雄,看守雖是絕不鬆懈,平日酒飯管待,禮數不缺。蕭峰放懷痛飲,鐵籠旁酒罈堆積,數日之間,便堆得高與人齊。
但聽得有人嗚嗚的吹著號角,騎馬從屋外馳過,大聲叫道:「敵人攻打東門,御營親兵駐守原地,不得擅離!」范驊道:「蕭大王,咱們從西門衝出去!」蕭峰點頭道:「好,阿紫她們脫險沒有?」范驊尚未回答,阿紫的聲音從地洞口傳了過來:「姊夫,你居然還惦記著我。」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喀唰一響,便從地洞中鑽了上來,頦下兀自黏著鬍子,滿頭滿臉都是泥土灰塵,實是污穢之極。但在蕭峰眼中瞧來,自從識得她以來,實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寶刀,要給蕭峰削去鐐銬。但那銬鐐貼肉鎖住,刀鋒稍歪,便會傷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將寶刀交給段譽,道:「哥哥,你來削。」段譽接過寶刀,內力到處,削鐵銬如切敗木。這時地洞中又絡繹鑽上來三人,一個是鍾靈,一個是木婉清,第三個卻是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適才大廳上群蛇亂竄,便是他鬧的玄虛。這人見蕭峰安然無恙,喜極流涕,道:「幫主,你老人家──」
只見這說客擠眉弄眼,臉上作出種種怪樣,蕭峰定眼一看,卻見此人相貌與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時,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這人稀稀落落的鬍子都是黏上去的,臉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難看,但杏眼櫻口,俏麗之態,從焦黃的鬍子下透了出來,正是阿紫,只聽她壓低嗓子,含含糊糊的說道:「皇上的話,那是永遠不會錯的,你只須遵照皇上的話做,定有你的好處。喏,這是咱們大遼皇帝的聖諭,你恭恭敬敬的讀上幾遍罷。」說著大袖取出一張紙來,對著蕭峰。其時天色已漸昏暗,幾名親兵正在點亮大廳四周的燈籠燭火。蕭峰借著燭光,向那紙上瞧去,只見上面寫著八個細字:「大援已到,今晚脫險。」蕭峰哼的一聲,搖了搖頭。阿紫道:「咱們這次發兵,軍馬可真不少,兵強馬壯,自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你休得擔憂。」
話猶未了,忽聽得幾名親兵叫了起來:「毒蛇!毒蛇!那裏來的這許多毒蛇!」果見廳門、窗格之中,無數毒蛇湧了進來,昂首吐舌,蜿蜒而進,廳中登時大亂。蕭峰心中一動:「瞧這些毒蛇的陣勢,倒似是我丐幫兄弟親在指揮一般!」那些親兵提起長矛、腰刀,紛紛拍打。親兵的管帶叫道:「伺候蕭大王的眾親兵不得移動一步,違令者斬!」原來這管帶極是機警,見蛇來得怪異,只怕一亂之下,蕭峰乘機脫逃。圍在鐵籠外的眾親兵果然屹立不動,以長矛矛尖對準了籠內的蕭峰,但各人的目光卻不免斜過去瞧那些毒蛇,蛇兒遊得近了,自是提刀去砍。
阿紫道:「你不是說皇上喝了一次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麼?」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麼說,可不知這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長久。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是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正說到這裏,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出,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竟是沒有察覺。
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阿紫喜道:「當真?」一轉身用力將蕭峰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罷!」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根毫毛,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好阿紫,不要為我殺人。若是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步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甚麼契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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