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敖德薩檔案

作者:弗.福塞斯
敖德薩檔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兩位政治家簽署了一項協定,按照這個協定,西德同意給予以色列每年達五千萬美元的信貸,不附帶任何條件。然而本.古里安很快就發現,有錢是一回事,取得確實可靠的武器來源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六個月後,華爾道夫協定由於西德和以色列的國防部長法朗茲.約瑟夫.斯特勞斯和希蒙.佩雷斯簽署的另一協定而臻於完成。根據其中條款:以色列可以使用德國的錢在德國購買武器。
「好吧,我該回所啦。再見,彼得。」
警長立即響應這聲叫喊,把人群更往後推。兩個救護車人員走上人行道,繞到打開的車門口。勃蘭特跟著他們走去,密勒隨在他後面。密勒並不是想去看一下死人,他連這種打算都沒有,他只是跟著勃蘭特走。兩個救護車人員走到車門口,頭一個把擔架的一端放到滑道上,第二個準備把它推進去。
「是啊,是啊,是啊,」他自作聰明地嘰哩咕嚕著,好像他看見了事情全部經過似的。「粗魯的人民,這些美國人,請記住我的話,粗魯的人民。他們身上有一股暴力,我們這兒的人是永遠沒法理解的。」
勃蘭特半笑著轉向他,「你是個玩世不恭的壞蛋。」他說。
第一輛德國坦克在一九六三年六月的晚些時候到達海法。使這個消息長時間保密是困難的,牽涉的人太多了。敖德薩在一九六二年的後幾個月已有所發現,並立即通知埃及人,它在開羅的間諜跟這些埃及人是有極其密切的連繫的。
「該死的貪心傢伙,你這些日子都幹什麼來著?」
「建議將有關事實的可靠記錄立即送交西德當局。本處認為,這將是使波昂最高當局採取保證繼續執行華爾道夫祕密協定的立場的最好途徑。
勃蘭特這下感到不好回答了。他聳了聳肩膀,「我本來以為它可以讓你搞出一篇故事。」
他又抽了一支菸,在一點三刻獨個兒睡了,在睡夢中見到阿爾托納區貧民窟那個被煤氣燻死的老頭子的可怕的臉。
密勒望見門斯克汽車零件倉庫一閃而過,又過了兩條街,他原先的問題得到了解答。救護車開進一條貧窮破舊的街道,照明很差,在雨雪橫飛中顯得陰陰沉沉,路旁是一些殘破不堪的公寓和出租單間的房子。它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住,有一輛警車早已停在那裡了,藍色的頂燈在滴溜溜地轉動,光線投射在一群聚集在門口看熱鬧的人臉上,顯得陰慘慘的。
「可怕。我簡直沒法想像會是那樣壞,我是指他們對猶太人幹下的那些事情。」
同一時間,在距此東邊五十哩一個叫做雅德.伐歇姆的地方,有個人正站著祈禱,那報告就是根據他的匯報寫成的。可是分析員並不知道這點。他並不確切地知道他報告中的情報是如何獲得的,或者情報送到他手邊之前有多少人喪失生命。他不需要知道。他需要的只是保證情報準確無誤,從而得到正確而合乎邏輯的分析結論。
「噢,彼得,他不像個小天使嗎?」
他平素從不看那些有關流行歌星的無聊報導,當時無非是沒有別的東西可看。中間的插頁是介紹四個亂髮的英國青年一舉成名,成為國際紅星的經過。照片上最靠右的那張長著一個大鼻子的臉他不認得,可是其餘三張臉卻似乎相識,引起了他一番搜索枯腸的回憶。
他們又握了握手,各自走開。密勒調轉車頭駛向阿爾托納火車站,再從那裡上了大路,朝市中心開去,二十分鐘之後,他的「美洲虎」駛進了漢薩廣場離他住的公寓二百碼遠的地下停車場,他在那座公寓的頂層有一套房間。
十年前,他服兵役期滿時,一名人事官員曾經問他,今後打算做個什麼樣的人。他回答說:「一個無所事事的闊人。」
當晚開羅郊外的歡樂聚會的主人,斟滿了客人們的酒杯之後,轉回到酒櫃旁再給他自己的杯子添滿酒。他的名字是沃爾夫甘.盧茲,一九二一年出生於曼海姆,是德國陸軍的一名前少校,極端憎恨猶太人,他是於一九六一年移居開羅並創辦他的騎術學校的。淡黃髮,藍眼睛,鷹臉,不論在開羅的有影響的政界人物中間,或是在尼羅河岸德國的(主要是納粹的)移民社會中間,他都是一個最得人望的人。
「可我是警察,」警長說,「誰都不准上去。樓梯太窄,很不安全。救護車的人馬上就要下來了。」
「可我們的酒杯是空的。」薩米爾上校說。
一些細節開始有了:進達拉斯時坐的是敞篷車,持槍的凶手是躲在一所學校圖書館的窗戶後邊。沒有任何捕人的消息。
「可不是。」密勒說,他的心思仍然在老遠老遠的地方。
「卡爾……」
「說不上來,過會兒到分駐所去打聽。」
「好。如果你認為值得,我會出錢買的。」他說了鵝市場上一家小飯館的名稱,約定一點半鐘在那兒會面,就放下了話筒。他還是迷惑不解,因為他看不出,從一個老頭——不管他是或不是猶太人——在阿爾托納區貧民窟的一間出租房間裡的自殺,能搞出一篇故事來。
無線電裡輕音樂停止了,換上「喪禮進行曲」,這顯然是一切電臺手頭必備的唱片節目。每隔一些時候,他就唸一點從新聞室送來的由傳真打字機直接記錄下來的最新報導。
迅速瞥了一眼,勃蘭特把毯子放回去,朝他後邊那個救護車工作人員點點頭。他後退一步,那人就將擔架推進到它的位子上,閂上車門,走到駕駛室他同伴那裡去。救護車開走了,人群開始散開,警長的沙嗓子還在咆哮著:「喂,全結束了,再沒有什麼可看的啦。你們還不想回家?」
「事實如此嘛,甘迺迪的事大家才想看。是他們花錢買報紙。」
密勒心想:他馬上就會明白的。
勃蘭特又顯得嚴肅起來。他看著密勒手臂下邊挾的那包東西,慢慢地點點頭:「是啊。是啊,是那樣,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那樣壞。再說,這並不都是過去的事情,事情是昨晚上在漢堡這兒結束的。再見,彼得。」
「可以,」他說,「你有空出來吃飯嗎?」
當彼得.密勒半夜在漢堡吃他的炒雞蛋的時候,有五個人正在開羅郊外金字塔附近緊靠一所騎術學校的一幢房子的舒適的客廳裡舉杯痛飲。當地時間是凌晨一點鐘。五個人都已飽餐一頓,興高采烈,原因是他們前四個鐘頭左右聽到了來自達拉斯的新聞。
「不管他現在上了哪兒,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死法了。」
密勒苦著臉:「沒門。像你說的,每天晚上有一個。今晚上全世界有多少人死去,可是誰也不會去注和*圖*書意。對甘迺迪的死就不是這樣了。」
密勒付了賬,兩個人走出去了。
後來就很難弄清楚老師們在戰爭結束後的年代裡講的那些話的意思了。沒有人可問,也沒有人想講,老師們和父母們都這樣。只是到了快成年的時候,他才有可能讀到一點有關的東西,儘管他所讀到的使他噁心,他卻沒有感到這跟他有什麼關係。那是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遠得很了。事情發生時他並沒有在那兒,他的父親沒有在那兒,他的母親也沒有在那兒。他心裡自我辯解說,這跟彼得.密勒有什麼相干的呢,所以他從沒有去打聽過姓名、日期和種種細節。他奇怪勃蘭特為什麼提起這個問題。
西吉上床才只四個鐘頭,還睡得很熟。
三個月後,密勒把她帶到自己的床上,接著又問她是不是願意搬進來住。西吉是個對生活裡的大事非常死心眼的人,她早就決定要跟密勒結婚,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的只是她能不能先不跟他睡覺或用其他辦法而得到他。現在她很懂得,他一旦需要完全可以另找女人來占領他的另一半床鋪,所以就決定搬進去,並且使他的生活過得非常舒服,以至非跟她結婚不可。到十一月底,他們已同居六個月了。
那人終於明白過來,「好,我該回家了,」他直起身子說,「再見。」然後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你知道,如果是他們幹的話,那就會打仗了。」那人說。
阿登納意識到第二個協定更會廣泛引起爭議,便拖延了幾個月,直到一九六一年他去紐約會見新總統約翰.費茲傑拉爾德.甘迺迪的時候。甘迺迪施加了壓力。他不想從美國直接把武器交給以色列,但他希望這些武器總會通過某種途徑送達。以色列需要戰鬥機、運輸機、一〇五毫米榴彈炮、大炮、裝甲車、裝甲運兵車和坦克,最最需要的是坦克。
「好吧,我把它看一遍。不過我未必會為它大動感情,也許能給雜誌搞出一篇東西。」
他至今還覺得能買到這輛車子真是運氣不錯呢。那年初夏,他在一家理髮館裡等理髮時,順手翻開一本流行雜誌。
他把手提半導體收音機拿到浴室裡來,關上門,免得吵西吉,然後一面淋浴和刮臉,一面收聽新聞。主要新聞是有一個人因謀殺甘迺迪已被逮捕。果然不出所料,整個新聞節目全跟甘迺迪謀殺案有關,別無其他。他擦乾身子回到廚房,又煮起咖啡來,這回煮了兩杯。
密勒會嗯嗯幾聲:「是啊,真可愛。」
「彼得嗎?」
把車子在地下汽車庫停存一冬天是很費錢的,不過這是他允許自己享受的奢侈項目之一。他喜歡他那套租價相當昂貴的房間,因為它位於高處,可以俯瞰熙攘忙碌的斯坦大街。對於吃穿,他不太在乎。他二十九歲,身高近六呎,有著女人們所追求的一頭亂蓬蓬的棕色頭髮和一雙棕色的眼睛,他是不需要什麼貴重的衣服的。有個對他頗為羨慕的朋友曾對他說,「你能把修道院裡的女人都帶走的。」他哈哈大笑,同時心裡很高興,因為他知道這話不假。
密勒發覺他動身要走,「好,晚安。」他從開著的窗口喊了一聲,然後把車窗旋上,以抵禦朝易北河方向疾掃而去的雨雪。無線電裡的音樂繼續保持哀傷的調子,廣播員說今晚不會再有輕音樂了,只有新聞報導間以適當的音樂。
密勒靠在他的「美洲虎」牌汽車的舒適的皮靠背上,點燃一支「羅特—漢德爾」。這是一種不帶濾嘴,用黑色菸草製成的有股惡臭味的香菸,也是叫他母親抱怨她那令人失望的兒子的另一件東西。
密勒略帶挖苦地看著他的老同學,「怎麼樣,很壞吧?」
他們只是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她漸漸擺脫了先前的緊張,高興地談起來了。他得知她喜歡流行音樂、藝術、沿阿爾斯特湖邊散步、做家務以及看顧孩子。這以後,他們開始在她每星期中不上班的那個晚上出來吃吃飯或者看看電影,但不在一起睡覺。
「不要緊,警長。他不會找什麼麻煩。」
他是個大個子,身高六呎三吋,穿著斗篷雨衣,張開兩臂把人群攔在後邊,就像一扇倉庫大門似的屹立不動。
彼得.密勒在第二天早上快九點時醒來,非常舒服地在鋪滿整個雙人床的巨大鴨絨被下面翻動。
他們的主人趕緊前來補救,從酒櫃上拿下一瓶威士忌倒滿各個空杯。
警長放下手臂,密勒衝了過去。他和卡爾.勃蘭特握了握手。
「昨晚上那個人,」他終於說道:「他是個德國猶太人,他在集中營待過。」密勒回想起昨晚擔架上骷髏似的死人。他們最後都落得這麼個下場嗎?哪有的事。那個人無非是十八年前讓盟軍解救出來後活著活著就老死了。可是那張臉繼續浮現在他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或者至少沒有在知情的情況下看見過一個在集中營待過的人。他也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黨衛軍殺人犯,這點他可以肯定。真碰到了,一定會知道的啊。
「那麼,上面出了什麼事?」密勒問。
密勒的記者頭腦馬上開動起來。凡是有什麼事情要說但又不願意通過電話來說,那必定是認為事關重要。至於勃蘭特,密勒更難相信一個警探會在一些無聊事情上賣關子。
晚宴的第六位客人是這次宴會的主賓,已在開羅時間九點半鐘甘迺迪總統死訊傳來時特地趕回了開羅。他是埃及國民議會的議長安瓦爾.埃爾.薩達特、納賽爾總統的親密合作者,後來成為他的繼任人。
他也不熟悉那兩張使這個四人合唱團一舉走運的唱片的名字:《讓我開開心》和《愛我吧》,但那三張臉卻使他恍惚了整整兩天。他終於記起,一年多以前,一九六二年,他們曾經在雷柏大街一家小酒吧間裡演唱。他又花了一天時間去回憶酒吧間的名字,因為他只進去過一次,當時是跟一個黑社會的人物喝酒閒聊,想從他口裡探聽到有關山克特.波里匪幫的情況。那是明星夜總會。他在那裡翻看一九六二年度的節目單,找到了他們的名字,他們當時是五個人,三個他認得,其餘兩個叫彼得.貝斯特和斯圖亞特.蘇特里夫。
分析員在文件末尾簽名並寫上日期: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三日。隨後他按電鈴傳來一名信使,由他立即把文件送交總理辦公室。
「是啊,昨晚上的事情我當然記得,」密勒說,「我不知道他是個猶太人。他怎麼啦?」
還在阿登納當政的時候,西德內閣內部就有一幫人吵嚷著要擱置以色列武器密約並在供應開始之前就加以制止。老總理用短短的幾句話就使他們安靜了下來,也正是他的權威使他們繼續保持安靜www.hetubook.com.com
「它就放在屍首旁邊,我揀起來帶回家了。昨天夜裡我把它看了一遍。」
「你認為是共產黨幹的嗎?」那人問。
「上帝。」他輕輕吐了一口氣,減緩車速,轉到公路的右側。他抬頭朝前邊看了看。在這條穿越阿爾托納區通往漢堡中心的又長又寬又直的公路上,其他司機由於聽到同樣的廣播,也都把車子駛向路邊停靠,彷彿開車子和聽廣播突然變成互相排斥的事情,儘管他們過去有時是邊開邊聽的。
「可能吧。」密勒應付著說,他巴不得那人趕快走開。
「送達本處的確證資料表明,該諜報員有關工廠座落位置的說法是準確可靠的。如能採取適當行動,完全可以預計西德當局將會過問工廠的拆除工作。
「混日子嘛。聽到甘迺迪的事嗎?」
這要比她當教員的薪水高五倍。
彼得.密勒探望他母親之後正驅車返回市中心。他母親住在漢堡遠郊區奧斯多夫。他常常在星期五晚上去探望她,一方面看看她過週末是不是還欠缺些什麼,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感到,他應該每星期去探望她一次。若是她有電話,他本來可以打電話給她的,但她沒有,就只好開車去看她了。這也正是她拒絕有個電話的原因。像平常一樣,他打開無線電,收聽西北德意志廣播公司播送的音樂節目。八點半鐘,他的車子駛上了奧斯多夫公路,離他母親住宅有十分鐘的路程,這時音樂突然中斷,傳來廣播員非常緊張的聲音:「注意,注意。重要新聞。甘迺迪總統死了。我重複一遍,甘迺迪總統死了。」
演出結束,掌聲四起,她沒有做出職業舞|女那種討厭的歪頭姿勢,而是羞澀地、有點忸怩地對觀眾馬馬虎虎地微微一鞠躬,敷衍塞責地露齒一笑,就像一條訓練不足的獵狗,不顧人們為她下了多少賭注,卻只叼回了一隻才出毛的松雞。正是這一笑,而不是那老一套的舞蹈或體形,把密勒給迷住了。他打聽她肯不肯來喝一杯,於是她被請來了。
「喂,卡爾。」
吃飯時,這位年輕的偵探似乎一直避免接觸他這次約密勒前來面談的那件事情。等到上咖啡時,他簡短地說了一句,「昨晚上那個人。」
密勒把「美洲虎」開到路對過二十碼遠的地方,揚起眉頭。沒有車禍,沒有火災,也沒有困在火裡的小孩,或許只是心臟病發作。他下了車,朝著被警長攔在那幢出租單間的房子門前站成一個半圓形的人群走去。
「不,」密勒說,「我不過像大多數人一樣,只關心眼前的事情。你怎麼啦?在警察局混了十年,我還以為你早已是個硬心腸的警官咧。這件事真讓你動感情了,是嗎?」
「是的,」密勒說,「他怎麼啦?」
「聽到了,糟糕透頂。他們今晚準是把達拉斯搜個天翻地覆,幸虧不屬我的地段。」
「為什麼把它帶給我?」
「簡直是發了瘋。」那人說。全漢堡,全歐洲,全世界,人們都走到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跟前談論這個事件。
在德國這些東西應有盡有,主要是美國貨,有的是從美國買來以補償根據北約協議駐在德國的美軍維持費用,有的是經許可在德國製造的。
「怎麼回事?」他問那警探。
勃蘭特攪動一下他的咖啡,他也有點不怎麼自在,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你一定聽說過,我們也全都聽說過,戰爭期間甚至於戰前,納粹對猶太人所幹的那些事吧?」
「是啊,可憐的老頭。這裡面大概沒有你需要的吧?」
當情報分析員用打字機打完他的報告的時候,綠藍色的曙光剛剛降臨特拉維夫。他舒展一下肩部繃緊的肌肉,又點上一支帶濾嘴的時代牌香菸,然後去閱讀結尾的幾段。
他知道有一個人,一九五八年二月六日在慕尼黑機場等飛機時,正碰上那架載著曼徹斯特足球聯隊的飛機在離他幾百米的地方撞毀了。那人根本就不是個職業攝影師,但他取下了為度個滑雪的假日而隨身攜帶的照相機,拍攝了飛機起火焚燒的最初幾張獨家照片。畫報付了五萬多馬克買了這些照片。
作為一個記者,他此刻能夠想像到全國各報社一片忙亂的景象,每一個編輯部人員都會給叫回去幫著弄出個精采的版面,以便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人們的早餐桌上。死者略傳要準備出來,成千篇的速寫要加以編排,電話線路充斥著人們呼喊的聲音,他們在尋求更多更多的細節,因為有個人頭部挨了槍彈,躺在德克薩斯的一個城市裡死了。
勃蘭特巡官嘲弄地一笑:「你們這些混帳的記者。」
「不行。這兒沒有你的事。」
電話裡的聲音顯然不大耐煩。「卡爾.勃蘭特。怎麼回事?你還沒睡醒嗎?」
密勒嘆了口氣,轉過身來仰躺著,拿起他的手錶,在半明不暗的光線下瞟了它一眼。然後,他從床的另一邊溜下來,拿一條浴巾圍住身子,慢慢走進起居室,拉開窗簾。十一月的寒光衝進房間,使他睜不開眼。他眯起眼睛俯瞰斯坦大街。這是個星期六早晨,潮濕的黑色柏油路上交通還不怎麼擁擠。他打個呵欠,走進廚房去煮他無數杯咖啡中的頭一杯。他母親和西吉都抱怨他幾乎完全靠咖啡和香菸過日子。
宴會的主人即這所學校的所有者的妻子早已睡去了,讓五個男人一直談到半夜三更。
「你的毛病呀,夥計,」他一面對著西吉擦得亮晶晶的一個小鍋上面他的影像說,一面用食指涮洗著杯子,「就是你太懶了。」
恐怕誰都清楚記得,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聽到甘迺迪總統去世的那一時刻,自己正在做些什麼。甘迺迪是在達拉斯時間中午十二點半遇刺的,宣布他死去是當地時間一點半的光景。這在紐約是兩點半,在倫敦是晚上七點半,在漢堡是夜裡八點半,那是個寒冷的雨雪交加之夜。
「行。」勃蘭特說。
「昨晚上在阿爾托納開煤氣自殺的那個人,連這個你都記不起來嗎?」
「當然,在學校裡他們盡往我們腦子裡灌這些東西,不是嗎?」密勒感到迷惑和不安,像大多數德國青年一樣,當他十二歲左右在學校裡讀書時,人們告訴他說,他和他的所有同胞對重大的戰爭罪行都負有責任。他當時囫圇吞棗,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指的是什麼。
他左邊是戈培爾本部的另一名前專家,路德維格.海頓,也在國家指導部工作。他同時成了伊斯蘭教徒,曾去麥加朝聖,改名叫埃爾.哈德茲。為尊重他的新宗教,他拿著一杯橘子汁。兩個人仍然都是狂熱的納粹分子。
「因此,無論從哪一點看,委員會各位尊敬的委員們都可以確信,所謂『火神』計劃正處於解體的過程之中。基於此點,我和-圖-書們有充分根據認為,火箭已絕不可能及時發射。最後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一旦發生對埃及的戰爭,這將是一場用常規武器來進行和取勝的戰爭,而勝利者將是以色列共和國。」
這時有個穿便衣的人走下樓梯,出現在人行道上。「大眾」牌巡邏車頂上轉動的燈光掃過他的臉,密勒認出他來了,他們在漢堡中心高級學校同過學。他現在是漢堡警察局的一名低級偵緝巡官,駐在阿爾托納區中心分局。
把甘迺迪稱做猶太佬的朋友,不會使房裡那五個人當中任何一個感到茫然。一九六〇年三月十四日,當德懷特.艾森豪威爾還是美國總統的時候,以色列總理戴維.本.古里安和德國總理康納德.阿登納曾經在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飯店祕密會晤,而這種會晤在十年以前恐怕是不可能的。甚至在一九六〇年人們原以為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那次會上也發生了,這就是為什麼它的細節經過幾年的時間才逐漸透露出來,這就是為什麼甚至到了一九六三年末,納賽爾總統對於敖德薩和薩米爾上校的穆克哈巴拉特送到他案頭的情報,都拒絕加以認真的考慮。
倚著車窗的那個人發覺密勒有點心不在焉,還以為這是出於對去世的總統的悲痛之情。他馬上打住關於世界大戰的談話,換上了同樣莊重的表情。
他把這兩杯咖啡端進臥室,放在床頭桌上。
一位身材魁梧、穿著斗篷雨衣的警長向人群大聲吼叫,要他們後退,給救護車在門口讓出塊地方來。「賓士」開到門口停住。司機和工作人員下了車,奔到車後頭,抬出一付空擔架。跟警長簡短地講了一句什麼話,他們就急急忙忙上樓。
他離開車子,順著斜坡走上大街,回到自己的住處。這時已臨近午夜,儘管他母親像往常一樣當晚六點鐘讓他飽餐一頓,他又覺得餓了。他做了一盤炒雞蛋,收聽起午夜新聞。全都是有關甘迺迪的報導,並且從德國的角度大加渲染,還沒有更多的新消息來自達拉斯,警察仍在搜尋凶手。廣播員大談特談甘迺迪對德國的愛,他今年夏天對柏林的訪問,以及他用德語說的「我是一個柏林人」。
青年巡官聽到喊他的名字就轉過頭來,細看著警長後面的人群。當警車的燈光又一次照過來的時候,他終於望見了密勒和他舉起來的右手。他臉上露出獰笑,半是高興,半是生氣。他對警長點點頭。
他回想起兩年前在耶路撒冷審判埃希曼時報刊的熱烈反應。各報好幾個星期都連篇累牘地報導這件事。他想起在被告席上的那張臉,記得當時的印象是覺得它那麼平淡無奇,平淡得讓人洩氣。正是讀了有關審判的新聞報導,他才第一次稍稍明白,黨衛軍是如何幹那些勾當,他們又是如何逃脫處罰的。不過那些事都發生在波蘭、俄國、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和很久很久以前。他看不出跟他有什麼切身的關係。
「是啊。」密勒回答。
人們往往喜歡事後追憶,如果……或者如果不,那將會如何呢?這通常是白費精神,因為將會如何,這是人們最難以預測的祕密。但說如果那天晚上密勒不開收音機,他就不會把車子停在路旁達半小時之久,他也就不會看到救護車,或者聽到所羅門.陶伯或愛德華.羅施曼的事,而四個月之後,以色列共和國或許就不再存在了,這樣說恐怕是不錯的。
「從法律上講,屬於陶伯的繼承人,可是我們永遠不會找到他們的。所以我想,它屬於警察局,不過他們也只是把它歸檔而已。你可以拿去,如果你想要的話。就是不要讓別人知道這是我給你的。我不希望局裡找我的麻煩。」
「我是記者。」密勒說,向他出示漢堡市的記者證。
巡官笑笑,轉過身子,那兩個救護車人員正小心翼翼地走下吱吱作響的樓梯的最後七個梯級,把他們的負荷物抬進門道。勃蘭特看看周圍,「讓開點,讓他們過去。」
艾哈德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早已贏得「橡皮獅子」的雅號。他一上臺,以外交部為基地,始終注意跟阿拉伯世界改善關係的那一幫反對武器密約的人又吵嚷起來了。艾哈德嚇得發抖。但問題的癥結是約翰.甘迺迪的決定:以色列必須經由德國取得武器。
坐在緊閉的窗子旁邊一張皮靠背安樂椅裡的是漢斯.阿普勒,從前是約瑟夫.戈培爾博士的納粹宣傳部裡一名猶太專家。阿普勒在戰爭結束後不久就定居埃及,他受到敖德薩的鼓舞,使用了一個叫做薩拉赫.察法爾的埃及名字,在埃及國家指導部當一名猶太問題專家。他手裡拿著一杯威士忌。
「等一等。」勃蘭特說,他撩起死人臉上蓋著的毯子的一角。他扭過頭來解釋說:「這是例行手續。我的報告得要說我是陪送屍首上救護車和陳屍所的啊。」
他有點想回到一家日報的編輯部,可是他早在三年前就成了一名自由記者,專門採訪德國國內新聞,主要跟罪犯、警察、黑社會打交道。他母親嫌惡這個工作,責怪他跟「下流人」廝混。他辯解說,他正在成為國內最吃香的採訪記者之一,但這並沒有能使她相信,記者的工作是值得她的獨生兒子去幹的。
「打倒猶太佬的朋友!」他舉杯祝酒,「德國萬歲。」
代替回答,勃蘭特從他手提皮包裡拿出了用棕色紙裹著的一包東西,從桌面上推過來。「那老頭留下一本日記。實際上他並不太老,五十六歲。看來他當時就作了摘記,藏在他的裹腳布裡。戰後他全部改寫過,就成了這本日記。」密勒不是太感興趣地看了看那包東西,「你在哪兒找到的?」
沿他自己這一側,他看到前面的汽車尾燈泛出紅光,司機正把車拐向右側,緊挨著路邊停下,繼續收聽從無線電裡大量傾瀉出來的補充報導。左側,一些從城裡開出來的汽車的幻光來個大幅度的擺動,也朝著人行道一邊拐了過去。有兩輛車追過了他,頭一輛憤怒地鳴著喇叭,他瞥見司機朝他拍拍自己的前額。這種粗魯的手勢是表示咒罵對方神經錯亂,每當一個德國司機被另一個司機惹惱了的時候就常來這一手。
密勒朝那所出租單間的房子光線暗淡的門道揚了揚頭,那裡只有一個低度數的沒有燈罩的燈泡向剝落的糊壁紙投下昏黃的亮光。
「看來你弄到不少鈔票吧,我老是在畫報上見到你的名字。」
他親自進行維修,星期天穿上工裝褲,往往一連幾個鐘頭鑽到車身底盤下面或者半埋在引擎之中。它有三個SU汽化器,所耗的汽油成了他經濟上的一筆主要負擔,由於德國的汽油價格昂貴,就更顯得如此,但他心甘情願地付這筆錢。當他在和圖書開闊的高速公路上踩著加速踏板,聽著排氣管發出吼聲的時候,或者感到車子從山路的拐彎處猛衝出來的那股衝勁的時候,他就感到心滿意足了。他甚至把前輪上那個獨立的懸吊換成硬懸吊系統,而由於後輪上本來就是硬懸吊,所以在拐彎時穩如磐石,別的司機若想趕上它,就得在座位上大大顛簸一番了。車子剛買回來不久,他就把它漆成黑色,兩側各加一道長長的黃色條紋。它是在英國科芬特里製造的,因為不是一輛出口車,駕駛盤是在右邊,超車時偶爾會引起一些問題,但這可以讓他用左手換檔,用右手把住抖動的駕駛盤,這倒正合乎他的心意。
其中三個是德國人,另外兩個是埃及人。那騎術學校是開羅社會的精華以及數以千計的德國移民所喜愛的聚會地點。
密勒前頭那輛車的司機爬出車子,朝他這邊走來。他走近左邊車窗才知道司機位子是莫名其妙地在右邊,就又繞了個圈。他身穿一件尼龍皮領夾克。密勒把車窗旋下。
他轉過頭來對著大家露出一副爽朗的笑容。如果這副笑容裡有什麼虛假的東西的話,沒有一個人會加以注意。然而它是虛假的。他是在曼海姆出生的猶太人,但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歲時就已移居巴勒斯坦。他的名字叫澤耶夫,在以色列軍隊中持有少校的軍階,他也是當時以色列情報局在埃及的頭號間諜。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在他家遭到一次突擊搜查,從浴室體重檢查器裡發現一架無線電發報機之後,他被逮捕了。他於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受審,被判處終身苦役。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結束後,他作為同幾千名埃及戰俘進行交換的人員的一部分而被釋放,一九六八年二月四日,他和他的妻子回到洛德機場,踏上了家鄉的土地。
「我可以上去嗎?」密勒問。
救護車穿過阿爾托納區那些彎彎曲曲的狹小蹩腳的街道,拐過左邊的阿爾托納火車站,朝河邊開去。駕駛這輛扁頭高頂的「賓士」牌救護車的人,是很熟悉漢堡,很會開車的。密勒儘管加大了速度,車上又有硬懸吊裝置,他還是可以感覺到「美洲虎」的後輪在雨濕的圓石子路面上直打滑呢。
漢斯.阿普勒朝天花板舉起他的酒杯:「甘迺迪這個猶太佬的朋友到底死了。先生們,我敬你們一杯。」
話雖這樣說,但她下了臺把衣服穿上之後,仍會在夜總會裡挑一張桌子坐下,等待哪個顧客來請她喝上一杯的。唯一供她喝的飲料是香檳酒,至少一次半瓶,整瓶更好。在這上面,她可拿百分之十五回扣。雖然所有請她喝香檳的人,除了想藉此機會,瞪大了眼睛,對她雙峰之間的峽谷盡情欣賞個把鐘頭之外,幾乎毫無例外地都還別有企圖,但他們始終誰也未能得手。她是會體貼人通情達理的姑娘,她對顧客們那種色迷迷的神情所持的態度,與其說是其他姑娘在她們的嬌笑後面所隱藏的一種輕蔑的嫌惡,毋寧說是一種溫柔的惋惜。
「瞧,是關於那個死去的猶太人的。我想跟你談一談。」
密勒莫名其妙,「什麼死去的猶太人?」
按正常情況,一位自由記者不用XK一五〇S型「美洲虎」的。替換零件幾乎不可能在漢堡買到,XK系統的零件更是如此,其中S型是最後一種型號,一九六〇年即已停止生產。
「是啊,他們往往住在這樣的地方。不,這回是個老頭,看起來好像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似的。每天晚上總有人幹這個。」
密勒的視線離開路面,直瞪著無線電上方微微發亮的波長指示板,彷彿他的眼睛可以否定他的耳朵聽到的東西,讓他相信他是收錯了地方,碰上了一個專門造謠生事的電臺。
實際上,他巴不得他的客人們趕快離開,因為其中有一位在餐桌上透露了一件對他的國家極關重要的事情,他急切地希望客人走後好進浴室去從體重檢查器裡取出發報機,把這一訊息發往特拉維夫。但他強迫自己保持笑容。
然後放了西柏林市長威利.勃蘭特悼詞的錄音,他的聲音感情異常衝動;還唸了路德維格.艾哈德總理以及剛在十月十五日退休的前總理康納德.阿登納的悼詞。
無線電播送出各種報導的時候,他的腦筋也開始跑馬,想找出一個能從德國國內加以配合的新「角度」,從側面來記述這件大事。波昂政府的反應,這會由波昂的報紙編輯報導;有關甘迺迪同年六月訪問柏林的回憶,那會從柏林報導出去。看起來他搞不出什麼精采的圖片特寫,來賣給德國二十來家畫刊中的任何一家,它們原是他這一新聞行業的最好的買主。
他剛跟上,馬上又想不如回家,也許這裡面什麼都撈不到,但誰知道呢。救護車表明出了什麼麻煩,而麻煩或許表明能弄出個什麼故事來,尤其當一個人首先來到現場,趕在那些報社記者之前把全部事情都搞個一清二楚。這可能是撞車事故,碼頭大火,或者公寓失火,裡面困著小孩。什麼都有可能。密勒常常在他車上放手套的小格子裡帶一架有閃光設備的亞希卡小照相機,因為很難知道他眼前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在甘迺迪去世的那個夜晚,被捕,受折磨,他妻子被輪|奸等等,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朝他面前四張微笑的臉舉起他的酒杯。
在甘迺迪的壓力下,斯特勞斯—佩雷斯密約付諸實施。
他把他的思路拉回到現在,拉回到勃蘭特的談話在他的心裡引起的不自在感覺。
從那兒他又去找曾經替演出人貝爾特.卡姆菲特拍攝廣告照片的攝影師,從他手中買到了他所有照片的版權。他的報導《漢堡是怎樣發現披頭四樂隊的?》幾乎登上了德國的所有流行音樂雜誌和畫刊,在國外也紛紛轉載。結果他買了這輛「美洲虎」,他是從一間汽車陳列室看到它的,有一位英國軍官因他妻子懷孕,肚子太大沒法擠進車門,就把車子放在那兒出售了。他為表示感恩甚至買了幾張披頭四的唱片,不過只有西吉一個人聽過它。
密勒醒過來了,「噢,唉啊,卡爾。對不起,我剛剛起來。什麼事啊?」
一九六三年後幾個月,事情發生了變化。十月十五日,康納德.阿登納,這個波昂的狐狸,花崗石腦袋的總理辭職並退休了。阿登納的位置為路德維格.艾哈德所取代,他作為德國經濟奇蹟之父是頗能贏得選票的,在外交政策方面卻是軟弱無力和優柔寡斷的。
西吉今年二十二歲,在學校念書時曾經是體操冠軍,畢業後她在一個女校當體育教員。過了一年,她出於經濟這個最根本也是最簡單的原因,換了職業去當漢堡的脫衣舞|女。
他抽完菸,邊聽著收音機,邊旋下車窗,把菸屁和_圖_書股扔出去。他一按XK一五〇S型「美洲虎」的斜長車蓋下邊三.八公升引擎的按鈕,它轟隆一響,就轉入那習慣性的令人感到舒適的嗡嗡聲,像一隻發怒的野獸試圖衝出牢籠。密勒打開兩隻前燈,看了看後邊,就駛進奧斯多夫公路沿線熙來攘往的車流中了。
「你聽見了嗎?」那人問,身子俯向窗口。
密勒看著勃蘭特,揚起眉頭:「有意思。」
密勒是跟老板在一起,所以她就避免要一瓶香檳而叫了一瓶杜松子酒。使密勒驚奇的是,他發現她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人,就問她在演出結束後他是否可以送她回家。帶著明顯的保留,她同意了。密勒冷靜地打著他的牌,當晚並沒有去打她的主意。這是早春季節,當她從已經關閉的酒吧間出來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最沒有魅惑力的粗呢大衣,他心想這是故意的。
警探轉身走開,他不知道他犯了多大的錯誤。
在廚房裡喝著他的咖啡,抽著他當天的第一支菸,他考慮今天是不是有什麼非辦不可的事情,看來沒有。首先,所有的報紙和下一期雜誌都將是關於甘迺迪總統的,也許要搞好幾天甚至幾個星期。其次,他手頭也沒有什麼正在進行的新聞故事。除此之外,星期六和星期天很難在辦公室裡抓到什麼人,他們也不喜歡別人找上家裡去。他最近搞出了一篇頗受歡迎的連載文章,報導奧地利、巴黎和義大利的匪徒們如何一直在滲入雷柏大街——漢堡的一條半哩長的集中了無數夜總會、妓院以及種種罪惡場所的大街——的銷金窟,他還沒有收到稿費。他想應該跟買了這部稿子的那家雜誌連繫一下,接著又決定不這樣做。它到時候會付的,他眼下也不缺錢用。他三天前收到的銀行帳單表明他有五千馬克的存款,他想這還可以夠他花一陣子。
「你在這兒幹什麼?」
如今到了二十九歲,雖然還沒有達到目的(大概永遠不會達到了),他仍然認為這是一個完全合理的抱負。
「不會是個電影明星吧?」密勒問。
密勒是由於偶然的機會見到她的,當時他正好來到雷柏大街基賽咖啡館樓下柯克特太太的酒吧間裡,跟店主人——一位老朋友和老夥伴——閒聊和喝上一杯。她是個大個子姑娘,身高五呎九吋,體形正好同身高相配稱,要換個矮一點的姑娘,就會顯得不合比例了。她隨著音樂用那些通常所謂的性感姿勢脫掉衣服。密勒對這一套司空見慣,只管呷他的酒,連眼皮都不抬一抬。
「我不知道。」
「和往常一樣,自由採訪。」
把「美洲虎」停好之後,他站在車庫的燈光下看著它。他很少有把那輛車子看夠了的時候,甚至在街上走近它的當兒,他也會停下腳步欣賞起它來。偶爾碰到行人經過,不知道這是密勒自己的車子,也會停下腳步說道:「這汽車,真了不起。」
「好吧,如果他們有人照顧,他們就不會那樣了。」西吉反駁一句。在這點上,她的女性的邏輯是不可動搖的。
「有人自殺,開了煤氣,鄰居走到門邊聞見了,把我們叫來的。沒人敢劃一根火柴,那地方還滿都是這種東西。」
「跟救護車來的。」
「是的,是誰呀?」
「可憐的小人物,」,她有一次對密勒說,「他們家裡應該有個好女人才好。」
這以後,她會使他掃興整整一個小時,就為他沒能懂得這個暗示。但他們在一起過得很幸福,尤其是彼得.密勒,他覺得這種安排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既有婚後的全部享受,卻又沒有婚後的種種束縛。密勒喝完他杯子裡剩的咖啡和西吉的那杯,正在走往浴室的半路上,電話鈴響了。他轉身進入起居室去接電話。
「現在它屬於誰所有?」
那兩個埃及人是沙姆塞丁.巴德蘭上校,阿布德爾.納基姆.阿密爾元帥(以後成為埃及副總統,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之後被控賣國,後來自殺。)的侍從官。另一個是阿里.薩米爾上校,穆克哈巴拉特(即埃及祕密情報局)的首腦。
他的腦子還昏昏沉沉的,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卡爾?」
他生活中的真正愛好是賽車,新聞採訪,還有西格莉德,雖然他有時不免羞愧地承認,如果必須在西吉和「美洲虎」之間作出抉擇,西吉很可能非去另找情人不可。
「我想跟你談一談,」警察巡官說,「不過不是在電話裡。我們可以見見面嗎?」
他駛到斯特勒塞曼街的紅綠燈附近,正趕上是紅燈,聽見後邊傳來救護車的尖叫聲。那救護車從他左邊疾馳而過,警報器的哀鳴聲忽起忽落,駛到開著紅燈的十字路口時稍稍減緩速度,然後從密勒的鼻子跟前穿過,向右拐進達依姆勒街。密勒作了純粹本能的反應,他扳了扳離合器,「美洲虎」便跟在救護車後邊飛駛,保持二十米的距離。
「問題是,」她有一次十分嚴肅地對覺得好玩的彼得.密勒說,「我在臺上的時候,我看不見燈光後面的任何東西,所以我不會感到難為情。如果我能看見他們,我想我早就逃下臺去了。」
「你說什麼,可憐的小人物,」密勒抗議道:「他們都是些骯髒的老賭棍,口袋裡有得是可花的錢。」
就連密勒這個精通家務事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她把家管得非常之好。她從來不直接提到結婚,而是試圖通過別的途徑來探聽口氣。密勒裝做沒有注意到的樣子。在阿爾斯特湖畔陽光下散步的時候,她有時看見一個剛學走路的小孩,就會在他父母親慈愛的目光下逗著他玩。
如今他被打死了。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時分出現的大問題是很簡單的:林登.詹森總統會不會取消美國對德國的壓力,而讓波昂的猶豫不決的總理毀棄這個密約?事實上他沒有那樣做,然而在開羅卻甚為樂觀地認為他會那樣做的。
「賓士」救護車內燈光明亮,密勒只用兩秒鐘的時間看了看自殺者的臉。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印象是,他從沒有見過這麼蒼老和醜陋的臉。就算加上煤氣的影響,但瞧那皮膚上的暗色斑點,嘴唇邊的青痕,也能看出這個人生前漂亮不了。幾股細長的頭髮粘貼在要不就會是光禿禿的頭皮上,眼睛閉上了,面部凹陷,憔悴不堪。由於假牙失落,兩邊臉頰好像給吸了進去,快在口腔內碰到一起了,這使人想起恐怖影片中食屍鬼的形象。嘴唇幾乎不再存在,不論上唇或下唇都布滿豎的皺摺,使密勒不禁回想起他有一次看見過的來自亞馬遜盆地的那種乾癟的人頭,那上面的兩片嘴唇就讓當地土人縫到了一起。最後,那人臉上似乎有兩道淡淡的鋸齒狀的傷痕,每一道都是從太陽穴或上耳直到嘴角。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