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時機未到
星期三,酉時,下午六點四十五分
至星期一,未時,下午三點。
所謂「提子」……必須圍繞住敵方棋子,相鄰處不留任何空間……正如戰場,當陣地已被包圍時,士兵便完全被敵人俘虜。
——《圍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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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袋子交給父親,張山姆立即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你沒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吧?」
「不管那些了。你回答我,如果警衛來了,你他媽的會怎麼做?」
「他們說,如果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還是你想買好一點的衣服,你穿得像一團狗屎。」
這位姓陳的混混忍住不讓臉上露出讚許表情,但還是說了:「你跟我們一起去皇后區,明天晚上我和你在這裡碰面。我會帶一些人來。」
「過一陣子我自己會去買。」
救他的不是海岸防衛隊,萊姆心想,但嘴裡仍說:「說下去。」
「因為在我們走了以後,這個警衛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去換衣服,然後才會去報警,這樣才不會讓警方以為他嚇得尿了褲子。如此一來,我們就有足夠時間逃走,而且既然沒有人受傷,警方也就不會全力追捕我們。」
湯瑪斯顯然已察覺萊姆因李桑尼之死而顯得十分消沉,便沒再用刺耳的話頂他。他默默拿起白板筆,走到證物表前。
柯柏戴上乳膠手套,測量了那賴未受損子彈上的膛線擦痕。「這是點四五ACP子彈。溝紋上有八角形輪廓,向右方扭旋。我猜一次完整的扭旋大約是十五、六吋的距離。我來查看看……」
姓陳的混混想了一下,然後問:「那好,如果我們進了一座倉庫,而你留在外面把風,當你發現警衛向我們走過來時,你會怎麼做?你會殺掉他嗎?」
張威廉身為異議人士之子,早已被磨練得十分堅強。他知道,絕對不能讓這種人得寸進尺。「我他媽的才不會告訴任何人,不過我需要再買一把槍。」
「把畫面投射出來,梅爾。」萊姆說,然後轉頭看向電腦螢幕。不一會兒,大尺寸的液晶螢幕上便出現清晰的影像。你的指甲縫裡有什麼東西?桑尼?你和惡鬼打鬥過,你抓住了他,他的衣服鞋子上會有什麼東西轉換到你的身上?
「好,我想這裡有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一下。」
這些事是威廉從福州的碼頭那裡聽來的,他聽說有一次幫派份子就真的這樣幹過。
「被我爸爸找到了。」
然而,還有另一種特質,一種讓完全理性的萊姆過去一直無法定義的特質。www.hetubook•com•com不過,現在的他總算釐清了。這種特質是願意犧牲一切、不惜任何代價追捕罪犯,除了用「慾望」,甚至「愉悅」來形容外,似乎沒有更好的講法。儘管李桑尼有很多缺點,例如會在刑案現場抽煙、太相信徵兆和一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但他卻具備了這種重要的特質。他一個人孤獨地越過大半個地球,來到世界的另一端,只為了追捕他一心想逮住的嫌犯。萊姆願意用一百個熱心的新手和一百個幹練的老鳥,來交換一個像李桑尼這樣的警察——只想盡好自己的職責,還給那些受到傷害的市民一些公道,一些安慰:而他獲得的報酬僅是享受追捕的過程,享受挑戰。此外,或許只是還能從他所在乎的人那裡得到一絲絲敬重。
「沒錯。」
雖不情願,他還是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
「什麼事?」萊姆緩緩地問,雖然他真正的意思是:趕快說重點!
這個小混混問:「你有瞻子吧?」
「確定這是惡鬼的嗎?」萊姆問。
給好朋友……
他看著那本簽了名打算送給李桑尼的書。
「我們應該一人帶一把槍。」
這點有用嗎?有用嗎?他思索著。
威廉哈哈笑了幾聲。「三百,不行就走人。」
「好了,梅爾,」他平靜地說:「我們來整理一下,現在我們有什麼東西?」
「到時再說吧。我現在得走了,不然可能會被我爸爸發現。」他從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在這個混混面前一晃。「你到底還有沒有槍?」
「我說了,要不要隨你。」
「爺爺會以你為榮的。」張山姆又說。
這個年輕人只自我介紹說他姓陳,他穿著和昨天一樣的黑色皮夾克,手中拿著一支小小的諾基亞手機講電話。電話講完後,他把手機插回皮帶上,然後做了個誇張的看錶動作,瞄了一眼手上的勞力士金錶。
「那麼這是把新槍。也許是葛拉克三六型。」他覺得有些訝異,這種型號的手槍火力強大,但價格也不便宜,目前尚未廣泛受到使用。在美國,也只有聯邦執法單位的幹員使用而已。
「我就是萊姆。你哪位?」
「再來看子彈,」他檢視兩顆彈頭,一個扁平
和_圖_書,一個完整,兩個都沾上了血跡。「檢查一下溝紋。」
有個人影從暗巷內閃出來,很快地跟上了他。
「湯瑪斯……湯瑪斯!」萊姆叫道:「我們需要你!」
「才這樣?」威廉問。
他們默默向前走了一會兒。
威廉猶豫了一下,似有話想說卻又閉了口。他把手伸入口袋,把剩下的百元鈔票還給父親,那是他父親交給他去買槍的錢。
在張山姆把手槍放進只有他和威廉才搆得到的櫥櫃內時,威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坐在弟弟和小嬰孩的旁邊。他順手撿起一本雜誌,隨意翻看。
但他的心思卻沒落在雜誌的文章上面,心中想的全是陳姓混混問他的事。明天晚上他該不該和那些人見面呢?
「把風,接應他們逃跑。」
梅爾.柯柏俯身檢視巡警從中國城現場火速送來的證物塑膠袋。「腳印。」
「給我。」他說。
「多少錢?」
十七歲的張威廉坐在布魯克林區的這間星巴克裡,此處離他家人所住的地方並不遠。他只喜歡喝茶,想喝母親泡在舊鐵壺裡的老普洱茶,但這時他只能繼續喝咖啡,彷彿自己十分愛喝這種濁黑發酸的飲料,因為這是坐在他對面的那個混混現在所喝的東西;如果威廉在這時候喝茶,看起來就會像個懦夫。
威廉一語不發起身便走。陳姓混混說:「明天晚上八點,到這裡來。」
「你的工作是什麼?」
「有菸草,」萊姆哀傷地笑了笑,不由得想到李桑尼停不下來的煙癮。「其他還有什麼?那些礦物是什麼東西?梅爾,你覺得呢?是矽酸鹽嗎?」
「你們的幫派在福州有偷過東西嗎?」
這位看護很快出現在房門口。「我還有點事情要……」
威廉又邁開步伐,低著頭,大步向前走去。
「應該有。」
「那是狗屁東西。我要真槍。」
「他把你身上的錢全收走了?」
你的確有種……
張山姆碰了一下兒子的手臂。「謝謝你,孩子,你表現得真的很勇敢。」
「如果你對任何人提到我們,你就死定了。」
「馬上做。」
「再買也會被他找到。」
「你的確有種,但你也有嘴巴,所以你最好小心一點。我現在只有一把柯爾特點三八手槍https://m.hetubook•com•com,要不要隨便你。」
「麻煩找萊……萊姆先生。」
「這裡有一位病人,一個中國男人,姓盛。他在北海岸外的沉船中被海岸防衛隊在救起,然後送來這裡醫療。」
「有點像。我用氣相色層分析儀檢定一下。」
氣相色層分析儀能精確檢測出物質中所含的基本成分。沒多久,檢測結果便出來了——是鎂和矽酸鹽。
「我試看看。」
「那當然。不過我不會這麼做。」
「怎麼樣?」張山姆問,跟著走在兒子身邊。
「明白。」
「沒有。」
坐在星巴克咖啡館裡的這兩個年輕人同時環顧四周,才彼此交換過袋子和現金。
還不能。這只能告訴他槍枝的型號,無法得知槍枝和彈藥是從何處購來的。不過,這總不失為一條線索,具有記錄在白板上的價值。
「不,」萊姆說:「別的事你不用做,去寫就對了。」
陳姓混混忍不住笑了。「撒泡尿。」說完,便又繼續喝他的咖啡。
如果有,這些東西能讓我們找到他家大門嗎?
「子彈上的擦痕很銳利。」
「雨果柏斯、亞曼尼……你想要什麼名牌衣服我都有……」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更加仔細打量威廉。「還是哪天晚上你跟我們一起來算了。下星期我們會去皇后區的一間倉庫,裡面可有不少好貨。你會開車嗎?」
「你明白嗎?」張山姆嚴厲地再問一次。
「誰說是衣服了?」
「是的,」柯柏證實,「腳印是一樣的。」他看著莎克斯做的靜電顯影圖說。
「我是杭丁頓醫院的亞瑟.溫斯洛醫生。」
在柯柏拚命打字的時候,萊姆的電話鈴聲響了。湯瑪斯接起電話,然後轉接至擴音器上。「喂?」萊姆說。
「會,我會開。」威廉向窗外望去,沒見到他父親的人影。
威廉差點脫口而出:要不是因為你,爺爺到現在還會活得好好的。他忍住沒講出這句話,兩人走到了家門口。張山姆和威廉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確定沒人從咖啡廳那裡跟過來後,才迅速推開大門入內。
「不必麻煩了,」萊姆簡短地說:「這是葛拉克手槍。」葛拉克手槍是奧地利所製造的,外觀雖不出色,性能卻十分值得信賴,因此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世界逐漸有越來越多人使用,無論是歹徒或警察。「槍管磨損程度如何?」
「可多了,我們偷過幾十個地方。」
「混蛋,」他一臉兇惡地湊上來。「你沒告訴他槍是從哪來的吧?」
「你說的,」威廉重複他剛才的話。「雨果柏斯、亞曼尼。」
「沒有。」
「有子彈嗎?」
「接下來是指甲縫殘屑。」柯柏說,同時檢視另一個貼有標籤的證物袋。他把這些殘屑放在載玻片上,裝在複合式顯微鏡底下觀察。
小混混皺起眉頭。「撒尿?為什麼?」
這是指軟質的鉛彈上因槍管膛線所造成的稜線刻痕。膛線的作用是讓子彈旋轉,以增加射速和準確度。一位槍械專家只要檢視子彈上留下的擦痕和扭旋的角度,就能指出射出這顆子彈的是何種槍枝。
「五百。」
這位姓陳的小混混把視線瞟向附近一位長頭髮的中國女孩。當他發現她正讀著一本看起來很像大學的教科書時,便馬上失去了興趣。他轉過頭,上上下下打量威廉,然後問:「喂,你想不想要DVD放影機?是東芝的,貨色很不錯,只要兩百元。還是你要液晶電視?八百元就好。」
陳姓混混想了一下,才點點頭。「這個價錢是因為我欣賞你。」
「為什麼?」
他看出窗外,凝視著那因徘徊不去的暴風雨天而過早降臨的黃昏。他的頭微微低垂著,沉重得難以移動。沉重的原因並非由於神經纖維受損,而是因為悲傷——萊姆心中正在想著李桑尼。
威廉過去並沒有加入幫派,頂多只和幾個好朋友偷過車,或偶爾在雜貨店裡順手牽羊偷點香煙和飲料。
在他還是警局刑事鑑識小組的組長時,他有權力雇用數十人、數百人。如果他知道別的部門有優秀的人才的話,也會用欺騙或威脅的手段,要這些男女警員轉入他的單位。他說不出自己究竟為何會對這些人如此著迷。當然,他們都具有一定的條件資格:堅忍、聰明、有耐心、能持之以恆、有入微的觀察力以及移情作用。
「不,他不會。這次我會隨身帶著,他不會搜我的身。」
再見,桑尼。萊姆在心裡用中文說。
陳姓混混檢查了一下袋子裡的手槍。
「我才沒那麼和-圖-書笨,」威廉不高興地說:「他根本不知道我們是從哪來的。」
一到咖啡館外,威廉便快步沿著人行道遠離星巴克。
「她去調查這些植物了,現在先不管這個東西。」儘管萊姆的多年經驗早已使他發展出不受血淋淋刑案現場驚擾的免疫力,但此時當他看到李桑尼衣服上的暗黑色血跡時,心臟仍不禁狂跳了幾下。不久前,同樣這套衣服還穿在李桑尼身上,在這個房間裡到處走動。
他不認為自己會去,但畢竟現在還很難說。過去的經驗使他明白,對一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太早做出定論。
「昨天賣你的那把槍呢?」他用英文問。
「我只要槍,別的都不要。」
「醫生,有什麼事嗎?」
萊姆在看過之後,也同意它們是一樣的。
在他們快走至家門前時,張山姆對兒子說:「我會把槍放在櫃子裡,這把槍只能在惡鬼想闖進來時才能使用。你絕對不能帶著它到處跑,明白嗎?」
「你也沒提到惡鬼或福州龍號吧?」
「有三發。」
「這是滑石,對吧?」
柯柏攤開一大張乾淨的白報紙,把李桑尼身上的衣物放在上面。他拿著毛刷輕輕刷下衣服上的東西,然後仔細檢視落在白紙上的這些碎屑。「泥土、油漆屑、可能來自那個購物袋的黃色紙張微粒,還有艾米莉亞提過的枯乾植物,也許是香料或草藥。」柯柏說。
「你回答就對了。你有種殺他嗎?」
「什麼意思?你他媽的想測驗我嗎?」
「我賣你一把好東西,」姓陳的混混說:「改造過的玩具手槍。」
威廉停下腳步,被這個人嚇了一跳。這個迅速接近他的人,正是他的父親張山姆。
「我會溜到他後面,奪下他身上的槍,要他趴在地上別動,直到你們和偷來的衣服全上了車為止。然後,我會在他身上撒一泡尿。」
萊姆知道一般人是拿滑石粉當防臭劑使用,在工人用的防護用橡膠手套、在性行為中使用的保險套上,也都會有這種物質。「上網查看看,把所有與滑石有關的東西全都找出來。」
「沒錯。」
「我拿到了,爸爸。」
威廉冷笑說:「因為只有白痴才會為了幾件衣服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