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石猴子

作者:傑佛瑞.迪佛
石猴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16

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16

一個小公園——他兒子沒在那裡。
「我有了它,才能保護我們!」這孩子吼道。
沒有回答。
張山姆很清楚譚先生說的事,但現在他心中一片慌亂,無法定下心思考這個忠告。附近的街上可能全有惡鬼的幫手,要不,或許有人會出賣他們,洩露他們的所在地。「我現在得去找他回來。」
「那個地方太小了,我想要一個自己的房間。」威廉說,掙脫父親的手。
他們的家當沒了,他的父親急需醫療,他們背後有無情殺手追來,他的兒子既叛逆又有可能犯罪……
他看向沿途經過的一家家商店,但都沒見到兒子的人影。
「他不是在房間裡嗎?我沒見到他出去。」
此時他們已走至大門,威廉想直接進去,卻被張山姆擋住。他把手伸向這孩子的口袋,威廉卻滿懷敵意舉起手抗拒。一時之間,張山姆驚訝地以為兒子要反抗了,以為他會把他推開,甚至毆打他。不過,僵持了好一會兒後,威廉還是乖乖把手放下。
「我只想出來逛逛。房間那麼小,還和弟弟擠在一起,他媽的簡直像監獄一樣!」
張山姆再次用力抓起兒子的手。「和我說話別用髒字!不許你用這種態度忤逆我。」
然而,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這些神祇中地位最崇高的,就是他們自己的祖先。
「你不是對我。不過,你卻用了這種態度去對待共產黨、對待北京、對待福建省政府。孩子,你是個反動派,你一輩子都在反叛。」
在今天這一天中,他已得知不少關於自己兒子的事。他的態度傲慢,是個偷車賊,而且完全把張山姆一生奉為圭臬的家庭倫理視為無物。張山姆不由得迷起信來,覺得當初替兒子取錯了英文名字,不該在他入學的時候,給了他這個美國電腦天才蓋茨的名字。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才導致這孩子走上叛逆的途徑。
他很想把罪怪到別人身上。怪毛澤東、怪中國共產黨、怪人民解放軍……
威廉看向旁邊的咖啡廳,那裡有三、四個人坐在店門外,享受這大雨乍歇的美好時光。他們聽見張山姆的叫聲,便抬頭往他們這裡看來。張山姆也注意到他們了,便把兒子的手放開,點頭示意要他跟著走。
儘管如此,自幼便由父親教授書法,並經年練習不輟的他,使用這枝墨痕粗細一致和*圖*書的筆,仍漂漂亮亮地寫下了一行好字。他心想,就像十六世紀萬曆年間的陶藝家,會先把山水景致用簡單幾筆描繪下來,事後再謄繪在陶瓶上——這幾個字的形體雖只具備一半,卻另有一番優美的姿態。張山姆拿起這塊寫好家族姓氏的木板,安放在壁爐上一個臨時充做神桌的紙箱上。
中國可說是一個宗教上的大型量販店,儘管傳統上早已尊佛教為大宗,但像孔夫子和老子的哲學家在民間亦有半人半神的地位,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擁有不少信徒。對多數人而言,他們是兩邊下注,會尊崇朝拜八方神明。因此,幾乎沒有人能算得出來中國究竟擁有多少位神祇。
張傑池問:「他上哪去了?」
他們進了家門,威廉甩甩頭,滿臉怒容地衝進臥房,重重把門關上。
一時之間,屋裡沒人敢移動半步。張山姆愣了半晌,才掀開窗簾朝外看,頓時放下了心。他把門打開,咧嘴衝著站在門口的一位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中年男子微笑。這個人名叫譚約瑟,他走進屋裡,和張山姆握了手。張山姆看向外頭,寧靜的住宅區街道上沒有看起來像警察或蛇頭派來的人,潮濕陰鬱的空氣中彌漫著噁心的臭味。看來,這間房子離污水處理廠並不遠。他走進屋裡,鎖上了大門。
「現在我們有地方待你就應該感到高興了,我們全都沒有自己的房間。連你爺爺都得和你媽媽與我睡在一個房間。」
「不知道。」
一會兒過後,張山姆忍不住問:「你的意思是,威廉的行為是從我這裡學來的?爸爸,我可從來沒用這種態度對待你啊。」
他讓父親服用兩顆藥丸,又拿了一張毯子蓋在他身上。老人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他向真武大帝祈濤,乞求這孩子只是一個人出去透透氣,沒有和任何人碰面,也不要因為想引起異性注意,而說出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而張山姆用這個紅色紙箱做成的神桌,供奉的正是他的祖先牌位,上頭僅裝飾了張山姆的母親和祖父母的相片——這些相片先前都放在張山姆皮夾裡,雖逃過了沉船劫難,卻也都留下了斑斑點點海水浸濕的痕跡。
可是,眼前處境的艱困和危險,似乎都只是由一個人造成的——正如威廉所說,這全是張山姆的錯。
張山姆本來有話想替自己辯護,但沒說出來。跟著他訝然發覺,父親說的也許沒錯。他尷尬地笑了笑,有點想馬上再去找兒子談談,不過卻被某個東西絆住了。也許是憤怒、是迷惑……甚至是害怕兒子可能對他說出的話。不行,他得去和兒子談談,等到……
譚先生是張山姆在福州的一位好朋友的和_圖_書哥哥,他多年前就來到美國,取得了公民身分。他沒有任何從事反對運動的背景,因而得以在中國和紐約之間自由往返。去年春天,張山姆在福州與譚家兄弟聊了好幾個晚上,最後才對這位美國來的譚先生放了心,對他說出自己打算帶全家人偷渡到美國的想法。譚先生相當樂意幫忙,他為他們找了這間房子,並答應讓張山姆和他的大兒子到附近自己經營的一家印刷廠工作。
張山姆說:「不會,這點我敢保證,他很清楚危險性。」
張山姆搖搖頭。在中國,在他因為反動行為而導致被解聘之前,他一直是個藝術文化教授。就像六〇年代文化大革命中那些被免職、被歧視的藝術家一樣,張山姆丟了原本的飯碗,被迫進行「思想改造」的勞動工作。他也如同早年的許多書法家和藝術家,被分配進了印刷廠,只不過,他操作的全是老舊過了時的中國或俄國印刷機。
「你怎麼這麼瞧不起我?」張山姆憤怒地問。
張山姆打開兒子的臥房,登時睜大了眼睛,看著空空盪盪的房間,情緒剛開始是驚訝,旋即轉為惱怒。
張傑池說:「不過威廉看到的,是你整晚坐在電腦前,拚命寫文章攻擊政府,完全不顧可能引發的後果。」
「威廉也許會對你說一樣的話。」張傑池抬起手,表示他想說的話已經講完了。
「剛才和你在一起的人。」
「你要這東西做什麼?」他厲聲問道:「想用它來搶劫嗎?」
「來這裡是你的主意,你當然可以犧牲。」
「很多華裔青少年都會聚集在那裡。他應該不會隨便說出福州龍號的事情吧?」
他的父親沒有說話。在這段漫長的沉默中,張山姆始終以期待的表情看著面前的老人。終於,張傑池的雙眼露出古怪目光,開口回答了。「兒子,你的智慧是打哪得來的?你的思想、你的心志,都是因何組成的?」
在父親、妻子和小孩圍坐觀看下,張山姆以書法家的絕妙手筆,在一塊他從新家後園檢來的碎木頭片上寫下了這個姓氏。他那個裝有高級狼毫、羊毫和兔毫毛筆、墨條和硯台的絲盒,已隨福州龍號一起沉入了海底,因此他不得不用可怕的美國塑膠筆書寫。
張傑池和兒子握過了手,便以手勢示意美美把剛泡好的茶端來。他捧著熱茶,看向四周這幾個陰暗的房間。「這裡比很多地方強多了。」
眼前盡是重重困難。
「但我的敵人是充滿暴力和腐敗的迫害者。」張山姆一心熱愛中國,熱愛中國人民,熱愛中國文化和歷史。過去十二年來,他的光陰完全投注在努力改變這個國家,只想讓這個國家踏進開明時代。
「你回答!https://www.hetubook•com•com
「別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張山姆叫道:「我是你的父親。」
張山姆又想起那間他們偷了油漆和刷子的「家庭商店」,想起那光澤耀眼的浴缸、鏡子、燈光和大理石板。他希望將來能把父親和家人安置在一個擺滿那些神奇東西的房子裡,而不是現在這種骯髒又……
張山姆打開這個袋子,朝內一看,發現裡面裝的竟然是一把銀色的小手槍。
譚約瑟自己也有小孩,於是他說:「他會成為你最大的問題。他會看這玩意……」他伸手指向電視機,「而且想要他看到的東西。電視遊樂器、車子、衣服。他會想要不勞而獲擁有這些,因為在電視上只看到那些人擁有這些東西,卻看不到他們是怎麼賺來的。你們已辛辛苦苦來到這裡,經過大西洋的考驗,躲過惡鬼的追殺,但可別因為兒子在商店偷東西被警方抓進移民局,而讓全家人遭到被遣返的下場。」
張山姆頹然倒在另一張舊沙發上。
「爸爸!」張山姆驚叫。
老人又閉口不語了,但蒼老的臉上卻微微露出了笑容。
這孩子無話可說了。
「說得比我們好。」
「我要自己的房間,我要一點隱私權。」
「好了,」他大聲宣布:「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
「哦?我?你從你爸爸這裡學到東西?」張傑池問,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
張傑池當過軍人,曾在蔣介石的部隊服務,參加過萬里長征追剿毛澤東的戰役,因此對武器相當熟悉。他仔細研究了這把槍。「有子彈,要小心點。記得要把保險桿撥到這個位置。」他把手槍還給兒子。
「如果他們找不到呢?」
「憑你?」威廉冷笑說:「是你寫了關於台灣和民主的文章,才讓我們的生活如此不幸。是你決定偷渡來這裡,那該死的蛇頭才會想置我們於死地。你說這樣算是保護我們?」
「新聞說,這次的蛇頭是惡鬼。」
「如果北京對你說:『為什麼張山姆如此瞧不起我們?』你會怎麼回答?」
他們暢談了一會兒,閒聊在中國和這裡的生活。之後,譚先生在紙上寫下印刷廠所在的位置,以及張山姆和兒子未來工作的時間。這時,他開口說想和威廉見個面。
他走進星巴克咖啡廳。店內那群充滿警覺的青少年和態度怡然自得的老人們,都把視線投在這位愁容滿面的非法移民者臉上。威廉沒在這裡。張山姆低著頭,匆匆走了出去。
「到街上。他搞來這東西。」他拿出那把手槍,張傑池用乾癟的雙手接了過來。
張山姆問:「裡面有子彈嗎?」
「你說!」張山姆用書法家有力的手,緊緊扣住兒子的手臂。「快告訴我!」
和圖書他兒子不理會這個問題。「惡鬼殺了這麼多人,如果他追來殺我們怎麼辦?我們該怎麼做?」
糟糕!
「我會說:『你們做了什麼事能值得我尊敬?』」
張山姆低著頭,快步走過沿路的廉價房舍、自助洗衣店、熟食店、餐廳和雜貨商店。此地的街道不如曼哈頓的中國城擁塞,人行道也比較寬,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在這裡,超過半數以上的居民是亞洲人,但人種卻極複雜,有中國人、越南人和韓國人。附近也有許多拉丁美洲人,還有不少來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移民,可是幾乎看不到什麼白人。
而現在,在福州龍號沉沒之後,他們的生活並不會太快變好。這個公寓將成為他們的牢籠,直到惡鬼被逮捕或回到中國為止,也許這得經過好幾個月的時間。
譚先生的個性相當隨和,他向張傑池老先生問了安,又和美美打了聲招呼,才和他們一起坐下喝茶。譚先生掏出香煙,張山姆婉拒了,不過他父親倒是接過了一根,兩人便在房裡抽起煙來。「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沉船的消息了,」譚先生說:「謝天謝地,幸好你們都平安無事。」
「在街角那裡有間星巴克,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這事以後再說,現在我們全都得犧牲一點。」
「他為什麼變得這麼忤逆?」張山姆生氣地問。他把這支手槍藏在櫃子最上層的抽屜裡,然後扶著老人在舊沙發上坐下。
他和譚先生一起出門,走到人行道上。譚先生告訴他怎麼走去街角的咖啡廳,然後說:「我有事要先離開了,你一定要特別留意你的兒子。他來到這裡之後會變得比較麻煩,但你一定要管好他。」
張山姆接過妻子替他端來的茶。
然而,後悔是於事無補的。現在他能做的就只有禱告,禱告種種有關此地生活的傳說都是真實的,而不是神話——這個美麗的國度是一塊奇蹟之地,在這裡,邪惡會趨於光明,嚴重的病症能得以迅速治癒;這裡處處充滿自由的氣息,能讓那些煩擾的心再也不會憂愁。
「知道,那是咖啡廳。」
儘管老人這麼說了,張山姆仍感覺到一股羞愧感像熱流般襲來,羞愧自己把父親安置在如此簡陋的地方。根據孔夫子所說,人倫最重要的是「君臣」,其次就是「父子」。從張山姆打定主意逃離中國開始,他就擔心年邁的父親禁不起這趟旅程的折磨。向來沉默吝於表達感情的張傑池,在得知即將搭機離開中國的消息後,仍然安靜不語。張山姆僅能從他的目光中,猜測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事。
「可是……」
「他會說英語嗎?」
「張」這個姓氏,有弓箭手的含意。
威廉惱怒地抿嘴不語,算是給父親的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答。
「放開我。」
他們從福州龍號上只帶出了幾件東西,其中一件是滿滿裝有張傑池的嗎啡止痛藥的藥罐子。在船沉沒之前,張山姆才剛給父親吃過一顆藥,因此藥罐子才會剛好擺在他的口袋裡。藥罐子的封口很緊,海水無法侵入,裡面的藥都完好無損。
「死了好多人,真是太恐怖了。我們也差一點淹死。」
張山姆證實這個消息不假,並且告訴譚先生,惡鬼在他們登岸後仍想把他們全部殺光的經過。
「從我的職業、書籍、學校。還有,爸爸,最主要的部分是來自於你。」
後院裡沒有人,院子後面的巷弄也一樣。他匆匆走回客廳,問譚先生說:「這附近的青少年都會上哪些地方?」
在他們快走回自己的房子時,張山姆才突然開口:「他們是誰?」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張山姆吼道。
「這麼說來,我們都得小心點了。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不過,工廠裡倒可能有人會對你們感到好奇。本來我打算讓你們馬上開始工作,可是現在,多了惡鬼……我覺得應該先等一下比較好。也許等下禮拜,或下下禮拜再開始。到那時,我會再教你怎麼操作機器。你對美國的印刷機熟不熟?」
一間餐廳。一樣沒人。
張山姆奔至後門,發現這扇門並沒有關好。威廉一定從這裡溜了出去,而且走的時候刻意不把門閂帶上。
「我們要一直躲在這裡,直到警方找到他為止。」
「誰?」威廉刻意裝傻。
「我能保護大家,而且不必靠這東西。」
他轉身對美美說:「我們兒子跑去哪了?」
隨後,就在他不留意瞄向一條陰暗小巷時,他看見他的兒子了。這孩子正和兩個華裔青年說話,兩個人都穿黑色的皮夾克。他們頭髮留得很長,高高往後梳起,噴滿了造型膠或髮油之類的東西。威廉把一個東西交給他們,張山姆沒看清楚那是什麼。那兩個人接過後點點頭,把一個小袋子交在威廉手上後,便匆匆轉身沿著巷子離開。威廉低頭看著這個袋子,檢查過裡面的東西,才塞進自己的口袋。不好!張山姆大吃一驚。那是什麼東西?毒品嗎?他的兒子跑來跟人家買毒品?張山姆急忙走進巷子。威廉正想走出來,冷不防被父親一把抓住手臂,整個人被他推靠上了牆壁。
門外突然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你不知道惡鬼到處在找我們嗎?他一心想殺掉我們!」
「那當然。」張山姆皺起眉頭,不明白父親說這些話的意思。
突然間,老人痛苦地把臉皺成一團。
「你拿什麼換這東西?」他舉起裝著手槍的袋子。「你買槍的錢是從哪來的?你又沒有工作。」
「他們賣給你什麼東西?毒品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