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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福塞斯中短篇小說選

作者:弗.福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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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皇

魚皇

基里安說:「不能再拉了,拉力一百磅,到限度啦。用雙手抓緊竿,不要撒手。」
當他們走下棧橋,踏上村中的卵石路時,看到汽車的四周已經圍了一大群人。人們紛紛向他致意:「了不起,真了不起,漁把頭。」
老頭轉過頭來對孫子點了一下頭,小孩就開始把準備好的漁線順尾波放下去。放出的漁線在浪花上激烈地上下跳動,小水手熟練準確地解開了捲輪上的線結,它便自由地轉起來。尾流的拖力將魚餌、鉛墜和聯結繩遠遠地拖入尾波裡,直到完全消失在水中。孩子繼續放線,直到放出去一百多碼,他才滿意地收住線,並馬上把捲輪鎖定。魚竿的前端稍稍彎曲,線拉緊了,拉動了魚餌。在遠處的綠波裡,魚餌和魚鉤在那裡平穩地追逐在海面下,如同真正的魚兒在飛快地游動。在船邊固定著兩根魚竿,一根在左,一根在右。另外兩根安在後甲板兩邊的插柱上,高高架起。它們的線分別固定在長長繩索的大掛鉤上。那些繩索由舷外的支架托起來。男孩把這些魚鉤魚餌拋入海中,並把大掛鉤拉到支架的頂端。支起的托架可以使外面放出的線與裡面的線分開,兩者平行伸展。如果有魚上鉤,它就可以從大掛鉤上把線拉出。它的拉力就會從捲輪直接作用於魚竿和魚本身。
五十分鐘之後,他們穿過那個叫「甘海村」的漁村。司機指著前方。
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太太嗚咽著說:「那麼,我怎麼辦呢?」
在船後部有兩個長杆子,向不同的方向支出去,就像兩根細細的天線。起初,穆加特羅伊德認為它們是釣魚竿,可是後來才知道它們是伸出舷外的托架,用來支撐放出的線以免與收回的線纏繞在一起。
基里安說:「一條鰹魚,大概有四磅重。」
他馬上脫下自己的運動褲,一次一隻褲腿給穆加特羅伊德套在腿上,然後盡量往上拉,原來繫上的網套擋住提不到腰部,可是至少可以把大腿小腿都蓋了。太陽的曝晒馬上遮住了。基里安從船艙裡取來一件不|穿的長袖運動衫,散發著汗臭和魚腥味。
「噢,天啊!」他用一口南非口音向陰涼處的一個女人召喚,「真不敢相信,那兒下邊有許多魚兒。」
他在溫暖的水中泡上一個小時,有一次他竟然遊出去將近二百碼,他對自己的膽量也覺得吃驚。他並不是一個強健的游泳者,可是他漸漸地成為一名熟練的游泳者。值得慶幸的是,他妻子沒有看到他的冒險行徑。因為她聽信人們說鯊魚和鮫魚在環礁湖大批出沒。憑你如何勸說、如何保證那些食肉魚不會跳過珊瑚礁,而環礁湖就像游泳池一樣的安全,她也絕不相信。穆加特羅伊德開始在游泳池的露臺上進早餐,加入到其他的度假者中間,挑選西瓜、芒果或是巴婆果。儘管早餐上供應所有食品,他們只吃麥片粥,不吃雞蛋和燻肉。這個時間裡,大多數男士都穿游泳褲和海濱衫,而女士則在緊身泳衣外穿一件棉布薄襯衫或是圍上腰布。穆加特羅伊德穿看到膝的斜紋短褲,上身襯衫是從英國帶來的網球衫。每天快到十點鐘,他妻子來與他會合,坐在海灘上的草頂涼亭下,一天之內不斷地喝軟飲料。儘管她很少讓自己晒到太陽,也要塗幾次防晒油。
基里安說:「帕蒂安先生從童年開始在這一帶海域捕魚,已經有六十年了。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有多長時間了,更沒有人記得啦。他熟悉這片水域,熟悉這裡的魚。這是他捕魚的訣竅。」
在穆加特羅伊德的右邊往上,靠近主樓處,圍著各色各樣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游泳池酒吧走去,在午餐之前喝杯冰鎮飲料。
十分鐘後,希金斯的機會來了,魚又咬鉤了,這次咬到了旋轉的魚餌。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十分鐘繞線才把魚鉤上來。被鉤住的魚一直拼命掙扎。大家從它拖拽的勁頭看,都以為是一條大的金槍魚,可是被拉上船來一看,原來是一條一碼長、又瘦又長的魚,身體前段和鰭呈現出金黃色。
有的時候,他會遇到為他起這個名號的那個人。有幾次,哈里.福斯特讓開路繞過他,一副咱得其樂的樣子。他的右手張開,似乎只是為了扔掉一罐啤酒,而合上則是為了再拿一罐。每次遇到他,這位友好的澳洲人都咧開嘴笑一笑,舉起空著的手打招呼,大聲說,「好運氣,穆加特羅伊德。」
醫生說:「不用了。聖熱朗賓館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回家時會帶上他,把他送回去。」
「牠一定會翻身再游上來,」基里安從穆加特羅伊德身後觀望著說,「那時就應該回繞啦。」他俯下身注視著穆加特羅伊德那紅磚一樣晒暴皮的臉,兩滴淚水從半閉著的眼睛裡擠出來,順著下垂的面頰流下來。南非人把手輕輕地拂壓在他的肩頭說:「我說,你不能再撐下去了,為啥不讓我坐下來替你,只一個小時,行嗎?然後,魚靠近船、無力掙扎時候,你來收拾牠。」
希金斯有些疑惑地問:「那麼,他們怎麼樣辨認出一條特殊的魚呢?牠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
他們穿過魚群進行第二輪釣魚。魚兒第二次咬鉤了。穆加特羅伊德拿起魚竿,感到了一陣驚喜。這可是他第一次在海上釣魚,也許是最後一次。當他握住軟木把時,他能夠感覺到二百英呎水下被鉤住的魚在震顫,如同在他的身邊。他慢慢地搖動控制輪,漁線終於拉緊、停住了。魚竿的上端向海面彎曲。他用左臂撐起竿,拉緊線,吃了一驚。要想向回拉特別費力氣。
瘦大個兒開心地笑了。他眨了幾下眼睛,以便能看清楚一些,「很好,」他口裡叨念著,「米德蘭的穆加特羅伊德,還有總部辦公室來的希金斯。」
直到這時,保羅.瓊斯才發現了澳洲人,他從服務臺轉過來,拉住大個子的胳膊引導他回到大廳裡面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你最好回到酒吧,我好把新客人安排妥當……」
「我有一件多餘的,」基里安說著遞給他一件套衫,「我們走吧。」
希金斯興奮地說:「真棒。」穆加特羅伊德點點頭,笑了笑,心中得意。再回到龐德區可就有故事講了。在船頭把舵輪的老人帕蒂安這會兒看到了幾英哩外的一片深藍色的海水,又調整了船向朝那兒駛去。老人瞧著孫子從鰹魚嘴上摘下魚鉤,隨口說了句什麼。男孩解下聯結繩和魚餌,把它們放回漁具箱裡。他把魚竿安在插口上,漁線頭旋軸上的小鋼夾自由地擺動。然後,他來到船頭接過舵輪。他的爺爺從擋風玻璃向前指了指,並囑咐幾句什麼,男孩點頭。
在右邊,當他們沿著懸崖向前開了一段路,印度洋在早晨陽光的裡清澈蔚藍便展現出來,直到天邊。距離海岸半英哩遠處,翻騰的浪花形成一條白線,那是標誌著環繞模里西斯的大珊瑚礁,它把島國與洶湧澎湃的海域分隔開。在大環礁內部他們可以看見環礁湖,淡綠色的湖水清澈明亮,四周的珊瑚群特別醒目,二十英呎的深處清晰可見。接著,出租車折轉身進入甘蔗園。
基里安得意地笑一笑說:「很刺|激,不是嗎?要不要咖啡?」
穆加特羅伊德說:「天太熱了。」
希金斯臉色發白,不安地問:「這種魚好嗎?」
希金斯喊道:「你在幹什麼?牠會逃脫的。」
基里安說:「你想過沒有?牠是不是快要累垮了?」
穆加特羅伊德向窗外望去,看到一張張微笑著的臉和揮著手的孩子們。
「小盪|婦。」她說完就在蔭涼裡坐下來。
「他說,路即廁所。」希金斯翻譯說。
穆加特羅伊德放開右手,馬上又抓住軟木柄,雙手一起用力攥牢;用膠底布鞋裡的腳趾頭蹬住船肋板,胯部和小腿後傾著撐牢身體,渾身使足了勁兒。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魚竿的把柄在他兩腿間立起來,端頭直接朝向船尾,而漁線繼續慢慢地、穩穩地放出。留在捲輪圓盤上的線在他眼前越來越少。
基里安瞧瞧他的短褲和襯衫,說道:「這樣在外邊你會被烤焦的,請等一下。」
十一點剛過,馬林魚第一次躍出水面,用尾鰭行走。穆加特羅伊德趁機使距離變為五百碼。隨後,片刻之間,漁船衝出浪峰,那條魚猛地撞過一道綠水築起的牆。穆加特羅伊德張大嘴巴驚呆了。魚上顎的針一樣尖的嘴巴直刺天空,牠的下頷又低又短向下張開。在魚的上方後部是脊冠鰭,如同公雞的冠子,舒展挺立。接著,展現出滾圓的身軀,閃閃發光。當湧起牠的海浪從身邊退去時,馬林魚似乎站立在彎月形的尾鰭之上。牠那龐大的身體在震顫抖動,用尾巴在行走。在牠站立的剎那間,牠的眼睛掠過白浪翻滾的海面盯著他們。然後牠的身體後傾,猛烈地撞到湧來的浪牆之上消失了,深深地潛入牠那黑暗寒冷的世界。老船長帕蒂安第一個開口打破沉寂。
這時從背後傳來一個聲音說:「你就打住那種浪漫的念頭吧。」穆加特羅伊德太太過來會合他。她也正盯著看那個走過去的女孩。
穆加特羅伊德說:「沒有,真沒有釣過。」
穆加特羅伊德沒有聽清楚,以為他說的是,「你從誰那兒來。」
穆加特羅伊德盯著前方逐漸靠近的珊瑚礁。原來,從賓館的陽臺望去它顯得非常鬆軟,而且毛茸茸的,浪花飛濺就像泛起的乳汁。靠近它,他能聽到大海的浪濤,洶湧澎湃,拍打在水下錯落的珊瑚尖鋒上,浪濤變得粉碎。在環礁湖的邊上他看不到缺口。
希金斯把剩下的衣服和空飯盒裝起來,基里安把冷飲箱子從後擋板扔到車裡,乒地關上車門。再轉到乘客座位這一邊。穆加特羅伊德坐在那裡等著。
星期五的晚上,穆加特羅伊德正在大廳裡等著,他妻子去了洗手間。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來,用嘴角悄聲地說,「我有話跟你說,單獨地。」他的話神祕兮兮的,誰都會被他吸引住。穆加特羅伊德說:「好吧,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嗎?」
老船長點點頭。
十分鐘以後,他朝著穆加特羅伊德太太看了看。她一定又被女作家筆下一部浪漫史所深深吸引住了。這類書她帶了許多本。他又轉回頭朝環礁湖望去。一邊看一邊想。就像以前常常令其疑惑那樣:為什麼她對浪漫小說如飢似渴,而對現實生活中的強烈的情感卻冷若冰霜、嘖嘖非難呢?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沒有愛情的基礎。在她宣稱她不喜歡「那種事情」之前的蜜月裡,他們之間也不曾有真心的情愛。為此,他曾考慮過這種婚姻是否要維持下去。他的想法錯了嗎?從那以後二十多年中,他一直被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禁錮著。這種沉悶、單調、令人窒息的狀態,時不時被明顯的互相厭煩而產生的爭吵所打破。
穆加特羅伊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那麼我該怎麼辦呢?」魚竿又放鬆了,他又往回繞線。
基里安說:「快拉緊,否則牠會把線全部拉下去。」
「再有兩個小時,」老船長回答說,「就會累跨的。」
同時,老人把魚鉤杆深深塞進魚肚子,這樣留在魚餌外面的只有魚鉤的彎頭和針一樣尖的倒鉤。這部分在魚尾根硬邦邦地伸出,向下垂著,倒鉤的尖剛好朝前。接著他把連動杆的多餘部分從魚嘴中拉出,直到把它拉緊。
「然後你就繞線,把魚拉近。左手在這兒握住軟木柄,往回繞線。如果真是一條大魚,用雙手握緊,用力向後拉直到魚竿立起來了。此刻右手馬上下滑抓住繞線輪,繼續回繞,同時,把魚竿往船尾朝下放。這樣,繞線更容易些。再練習一次。雙手握緊,向後拉竿,一邊繞進漁線,一邊朝船尾下放魚竿。最後,你會驚喜地看到,鉤到的魚從船尾的水波中跳出。然後,那個男孩會叉住牠,把牠弄到船裡來。」
基里安說:「漁民都知道這條魚在附近水域。如果是同一條魚,我想老人是絕不會看錯的。」
他說:「那旋轉的魚餌好用來釣零散漫遊的樓梭魚。假餌魷魚和羽翎可能吸引來鰹魚、劍魚,甚至更大的金槍魚。」
帕蒂安先生從漁具箱中取出和*圖*書一個單倒刺的鋒利魚鉤,鉤杆上絞接一段二十英吋長的鋼絲和像織針一樣十二英吋的鋼針。他把鋼針從魚的肛|門插人直到帶血的尖頭從魚背中伸出。在鋼針的另一端,他連接上一個鋼製連動杆,並用鉗子夾住鋼針和連動杆穿過魚腹,直到杆從嘴裡露出。
「你叫什麼名字?」澳洲人毫無客套地問。
牠是一條藍色的馬林魚,估計比一千一百磅世界紀錄的魚還要大。這意味著,牠肯定既老練又狡猾。人們稱牠為「魚皇」。牠是漁民們的神祕話題。
「把它擱下好不好。在午餐之前,我們只需游泳用品就足夠了。」
他從緊咬著的牙縫裡擠出一句:「我看再也拉不回來了。」
基里安說:「老兄,你想拍拍牠的話,過一會兒再拍。先讓我們把牠拉上船吧。」
基里安驚呼道:「天哪!一條大魚。他的拖力超過一百磅,就好像從紙巾盒裡抽紙巾一樣。抓牢,老兄。」
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嘮叨話語像回繞的泉水一樣流淌不完。一會兒嘖嘖自惜自憐,一會兒又憤憤不平。穆加特羅伊德盯著窗外,直到普萊桑斯機場漸漸地在後面消失。前面的路通往馬埃堡,是原法屬島國的首府。他看著沿路殘破的堡壘。在一八一〇年,它們曾被用來保衛這座都城抵禦英國的艦隊。
太陽像火一樣焦灼著甲板,人與魚的搏鬥難解難分。老船長帕蒂安像一隻機警睿智的鴿,端坐在高位之上,一手把住舵輪,把馬達穩定在一檔。他轉過頭望著尾波,尋找「魚皇」的蹤影。小男孩蹲伏在遮篷下,早已經把別的漁線繞回,把另外的三根魚竿收好。沒有誰再願意釣鰹魚了;而且,線多只會相互纏結。希金斯最後不得不向海浪讓步了,坐下來,痛苦地把頭伏在裝著午餐三明治和啤酒的箱子上。基里安面對著他坐著,呷著他的第五杯冷啤。時而,他們看一看弓著身的老人,他坐在轉椅上,頭戴本地樣式的帽子,聽著回繞線輪的格登登、格登登的響聲,或是溜下的線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噬噬聲。
穆加特羅伊德計算了一下:雇出租車去機場,再回到龐德區家一路上的花費,加在一起算,他手上的錢還有一點剩餘。可是他的妻子一定會把剩餘的錢派上用途,買一些免稅的商品並給博格諾的姐姐買禮品。他搖搖頭說:「埃德娜根本就不會同意的。」
當他精心地炮製一番之後,鰹魚看起來活靈活現。它身體的三片鰭展開的角度恰到好處,保持它既不翻滾又不亂轉。豎起的尾巴在快速游動時保持方向,緊閉的嘴能避免湍流和水泡。只有從緊閉的雙唇拉出的鋼絲和從尾根垂著的魚鉤顯出的真相——一個做成的魚餌。最後,老人把從魚嘴出來的連接線與魚竿頭端口垂下的連接線用旋軸夾緊。隨後,就把這個新魚餌投向大海。鰹魚兩眼圓睜,在尾波上跳了兩下,就被雪茄型的鉛墜拖下去了,開始了它海下的最後一次航游。老人把它放出去二百英呎遠,尾隨著其它魚餌。他再把魚竿重新固定好,便回到了船長的指揮位子。他們身邊暗藍色的海水變得明朗,泛出藍綠色。
基里安迎合著說:「我們全都準備了,瓶子裡有白蘭地。」他用手擰開第二個保溫瓶。
這時,水面上傳來轟鳴的馬達聲,他抬頭望去,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駛。小艇的尾部拖著條繩子,繩子的末端,閃露出一個頭在水面上跳動。突然繩子拉緊了,從環礁湖衝出一道飛濺的浪花,現出一名滑水者,渾身紅褐色。年輕的滑水者一腳蹬滑水板、另一隻腳向前抬起,隨著船加快滑水速度,身後蕩起一縷海浪的泡沫。船上的舵手掉轉舵,滑水者在水上畫出一個大圓弧,在穆加特羅伊德面前的海灘附近掠過。那人全身肌肉繃緊,臀部收緊,擋住快艇尾波的衝擊,就像一尊木雕傲然挺立。他迅速滑過,發出勝利者的大笑和呼喊,這聲音在湖上迴蕩,真叫穆加特羅伊德羨慕不已。
「不告訴她?」這個主意使他一震。
穆加特羅伊德報以微笑,「的確。」他說。他有充分的理由慶幸自己在倫敦的龐德區近郊上班。在那裡,他是一個銀行分部的經理,附近有一家輕工業工廠剛剛開工六個月。他當時突發奇想,去了解內部管理和勞動力狀況,並提出用支票來支付週工資以便減少發放工資(如行政部門工資)的時候被搶劫的風險。讓他有些吃驚的是,工廠的大多數頭頭都同意採納他的方案,結果有幾百個新賬戶開在他的分理部。就是這個巧妙的計劃引起了總部辦公室的重視,其中有人還提出更令人激動的計劃,把這個方案在地方政府和下級部門中實行。在方案試行的第一年,他獲得成功。為此總部獎勵他到模里西斯度假一週,全部費用由銀行支付。
船上的男孩立即著手準備漁竿。他從艙裡拿出來四條用強玻璃鋼製的漁竿。有八英呎長,後部二英呎用軟木包著,以便握緊。每一根竿的上面又裝有大捲輪,輪上纏繞著八百碼的尼龍絲線。漁竿的柄是硬銅製成,並車出槽口,以便與船上的插口相吻合,防止轉動。他把每隻漁竿安在船上插口裡,用繩子和鋼夾子把它們固定好,以免滑落下去。
接著,他們拐上賓館的車道,道兩旁是修剪整齊的草坪,並排的棕桐樹。希金斯轉過身咧嘴笑了笑,說道:「從龐德區來這兒真是千里迢迢啊。」
他說:「這傢伙拖到八十磅的拉力了。必須再關緊離合器。」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紹說,「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夫人。」
基里安開口說:「現在,請允許我向諸位介紹一下。」隨著升起的太陽,他的聲音也變得響亮了,「本船是AVan,法語意思是『前進號』。船齡雖老,卻結實得如岩石一般。它有過風光的日子,捕撈到一些大魚。這位是船長帕蒂安先生,這是他的孫子讓.保羅。」
繼續向前行,他們經過更多的村莊,都不富裕,當然也不整潔。不過,村民都朝著他們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羅伊德也向著人們揮手。突然,四隻瘦小的雞仔撲打著翅膀從汽車輪下逃生,就在方寸之間沒有送命。當他回頭看時,牠們又回到了路上,在塵土中,啄食星星點點的食物,以維持生命。車子在拐彎處慢下來,一個泰米爾族男孩子穿著襯衫從一個棚屋出來,站在路邊的鋪石上,拉起衣襟提到腰部,下面光著身子。在車子開過時,他就在路上撒尿,並且一隻手拉著襯衫,另一隻手朝他們揮動。穆加特羅伊德夫人一個勁地哼鼻子。
老船長帕蒂安關掉馬達,並檢查船纜繩是否都繫牢了。他把大隻的鰹魚和劍魚都拋到小碼頭上,又把漁具和誘餌裝起來。基里安用勁把冷飲箱子舉到棧橋上,回身又跳進船艙,對穆加特羅伊德說:「喂,該走了。」
基里安聳聳肩說:「你知道,這是天性,與剛才的情形一樣,隱約閃現出的異常現象。」
穆加特羅伊德趁著馬林魚以逸待勞的機會,繞進了一些線。他繞進每一碼都使緊握捲輪柄的手指疼痛不已。這時只要魚掙扎一次,線上仍然有四十磅的拉力。就這樣堅持半分鐘,他迅速繞進了一百碼,同時承受一百磅的拉力以防止離合器滑動。繫著的網帶一絲絲勒入肩頭。時間是十點鐘。
希金斯說:「我們去捕那裡的魚嗎?」
基里安氣惱地說:「真他媽見鬼啦!」
希金斯喘著粗氣說:「我能感覺到牠在抖動漁線。」他不停地繞線。這會兒,線繞進來已經沒有拖力了,小男孩從船尾探出身,用手扯住線,把一條僵硬的銀色魚拋到船上。
老船長帕蒂安走在前面。穆加特羅伊德真想與大家一一握手,可是雙手痛得太厲害了。他對老船長點頭微笑。
牠搖動一下疲憊而又帶傷痕的頭,把尖尖的嘴插入寒冷的水下。接踵而來的浪頭翻捲牠的身體,使其背朝上,頭深入到水下。牠向左轉過去,巨大的月形尾豎起又落下,十分費力地拍打海浪。當牠恢復一點體力之後,搖擺了兩下,隨即推動身體向前游,一下子沒入海中。最後他們看到的只有尾巴,十分疲憊不堪地、費力地推著自己重歸大海,回到寒冷黑暗的海底之家。
汽車終於在聖熱朗賓館的高大的拱形的廊前停下,兩名雜差跑上前從行李箱和行李架上把行李拿下來。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即刻從後座位上下車。儘管她並沒有出過國,只是常常去博格諾市的姐姐家度假,也只不過去泰晤士河口玩過兩次,但是,她馬上開口不迭地訓斥雜差服務生,頤指氣使的樣子就像個印度總督。
埃德娜從眼鏡上方瞧了他一下說:「如果你著涼了,就回去找點藥吃吧。」
穆加特羅伊德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那縷油黑長髮垂到臀部,兩個屁股蛋兒在白棉布下微微扭動。
希金斯高興不已,滿面紅光,喘著粗氣說:「真像是拖一輛失控的卡車。」
小男孩讓.保羅跳下船,一溜煙兒朝村子跑去。
基里安說:「牠又多拖走了三百碼線,你總共只有八百碼線啊。」
穆加特羅伊德說:「我沒想到,沒有,哦,我沒帶。」這會兒,他可不敢再回房間去取。
「我的魚,」他說,「不要管我。」
大家喝過咖啡後,都感到很爽神。
「哈里.福斯特,」瓊斯回答說,「來自佩思。」
小男孩拿起一把鉗子,用它摘開魚嘴的魚鉤。穆加特羅伊德看到在銀白的魚肚上邊有藍黑色的條紋,很像是鮐魚。希金斯有些失望。密布的海鷗向船後面衝擊,他們已穿過魚群。此時剛過八點鐘,釣魚的甲板已經暖洋洋的,令人舒服。帕蒂安船長將「前進號」慢慢地劃轉回來,船又朝著魚群。那些潛水捉魚的海鷗就是標誌。老頭的孫子把魚鉤和魚餌重新拋入海中,又一輪開始了。
「絕不可以,」穆加特羅伊德夫人的語氣不容反駁,「我絕不讓你像個本地佬的樣子去吃午餐。請換上短褲和襯衫。」
「我也沒有。不過我真想玩一玩,哪怕只有一次。試它一次吧。聽著,眼下有三個約翰內斯堡的商人租到一條明天上午的船,他們因故不用那條船了。因此,現在我們可以租這條船。一半的船租已付,人家不給退租金。因此,他們放棄了押金。你的意見如何?咱們租下它吧?」
「那不應該是藉口,」穆加特羅伊德太太說,「他是誰?」
穆加特羅伊德先生說:「咱們游泳去吧。」
一位老人端坐在舵手的椅子上,一隻手把著舵輪,靜靜地等待著各項準備工作就緒。基里安從木凳下拖出啤酒箱子,並示意大家就座。一個小船工,年齡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伸手解開船後頭的纜繩,把它扔到船板上。在他們旁邊的棧橋上,一個村民把船頭的纜繩解下扔上船,並把它推離開埠頭。老人發動馬達,他們腳下響起單調的轟鳴聲。船頭慢慢地轉向前方的環礁湖。
就在此刻,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被丈夫歸來的喧嘩驚動了,從美容美髮室出來。在上午八、九點鐘,她到海灘上每天聚會的地方去,發現他不在了,實在令人疑惑。接著她就到處找他,並查明了他的去向。為此她一整天都在憋氣,這會兒就要爆發了。她的臉色通紅,當然是因為氣憤而不是太陽晒的。她準備回家的電燙髮型還沒有做完,捲髮夾就像卡秋莎組炮一樣,在頭上傲然而立。
有人說:「真棒,老夥計。」
他又說:「那是一個滑動控制輪,當調定承受輕一些的拉力時,比如五磅重,這樣在咬鉤時線就會自動放出,捲輪同時轉動,轉動特別快時,連續咔嚓咔嚓的響聲如同尖叫。當你坐定後,必須馬上控制它,因為你準備的時間越長,放出的漁線就越長,而放出的線你要拉回來的時間也會越長。你就這樣慢慢向前轉動銅輪搖把。其作用就是使捲輪捲緊,直到線不再放出。這時咬鉤的魚就被船拖著走,而不是被魚拉出更長的線。和*圖*書
雖說希金斯是單獨一個人,但很快就與另一夥年輕的英國人混熟了。他們就很少見到他的面。他把自己看做是一位時髦的出眾人物,並在賓館的時裝店裡著實把自己打扮一番。他按照海明威照片的樣子,戴上一頂寬邊草帽。同樣地,他每天也穿著襯衫短褲,在晚餐桌上露面時,身著色彩柔和的便褲和帶有胸口袋和肩飾的狩獵衫。晚餐之後,他經常光顧娛樂場或迪斯可舞廳。然而穆加特羅伊德先生竟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情形。
他躡手躡腳溜下床,瞧了一眼妻子。她像往常一樣仰面睡著,呼吸伴著鼾聲,頭上的捲髮卡由頭網罩著,很規整。他悄悄地把睡衣扔在床上,穿上內褲,拿著膠底布鞋、短褲和襯衫,悄悄地閃出門來,輕輕地關上房門。在黑暗的走廊裡把衣服穿好,沒料到外邊的涼風叫他打個冷顫。
一個小時以後,馬林魚最後一次躍出海面。這時牠離船只有一百碼遠。牠的騰躍吸引了基里安和小男孩,他們搶到船尾去觀看。足有幾秒鐘,「魚皇」在海浪上懸立。牠的頭猛力地甩來甩去,想拼命掙脫嘴上的鉤。牠的嘴角上閃現著一段垂下的鋼絲。牠抖動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隨著一聲轟響,牠把龐大的身軀砸向大海,消失了。
「賓館,」他說,「十分鐘就到。」
「真討厭,」她一邊說著一邊急著向前探身拍一下司機的肩膀,問道:「他為什麼不去廁所呢?」
這時從大廳過來一個瘦高個兒,懶洋洋地朝他們走來,那人穿著斜紋短褲,支著兩條長腿,一件花色圖案的海濱衫在身上飄動。他光著腳板,一臉天使般笑容,一隻大手抓著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羅伊德不遠處停住腳步,低頭盯著他看。
穆加特羅伊德緊盯著大魚入水的地方。他的眼光已經模模糊糊,身體疲憊不堪,周身火燒火燎地疼痛。他的右臂一股肌肉拉裂使得整個右臂一陣陣針刺般疼痛。他從來也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毅力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因此他根本就不知道能否再撐下去。他點點頭。線又靜止了,魚竿弓起來,「魚皇」又在發威,但是沒有拉到一百磅。銀行家坐著,機械地支撐著。
到此來度假的這群人一直抬眼望著他,又是驚喜又是詫異。
穆加特羅伊德愣住了神兒。他想到那位滑水的年輕人衝擊著波浪、一路滑過環礁湖的情形,「我決定去,」他說,「按你說的。什麼時候出發?」
「哎呀,真夠嚇人,」醫生驚歎地說:「看樣子要花些時間。」
有一次,在網球俱樂部的更衣室裡,他無意中聽到有人對另一個人說,他應該「在幾年前就該狠狠地揍她一頓」。當時,他氣憤極了,忍不住要從衣櫥後衝出來揍他們。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內心裡承認那傢伙說的也許是對的。問題在於,他並不是那種能動手打老婆的人;他也不相信她是那種一打就能改變的人。他的性格一貫是溫良寬厚,年輕時就這樣。在外面,他能夠管理好一家大銀行。但在家裡,他的溫良寬厚蛻變為逆來順受。他內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壓抑,便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提示說:「現在,慢慢地堅決地繞回線,把離合器的承力降低到八十磅,對你自己有利,而不要為魚兒著想。當牠要掙脫時,就讓牠掙好了,你把捲輪離合器鎖定在一百磅。在牠掙扎的時候,千萬不要回繞線,牠會像掙斷一根棉線一樣掙脫掉的。如果牠急速朝船游過來,就疾速回繞線,你絕不能讓線鬆弛,那樣,牠就會拼命吐出魚鉤。」
希金斯極力慫恿說,「就這樣吧。」他湊近穆加特羅伊德,有一股花盆裡散發出的混合的香氣撲面而來,「就這樣做。事後,她會大發脾氣的,就讓她大發雷霆好啦。想想,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到這兒來了,甚至可能再也看不到印度洋了。既然如此,幹嘛不去一次呢?」
當進入盛產甘蔗的鄉村時,他們穿過一個村莊。在路過農舍的臺階上,他們看到了印度人、中國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奧耳人,他們一起生活,和睦相處。路旁的印度教寺廟和佛教神殿距離天主教堂也只有幾碼遠。他從書中讀到模里西斯是由六、七個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國度。可是,他從來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竟然能夠如此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說完之後,他轉身爬上最後幾階樓梯。身後爆發出一片喝采聲。當他從走廊走向房間時,後面傳來了一個酒徒的話:「祝你好運,穆加特羅伊德!」
他們開車走了十五分鐘,穿過黑暗的鄉村,經過一些矮小房屋,有的閃出點點燈光,有的人家已經醒了。他們的車子從幹道下來,轉彎抹角,終於到了那個小碼頭,名叫Tous’Eau Douce,意思是甜水灣,之所以稱此美名,是因為很久以前有一位法國船長可能在此地發現了可以飲用的泉水。漁村的房屋是用木板條釘的,一片昏暗。不過,靠近碼頭邊上,穆加特羅伊德分辨出停泊在那裡的一隻船,以及在火把的照耀下有些人在船上忙碌的身影。他們在木棧橋邊停下來,基里安從一個小貯藏櫃裡取出一個盛著熱咖啡的長頸瓶子,並把它傳給大家喝。
如此驚險的六十秒,就像很長一段時間。但終於過來了。在船的右邊,珊瑚繼續延伸,不過左邊的礁群終止了。他們已通過了狹窄的航道。船長又一次打轉舵輪,「前進號」船頭指向開闊的大海。立刻,他們就遇到了印度洋的滾滾浪濤,令人驚心動魄。穆加特羅伊德意識到,性格脆弱易受驚嚇的人絕不能做這樣的航行。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太丟臉。
南非人坐在釣魚的位子上,拿起一根魚竿,「魚咬鉤的情形是:線突然從捲輪拉出,接著它就發出一聲尖叫。你肯定會聽到。然後看一看,是誰的魚竿誰就過來坐在這裡,或是讓.保羅,或是我,就會把魚竿交給他,明白嗎?」
基里安回答說:「那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魚拖得疲憊不堪,把牠拖垮,展開一場拼搏和較量。你只有讓牠拖走線,再把線繞進來。拉著牠再放線,再繞線。就這樣堅持下去直到魚筋疲力盡再也不拖線為止。但是,果真遇上了大魚我們有辦法對付牠。」
「正常價是每位一百美元,」希金斯答道,「不過,一半的租金已付,我們每人只需要再付五十美元。」
南非人離開汽車,沿著棧橋走向那條船。人們用克里奧耳地方法語低聲說話,斷斷續續地傳回到汽車這邊。很奇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說話為什麼總是那麼輕。十分鐘以後,他回來了。現在,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道微弱的白色緞帶般的雲霞,若明若暗,飄在天空。碼頭、棧橋、船、人都顯得越來越清晰,水面反光明顯可見。
基里安指著從捲輪上突出的、帶有調位孔的銅輪叫他們看。他倆又點點頭。
基里安提議說:「在回賓館之前,我們最好在弗拉格的醫院停一下,請那兒的醫生給你看一下。」
剛過正午,基里安伏下身又遞給他一杯啤酒。他說:「當心,老兄,你也快彎成鉤子了。整整三個小時,你的體格還真夠受的。沒必要拼上老命。如果需要幫手、或是想歇一會兒,就說一聲。」穆加特羅伊德搖搖頭。由於太陽曝晒和海水濺蝕,他的嘴唇已經乾裂。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一齊抬眼望著他。
穆加特羅伊德凝視著慢下來的線。他張開口要說話,舌頭上小裂口一下裂開,一滴鮮紅的血滴到下巴上。從手掌上流出的血把軟木柄塗得滑溜溜的。
穆加特羅伊德朝下看去,兩邊翻滾著激浪。在他這邊水沫剛剛退去,十英呎外的珊瑚礁,看上去很鬆軟,毛茸茸的。但是,如果摸上去的話,它就像刺刀一樣的鋒利。船或人若是擦上去,很容易地就會被剝皮透骨。老船長似乎什麼也沒看,他坐在那裡,一隻手穩操著舵輪,另一隻手扶住制動桿,透過擋風玻璃目視前方,就像在接收從浩渺無際的遠方燈塔傳來的信號。他時而扭一下舵輪或是突然加大油門,「前進號」便不斷地擺脫一個個新險境。穆加特羅伊德只看到一個個的險情在眼前化為平安。
他們很幸運。基里安解開兩肩上的皮帶,把運動襯衫拉到腰部,再扣上肩上的皮帶。魚一直隨著船游,線在抖動,但並沒有繃得緊緊的。穆加特羅伊德穿著運動衫,兩隻胳膊痛得不厲害了。老船長帕蒂安從他的座位上遞過來一頂用棕櫚葉子編製的寬邊草帽,基里安轉回身接過來,戴在穆加特羅伊德的頭上。一片陰涼遮住他的眼睛,帶來一點輕鬆的感覺。可是他的臉已經晒紅灼傷了。太陽從海面反射的光要比直射的更加灼人。
此刻,太陽上升很快,接近海平面了。太陽的光輝劃過水面向西展開。穆加特羅伊德能夠清晰地看到沿著環礁湖邊的村舍了。女人們生火,準備早點咖啡,縷縷炊煙嫋嫋升起。一會兒功夫,天際的最後幾顆星星也隱沒了,天空變為蛋青色,太陽的光輝像利劍一樣刺向水面。一陣微風,不知是從那裡刮來,馬上又消失了。在平靜一望無際的環礁湖上掀起一片漣漪,陽光變成一片片碎銀。然後又平平如鏡。只有船尾退出棧橋時拉起的長長尾波才打亂了它。穆加特羅伊德遙望著礁湖的邊緣,已經分辨出一簇簇的珊瑚礁,水下有四米深。
穆加特羅伊德掙扎著站起身,一股熱血直衝他的腦門兒。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甲板掀起,先撞到膝蓋,再撞到臉上。他昏了過去。西邊的太陽懸掛在模里西斯島的山巒之上。返航途中,「前進號」中速行駛,用了一個小時,駛過環礁湖。
有時候,她會將紅潤的身體縮到賓館的游泳池裡,並用帶飾邊的浴帽把波浪髮型護住。游泳池環抱著的酒吧就像坐落在綠蔭裡的小島。女主角在池中游過幾碼遠就趕緊爬上岸來。
老人帕蒂安轉過身用一隻手操著舵輪。從一開始,他就一直觀察著放出的線。他出乎意料地說:「馬林魚。」
「還有一件事。」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他用左臂的全力支撐住,用右手有條不紊地轉動著捲輪的搖柄。它在轉動,但每轉動一下都要用上前臂的全力。可另一端的拖力大得叫他吃驚。他一想,這是一條大魚,甚至是一條很大的魚。他發現這真是令人興奮的事。實在說不清在尾流下掙扎的是什麼樣的大海魚。如果不是一條大魚,只是希金斯的小魚,那可就是見鬼了。他繼續慢慢地搖著,感到胸口的呼吸都很費力。當把魚拉到離船隻有二十碼時,牠似乎不再掙扎,很容易把線繞近了。穆加特羅伊德以為魚兒脫鉤了,可是牠在那兒。當到了船尾時,牠拼命掙扎了一下,然後就停止了。小男孩用手鉤子把牠鉤住拋上船。又一條鰹魚,大一些,約有十磅。
他問帕蒂安:「您說是不是?」
他用法語說:「謝謝。」
基里安急忙轉身面對他問道:「你能肯定嗎?」
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我的魚,是我的魚。」
穆加特羅伊德剛爬上樓梯一半,回轉身朝下看看人群,又看看妻子。後來,基里安告訴他的同事們,當時他的眼神很異常。眾人一下子靜下來了。
銀行經理繃緊胳膊的肌肉,用力關離合器。魚竿的前端不斷地下垂彎曲,直到與他的眼睛拉平,放線的速度降低了;然後,又加快,一直不停。基里安低頭看看離合器,它兩邊的刻度幾乎就要交錯了。
這隻船並不是新式豪華型玻璃鋼遊艇,而是舊式的木板船,船頭又寬又平,多層防水板的甲板。它有一個小船艙向前敞開著,裡邊似乎塞滿各類船具。艙門內的右側是一把單人高座加墊椅,正對著舵輪和操縱裝置。這部分封閉著。船的後部則敞開著,靠兩邊安放著光板凳子。在船尾部安放一把轉椅,就像在城市的辦公室裡所看到的,不同的是這把繫著根皮帶,皮帶鬆鬆的,另一端固定在甲板上。
基里安輕輕地笑笑說:「不,英國佬,是因為你把牠放生了。」
hetubook.com•com那位辦事員核對訂房單之後說,「對,一點不錯。」
他答道:「它們標明線的最大拉力限度。這些線的拉力限度是一百三十磅。溼線拉力減少十%。為了安全起見,這個繞線輪明確標出,以便在這些標誌相互交叉時,滑動離合器只能放斷漁線。這時,線的另一端的拉力是一百磅。事實是,長時間拖拉一百磅的物體,別說把它繞回來,即使一直拉著,人的胳膊也會受不了。因此,大可不必再管它。」
基里安敬畏地說道:「就是牠,牠就是『魚皇』。確切地估計,牠有一千二百磅重,從嘴到尾有二十英呎長。當馬林魚以每秒四十碼衝擊時,又長又尖的嘴能穿透十英吋厚的木板。好一頭大魚呀!」
銀行經理審慎地考慮了每一個問題,最後果斷地答道:「讓銀行見鬼去吧。讓龐德區也見鬼去吧。還有你,太太,你也見鬼去吧。」
「唉,我真不知道……」
福斯特被彬彬有禮而又不由自主地引導著回了大廳。
就在他講話的時候,「前進號」已經駛進了上下飛旋的海鷗群,船長帕蒂安先生減小了油門,船開始巡航,船身劃過下面看不見的魚群。海鳥不知疲倦地叫著,在離海面二十英呎的空中盤旋,頭朝下,雙翅展平,每當牠們銳利的眼睛盯住了洶湧的浪峰之上的閃亮點,就會一頭扎下來,雙翅收緊,尖尖的嘴向下,扎進波浪裡。
她的嘴巴吃驚地張著,就像那條魚嘴一樣大張著,只是沒有那種神威。
「你們好,新來的嗎?」他打招呼說,話音裡有明顯的澳洲調。
「就因為這位『魚皇』嗎?」
大家要握手是做不到了。有兩人想拍拍他的背也被醫生揮手制止住。有的人拿起酒杯,高舉起來向他致意。穆加特羅伊德來到上樓去的石頭臺階下面,開始爬樓梯。
穆加特羅伊德聽到這話有點驚異,他問道:「你為什麼不從你那些夥伴中找兩位一起去呢?」
希金斯顫聲說:「你可不能離開倫敦,老夥計,你什麼都沒有了,怎麼生活呀。」
儘管魚竿停止放線,魚隨著船在游,可是牠還是在拖拽。魚竿的前端一直朝著尾流彎下去。魚兒拖拉的力量還在七十至九十磅之間。
對此,她嗤之以鼻。
「先生,再見。」姑娘用法語說道,又向前走去。
基里安遺憾地搖了搖頭,「鰹魚是作魚餌用的,當地人只用它下湯,不過味道不鮮。」他說。
「穆加特羅伊德,」她吼道——她在生氣的時候總是直呼他的名字——「你到底闖到哪兒去了?」
基里安建議說:「最好把你拴起來。」說著就用網套把他的胳膊先後從肩頭套上了,用兩條皮帶繫緊胸部,再用一條寬皮帶從雙胯中間繞過去。這五條網帶在肚子上收緊,結成套節。基里安把套子拉得緊一些,這樣他的兩條腿就可以放鬆一點兒。但是肩上的網套勒進了穆加特羅伊德的棉線網球衫。他今天第一次體驗到海上的太陽是多麼烤人,赤|裸的雙腿上部開始刺痛。
希金斯搶先一步介紹說,「這是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和穆加特羅伊德太太,本人是希金斯先生。」
接下去的一個鐘頭,他開始嘗受到痛的滋味。手指僵直,陣陣抽痛。他的手腕拉傷了,從前臂直到肩頭都抽搐。二頭肌扭緊,肩膀發出咯咯的響聲。即使穿著運動服和套頭衫,無情的太陽還是晒透了並烤到皮膚。他抓住三次機會拉住魚,把線繞進一百碼;魚又三次掙扎著、撕扯著將線拉回去。
男孩子用克里奧耳語問爺爺幾句話,老人咕噥著回答他。然後小孩就挑選出兩個鮮豔的小魷魚,一隻羽翎和一個匙形假餌。每一個魚餌上邊都帶有十英吋鋼絲,下邊安著一個單鉤或三向漁鉤。那孩子把魚餌上的扣環鎖在長一些的挽繩上,把挽繩的另一端接在漁竿的線上。當然在魚餌上也要安上鉛墜,這樣魚餌就能保持在水下游動。基里安注意觀察所用的魚餌。
這時他很興奮,說話也帶出了南非口音。穆加特羅伊德再次撐住雙腿,胳膊的肌肉收緊,前臂和手腕一起用力,扣緊十指,隆起肩背,低下頭,緊抓著魚竿。以前從未有誰要求他撐住過一百磅的拉力。又堅持了三分鐘,捲輪終於停止了轉動。下面是個什麼樣的魚呀,居然拖出去六百碼的線!
基里安問道:「你們倆有誰釣過魚嗎?」穆加特羅伊德和希金斯都搖搖頭。「那樣我最好還是講一下魚咬鉤時的情形吧。魚咬鉤的情景一會兒就會看到。請過來瞧一瞧。」
基里安問道:「過幾個鐘頭我再來接他,行嗎?」
希金斯聳聳肩說道:「他們都想與女朋友一起度過最後的一天,而那些女孩子不想出海。來吧,穆加特羅伊德,讓我們試一試吧。」
海浪一個接著一個沖刷著馬林魚湛藍色身軀。牠離船只有兩英呎,一隻大理石般光亮的碟形眼睛,瞪著穆加特羅伊德。牠還活著,只是沒有力氣再搏鬥了。從牠的嘴上到基里安手上的鋼絲很緊。穆加特羅伊德慢慢地俯下身,把他的右手伸向「魚皇」的嘴巴。
基里安對穆加特羅伊德說:「是你的。」他從插口上把竿用勁拉下來,放在釣魚的座位上。穆加特羅伊德從蔽蔭處出來,坐在椅子上。他馬上把魚竿的把手插入大齒夾,用左手緊緊抓住軟木把。像啤酒桶形狀的名牌大捲輪仍然在急速轉動,線在抖動。他開始關上滑動離合器。
當馬林魚跟進到三百碼的時候,牠又在海面上行走了。這一次,船處於波谷,「魚皇」躍出水面,徑直向他們衝來,牠攀波跳躍,抖落背上的浪花。瞬間,牠那弓身躍起的身軀跌入尾波,漁線猛然鬆弛了。基里安一下子跳起來,口裡喊著:「快回線,牠會把鉤子吐出來的。」穆加特羅伊德疲勞的手指撥弄著鼓形輪上的繞柄,將鬆著的線收緊。他搶得正是時候,當馬林魚又潛入水中時,線又拉緊了;牠繞回了五十碼。然後,魚又把線拉了回去。馬林魚落入黑色的水下,潛到海浪和陽光的下面幾碼的深處。這位偉大的海中獵手,具有上百萬年演化出的天性,藉此與其敵手拼搏,拖著骨頭結實的嘴角上的強力漁鉤,潛入大海的深處。
不一會功夫,這隻鳥就從水中浮出,嘴裡銜著一條掙扎著的銀色小魚,這條魚頃刻間進入細細的咽喉。生命能量不盡,牠們就不會停止覓食。
他的胳膊承受的拉力在增加,魚竿變成了弓形。可是,漁線仍然在放。
「謝天謝地,」穆加特羅伊德夫人鬆了一口氣,「再不會坐這樣叮噹響的破汽車了。」
他告訴穆加特羅伊德說:「我要把它從你頭上套下去,可是要想往下拉就必須把網套解開幾秒鐘。但願馬林魚這會兒不要掙扎逃命。」
穆加特羅伊德接下去說:「你不要擔心會成為窮人,我會把房子和我的銀行積蓄全部過到你的名下。我只留養老保險金和人壽保險單上支付的現金。」
穆加特羅伊德緊盯著大魚消失的地方,然後他開始回繞漁線。
老人觸動了一下舵輪,關小了油門,「前進號」慢了下來,直到幾乎停止。隨著引擎的轉速突降,船身的顛簸,震顫更加劇烈。希金斯堅持控制自己,幾次嚥下了滿口的唾沫。此時是九點一刻,又一根竿猛然垂頭,線開始放出,不是很快,而是在抖動著。捲輪轉動發出嘎噔嘎噔響,像踢足球一樣。
「喂,」希金斯說,「瞧,大海。」
那位司機是克里奧耳人,因為他們選用他的車去賓館,幾分鐘之前還是滿面堆笑,滿口恭迎之辭,此刻也領教過了女乘客的嘮叨而陷入沉默。雖然他的母語是克里奧耳法語,但是他對英語的理解十分準確。模里西斯畢竟曾是英國的殖民地,有一百五十年之久。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
穆加特羅伊德緊握魚竿、堅持著的時候,另外四個人都默默地瞧著。這樣他又堅持了五分鐘。汗水從額頭和面頰冒出來,豆大汗珠穿線似的掉到下巴上。那條魚加快了速度,以便減輕嘴上的拉力。這樣,魚竿的前端便慢慢抬起。基里安在穆加特羅伊德的身邊俯下身,開始像飛行教官在首次單獨放飛時指導學員那樣傳授機宜。
這時,這位銀行經理竟然做出他多年來一直不敢做的事。他高喊一聲:「閉嘴。」
穆加特羅伊德發現她是一個膚色發白的克里奧耳人,深眼窩,黑眼睛,高顴骨,發亮的黑髮捲著波紋垂到後背。當她走過來與他平行時,轉過頭送給什麼人一抹滿面微笑。穆加特羅伊德有些吃驚,他並沒發現周圍有別的人。他慌亂地向四周瞧,要搞清楚誰能讓這位姑娘送上微笑呢。他周圍並無別人。當他回身再朝海灘看時,姑娘又笑了,一排白牙在晨光裡發亮。他肯定他們互相並不認識,沒有什麼人引見過他們。對不認識的人微笑,一定是一種自發的表情對陌生人的表露。穆加特羅伊德忙拉下太陽鏡,對她報以微笑。
穆加特羅伊德問:「租金是多少?」
他從客貨轎車的後廂中拖出一個真空冷藏箱,到時候也好用它冷藏啤酒。他和希金斯將它抬下棧橋。穆加特羅伊德拿著下午餐盒和兩個裝咖啡的旅行瓶。
一位青年,一頭濃密的散髮下全身呈赤褐色,在一百碼之外迎風衝浪。一陣風迎面吹來,他在滑板上靈巧地保持平衡,身體傾斜,輕鬆嫻熟地掠過水面。兩個皮膚黝黑的孩子,黑頭髮黑眼睛,在淺灘上喊著叫著打水仗。有一位中年歐洲人穿著蛙人蹼板從水中跋涉上岸,露著圓圓的肚皮,閃著光,海水從身上、面具和通氣管上紛紛滴落。
基里安說:「我想再等一會兒,穩住神兒。一會兒我們就要穿過珊瑚群了。」
時鐘剛過九點,船老大帕蒂安口中嘀咕著自言自語,「Yaelqlle,」他說,「Nonssuit.」
「早安。」他打了個招呼。
穆加特羅伊德先生有些吃驚,答道:「哦,是的。」
基里安說:「這條魚被鉤住過兩次,而且牠兩次都掙斷了漁線逃掉了。不過,第二次把牠鉤住時,已經被拖到了船邊。人們看到第一個魚鉤還掛在牠的嘴上。就在最後一刻,牠掙斷了漁線,帶著第二個鉤逃掉了。每次被鉤住,牠都要幾次躍上水面用尾鰭划水掠過海浪。那時,人們看得清清楚楚。有人甚至用相機拍下了牠躍在半空中的英姿,因此牠是遠近聞名。在五百碼距離我可不能辨認清楚,不過老船長帕蒂安靠他多年的經驗,又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絕不會看錯。」
「那是希金斯,」穆加特羅伊德說,「他是總部辦公室的。」
希金斯蹓躂著走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不遠進入花園,來到一棵樹後,背靠在樹上等著穆加特羅伊德。穆加特羅伊德在後面輕手輕腳跟上來。
希金斯歡樂地喊道:「我的。」並一下子跳到轉椅上去,叫讓的小男孩把魚竿遞給了他。線輪還在轉,這會兒慢了下來。希金斯砰地一下把托柄放到插口上,並把鋼夾和繩子聯結好,開始滑動離合器。幾乎是同時,放出的線突然停止。魚竿的前端彎了下去,希金斯用左手握魚竿,再用右手繞線。竿子又彎了下去,不過連線繼續回繞。
他在樹叢後的陰影裡趕上希金斯,問:「什麼事?」希金斯朝著明亮的大廳過道拱形門看了看,確信穆加特羅伊德夫人沒有跟蹤而來,才說道:「去釣魚,您以前釣過嗎?」
「我說,穆加特羅伊德,」希金斯說,「這些村民好像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哈里.福斯特對著啤酒罐痛飲一口,打了一個響嗝。
基里安答道:「帕蒂安先生一定另有妙用。就看他的吧,他的心裡總是很有數。」
基里安說:「只能祈禱!你回繞的拉力不能超過一百磅。那樣的話,當牠把線從捲盤上全部拖下去之後,牠就只能拽斷線逃掉。」
這會兒海潮洶湧,一浪高過一浪。穆加特羅伊德此刻抓住支撐前甲板篷的柱子,以便看得更清楚。在激盪翻滾的海浪中,「前進號」劇烈顛簸。在浪谷裡他們注視著四面巨大的水牆圍上和_圖_書來,奔湧的浪濤在太陽的光輝下湧動出可怕的力量;在浪峰之上,他們能夠看到幾海浬遠一個個大浪掀起紛紛飛揚的銀白浪花。向西望去,模里西斯島模糊的輪廓飄在天邊。
「經歷這種刺|激,我真想喝點烈性的東西。」希金斯說。
他仍然轉動離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對應的刻度交錯在一起。
穆加特羅伊德的胳膊開始作痛,攥緊軟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直。
穆加特羅伊德謹慎地把克絲鉗兩個夾齒放在釣杆與鋼絲連杆的接合處,用力夾緊,血從手掌流出,從馬林魚的頭上流入海水之中。他又緊攥了一下,鋼絲被夾斷了。
紅日剛剛在海上拱起,在波濤翻滾的海面上鋪滿陽光。頃刻之間,黑色的海水變成靛藍色,隨著太陽的升起,海的藍色沖淡了,呈現出青綠色。
「他們在說什麼?」他小聲問道。基里安說:「他們在問候你。他們稱你是漁把頭。」
在椅子上,瘦小的銀行經理又躬起身,用疼痛的手指攥緊溼透的軟木柄,感到肩上的網套像細細的鋼絲勒進肉裡。他支撐著,看著還溼漉漉的尼龍線一碼又一碼地在眼前急速出去。五十碼拉下去了,魚兒還在下潛。
基里安蹲在穆加特羅伊德身邊,對他解釋說:「老船長說,牠已經很疲憊了,不過,牠還可能掙鬥一兩個小時,想撐下去嗎?」
保羅.瓊斯又回來招呼他們。
「老兄要堅持住。與魚的搏鬥就是這樣,牠有力量,你有漁具和計謀。此外,你與牠的較量全憑耐力。」
澳洲人點點頭,記下了這條信息。又問:「你從哪兒來?」
銀行經理堅定地說:「我當然能生活下去。我已經決定了,絕不會反悔。在醫院裡我把一切都想好了。老船長帕蒂安來看望我時,我們談妥了一筆交易。他把船賣給我,我剩下的錢足夠在海邊造一所小房子。他願意留下當船長,並送他的孫子上學直到讀完大學。而我就是船仔,兩年時間裡他教我海上的生活和捕魚技術。在那以後,我就會帶著遊客出海釣魚並以此為生。」
由服務生在前推著行李走,他們三個人依次跟在後面,穿過門廊走進了清新涼爽的正廳。正廳的上方呈拱形隆起,穆加特羅伊德夫人當然領先,她的印花連衣裙,由於乘機乘車已經揉皺了。希金斯身著整潔漂亮的米色條紋熱帶男裝,而穆加特羅伊德先生則是一身樸素的暗灰色套裝。廳內左邊是服務臺,當班的是一位印度辦事員,笑容可掬地迎接來賓。
五點差二十分鐘時,線鬆弛下來,這一放鬆倒使穆加特羅伊德吃了一驚。隨即,他開始回繞漁線,這次他覺得容易多了,線上有拖力,但已經不是掙扎的拉力。而且拽動已經停止。基里安聽到繞線輪有節奏地格登格登響著,便從船尾遮篷走過來,在背後張望。他口裡喊著:「牠來了。『魚皇』駕臨。」
他接著說:「現在,請你拿起這個竿,並把竿柄放在兩腿中間架在插柱上。然後用這個帶牙的夾子卡住,再把它的繫帶綁在座位上。如果魚竿突然脫手,這麼昂貴的魚竿和漁具也不至於損失掉。現在看看這個東西……」
基里安馬上說:「你真幸運,你好像勾住了一條馬林魚。」
那天夜裡,穆加特羅伊德幾乎沒有睡覺。雖然他有一個小鬧鐘,可是他不敢把鬧鐘定時,唯恐它響起來吵醒她。更不能睡過頭。要是等希金斯在四點半來敲門叫,他更吃不消。到鬧鐘的夜光針指向四點時,他只打了幾次瞌睡,看看窗外仍然一片漆黑。
穆加特羅伊德心情愉快,從二樓房間的陽臺注視四周。下面是整潔的草坪,向前延伸到一片銀光粼粼的海灘,上面點綴著高大的棕櫚樹,微風習習,大片的樹影浮動。此外,有十幾個圓形草頂的涼亭,能遮蔭避日。暖洋洋的環礁湖,微波泛起白沙,一片乳白,拍打著海灘。向前望去,海水變得碧綠,遠遠眺望,一片蔚藍。視線掠過有五百碼寬的環礁湖,他能分辨出乳白色的珊瑚礁。
澳洲人仰起啤酒罐,放在嘴邊一口喝乾,打著嗝問道:「他是誰?」
老人的身體自由搖擺著,從顛簸的甲板上走到他們身旁,一聲不響盤腿坐在船舷的排水孔上,選了那條小的鰹魚,開始準備魚餌。那條小魚死後就像一塊木板僵硬地躺著,彎月形的尾鰭上翹著,嘴半張著,小黑眼睛失去了光彩。
基里安把住方向盤,希金斯坐在他旁邊。
小男孩又把魚餌調整好,重又投入尾流之中。
「是因為我把『魚皇』捉到了嗎?」
然而,他不可能再爭強好勝了,他今年五十歲,身材矮小,並不健壯,發胖了,只有在夏天下午的時間,他才到網球俱樂部去消遣一下。到星期日,只有四天假期啦。他爬上飛機離開此地,就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可能會在龐德區再幹上十年,然後就退休,去博格諾度過餘生。
基里安說:「海鷗,它們找到了大群的小魚,正在潛水捉魚。」
「但是,如果我真的鉤到了大魚應該怎麼辦呢?」希金斯堅持問下去。
兩個英國人點頭稱是。
「你如果能幫我把箱子打開把東西都拿出來,那我們馬上就能去游泳啦。」
穆加特羅伊德凝視著車窗外,眼前的景物強烈地吸引了他。他心想一定要在這個熱帶島嶼上盡情地享受一週的假日,這將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心出來冒險。臨行之前,他飽覽了兩厚本有關模里西斯的旅行指南,而且從北到南查閱了它的大幅地圖。
他用法語說:「牠是『魚皇』。」
老船長抓著頭上的破邊帽子,摘下來很客氣地用法語答道:「向你致敬,漁把頭。」
好長的九十分鐘。他們雙方較量著,一邊是龐德區的瘦弱的人,另一邊是巨大的魚。牠又有四次猛衝猛撞地拖線。但是,拖拽的時間逐漸縮短,離合器的拉力漸漸削弱牠的體力。這四次,穆加特羅伊德忍受著極度的痛楚把牠拉進來,每次都多拉回幾碼。極度疲勞已經使他接近神志不清,小腿、臀部的肌肉劇烈地一抽一顫,就像電燈絲即刻就要燒斷一樣。他的眼光模糊的程度在增加。到下午四點半鐘,他已連續拼搏了七個半小時,即使是一位身強力壯的人也受不了。現在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不會太久。其中一方必須垮掉。
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個姑娘從左邊的海灘上走來。出於正人君子的禮貌,他不能盯著她看。可是,他禁不住去看。她光著腳在走,顯出島上女孩後背筆挺的風姿。她的皮膚未抹防晒油或洗浴液,是一種黃褐色。她披著帶暗紅色花邊的白棉布披肩,在左臀下打著結。圍肩下垂剛好蓋住屁股。穆加特羅伊德揣摸,她裡面一定穿著衣服。出乎意料,一陣風吹起棉布圍肩,眨眼間閃露出堅挺的乳|房和細腰。風停了,圍肩又落下來遮住身體。
希金斯問道:「他說什麼?」
剛好在沒有泛起水沫的地方,老帕蒂安向右大轉舵輪,「前進號」的船身一下子與泛起白沫的礁岸線平行,離它有二十碼遠。接著他瞧見了航道。它兩邊是珊瑚礁,中間正巧有一條窄溝。也就是十秒鐘的光景,他們便開入了航道。波浪從左右兩邊拍打著船身,它在離岸一海浬的位置朝著東方平行前進。奔騰的海浪迎面撲來,「前進號」便猛烈地顫抖搖晃。
他突然聲音嘶啞地喊一聲:「不!」
日當中天,穆加特羅伊德看起來真的又疲憊又虛弱。他弓身坐著,面對著魚竿,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品嘗著從未有過的人生經歷——強忍著疼痛,內心產生了堅定的意志。
離二十碼遠了。他們能看清楚「魚皇」的巨大身軀。現在,除非牠的骨子裡還潛藏著某種突發的爆發力,否則牠就再也不能掙脫了。牠已經認輸了。在距二十英呎遠時,鋼絲挽繩被控制到魚竿端頭。基里安戴上一隻厚皮手套抓住牠,並用手把牠拉上船。他們全然不顧穆加特羅伊德,他頹倒在椅子裡。
不巧的是,那位哈里.福斯特先生的幽默感並沒有使他受人歡迎。這個賓館的大多數賓客是南非人。澳洲人和英國人。在他們當中,恰恰是米德蘭的穆加特羅伊德這個名號逐漸深入人心。儘管希金斯極力設法甩掉總部辦公室頭銜,想與穆加特羅伊德平分秋色。但是,穆加特羅伊德不知不覺地名聲大振。當他穿著過膝的短褲和膠底布鞋輕鬆地走上早餐平臺的時候,就會出現相迎的笑臉和歡樂的問候聲,「早安,穆加特羅伊德。」
在出租車裡,她身邊的丈夫掩飾地低聲嘆了一口氣。同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在一起就總會還有一件事,無論境況多麼順利,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的生活從來就離不開喋喋不休、嘮嘮叨叨的抱怨和不滿。因此一天到晚她不停地吹毛求疵。
基里安說:「不。別的魚會去捕食它們的。這些鳥兒為我們發來了魚群的信號,但鰹魚捕食鯡魚,金槍魚也以鯡魚為食。」
這時,他才支撐著站起身,基里安扶著他上了碼頭。他的短褲邊撕落下來,拖到膝蓋下,襯衫敞開著懷,已經被晒乾的汗漬染黑。他腳上穿的膠底鞋已經蹬碎。不少村民在狹窄的棧橋上列隊站著,他們只好魚貫而行。希金斯在前邊開道。
帕蒂安船長突然轉變航向,他們伸著脖子想看個究竟。可是前方的海面上並沒有發現什麼,過了一分鐘他們才弄清楚老人剛才看到了什麼。在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群海鳥正在海上盤旋,俯衝潛水,遠遠看去只見小小的斑點。
「他並不像蘇格蘭人。」穆加特羅伊德夫人說。
「二十六英鎊七十五便士。」希金斯脫口而出。他畢竟在外匯部工作。
在門廳裡,他見到了希金斯和嚮導,一個瘦高個子,南非人,名字叫安德列.基里安。他負責客人們全部的體育活動事宜。基里安瞧瞧他的裝束說:「黎明之前,海上很冷。日出後,太陽又熱得要命。在外面能把人烤焦。你沒有帶一條長褲子或長袖風衣嗎?」
「在這一帶牠可是傳奇的精靈。」
基里安說:「他說那邊有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在尾隨我們。」
「不行,」希金斯一邊低聲咕噥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蕨類盆景,「你妻子隨時會出來的,請跟我來。」
穆加特羅伊德掏出錢包,撕下三張五十英鎊的旅行支票,只留下兩張。然後,在支票底線上簽上字,交給了希金斯。
穆加特羅伊德平靜地說道:「二十五年了,埃德娜,你一直威脅我說要去博格諾同你姐姐一起生活。現在你會高興地聽到,我絕不阻攔你。明天我不會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這兒,就待在這個島上。」
他從衣口袋裡摸出一個模里西斯硬幣。然後他們分別擲一下,結果希金斯贏。幾秒鐘後,船邊上的一根魚竿猛烈地被拉彎,漁線帶著噬噬聲放出去。繞線輪轉動起來了,先是發出低唱,然後就是尖利的叫聲。
「他在度假,親愛的。」穆加特羅伊德說。
希金斯從腰包裡取出照相機,他說:「我想照張相。」
穆加特羅伊德盯著海水,在驚恐的心頭又升起來肅然的敬畏。人們乘坐小船出海,都伴隨著這種複雜的心理吧!遊艇一旦停在裝點華麗的海港平靜的水面上,就顯得威嚴高傲,富麗堂皇,是其擁有者的一件展品,成群結隊的社會名流對它羨慕不已。然而出海之後,同腥臭的拖船、鏽跡斑斑的貨船、那種遍體布滿焊縫和螺帽的東西為伍,就像一隻脆弱的蠶繭,以綿綿之軀與無法預料的力量抗爭;或者像巨人掌股上易碎的玩具那樣微不足道。雖然穆加特羅伊德的身邊還有四個人相伴,但是,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和低微,而這條船是多麼魯莽。是大海喚起了他的孤獨感。那些航海的人、航天的人、那些跨越雪原、雪山以及穿過荒漠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一切是那樣的廣闊無垠,那樣殘酷無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唯有大海,因為大海在你腳下湧動。
「就為幾個鐘頭?那可是二十五英鎊啊。」
希金和*圖*書斯問:「我們不再用那根魚竿了嗎?」
巨浪從東方滾滾而來,一個接著一個,就像一排排無比高大的綠衣儀仗隊,朝著海島不停地前進,卻在環瑚礁的轟鳴的炮聲裡被擊得粉碎。他感到驚奇,在從多佛乘輪渡去布隆尼時,曾經暈船。現在卻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不過那是一條大船,橫衝直撞,破浪推進,乘客呼吸那些混合的氣味,汽油、烹調油、快餐飯、酒吧等各種味道,都混在一起了。這條「前進號」小船,無意與大海抗爭,而是伴隨著大海,追逐著波浪,落下又升起,不斷向前。
希金斯又提了個話頭:「我說,穆加特羅伊德,最好確定一下誰釣第一個上鉤的魚,擲錢幣來決定吧。」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羅伊德吃過早點,游過泳,從海水中出來,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環視周圍。太陽當空照著,晒得灼熱,而時間只過了九點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儘管聽從妻子的忠告注意保護,還是成了煮龍蝦的顏色,紅白分明。他很羨慕那些在不長的時日裡就晒得黝黑發亮的人。他知道,一旦晒黑,就會永遠保持下去,而不會在假日以後再變回青白色。他想道,在博格諾市度假時就曾經有這種打算。但是,過去的三次度假中不是下雨就是陰天。
他取出一支更小的針,並不比妻子用來為丈夫縫補襪子的針大,穿上一碼長的雙股棉線。死鰹魚的背鰭和胸鰭都平垂著。他就把棉線從背鰭的主刺中穿過並抽動了幾下,然後把針穿過魚頭的後部肌肉。當他把線抽緊的時候,魚的背鰭就豎起來了,一排魚刺和膜皮在水中穩穩地立著。他如法炮製,把兩邊的腹鰭也做活了。最後老人把魚嘴縫合,針腳又細又勻稱。
那位印度醫生請穆加特羅伊德脫下衣服,看到的情況令他嘖嘖砸嘴。屁股兩邊在釣魚的椅子上已經磨出了水泡。一條條紫色的傷痕深深地印在肩頭和背上,這些都是網套勒破肉的地方。胳膊、大腿和小腿顏色通紅,被太陽烤得脫了皮。他的臉色被太陽晒得發黑。兩隻手掌看著像生牛排。
他的雙腿從格子呢游泳褲中支出,瘦瘦的長滿了絨毛,活像拉長的醋栗。滾圓的肚子架在兩條腿上,胸前的肌肉向下垂著。坐在老板椅上的歲月使臀部肥大,卻使頭髮變得稀疏。幸運的是,他的牙齒完好無缺,眼睛也好,只是讀資料時要戴眼鏡,而他最愛讀的資料莫過於公司的報告和銀行的賬目。
「早晨好,」他面帶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羅.瓊斯,本店的總經理。」
基里安站在他身邊,手裡拿著一杯冰鎮啤酒。他也是光著兩條腿。但是,常年的日晒,皮膚黝黑。他似乎並不怕太陽烤。
有的時候輕鬆繞進,那條魚似乎在休息。當漁線上的拉力放鬆了,他有一種微妙的極度快慰感,這種感覺後來真無法形容。當魚竿又被拉彎時,他周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緊,抵住魚的掙扎,那種痛楚根本無法形容。
隨著黃昏降臨,大海寧靜下來。翻滾的白浪已經變為輕鬆自由湧動的海水。這會兒,希金斯雖然還感到眩暈噁心,但是已經不再嘔吐了。他和小男孩都過來瞧。帕蒂安船長關閉了馬達,鎖定舵輪,從高位上下來加入到他們中間。大家默默地注視著船後的海水。
男孩驚呆了,低頭朝下看。穆加特羅伊德的手和腳伏在甲板上,低頭去看漁具箱。箱子裡,上面有一副鋼絲鉗子。他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夾住鉗子,把鉗子壓放在磨爛的右手掌上。他的手指頭慢慢合攏,握住把手,再用空著的手拉著東西站直。然後靠到船尾又探身船外。
他們爬上汽車。穆加特羅伊德坐在後座上,他滿心的喜悅,癱坐在軟墊上。雙手抱著,放在大腿上,手掌火燒一樣地痛。
整整八個鐘頭過去了,他第一次放開魚竿,牠向前跌落在船尾肋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開身上的裝束,網套脫落在地上。他用腳使勁掙扎著想站起來。然而,他的小腿、大腿軟綿綿的不聽使喚,一下子跌坐在死劍魚旁邊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正從船簷審視著船尾上下浮動的東西。當基里安慢慢地拉上來鋼絲連接杆時,小男孩跳到艉肋板上,戴著手套站定,一個大掛鉤高高地吊過他的頭頂。穆加特羅伊德向上看,看到男孩站在那兒。高舉著魚叉和大彎鉤子。
「我說,穆加特羅伊德老兄,看到那該死的珊瑚礁了吧?」希金斯說。
希金斯接過支票小聲說道:「很早就出發。四點起床,四點三十分乘車離開賓館。五點到達港口,五點四十五分出海,七點左右就能到達捕魚場,黎明前後是最佳的出海捕魚時刻。活動的主管人員陪同我們一起出海,他懂得使用那些繩索。四點半鐘我在門廳等你。」
這時,穆加特羅伊德也已蘇醒了。途中,基里安從他身上脫下了長褲和厚運動衫,以便讓涼爽的晚風吹拂他的四肢。此刻,他一口氣喝下了三杯啤酒,坐在一條凳子上,精神萎靡不振,躬腰駝背,雙手插在刷甲板用的海水桶裡。船已經靠岸,來到木板棧橋,停船拋錨了,他竟然沒有意識到。
「穆加特羅伊德,」銀行經理回答,「羅傑.穆加特羅伊德。」
隨著船前後顛簸,左右搖擺,穆加特羅伊德頗費周折地撐住身體,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小船上的男孩在做準備。只見他從大漁具箱裡拿出幾種長短不一的銅線,被稱作挽繩,又挑選出幾種不同的魚餌。有的看起來像是用橡膠製作的小魷魚,有粉色的,還有綠色的。接著他取出了一些紅色的、白色的公雞的羽毛,以及閃光的匙形假餌和旋轉的假餌。這些假餌是設計好的,可以在水中閃爍擺動,以便吸引找食物的魚。還有許多雪茄形的鉛墜,每一個上面套裝一個扣環,可以固定在線上。
希金斯轉過頭盯著翻騰的海水,除了海水什麼也沒發現。他問道:「他究竟怎麼知道的呢?」
這時,從服務臺後面的房間裡出來一個年輕的英國人,金黃頭髮,身著薄紗襯衫和淡雅寬鬆的褲子。
「不告訴她。」
穆加特羅伊德注視著他的周圍,大廳由粗鑿過的當地石頭裝飾得傲然高大。看頭頂上方,黑褐色的木梁撐起屋頂,大廳向四周伸展直到深處的廊柱,另外有些柱子將四壁托起。微風習習吹送,讓人心清氣爽。再從大廳的盡頭看去,熱帶的陽光閃爍,滿游泳池裡戲水的人聲和濺水聲清晰可聞。走過大廳一半向左,有石階樓梯可以上樓到一側客房。在一樓的另一個拱門通向樓下的套間。
穆加特羅伊德依照他說的去做。在魚兒再拼命掙扎之前,想方設法抓緊繞進五十碼。這次牠掙扎逃跑的力量太大,幾乎把魚竿從手中拽掉。千鈞一髮之際,穆加特羅伊德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把手,雙手用力撐住。那條魚把線又拖出一百碼才停下來,又跟在船後游著。
過了兩天,穆加特羅伊德已經適應了在熱帶度假的生活節奏,甚至已經達到了妻子要求的標準。他早晨早起,反正以前也總是早起。所不同的是,在家裡透過窗簾所看到的是雨水沖過的人行道,而現在他坐在陽臺上觀看一輪紅日從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在珊瑚礁的外面突然照亮黑色平靜的水面,就像飛散的玻璃閃閃發光。七點鐘,他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羅伊德倚坐在床上,滿頭戴著捲髮卡,不停地抱怨早餐服務太慢,而實際上早餐送的特別及時。
穆加特羅伊德太太一臉冷漠厭惡的神情,說:「那個人喝醉了。」
又一股波浪沖刷過他的身體,「魚皇」瞪著眼睛看著穆加特羅伊德。
基里安站起身說:「好吧,英國佬,是你的魚,沒錯。」
已經是下午兩點整。太陽把「前進號」的後甲板燒得灼熱,「魚皇」停止下潛,線上的拉力放鬆到四十磅。穆加特羅伊德又開始回繞了。
在司機的身邊坐著不言不語的年輕人,名叫希金斯,是從總部辦公室來的執事。公司選送他度假一週,費用全部由銀行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匯部工作,是一個積極熱情的年輕人。就在十二個小時之前,他們剛剛在希斯洛機場見面,而這位年輕人天性中的熱情在穆加特羅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饒舌下逐漸退潮。
希金斯問:「他說了什麼?」
基里安說:「我們可以把船具裝上船了。」
「Ps de tollette,madame.」他說。
基里安說:「牠是能釣到的魚中之王,許許多多的富人一年又一年到這兒來,花掉大把大把的鈔票玩釣魚。可是,從未有人能釣到牠。不過你要當心,牠會跟你拼命搏鬥,你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搏鬥。」
穆加特羅伊德看起來是一副奇怪模樣。他的胳膊和雙腿塗抹著護膚乳膏,已經乾了,呈現白粉筆的顏色。雙手纏著繃帶。一臉紅磚的顏色,塗著藥膏發出亮光。頭髮蓬亂地遮在臉上。他身穿的卡其布短褲拖到膝蓋。他整個人就像一張照相底片。他慢慢地走近人群,大家為他讓開路。
「或許我們可以用它做午餐。」希金斯說。
「非常歡迎,」瓊斯說,「稍候讓我安排一下房間。」
還是希金斯打破沉寂說:「那麼穆加特羅伊德,老夥計,銀行怎麼辦?龐德區怎麼辦?」
「是澳大利亞的佩思市,」瓊斯補充說,「讓我帶你們到房間去吧。」
「魚皇」就躺在他的下方,筋疲力盡,差不多快要斷氣了。巨大的身軀斜穿尾波,嘴半張著。嘴的一邊垂落的鋼絲是上次與釣魚人搏鬥的標誌,鋼絲依舊發亮;在他的下頷伸出另一個鉤子,早已生鏽。現在由基里安的手拉著鋼絲向下連著第三個魚鉤。這是他自己用過的魚鉤,深深地鉤入魚上唇的軟骨上,魚鉤的杆只有一部分露在外面。
兩隻手掌上的水泡被磨破,被海水、汗水溼透的網套無情地割入晒暴皮的肩膀。他低著頭,一個勁地回繞漁線。
埃德娜抬著頭,怒氣沖沖地說:「你知道你像什麼樣子嗎?」
希金斯問:「那些在滑動離合器和鼓形銅罩上的標誌表示什麼?」
老人只點了點頭。
又有人說:「說得對,棒極了。」
他輕鬆地踱著步回到大廳裡,朝著酒吧走去。穆加特羅伊德跟著走進來,對自己魯莽的決定有些茫然,並看到妻子在審視地等著她。他就陪同妻子向裡邊走去用晚餐。
穆加特羅伊德緩慢地走上棧橋,每個村民都對他點頭,口裡說著:「向您致敬,漁把頭。」
「老兄,就一個上午,乘上小船到廣闊的海上,海風吹散頭髮,小船疾馳,拋下魚鉤兒——鰹魚、金槍魚,還有大海魚,我們很可能釣到一條大海魚,至少回到倫敦以後這也是一次值得記憶的歷險。」
司機朝後甩了一下頭,笑起來。然後轉過臉來回答她,他控制好車子又轉過了兩個彎。
當他離開時,友好地向服務臺這邊揮著手,口裡喊著:「好運氣,穆加特羅伊德。」
基里安說:「劍魚。幹得不錯。這些傢伙真能拼。牠很好吃。就請咱們聖熱朗賓館的廚師把牠烹調一下做晚餐吧。」
老人轉過頭來朝著客人點頭致意,但他並不說一句話。他身穿粗糙的藍色帆布襯衫和褲子,一雙骨節突起的腳垂下來。他的臉色黝黑,癟瘦的臉頰就像老核桃,頭上頂著破爛裂口的帽子。他注視著海面,由於長年盯著明亮的海水,兩隻眼睛周圍布滿了皺紋。
「是米德蘭銀行的。」他說。
穆加特羅伊德從聖熱朗賓館的正門走進去、來到燈光明亮的正廳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這時,醫生仍然陪著他。一個旅客看到他進來,馬上跑到餐廳告知遲來用餐的人。消息很快傳到了外面的游泳池、酒吧。一陣椅子的挪動聲和餐具刀叉的碰撞聲。一群度假的人蜂擁著拐過牆角,紛紛來到正廳迎接他。大家在中途停住了。
一個物體衝破水面,搖晃著、滾動著,隨著尼龍線朝著船靠過來。牠脊鰭豎立起片刻,然後又側倒下去。長長的尖嘴刺出水面,隨之就沉入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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