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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和附近的人聊起天，仗著剛剛贏來的三十塊美金——對他來說可是一大筆錢！他大方地請眾人喝酒。憑著酒意和幽默感，他說了一個笑話，讓鄰近的人全大笑不止。當男人聚在一起時，他們談的全是不聽話的老婆、不聽話的孩子、他們所住的地方，以及目前任職或想要謀求的工作。

可是吳啟成卻沒有離開曼哈頓的意思。這是四十歲的他抱持了一輩子的夢想，即使是妻子的病，或是那惡霸蛇頭不確定的威脅，都不能讓他離開。吳啟成即將在此地發跡，他將會成為家族中最有錢的人。

「沒事。」吳啟成帶著酒氣說。

「可是……」她皺起眉頭，發著高燒的腦袋一時無法把話說出。「惡鬼。老公，我們不該待在這裡。這裡不安全。張山姆說，我們不能留下。」

「怎麼？」

「我們在中國城裡了，這是紐約的曼哈頓。」

「我的兒子呢？」詠萍問。

然而，聽進這個瘦小男人話語的，不是西方人，而是共黨的領導和書記。有天，政府的特工突然出現在吳啟成的店裡，找到幾十個違反健康和安全規定的事項！其中有許多甚至是特工在現場製造出來的。吳家兄弟無力繳付高額罰款，因此很快便破產了。

「可是……」

她嚥了口口水。「我那個來了。你知道的，要棉墊。」

「我能跟你去嗎？」

中國領導人鄧小平就曾說過：「有錢是光榮的。」但吳啟成忽略了一件事，他忘記了中國生活的第一項原則：中國共產黨主控一切。於是，吳啟成直率倡言，要與台灣發展更親密的經貿關係，要終結保障就業而不顧生產力的鐵飯碗系統，並嚴厲責備黨和政府官員的貪污收賄和隨意課徵稅收。諷刺的是，吳啟成並不在乎他所提倡的這些話：他的重點只有一個，就是想吸引西方貿易夥伴的注意。他夢想歐洲和美國人都帶了錢來找他投資，因為他就是新中國經濟的聲音。

另一個人問：「你的家人都沒事吧？」

「怎麼？」wｗw.hｅｔｕb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

他低下頭，哀傷地說：「我沒辦法救出所有人，可是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再找個女人。找個能照顧我們孩子的女人。」

他看向孩子們，發現他們正不安地向母親靜臥的那個房間張望。

用不著五分鐘，他便找到他想去的地方：一間福建人開的賭場。在把鈔票露給門口的保鑣看過後，他便獲得進入的許可。

儘管如此，向來羞於自己出身太低的吳啟成，仍拒絕放棄他要成為富翁的夢想。他嚮往處處都是機會的美國，便帶領全家人，冒著危險非法偷渡到了這裡。他將會成為中國城的地主，會搭高級轎車上班——到那時，他要返回中國旅行，他要走進伊甸園飯店，住在旅館最高層那個最豪華的房間，住進那個他年輕時曾不知替多少人搬過行李進去的房間。

吳太太緩緩睜開無神的眼睛。「如果我死了……」她沒力氣地說。

「那個什麼？」他大聲說：「快說！」

「就在這條街上。」

「不會，她會好起來的。我出門一下，半小時就回來。」他說：「我去買點藥。」

他默默在賭桌前坐了一會兒，玩十三點，抽煙，喝了幾杯白酒。在贏了一點錢後，他開始覺得舒坦多了。又兩杯透明清澈勁道十足的烈酒下肚，並確定那個雜貨店購物袋已完全藏在他椅子底下後，他終於全然放鬆了。

離開中藥店，他繼續沿街走到一間中式雜貨店。他趁勇氣尚未消失前，快速閃進了店裡，提起一個籃子，隨手抓了幾件他根本不想要的東西。他衝進藥品區，替女兒拿了一盒衛生棉，便快步奔至櫃台結帳。在收銀員計算商品時，他的目光始終保持在櫃台後方的一個裝有人參的玻璃櫥櫃上。

他憂心地看著他的妻子。在福州龍號上，詠萍就飽受頭痛、昏睡、忽冷忽熱等症狀折磨，而他始終相信這是暈船所造成的。然而，現在他們上了陸地，這些症狀卻完全沒有改善和_圖_書。看來，她是真的染上什麼病了。

「他只會虛張聲勢，是個懦夫，永遠槍不離身。如果他敢把槍放下，像個男人一樣只用刀來打架，我敢說我一定隨便就能把他撂倒。」

「那個雕像很有名，是個女人，手裡拿著一本帳冊。」

吳啟成告訴她：「沒有蛇頭願意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只為了槍殺幾個逃掉的偷渡者。妳不會笨得連這點都想不通吧？」

吳啟成轉身朝公寓的方向走，但快步走了五分鐘後，他突然放慢腳步，慢慢沿著街邊閒逛。當然，他心中惦記著妻子的病情，也掛念留在公寓裡的孩子。但天知道，今天過得簡直就像一場夢魘。他差點死在海上，丟棄了全身的家當，又被馬吉米和不動產房屋仲介人給敲了一記竹槓。還有，最糟糕的是，他丟光了臉和自尊，買了現在裝在他右手提著的袋子裡的這個東西。他決定自己現在需要放鬆一下，需要一點男性同伴的慰藉。

他想起福州龍號上的宋約翰醫生，後悔那時沒有多找他問問妻子的病情；在船上，他治療過好幾個生病的偷渡客，可是吳啟成怕他收取費用，而沒有要他來看看詠萍的病。

「求求你，老公。張山姆說過……」

從他二十來歲開始，便在福州市中心溫泉公園附近湖東路上的伊甸園飯店服務，從服務生幹起，一直當到初級助理，服侍那些有錢的中國人和歐洲人。吳啟成那時就已立志日後一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在飯店裡勤奮工作，雖然每個月按時把四分之一的收入都交給了父母，他還是存下了錢，和兩個兄弟合資，買下古田路上靠近著名的毛澤東雕像附近的一間雜貨和土產店。用這間店賺來的錢，他們又買了另一間，接著再開了兩間店。他們計畫經營幾年後，存夠了錢，就要開始買房子，把資金投入不動產市場。

中國的經濟面徹底的改變了。經濟自由區日漸興隆，就連最高階的政客也說歡迎私人企業……

「請你讓我一起去啦，我會自hetubook.com.com己買。」她的臉全都紅了。

「沒錯，是有這個雕像。」一個男人說，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幾個人也憋不住笑了。吳啟成跟著眾人大笑，雖然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吳啟成相當不高興。這種問題，應該是他妻子的工作，他從沒看過男人去買那種……東西。「好！」他叫道：「好，我去買妳要的東西。」他連問都沒問女兒想要的是哪一種牌子，打算在離這裡最近的店中，看到第一盒衛生棉就買。買什麼回來她都得用。他大步走出門外，轉身把大門給鎖上。

「你一個人辦到的？」

吳啟成吃了一驚，頓時明白了。他把目光從女兒臉上別開，不高興地伸手指向廁所。「用裡面的衛生紙不行嗎？」

「妳到底想買什麼？」他嚴厲地問。

她沒有回答。吳啟成便起身走進客廳。

吳啟成輕輕替妻子拭去額上的汗珠。

「媽不會有事吧？」大女兒問。

但吳啟成卻犯下了一個錯誤。

「以前沒見過你，」一個老人說：「你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你到一個叫砲台山公園的地方，搭船過去，就可以去看那尊雕像了。」

「不行，那樣會很不舒服。」

「我有空一定去。」

收銀的灰髮婦人一個個舉起他籃子裡的商品，儘管她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動作，可是吳啟成知道她一定暗地裡在嘲笑他。他低著頭離開了雜貨店，整張臉已紅得像中國的國旗。

「何止惡劣，」吳啟成說：「海浪足足有十五公尺高！蛇頭想把我們全殺了，但我帶了十幾個人逃出貨艙，還得潛至水底下，割斷甲板上救生艇的繩索。我差點就淹死了，但還是想辦法讓大家都逃到了岸上。」

「帳冊？」另一個男人問。

吳啟成舉起杯子。「這一杯敬財神爺。」他醉醺醺地說。他相信，財神對他必定會特別眷顧。所有人都把酒一乾而盡。

「我需要一點那個……」她低聲說，頭垂得更低了。

這個位於一樓的房子，坐落在中國城中央地帶堅ｍ.ｈｅtｕｂoｏｋ.coｍ.ｃom尼街上的一條小巷內。替他們找這間房子的是馬吉米介紹的經紀人——他簡直是強盜，吳啟成憤怒地這麼想。房租貴得離譜，那個瘦傢伙還收了一筆可觀的佣金。這個房子髒臭難當，沒有幾件家具，地上還有蟑螂恣意橫行——即使是在這正午時分，有陽光從朦朧的窗玻璃透入室內的時刻。

「睡吧，」吳啟成說：「妳需要休息。只要好好休息，妳就會好起來的。快點，乖乖睡一覺。」

「福州龍號？」一個人問，頓時揚起眉毛。「今天新聞有這項消息，他們說是因為海上天候太惡劣。」

「爸，等等……」珍美吞吞吐吐地說，低下了頭。

「喔，惡鬼……」他把手一揮。「他已經回中國去了。」

我擔心孩子，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

在他們剛落腳的這間小公寓裡，她躺在臥房的床墊上，顫抖著、發著高燒，渾身全被汗水浸濕。

他從房門看出去，瞧見那孩子坐在沙發上，而珍美正把洗好的衣服掛在橫過客廳中央的一條繩子上。在他們抵達這個地方後，全家人依次洗了澡，換上吳啟成在堅尼街上一家廉價服飾店買來的乾淨衣物。吃過飯後（詠萍一口也沒吃），珍美便哄著弟弟坐到電視機前，自己則利用廚房的水槽，把他們浸飽鹹水的衣物全洗乾淨。現在，她正一一把這些衣服掛在繩子上。

「沒錯，」吳啟成向大家說明：「在美國的電影裡經常可以看到她。她好像站在某個島上，一手拿著火把，另一手拿著一本帳冊。她非得拿著火把，如此一來無論白天或晚上，她都可以隨時查看她的資產還有多少錢。這個雕像是在紐約沒錯吧？」

走在繁忙的中國城街道上，吳啟成聽見四周傳來各種不同的語言！閩南話、廣東話、普通話、越南話和韓國話。當然，還有英文，夾雜在著各種他不曾聽過的方言與口音之間。

「不，」詠萍說：「我不相信。我擔心孩子，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

買時尚雜和*圖*書誌？吳啟成忿懣地這麼想。化妝品？髮膠？她想要我把吃飯的錢花在她的臉蛋上嗎？「買什麼？」

他看著街上的舖子和商店，看著高高堆起的貨物，以及城市中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紐約看來有香港的十倍大，比起他生長的福州，可能大過百倍也不止。

「我想要買個東西。」

「妳不會死的。」

不，他的夢想已耽擱太久了；就算是惡鬼，也不能叫他離開這個金錢之都。

吳啟成有些得意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刻意壓低聲音誇口說：「我今天早上剛到，搭的就是那艘沉船。」

「那個惡鬼是什麼樣的人？」又一個人問。

說到這裡，吳啟成突然閉了口，腦海中出現了張山姆說過的話。他感覺自己似乎不應該說太多事，便趕緊改了話題。「有人知道嗎？我想看看那個雕像。誰可以告訴我那個雕像在哪裡。」最靠近吳啟成身邊的那個男人問：「雕像？哪一個？這裡到處都是雕像。」

「妳不會死的。」吳啟成說，但連他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相信這句話。

「別提姓張的，他是個懦夫，」他叫道：「我們就是要留在這兒。」他動了氣，但一看到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正遭受病痛的折磨，便讓他軟化了下來。他溫和地說：「我出去一下，替妳找點藥回來。」

「不行，妳留在這裡照顧媽媽和弟弟。」

吳啟成找到了一間中藥行。他走進店裡，向舖裡的中醫師描述了妻子的病徵。醫師仔細聆聽之後，診斷這是中氣不足加上貧血的結果，並且因為重傷風而惡化。醫師捆了一大包藥交給吳啟成，而他不情願地又付了一筆高額費用——十八美元，又再一次忿怨想著這個醫師肯定賺了他不少錢。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

「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吳太太瞇著眼睛環顧周遭的一切，彷彿想要憶起自己身在何處。最後，她放棄了，把頭倒回枕頭上。

「朗兒在客廳裡。」

另一個人笑著說：「這一杯敬帳冊女士。」賭場裡的人全喝乾了酒，繼續接下來的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