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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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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回 雁門關外

第一三九回 雁門關外

蕭峰緩緩回頭,見到石壁旁的一株花樹,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給你擊倒了。」他獃了一獃,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又清清楚的在他腦海中響起:「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是安好無恙。」不知不覺間,蕭峰熱淚盈眶,走到花樹之旁,伸手摩挲樹幹,見那株樹比當日他與阿朱相會之時已高了不少。一時間傷心欲絕,渾忘了身外之事。
各路人馬漸漸聚在一起,七張八嘴,紛紛談論適才南京城下的這場惡戰。蕭峰一躬身到地,說道:「多謝各位大仁大義,不念蕭某的舊惡,千里迢迢的趕來相救,此恩此德,蕭某永難相報。」玄渡道:「喬幫主說那裏話來?以前種種,皆因誤會而生。大家是武林同道,患難相助,理所當然。何況喬幫主為了中原的百萬生靈,拋卻遼國榮華富貴,仁德澤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謝喬幫主才是。」范驊朗聲道:「眾位英雄,在下觀看遼兵之勢,恐怕輸得不甘,還會前來追擊。不知眾位有何高見?」群雄大聲叫了起來:「咱們和遼兵決一死戰,難道還怕了他不成?」范驊道:「敵眾我寡,這平陽之上交起鋒來,於咱們不利。依在下之見,還是向西退卻,一來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個接應,二來敵兵追得越遠,人數越少,咱們便可乘機反擊。」
段譽策馬走近,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凄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衝飛上掛枯枝樹。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蕭峰道:「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賢弟,你吟得好詩。」段譽道:「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蕭峰道:「我在此地之時,常聽族人唱過一個歌兒。」當即高聲唱起來:「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他中氣充沛,歌聲震四野,但歌聲之中,卻充滿了哀傷凄涼之意。段譽點頭道:「這是匈奴人的歌,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掠奪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慘傷困苦,想不到這歌兒今日還傳了下來。」蕭峰道:「我契丹的祖先,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
蕭峰站在城頭之上,望望城內,又望望城外,登時面臨一件為難萬分的抉擇:這些被圍的群豪,都是為了搭救自己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他們一個個死於遼兵刀下,但若躍下去相救,那便是公然與遼兵為敵,成了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逃出南京,那是去國避難,旁人不過說一聲「蕭峰不忠」,可是反戈攻遼,卻變成極大的罪人了。
蕭峰行事向來乾淨爽脆,決斷極快,這時卻真是進退維谷,一瞥眼間,只見城牆邊七八名契丹武士困住了兩位少林老僧狠鬥。一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不住噴血,顯是身受重傷,蕭峰凝神一看,認得他是玄鳴,另一位少林僧揮動禪杖拼命掩護,卻是玄石。兩名契丹武士舉起長刀,向玄鳴砍去。玄鳴右手一抬,挺戒刀欲擋,不料他重傷之下,手臂抬到胸口,便抬不上去了。玄石倒持禪杖,杖尾反彈上來,噹噹兩聲,兩柄長刀撞了回去。玄石膂力過人,將兩柄長刀撞回,餘勁十足,刀背撞入兩名契丹武士胸膛,登時腦漿迸裂。玄石心中一喜,猛聽得玄鳴啊的一聲大叫,鮮血四濺,卻是左眉中了遼兵的一刀。玄石一杖過去,將那遼兵打得筋折骨裂,但這一來胸口門戶大開,一名契丹武士舉矛直進,一矛刺到,在玄石小腹處洞穿而過,將他釘在城牆之上。玄石哼了一聲,奮起平生之力,一杖壓將下來,那契丹武士登時頭骨粉碎,竟還比他先死了片刻。玄鳴見玄石要害中矛,戒刀亂舞,已是不成招數,雙目眼淚直流,大叫:「師弟,師弟!」蕭峰只瞧得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大叫一聲:「蕭峰在此,要殺便來殺我,休得濫傷無辜!」從城頭一躍而下,雙腿起處,人未著地,已將四名契丹武士踢飛,左足一著地,隨即拉過玄鳴,右手接過玄石的禪杖,說道:「玄石大師,在下援救來遲,實是罪孽深重。」一禪杖間,將兩名契丹武士震開數丈。玄石苦和圖書笑道:「我們誣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這「出」字沒吐出口,頭一側,氣絕而死。
玄渡說道:「將軍明鑒:咱們這裏有許多同伴,有的是大理國人,有的是西夏國人,都跟咱們聯手,和遼兵為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是宋人?」原來這次段譽率部北上,嚴守秘密,絕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是擄之作為人質,所以玄渡言中,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那軍官怫然道:「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是何等要緊的所在,你們瞧,遼兵已然大至,我若輕易開關,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這天大的禍事有誰能夠擔當?」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少囉唆幾句,早些開了關,豈不是甚麼事也沒有了?」那軍官怒道:「你這老叫化,本官面前,那有你說話的餘地?」他右手一揚,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那軍官喝道:「快快退開,若再在這裏妖言惑眾,攪亂軍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長嘆一聲,不知如何是好。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高聳入雲,這關所以名為「雁門」,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以喻地勢之險。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盡可翻山越嶺逃走,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只見遼軍限於山勢,東西兩路漸漸收縮,都從正面壓境而來,擂鼓之聲,震耳欲聾,但除了鼓聲、馬蹄聲、鐵甲聲、大風吹旗聲之外,卻無半點人聲喧嘩,足見來軍紀律嚴整,實是遼軍的精銳。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馳到弩箭將及之處,便即停住。一眼望去,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實不知有多少人馬。
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樂堡埋鍋造飯。范驊精通行軍佈陣之法,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險要的所在,斷橋阻路,以延緩遼兵的追擊。到第二日上,忽見東邊狼煙衝天而起,那正是遼兵追來的訊號,群雄一見,都是心頭一凜,有些好勇狠鬥之徒登時欲回頭,相助留下伏擊的小隊,卻為玄渡、范驊等喝住。這日晚間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聲驚呼。群豪一驚而醒,隨手拿起兵刃,只見北方燒紅了半邊天,不知燒甚麼東西,燃起了這樣一場大火,蕭峰和范驊對應一眼,心下均是隱隱感到不吉。范驊低聲道:「蕭大王,你瞧這是不是遼軍繞道來夾攻?」蕭峰道:「遼帝立意攻宋,大發士卒,想必是北路的軍馬。」范驊道:「這一場大火,不知燒了多少民居,唉!」蕭峰口中不願說耶律洪基的壞話,卻知他在女真人手中吃了個敗仗,心下極是不忿,一口怒氣,全欲發洩在無辜的百姓身上,這一路領軍西來,定是見人殺人、見屋燒屋。
蕭峰見到這些昔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不禁心中一酸,說道:「吳長老,在下確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義,在下感激不盡,幫主之位,卻是萬萬不能當的。」說著伸手扶起吳長風。那吳長風是個直腸漢子,抓頭搔耳的道:「你──你又說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幫主?喬幫主,你瞧開些罷,別再見怪了!」卻聽得城內鼓聲響起,有大隊遼兵便要衝出,段譽道:「吳長老,咱們快走!遼兵勢大,一結成了陣,必抵擋不住。」蕭峰也知丐幫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時佔得上風,只不過攻了對方個措手不及,倘若真是和遼兵硬鬥,千百名江湖漢子,如何是數萬遼國精銳之師的敵手?何況這一仗打起來,雙方死傷均重,大違自己本意,便道:「吳長老,幫主之事,慢慢再說也不遲,你快傳令,命眾兄弟向西退走。」吳長老道:「是!」傳下號令,丐幫幫眾後隊作前隊,向西疾馳,不久虛竹子率飄渺峰靈鷲宮屬下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海外異士,殺將過來與眾人會合。奔出數里後,大理國的眾武士在蕭篤誠、朱丹臣等人率領之下,也趕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卻始終未到。隱隱聽得南京城中殺聲大起。蕭峰道:「少林群僧和中原豪傑在城中給截住了,咱們稍待片刻。」過了半晌,城中的喊殺之聲越來越響,段譽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應他們出來。」領著大理眾武士,回向南京城去。其時天色漸明,蕭峰心下憂慮,和_圖_書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脫險,但聽得殺聲大振,大理國眾武士回衝遼陣,然始終不聽見群豪脫險來聚。丐幫的一名探子飛馬來報:「數千名鐵甲騎兵堵住了西城門,大理國的武士衝不進去,中原群豪也衝不出來。」虛竹子右手一招,道:「咱們靈鷲宮去打個接應。」領著二千餘名三山五岳的好漢,以及靈鷲九部的諸女將,衝向來路。蕭峰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南京城中濃煙處處。東一個火頭,西一個火頭,不知已亂成怎麼一副樣子。等了小半個時辰,又有一名探子來報:「大理段皇爺、靈鷲宮虛竹子先生殺開一條血路,已衝入城中去了。」
一行人續向西行,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晝夜不息,遼軍一路燒殺而來。群雄心下均感嗔怒,不住叫罵,要和遼軍決一死戰。范驊道:「遼軍越追越近,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依兄弟之見,咱們不如四下分散,教遼軍不知向那裏去追才是。」丐幫的吳長老大聲道:「那不是認輸了麼?范司馬,你別長他人志氣,減自己威風,勝也好,敗也好,咱們總得與遼狗拼一個你死我活。」各人正說之間,突然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撲了出來。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間道來攻,越過斷後的群豪。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吳長風大叫:「殺啊!」當先衝了過去。群雄蓄憤已久,無不奮勇爭先。群豪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武藝又遠為高強,大呼酣戰聲中,砍瓜切菜般圍殺遼兵,只小半個時辰,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乾乾淨淨。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殺死。
正沒做理會處,突然間遼軍陣中鑼聲急響,竟然是鳴金退兵,蜂湧而來的遼兵一聽到鑼聲,當即帶轉馬頭,後隊變前隊,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蕭峰大奇,不明所以,只見遼軍陣後喊聲大振,塵沙飛揚,卻是另有軍馬襲擊遼軍背後,蕭峰更是奇怪:「怎麼遼軍後又有軍馬,難道有甚麼人作亂?皇上腹背受敵,只怕情勢不妙。」他一見遼軍遭困,不由自主的又關心起耶律洪基來。群丐見遼軍退兵,當即大聲吶喊,但未得蕭峰號令,並不上前追殺。蕭峰躍上馬背,向遼軍陣後瞧去,只見一面面白旗飄揚,箭如驟雨,遼兵紛紛落馬。蕭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們如何竟會得知訊息。」這些女真獵人箭法了得,上陣時勇悍之極,每一百人為一小隊,跨上劣馬,荷荷呼喊,直衝入遼兵陣中,霎時間便衝亂了遼兵陣勢。一來攻了個遼兵出其不意,二來女真部族驍勇善戰,遼軍統帥眼見不敵,又恐蕭峰統率人馬上前夾攻,急忙收軍入城。范驊是大理國司馬,精通兵法,眼見有機可乘,忙向蕭峰道:「蕭大王,咱們快衝殺過去,這時正是破敵的良機。」蕭峰搖了搖頭,范驊道:「此處離雁門關甚遠,若不乘機擊破遼兵,大有後患。敵眾我寡,咱們未必能全身而退。」蕭峰又是搖了搖頭。范驊大惑不解,心想:「蕭大王不肯趕盡殺絕,莫非還想留下他日與遼帝修好的餘地?」只見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跨著劣馬衝殺而來,弩箭嗤嗤射出,當者披靡,遼軍後隊千餘人一時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牆之下。這些獵人射死敵人之後,隨即揮刀割下首級,掛在腰間,有些人腰間累累,竟掛滿了十餘個首級。群豪在江湖上見過的兇殺著實不少,但如此兇悍殘忍的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無不相顧駭然。只見一名高大的漢子越眾而出,大聲叫道:「蕭大哥,蕭大哥,完顏阿骨打幫你打架來了!」蕭峰縱騎而出,兩人四手相握。阿骨打道:「蕭大哥,那日你不別而行,兄弟每日記掛,後來聽探子說你在遼國做了官,倒也罷了。只是遼人奸猾,這官只怕做不長久,果然日前探子報道:你被那狗娘養的皇帝關在牢裏,兄弟急忙帶人來救,幸好哥哥沒死沒傷,兄弟不盡喜歡。」蕭峰道:「多謝兄弟搭救!」一言未畢,城頭上弩箭紛紛射將下來,只是兩人距離城牆尚遠,弩箭射他們不著。阿骨打怒道:「遼狗無禮!我自和哥哥說話,卻來打擾!」拉開長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hetubook.com.com射了上去,只聽得三聲慘呼,三名遼兵中箭,自城頭翻將下來。遼兵射他不到,他的強弓硬弩卻能及遠,三發三中,城頭上眾遼兵齊聲發喊,紛紛收弓豎起盾牌。但聽得城中鼓聲冬冬,遼軍又在聚兵點將。阿骨打大聲道:「眾兒郎聽著,狗契丹又要鑽出狗洞來啦,咱們再來殺一個痛快。」女真人大聲鼓噪,有若萬獸齊吼。
阿骨打大喜,道:「那些中原蠻子囉哩囉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願和他們相見。」說著率領著族人,向北而去。中原群豪見這些番人來去如風,慓悍絕倫,均想:「這群番人比遼狗還要厲害,幸虧他們是喬幫主的朋友,否則可真不好惹!」
這一晚各人均不歇宿,眼見離雁門關路漸漸近了,群豪催騎而行,知道只要一進雁門關,扼險而守,敵軍雖眾,破關便極不容易。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有的展開輕功步行,有的便兩人一騎。行到天明,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眾人都放下了心,下馬牽疆緩緩而行,好讓牲口回力,但身後轟隆隆、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卻也更加響了。蕭峰走下嶺來,來到山側,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岩,心中一凜:「當年玄慈方丈、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伏擊我爹爹,殺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一側頭,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正是玄慈將他父親留下的字跡削去之處。
完顏阿骨打率領族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蕭峰道:「兄弟,咱們去罷!」阿骨打道:「是!」戟指城頭,高聲說道:「眾遼狗聽者,幸好你們沒傷到我蕭大哥的一根毫毛,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否則我把城牆拆了,將眾遼狗一個個的都射死!」當下與蕭峰並騎向西,馳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馬,從馬旁取下皮袋,遞給蕭峰,道:「哥哥,喝酒。」蕭峰接了過來,骨嘟嘟的喝了半袋,還給阿骨打。阿骨打將餘下的半袋都喝了,說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長白山邊,打獵喝酒,逍遙快活。」蕭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心高氣傲,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顏阿骨打敗,又給他狠狠的辱罵了一番,定然不肯就此罷休,非提兵再來相鬥不可。女真人雖然勇悍,究竟人少,勝敗實未可料,終是以避戰為上,想起在長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傷外,再無他慮,更沒爭名奪利之事,此後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卻了無數煩惱,便道:「兄弟,這些中原來的英雄豪傑,都是為救我而來,我將他們送到雁門關後,再來和兄弟相聚。」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跟著阿紫奔近身來,拉著蕭峰的衣袖。蕭峰一抬頭,只見東面、北面、南面三方,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顯然已經合圍。蕭峰點了點頭,道:「好,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這時其餘群豪都已來到雁門關前,但當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時,關門卻尤自緊閉,但見群豪臉上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只見關門上一名宋軍軍官站在城頭,朗聲說道:「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爾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關,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因此各人拋下軍器,待我軍一一搜檢。身上不藏軍器,張將軍開恩,放爾等進關。」此言一出,群豪登時大嘩。有的說:「我等千里奔馳,奮力抵抗契丹,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有的道:「咱們攜帶軍器,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遼軍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登時叫罵起來:「他媽的,不放咱們進關麼?大夥兒攻將進去!」玄渡急忙出言制止,向那軍官說道:「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敵軍轉瞬即至,再要搜檢甚麼的,耽誤了時刻,那時再開關,便危險了。」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不類中土良民,問道:「老和尚,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罷,好!我就網開一面,是大宋良民,就可以進關來,不是大宋子民,那可不得進關。」群豪面面相覷,無不憤怒,要知段譽的部屬都是大理國臣民,虛竹的部屬更是各國人民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麗,如果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那麼大理國、靈鷲宮兩路人和圖書馬,大部分都不能進去了。
蕭峰護著玄鳴,向左側受人圍攻的幾個大理武士衝了過去。遼國兵將見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凜凜的現身,不由得膽怯。蕭峰舞動禪杖,遠挑近打,雖不殺人性命,但遇上無不受傷。眾遼兵發一聲喊,紛紛退開。蕭峰左衝右突,頃刻間已將二百餘人聚在一起。他朗聲說道:「眾位千萬不可分開!」當下率領了這二百餘人,四下遊走,一見有人被圍,便即迎了上去,將被圍者接出,猶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時,遼兵已無法阻攔。當下蕭峰和虛竹、段譽,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師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衝向城門。蕭峰手持禪杖,站在城門邊上,讓大理國、靈鷲宮、中原群豪三路人馬一一出城。遼國兵將遠遠站著吶喊,竟無一個敢上前衝殺。
蕭峰朗聲道:「眾位請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動,待在下與遼帝分說。」不等段譽、阿紫等勸止,已單騎縱馬而出。他雙手高舉過頂,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大聲說道:「大遼國皇帝陛下,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請你出來。」說這幾句話時,鼓足了內力,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臉上變色。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歡呼吶喊,人心大振。范驊卻悄悄對玄渡、虛竹、段譽等人說道:「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咱們快向西退!」話聲未了,只聽得東邊轟隆隆、轟隆隆之聲大作。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但見塵土飛起,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霎時之間,群豪面面相覷,鴉雀無聲,但聽得轟隆隆、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顯是大隊遼軍突然間全力奔馳,衝鋒而至,以這聲音中聽來,不知有多少萬人馬。江湖上的兇殺鬥毆,群豪是見得多了,但如此大軍馳驅,卻是聞所未聞,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這一次遼軍的規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各人雖多是膽氣豪壯之輩,然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忍不住心驚肉跳,滿手冷汗。范驊大聲叫道:「眾位兄弟,敵人勢大,枉死無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今日暫且避讓,乘機再行反擊。」當下群豪紛紛上馬,向西急馳。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
玄渡嘆了口氣,說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以慈悲為懷,那時才不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蕭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等太平世界。」
只見兩條火龍分向左右移動,一乘馬在中間直馳而前。馬上一位老丐雙手高舉頭頂,端著那根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吳長老。他馳到蕭峰身前,竄鞍下馬,跪在地下,說道:「吳長風受眾兄弟之托,將本幫打狗棒歸還幫主。咱們糊塗該死,豬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幫主吃了無窮的苦,大夥兒豬狗也不如,只盼幫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念著咱們是一群沒爹沒娘的孤兒,重來為本幫之主,大夥兒受了奸人煽惑,說幫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該死之極!」說著要將打狗棒遞給蕭峰手中。
蕭峰心想這一仗若是打上了,雙方死傷必重,忙道:「兄弟,你前來救我,此刻我已脫險,何必再和人廝打?你我多時不見,且到個安靜所在,兄弟們飲個大醉。」完顏阿骨打道:「也說得是,咱們走罷!」卻見城門大開,一隊鐵甲遼兵騎馬疾衝出來。阿骨打罵道:「狗娘養的!」彎弓搭箭,一箭颼的射出,正中當先那人臉孔,登時倒撞下馬。其餘的女真人也紛紛放箭,都是射向遼兵顏面,這些人箭法既精,箭頭上又餵了劇毒,中者哼也沒哼一聲,立時便即斃命。片刻間城門口倒斃了數百人。連人連馬,堆成個肉丘,將城門堵塞了,其餘遼兵只嚇得心膽俱裂,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來。
以往每有戰鬥,蕭峰總是身先士卒,這一仗他在遠處等候,既關心,又不耐,說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鍾靈三女齊勸:「遼人欲得你而甘心,千萬不可去冒險。」蕭峰道:「不妨!」縱馬而前,丐幫幫眾也即隨從跟來。到得南京城西門外,只見城牆下、城牆頭、護城河兩岸,伏著數百名死屍,有些是遼國兵將,也有不少是段譽和虛竹二人的下屬。城門將閉未閉,兩名島主手揮大刀,守在城門邊,正在猛砍衝過來的遼兵,不許他和_圖_書們關閉城門。忽聽得南首、北首馬蹄聲大作,蕭峰吃了一驚,道:「不好,大隊遼兵分從南北包抄,要將咱們都圍在這裏了。」他飛身躍起,左腳在城牆一點,借力再躍,登上了城頭,向城內望去時,只見西城方圓十里之中,東一堆、西一堆,中原豪傑被無數遼兵分開了圍攻,幾乎已成各自為戰的局面。這些豪傑武功雖強,但每一人都要抵敵七八人至十餘人,鬥得久了總不免寡不敵眾。
玄渡嗯了一聲,蕭峰道:「我想問他老人家:若是遼兵前來攻打少林寺,他卻怎生處置?」玄渡道:「那自是奮起殺敵,護寺護法,更有何疑?」蕭峰道:「可是我爹爹是契丹人,卻要他為了漢人,去殺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幫主果然是契丹人。棄暗投明,可敬可佩。」蕭峰道:「大師是漢人,只道漢為明,契丹為暗。我契丹人卻說大遼為明,大宋為暗,我祖先為羯人所殘殺,為鮮卑人所脅迫,東逃西竄,苦不堪言。大唐之時,你們漢人武功極盛,不知殺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擄了我契丹多少婦女。現在你們漢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過來攻殺你們。如此殺來殺去,不知何日方了?」玄渡隔了半晌,唸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蕭峰直待眾人退盡,這才最後出城,出城門時回頭一望,但見屍骸重疊,這一戰不知已傷了多少性命,眼見兩名靈鷲宮的女將倒在血泊中呻|吟滾動,卻是無法站立。蕭峰一衝回進城門,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將出來。猛聽得鼓聲如雷,兩隊騎兵從南北殺將過來。蕭峰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眼見這兩隊騎兵每一隊都在萬人以上,己方久戰之後,不是受傷,便已疲累,如何抵敵?叫道:「丐幫眾兄弟斷後!將坐騎讓給受傷的朋友們先退!」丐幫幫眾大聲應諾,紛紛下馬。蕭峰又叫:「結成打狗大陣!」群丐口唱「蓮花落」,排成一列列人牆。蕭峰叫道:「玄渡大師、二弟、三弟,快率領本部朋友向西退卻,讓咱們斷後──」日光下遼兵的矛尖刀鋒,閃閃生輝,數萬聲鐵蹄踐在地上,直是地動山搖。虛竹、段譽見了遼兵的兵勢,情知丐幫的「打狗大陣」無論如何阻攔不住,二人分站蕭峰左右,說道:「大哥,咱們結義兄弟,有難同當,生死與共!」蕭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馬退去!」虛竹、段譽分別傳令。豈知靈鷲宮的部屬固然不肯捨主人而去,大理國的將士更加不肯讓皇帝身居險地,自行退卻,眼見遼兵越衝越近,射來弩箭已落在蕭峰等人十餘丈外,玄渡本已率領中原群豪先行退開,這時群豪見情勢兇險,竟有數十人奔了回來助戰。蕭峰暗暗叫苦,心想:「這些人一個個武功雖高,聚在一起,卻是一群烏合之眾,不諳兵法部署,如何與遼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緊,大夥兒都被遼兵聚殲於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這大火直燒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見南邊也燒起了火頭。烈日下不見紅光,濃煙卻直衝雲霄。玄渡本來領人在前,見到南邊的大火後,勒馬候在道旁,等蕭峰來到,問道:「喬幫主,遼軍分三路來攻,你說這雁門關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馬不斷的向雁門關報訊,但關上統帥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難抗契丹的鐵騎。」蕭峰無言能對。玄渡又道:「看來女真人倒能制止,將來大宋和女真人聯手,南北夾攻,或許能阻使契丹鐵騎不敢南下。」蕭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設法和女真人的首領完顏阿骨打聯繫,但想自己實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結外敵來攻打故國,突然說道:「玄渡大師,我爹爹在寶剎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寶,在少林後院清修,咱們這次來到南京,也沒知會令尊以免引起他的塵心。」蕭峰道:「我真想見見爹爹,問他一句話。」
群豪都道不錯,當下虛竹率領靈鷲宮下屬為第一路,段譽率領大理國兵馬為第二路,玄渡率領中原群豪為第三路,蕭峰率領丐幫幫眾斷後。四路人馬,每一路之間相隔不過數里,探子騎著快馬來回傳遞消息,若有敵警,便即互相應援。迤邐行了一日。當晚便在山間野宿,整晚並無遼兵來攻,眾人漸感放心。次晨一早又行,蕭峰問阿紫道:「那位游君還在靈鷲宮中麼?」阿紫小嘴一撇,道:「誰知道呢?多半是罷,他瞎著雙眼,又怎得能下山來?」語意之中,仍是對他沒半分關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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