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重返人間

作者:妮基.法蘭齊
重返人間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第一部

「我要到像樣點的廁所。」
我感到一陣作嘔。
「妳在說些什麼?」
「沒事。」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屏息。何不現在就做,免得喪失勇氣?我再將氣息吐出,因為不可能辦得到的,這就是原因。你會想,只要再多給我一秒鐘的生命,再多一分鐘,所以,現在不宜。只要不是現在,任何時刻都行。
我想哭。我想哭個痛快並讓人摟住安撫,我也知道那是我絕對不能做的事。我若這麼做就會淪為被撞得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受傷動物,而他則會踐踏我。
我靜靜坐著,文風不動。
我再度闔眼,將我的名字置之度外。
「繼續說。」他說。
他將我的手臂及胸部鬆綁,因此只剩腿部的腳踝處仍動彈不得。他一手滑到我脖子下方將我扶成坐姿。我的頭殼內又搏動著另一種痛楚。我不敢擅自移動。我順從地坐著,聽任他將我的雙臂扭到背後並將雙腕綁在一起,他的動作粗暴,繩子陷入我的肌肉中。那是繩子嗎?感覺比繩子硬,像曬衣繩或電纜線。
水微溫,在我口中留下腐濁的味道。
頭部的痛楚令我思緒紊亂,難以平心靜氣思考。是轟隆聲?刮擦聲?是我腦中的聲音?
我曾讀過或聽過想要參與反恐空降特種部隊的士兵奉命負重長跑。他們不斷奔跑,最後抵達終點時已幾乎要崩潰了,然後他們奉命再轉身往回跑完全程。你會以為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了,不過其實可以。
「妳知道的。馬桶。」
他沒花時間替我的手腕鬆綁。他將我的褲子脫下。我感覺到他的雙手觸碰著我的肌膚。我不在乎。我坐下來,感覺到我下方及臀部後方的金屬桶緣。我將手指纏繞在桶緣上,設法平靜地呼吸。我上完後站起身來,他又將我的褲子拉上。這時褲子穿在我身上鬆垮垮的。我踢了那個桶子一腳,踢飛了。我聽到桶子撞到他的腿翻倒在地。他悶哼了聲,我朝悶哼聲的方向盲目衝撞了過去,口中塞著破布仍盡可能大叫出聲。聽起來不像在大叫,而是低沉的咕噥聲。我朝他撞過去,不過卻像撞在一面硬牆上。他抬起一隻臂膀擋住我,我仰頭頂撞他的下巴。我的頭疼痛不已;我的眼睛後方一片通紅。
「也許。」
「桶子。」
「妳戴著頭套。妳無法看到我的臉。妳想耍小聰明。如果妳能讓我認為妳都沒見過我,那麼或許我就會放妳走。」又是一陣哮喘般的笑聲。「妳躺在那邊時就在想這種事,對吧?妳可曾想過要回到外界?」
我的名字是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求求你救救我,有人嗎?求求你。
「全都?」
「不急,是吧?我有好多事情要問你。」
我的嘴裡塞著布,塞滿我的嘴,臉頰為之鼓起,摩擦我的牙齦。我喉嚨中充滿油脂味與腐臭甘藍菜的氣味。我全身一陣痙攣,噁心感如毒氣般上湧。我可不能想吐。我試著吸了口氣,設法透過那團塞嘴布喘口大氣卻無能為力。我辦不到。我動彈不得。我扭扯手臂及腳踝的繫縛,設法吸口氣,彷彿我全身都在粗糙的石頭地板上抽搐顫動,我體內空氣不足,只覺得滿心狂亂,我鼓凸的雙眼後方一片通紅,一顆心像要從喉嚨迸躍出來,我發出一股怪異的乾澀聲音,像要咳卻咳不出來。我是一條奄奄一息的魚,在硬地板上啪嗒扭動的魚。我被鉤住也遭綑綁,但我體內卻一片鬆垮,我的五臟六腑全都支離破碎了。死亡就像這樣嗎?被活埋。
在一片漆黑中沉寂了許久。我想像著他坐在那邊,一個卑鄙、發出哮喘聲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那對她沒什麼好處?你不知道。」
「什麼?」
「不是,妳不想,甜心。妳想耍小聰明。妳想當個聰明的女孩。妳試圖玩心理戰。」
「我看透妳了。」他說。
「什麼?」
只不過時間並沒有停頓。時間繼續流轉。時間快用完了。一片寂靜,我的耳中隆隆作響。有事情要發生了,我不知道是何事,也不知在何時,不過我知道有事情會發生。可能是現在,就在這個念頭之後,或者也可能要經年累月之久。我回想起他的話,我的胃因而一陣灼熱。彷彿有隻動物在我體內,一頭齷齪的齧齒動物,有滿口尖利的黃牙,啃噬著我。「其他人全都這麼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意味著在我之前還有其他的受害者。她們都遇害了,而我則是下一個,置身於一座平台上,脖子上套著絞索,而在我之後——在我之後……
「妳什麼地方痛?」他說。
「什麼?」我說。「我說了什麼?什麼?」
「不行。」
我不能枯待救援。我或許距離開車上班的人群僅咫尺之遙,卻因脫水或失血過多而枉送一命。我得採取行動。要是能看到路就好了。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或許只要二十碼就可脫險了。攀上護堤。只要我的腳趾有感覺,我就能行動。先翻身再說。我顧不得痛楚,試圖翻身,但這回我感受到被牽制住了。我屈縮四肢,將肌肉緊繃再放鬆。我被綑綁住了,綁在我的小臂及手肘上方,我的足踝與大腿,我的胸部。我可以將頭抬高,彷彿吃力地剛要開始做仰臥起坐。不只如此。不只是一團漆黑。是一團漆黑沒錯,但不只如此。我的頭被罩住了。
我往後挪動。
「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
他咕噥了一聲。我在發抖,不過或許是因為太冷了。我已無法想像暖和、乾淨,或自由。
「什麼?」
那是含糊不清的嗡嗡聲。他一再重複那五個名字,我就這麼坐著,頭稍向前傾,彷彿仍在睡覺。淚水滑落我的臉頰,不過他看不見。淚水令我刺痛。我想像著淚水一路滑落我的肌膚所形成的淚痕,有如蝸牛爬過的液痕。銀白色。
我濕漉漉的。我的雙腿間及大腿下方,長褲內的皮膚有股刺痛感。那是我的長褲嗎?我躺在自己的尿液中,在黑暗中,戴著頭套,五花大綁,嘴巴塞住。吸氣再吐氣,我告訴自己,不斷地吸氣再吐氣。設法讓思緒緩緩釋出,一次一點點,如此才不會沉溺於思緒中。我感受到恐懼感在腦內愈積愈高的壓力,我的身體是一只脆弱、破裂的貝殼,裝滿了不斷撞擊的水。我讓自己只想著從鼻孔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
「妳以為妳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咯咯笑出聲來。「妳被五花大綁,妳很清楚自己無法逃脫。妳知道妳拿我沒轍,是我掌控生殺大權。妳到現在還活著的唯一原因是我要妳活著。所以妳動腦筋想要採取行動。妳認為或許我是個悲傷、孤單的男人,而且我害怕女性。還有妳認為若能對我親切一點,我就會放妳走。妳看,妳根本什麼都不懂。」
黑暗中傳來嘀咕聲。腳步聲漸行漸遠,往下方消失。還不錯,小勝一回合,稍微掌控了局面。腳步聲又走回來了。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口渴難耐,不過得先將塞在我口中許久的那塊破布的腐臭味去除才行。
別哭,艾比。別惹惱他。別讓他感到厭煩。
這時附近有動靜了。有味道。甜味與香味。有呼吸聲,有人在爬行。這時我的口中塞滿了布,我喘不過氣來,只能用鼻子呼吸。不知什麼東西緊緊纏著我的臉,朝我吐氣,我臉頰有熱氣,然後,在一片漆黑中傳來一股聲音,近乎是呢喃低語,嗓音粗啞,語氣緊繃,口齒不清,我幾乎聽不清楚。
還有什麼其他動機?我曾說服自己思考另一種可能,那種處境就真的、真的很悲慘。我覺得熱淚盈眶。冷靜下來。冷靜下來。我可不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什麼?」
留在門邊與他扭打這種念頭根本就是愚不可及。我在一片昏暗中,躡手躡腳走到房間的另一頭。若這只是一間關閉的倉庫,我就像一頭受困的動物。我跑進那條看起來像是走廊的通道,兩側都有出口。再走遠一些,替我自己多爭取一些時間。他或許必須四處搜尋。我跑到盡頭一面牆壁處,兩側都有通道。我望向左側,一片漆黑,空無一物。再望向右側,真的有點東西,我可以看到一道光,照在另一頭的牆壁上。光透過某種玻璃照進來。我身後,在我身後遙遠的暗處,我聽到一陣吵雜聲,一聲大吼,一道門,腳步聲,由此開始一切都像是那種雞飛拘跳亂成一團的噩夢,你在夢中拔腿狂奔,然而地面變得像湯一樣,你被困在原地,後有追兵卻無從遁逃。我任由我的原始本能來做決定求生存。我知道我抓起了不知什麼東西,接著傳來玻璃碎裂聲,我勉強擠過一道狹窄得難以容身的隙縫,全身一陣撕裂般的痛楚且不知什麼東西濕漉漉的。不知何處傳來撞擊的吵雜聲,在我身後,還有咆哮聲。
「吃。」
我站在一座木造碼頭上,身旁的湖水平靜無波宛如明鏡。風平浪靜。我可以看到下方深處平滑的鵝卵石,有粉紅色、棕色、灰色。我略微屈膝,將手高舉,然後蹤身躍入沁涼平靜的湖水中,接著突然有東西纏繞住我的脖子,我頭暈目眩地踉蹌下墜,但同時也被往後拉,湖水消失了,變成一片墨黑。絞索勒入我的脖子。我坐直身體。有一瞬間我腦中一片空白,隨後恐懼感湧現,瀰漫全身。我的心狂跳,口乾舌燥。我在頭套內滿頭大汗,我也可以感覺到幾綹髮絲黏貼在臉頰。我滿心惶恐,又癢又黏、又濕又冷。此時我的恐懼已真實到可以聞得出來了。
頭套間隙透出微細的光點。我若將頭抬高,再往下瞄,或許可以瞟到什麼。他雙腿伸直在我的腿旁邊,一手擺在平台上。我絕對不能看。我絕對什麼都不能看到。我絕對什麼都不可以知道。我必須繼續待在黑暗中。
「什麼意思?」
黑暗中的眼睛,注視著我。
「垃圾。」我說。
我決定再度努力讓自己顯得開朗迷人又堅強。那有如拖著一個奇重無比的沙袋爬上陡峭的山坡。
「妳想幹嘛?妳想耍我是不是?別想耍我。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看看妳掉下去後會怎麼樣。」
我試著想像自己置身於住處,但力不從心。我試著想像自己在工作,但無能為力。記憶蟄伏在愈聚愈濃的黑暗中。不過我記得這一點:我記得曾在蘇格蘭的海灣游泳。我記不得確切時間,多年前的事了,水鹹鹹的而且極為濃濁,看不見水底。我甚至連伸在面前的雙手都看不清楚。不過當我用狗爬式游泳時,可以看到漆黑海水中銀白的氣泡。成串的銀白氣泡。
「我不會。我要你讓我自己上廁所。」
「我想跟你談話。」
「妳想聽聽我怎麼想嗎?嗯?想聽嗎?」他一手擺在我大腿上。他的手上下遊走。
「有時候我還真喜歡看著妳,」他說。「妳搞不清楚,對吧?我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不在。我靜悄悄的,算是吧。」
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東西,爭先恐後要我的頭腦辨識。不好的東西。受到繫縛。在黑暗中。戴著頭套。荒謬。會不會是惡作劇?我想起了學生時期會做的事。他們將你灌得爛醉如泥,然後在亞伯丁將你抬上火車。你在倫敦醒來,只穿著一條內褲,手裡握著枚五十便士硬幣。沒一會兒大夥兒都冒出來,將眼罩扯掉叫道:「愚人節快樂。」我們都會開懷暢笑。然而,現在是四月嗎?我記得會冷。夏季已過了嗎?夏天會來臨嗎?不過,當然總會有一個夏季已經結束,也總會有另一個夏季將會來臨。
我終於告訴自己這一點了——若我再等下去,他就會殺了我。這一點無庸置疑。我毫無指望。我曾不自量力地試圖扭轉局勢,結果就像撞向一面堅固的牆壁。不過若我躍下這座平台,絞索就會勒死我。他是這麼告訴我的,而我若往前傾也確實可以感覺到脖子上的絞索。他想必知道我不會嘗試。腦筋正常的人不會為了求生而害死自己。
做抬膝運動。別放棄。一、二、三、四、五。必須做到十下。試,用力試。六、七、八、九。再一下。十。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湧上胸口。別放棄。呼吸。吸氣再吐氣。永不放棄。
「絞索。」
我有個主意。一個重要的主意。
我腦中浮現一個念頭,我知道我必須找到會移動的物體。一輛車,一個人。我不能跑入四下無人之處。人群,朝人群跑。然而我無法邊跑邊專心思考。千萬不能停。千萬不能。然後我看到了,一扇窗戶綻放出光線。我置身於一條有房舍的街道上。有些房子以木板封住了。不止是封住了,那些房子的門窗上有粗大的金屬柵欄。不過其中有一道光。我一瞬間神智極為清醒。我要跑向那道門,然後放聲尖叫並奮力敲門,但我有所顧慮——也有其他的顧慮——若我這麼做,屋裡的人會將電視機再開大聲一點,然後那個男的就會追上來找到我再將我抓回去。
我點頭。
我豎耳傾聽。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響得出奇。我屏住氣息。無聲無息。只有心跳聲。那是噪音,或者只是我的血液在體內搏動,擠壓我的耳膜?
「好。」
再往後挪動些許。這時雙腿已經回到平台上了。我往後挪抵著牆壁就這麼癱靠著,淚水從我頭套內汩汩滑落雙頰。
「什麼?」
「操妳的給我吃,否則我就一天不給水。」
我在黑暗中盲目地自我觀察著。頭腦如何知道自己已經神智不清了?心智又如何察覺自己已經崩潰紊亂了?發瘋就是這樣嗎?是否會有一段期間你知道自己就要發瘋了?你何時會死心,帶著病態的解脫感,聽任自己墜入無底的深淵?我想像著一雙手緊抓著平台,硬撐著,然後手指頭緩緩鬆開,不再和圖書緊扣。你直往虛空下墜,沒有什麼能阻擋你。
我被抱下來,再抱上去。我覺得像個支離破碎的塑膠娃娃。有一瞬間,我想到要扭動身體亂踢一通,不過我知道他可以將我活活掐死。我感覺到他的手抱住我的胸腔處。他可以將我的骨頭扭斷。
這種推論有個問題。我似乎不是躺在推車上。那氣味聞起來是來自烏黑、發霉、老舊腐朽的物體。我以手指觸碰,只能感覺到水泥或石頭。我的身體躺在某個堅硬的物體上。我試著考慮其他的可能性。在發生轟動一時的災難後,屍骸堆放在臨時停屍間。學校的體育館。教堂的會堂。我或許遭逢某場災難。傷者或許就只能隨地找空間安置,繫縛住以免他們傷害到自己。他們也會戴著頭套嗎?外科醫師會戴上頭套。不過眼睛不會遮住。或許是避免感染。
「妳尿褲子了,」他嘀咕了聲,或許是因我隔著頭套所以聽起來像是咕噥聲。「傻丫頭。」
「醒了。住手。」
我絕對不能睡著。然而我還是睡著了,做了個似睡似醒、囈語連連的夢。然後我猛然驚醒,因為他就在我身旁。這次沒有光線,也沒有水。一開始他悶不吭聲,不過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然後他開始在黑暗中咕噥低語。
他將破布再塞入我口中。他走了。
他解開我身後的結時,我感受到一股壓力。他退開來了。有一瞬間,我想到要設法採取行動,隨後又體認到這種念頭太荒謬。我身上還未完全鬆綁,戴著頭套,置身於一個黑暗的房間,身旁還有個男人拿著刀。
破布又塞入我口中。我被抱下來牽到桶子處,再抱回去,重重地放到平台上。沒有綑綁。我將此視為那意味著他不會離開這棟建築物。我感受到他的氣息貼近我的臉,那股氣味。
我的名字是艾比嘉兒;艾比。我二十五歲,和男友泰利同居,泰倫斯.韋摩,住在魏斯克特路的一棟小公寓內。對了,泰利。泰利會擔心的。他會打電話報警。他會告訴他們我失蹤了。他們會閃著警示燈鳴著警笛驅車前來,然後破門而入,光線與空氣也會隨之灌進來。不行,只要想事實就好。我在杰伊與鍾納公司工作,擔任辦公空間的室內設計。我有一張辦公桌,有一部藍白相間的膝上型電腦,一具灰色的小電話,一疊紙,一個橢圓形的菸灰缸,裡面塞滿了碎紙條及橡皮筋。
我剛到此處時曾做了一個被活埋的夢。那是我所能想到最恐怖的事。我被關在一個黑暗的箱子裡,想推開箱蓋卻打不開,因為蓋子上方是厚重的泥土,泥土上方還有一塊厚石板。那似乎是我所能想像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如今我想起這個夢,覺得那似乎根本稱不上是最令人膽顫心驚的事,因為我早已置身於墓穴中了。我的心臟在搏動,我的肺在呼吸,不過那其實無關緊要。我已經死了。我在我的墓穴中。
又是一陣哮喘般的笑聲。又是一塊破布塞進我口中。
他一走,我就再度開始計數。這次我採用的是國名。我在甲國沿著一條陽光普照的炎熱街道數房子。我到乙國行經一條蜿蜒的中古巷弄時開始下起雨來。到丙國時又豔陽高照。丁國一片嚴寒。戊國狂風大作。然後在己國一條林蔭大道第二三五一號時,我聽到外頭的關門聲及腳步聲。他離去大約五小時又四十分鐘。比上次短了些。他對我感到焦慮。或者他離開的時間會隨機變動。那有什麼關係?
我望向那個男的每次前來時現身的方向。那邊有一道關著的木門,這一面沒有把手。我試著用手指抓門,但找不到任何著力點。我得盡快找個工具才行。房間的另一頭有一條黑暗的通道。我走過去探視。什麼都看不見。走入一片漆黑當中這種念頭似乎滿恐怖的。我唯一有把握的出口是那道關著的木門。也許那是唯一的出口。距離那個可能逃脫的途徑愈來愈遠是不是明智之舉?
哭,試,死。又在黑暗中唸順口溜。時間愈來愈急迫了。我知道這一點。我腦中浮現一個沙漏,沙子平穩地流入其中。若你盯著它看,在快結束時沙子看起來似乎總會流得比較快。
我開始尋尋覓覓卻不確定要找尋什麼。我不知它在何處。我不知它是何物。愛戀佳偶。愛吾家兒。吃力又費勁,宛如由黝黑深邃的湖水中拖出一只包袱。對了。艾比嘉兒。我想通了。我的名字就叫艾比嘉兒。艾比。太皮。艾比太皮。姓氏更難回想。我的記憶殘缺不全,我的姓似乎就在殘缺的那部分中。我想起一種分門別類法。柏克萊、朴派、摩妮卡、弗萊明、黛波露、特里烏、納比亞、勒斯特、戈壁,不對,等一下。回頭。特里烏。不是。黛波露。沒錯,這就對了。我想起了一句順口溜。一句塵封多年的順口溜。既非快樂的黛波樂,亦非美麗的黛波麗,而是露水的黛波露。艾比.黛波露。我死命纏抱住這個名字,彷彿那是在驚濤駭浪的怒海中朝我拋擲過來的救生圈。這怒海狂濤就在我腦中,痛楚的波濤洶湧澎湃,不斷撞擊我的顱殼內側。
我全身疼痛,餓得渾身發軟,然後心頭萌生一股新的恐懼。我剛才事實上已經聽任自己一命嗚呼了,而且覺得心情平靜。那像是一種麻醉劑。不過如今我有機會了。這點體認使我的四肢恢復了知覺。我又可以極度惶恐了。
我逐一回想我認識的薄命女子。包括莎蒂,她懷孕將近八個月時,在耶誕節前一個月被她男友甩了。還有瑪麗,她曾多次進出醫院做化療,一直戴著頭巾。勞倫斯前年精簡人事時,將菠琳和麗茲解雇。他在一個星期五傍晚眾人皆離去後告知她們,我們星期一早上進公司時才發現她們已經離職了。六個月後麗茲仍為此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們都比我還要幸運。過幾天她們就會知道了。她們會聽說此事,也會因此暗自慶幸。她們會以薄薄的一層最深摯的同情來掩飾興奮之情,並告訴親友及同事:「妳認得艾比.黛波露那個女的嗎?就是報上登的那個。我認識她。我真難以置信。」她們都會大感震驚,她們也會偷偷告訴自己,或許她們各有一本難唸的經,不過至少她們不是艾比.黛波露。謝天謝地遭天打雷殛的是她而不是她們。
繼續說。好。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我的嘴唇上方有個酸痛處。我以舌尖舔觸,感覺像是凍傷了。或許我已遍體皆是酸痛瘀青。「沒錯。合乎邏輯。刻意地。」不對。肯定是說錯了話。再試一次。「果斷的。你是一個堅強的人。對吧?」默不作聲。我可以聽到他濃重的呼吸聲。「沒錯。我想我說對了。男人應該很堅強,不過很多男人很軟弱。很多。」我重複說了一次。「不過我想你也很孤單。人們無法理解你的期望。不是,是你的能力。我是說能力,不是期望。你孤單嗎?」不過那有如朝一口深井投入石頭。這些愚不可及的話從我口中說出,然後消失於黑暗中。「或是你喜歡孤單?」
他走開了,不過情況似乎不大一樣。他過幾分鐘又折回來,彷彿無法長時間遠離。他想到了其他事情。他原本將破布塞入我嘴裡的,此時他又將之抽出來了。我覺得他的唇與我的耳朵靠得很近,濕答答毛茸茸,帶著肉味及洋蔥味的香甜氣息。
我慌忙點頭。那雙手——粗大暖和的手——在我頸後撥動著。結解開了,塞口布也粗暴地從我口中抽出來。我一獲得鬆綁就立刻猛咳不已。一隻手將我的頭往下壓,我覺得有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吸水直到聽見咕嚕聲,知道已經喝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再告訴我一次也無妨,對吧?」
景象比較簡單。綠葉上的黃蝴蝶。別飛走。一條河,水中有魚。一座水質清澈潔淨的湖泊。一座平緩的山丘上有棵銀白色的樹,樹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還有什麼?沒有了。什麼都沒有。我太冷了。
「什麼意思?」
「拜託。」
他將破布塞進我嘴裡。
「我能不能……?」
「哈囉。我在期待你能早點來。」
我沿著牆壁朝一個方向緩緩挪移,直到抵達一個角落,然後再朝另一個方向推進。我的肌肉因這一番折騰而發燙。這兒應當有十呎寬左右,十呎寬四呎深。
遺書。我要將東西留給誰?我有什麼可以送人的?我沒有獨棟透天厝或公寓,我有輛車子但邊緣處已生鏽。泰利看了車子就不以為然的咂嘴作聲,不過像是挺開心的,彷彿是在說:「女人啊!」我有幾件衣服,不多。衣服可以送給莎蒂,只不過她生了小孩之後,身材比我大了一號。有幾本書。幾件首飾,不過不很貴重。不多。幾個小時就可以清理完畢了。
「什麼?」
他沒有殺我。那是好現象。不過也不見得有多好——到頭來那或許是個令我連想到都要作嘔的凶兆。不過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我輕輕收縮肌肉。我動彈不得。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我不知道我從何處,在何時,或如何,或為何被擄走。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甚至連我置身的房間是什麼樣子都搞不清楚。這裡感覺很潮濕。或許是地下室或庫房。我對那個男人毫無所悉。或者是那些男人。或那些人。他或許就在附近。我不知道我是否認識他。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其他人全都這麼說。當她們開口說話時。」
「你怎麼知道?」
「不可以,」那聲音說道。「再一次我就將妳的鼻子也塞住。」
「狗屎。」
「嘴巴張開,」他用含糊不清的低語聲說道。我聽命行事。他將一根吸管伸入頭套,再插入我的雙唇中。「喝。」
「艾比,那麼努力地嘗試。」他低聲說道。「凱莉只會哭,艾比努力試。我可以把妳編成順口溜。哭,試,死。反正到頭來結果都一樣。」
「妳的水沒喝完。」
「賈兒總是會祈禱。我將塞嘴布取出時就聽過她祈禱。對她沒什麼好處。」
「妳要我跟妳聊?」
「嘴巴張開。」
最重要的是,我絕對不能再認為無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了。
而我沒死,我還活著。
我試著扭動身體。我的腳趾冰冷僵硬,脖子疼痛,腦中轟隆作響。我嘴中有股惡臭味。我為何會在此?接下來我又會遭遇什麼事?我像祭品般平躺著,四肢都被固定住。我滿心惶恐。他或許會讓我挨餓。他或許會強|暴我。他或許會凌虐我。他或許會殺我。也許他已經強|暴過我了。我緊貼著地面,暗自啜泣,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淚水流向耳朵時令我發癢刺痛。別哭,艾比,妳可不能哭。
「報警。拜託。報警。拜託。」
然後他起身離去,我繼續在黑暗中默默飲泣。
我渾身不自在。我的下背、骨盆、雙腿疼痛難耐。我翻身。不對,我沒有翻身。我沒有動。我動彈不得。我抬起手臂彷彿要遮擋什麼。沒有。手臂文風未動。我無法翻身。莫非我癱瘓了?我的雙腿已無知覺。我的腳趾。我全神貫注於我的腳趾。左大拇趾摩擦旁邊的趾頭。右大拇趾摩擦旁邊的趾頭。沒問題,這我可以辦到。在襪子內。沒有鞋子。我沒穿鞋。
「喝妳的水。」
我往前挪移,直至找到懸垂處。我費勁扭動身體成坐姿。此處不致太高。他曾站在我下方將我抱下去。四呎,或許五呎。想必不會更高。我扯動被綁住的雙腳。我深吸一口氣,再往前蠕動幾吋,讓自己像蹺蹺板般懸垂在平台邊。我會數到五,然後往下跳。一、二、三、四……
「那就換你來說。現在就對我說。」我只知道不能再讓他在我口中塞塊破布,在我脖子上套著絞索。「你在想些什麼?」
「我有食物。嘴巴張開。」
或許過了五個小時,以及幾分鐘。我上次是數到多少?我已經記不得了。然後他會再回來。或許他會帶著一張紙和一枝筆。外頭,此刻當是夜幕低垂,很可能已入夜數小時了。或許有月亮、星辰。我想像著黑暗的夜空中閃爍著點點星光。
「能不能給我一條毯子?讓我有東西蓋。」
「沒有。」
那團布又塞進我嘴中。
我必須呼吸。你要怎麼呼吸?用鼻子呼吸。他說的。那股聲音說他接下來會將我的鼻子塞住。用鼻子呼吸。現在就呼吸。我這樣子無法吸進足夠的空氣。我情不自禁想要喘大氣,設法讓自己吸足空氣。我口內僅剩的狹小空隙容不下我的舌頭。舌頭不斷地推擠那團布。我覺得我的身體再度弓縮。慢慢呼吸。平靜地呼吸。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一直這麼呼吸直到只感受到呼吸,如此才能活命。呼吸。我的鼻子中有濃濁的霉味,油膩腐朽味從我喉嚨直往下灌。我設法不要嚥口水,不過又非嚥不可,隨後又有膽汁流滿我的嘴巴。我受不了了。我可以忍受,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等一下,」我說著,做了幾次深呼吸。「好。」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上。我只是想移動位置。我觸碰我的衣服。T恤、寬鬆的長褲。我辦不到。
「是刀刃。我要解開妳手腕上的電纜線。妳敢玩把戲我就動刀。」
我向前挪動,盡可能往前伸展身體,脖子則盡量往後靠,直到絞索勒至我的下巴。我在平台上維持平衡,腰背處的平台邊緣很尖銳,我的下半身懸垂在外。那條繩子想必約有三呎長。我有如蹺蹺板。我可以再摸索著折回,繼續坐著枯等,計數幾秒幾分幾小時,或者我可以在無邊的黑暗中再往前摸索和-圖-書。他會發現我就懸吊在那邊,絞索纏繞在我脖子上。那是打敗他的一種方式。打敗時間。就這麼簡單。
「嘴巴張開。」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全神貫注於呼吸。我曾聽說有人覺得被困在他們自己的身體裡,因而萌生幽閉恐懼症,像在坐牢一般。他們因為念及永遠無法逃脫而飽受折磨。我的生命已縮減至鼻孔間呼吸用的細小通道,若鼻子被堵住我就沒命了。那種事會發生的。有人遭綑綁,嘴巴塞住,原本雖無意殺害他們,卻因綑綁時出了點小差錯——綁嘴巴的布太靠近鼻子——他們便窒息而死。
「這是真的嗎?」我說。
「沒有地方?妳沒騙我?」
我周遭的黑暗質感有了變化。有聲音也有氣味。又是那沙啞濃濁的低語。「我會把妳的塞口布取出來。如果妳叫嚷的話,我就將妳當成動物般宰殺得血肉模糊。如果妳聽到也了解我說的話,就點點頭。」
「喝。」
「這裡很暗。我會退開。」
「為什麼是我?我對你做了什麼事?」
這種戰術的上上策是什麼?惹火他?取悅他?恫嚇他?我躺在地板上瞪著我頭套內令人窒息的漆黑。
「想。告訴我。」噢,可別讓我作嘔也別尖叫出聲。
再度做抬膝運動。我頂多只能做十六下。我的情況愈來愈糟。雙腿疼痛,雙臂酸疼。
我睡著了。怎麼會這樣?我像待宰的雞一般五花大綁,等著脖子被扭斷,我怎麼還能睡得著?我一直很納悶死囚在處決前一天怎麼能入睡,不過我自己就睡著了。睡了多久?我毫無概念——或許幾分鐘,在這平台上打盹,直到絞索將我勒醒;或者可能幾個小時,或更久。我分不出晝夜。時間停頓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感受到他俯身靠近我。我聽到他的呼吸聲,也聽到我自己的呼吸聲愈來愈響也愈來愈急促。他將頭套略微往上掀高,然後相當溫柔地將塞嘴布抽出來。我察覺到有一隻指尖觸碰我的下唇。有幾秒鐘的時間,我所能做的就是鬆了口氣地大喘著,將空氣吸進肺部。我聽到自己說:「謝謝你。」我的聲音聽起來極為細小微弱。「水。」
「妳如果亂動,就會由平台滑落,絞索會勒住妳,妳就會一命嗚呼。懂嗎?」
「妳要殺我?那倒好。」大意如此。這一點不大樂觀。「妳要殺我?」那或許正中他下懷,因為事實上他打算要殺我。
「先喝水。我口渴。」
我在喘息、顫抖、冒汗。我的心跳聲在我耳畔迴響,但我試著靜下心來思考。我能怎麼辦?我可以躲在暗處。他或許會認為我已經逃離了於是往外跑,讓門敞開著。那似乎沒什麼指望。他很可能只要一開燈就可以立刻將我逮個正著。我可以找件武器。我可以藏在門後,等他一進來就朝他狠狠痛擊。這令我躍躍欲試。就算這一招沒能奏效,也顯然會失敗,但我至少有個機會可以打傷他,而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我要將他剝皮剔骨。
又吃了四湯匙的甜粥。
我以為我聽到一道聲響。是什麼?他,朝我走來?那麼,是時候了嗎?我屏氣凝神,不過我的心臟狂跳,血液直往腦門衝,以致有一陣子我所能聽到的只有我自己體內的悸動。你會活活被嚇死嗎?沒有,沒人現身。我仍孤伶伶地在平台上,在黑暗中。時候未到。不過我知道很快就到了。他在觀察我。他知道我已逐漸崩潰了。那正中他的下懷。我知道那恰如其願。他要我不再是我,然後他就可以殺了我。
「什麼?」
我剛到這裡時,在經歷這段日子之前,我和幾百碼或一哩外的芸芸眾生有同樣的思維模式也深感苦惱。人們行色匆匆,不知道今晚要看哪個電視節目,掏數零錢,斟酌著該買什麼口味的巧克力。如今這一切似乎遙不可及,我再也不屬於那個世界了。我住在一個地底深處的洞穴裡,暗不見天日。
我的脖子疼痛難耐。我眼後迸射著五顏六色的閃光。我腦中有個小角落冷眼旁觀著並自言自語:死就是這個樣子。臨死喪命前的最後一口氣,最後一次脈動。
「妳必須說拜託。」
「我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不過你絕對不能做這種事。你無法逍遙法外的。你或許無法體認到他們找到我之後會有何後果。不過你可以放我走,載我到某個地方,將我鬆綁,這樣就行了。已經有人報警說我失蹤了,他們會來找我的。我知道你可以隨心所欲擺布我,不過你會被繩之以法的,雖然那對我或許沒什麼好處。如果你放我走,我們可以各自回去過自己的生活,否則,你終會落網的。」
「沒有地方。」我輕聲細語。
每條巷弄都是死路一條。我曾逐一走過卻一無所獲。出事了。這一點我很清楚。一種可能性是此事是個玩笑。但我不覺得有趣。另一個可能性,第二種可能性,是出事了,而且官方正在處理中。頭套——或者是繃帶,沒錯,很可能是繃帶。那種想法也是可能性之一。我或許頭部受傷,眼睛或耳朵受損,整個頭被繃帶包紮住還戴上頭套以保護我。這些都會移除的。會有些刺痛。一個護士開朗的笑靨。一個醫生朝我蹙眉。別擔心,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會這麼說。還稱呼我「親愛的」。
我喝了。這次只喝了幾口。
四湯匙的粥。我幾乎無法下嚥。
我滿腦子如狂風般的怒氣,甚至比恐懼感還強烈。「你這坨狗屎,」我以瘋狂、高亢的語氣咆哮道。「放我走,放我走,然後我要殺了你,走著瞧——」
我竭盡全力推擠,只覺得雙臂似乎要與肩膀脫節了,我再順勢加把勁,這時手已滑到大腿後方。若我的雙踝沒被綁住,做起來就輕鬆多了。這時我有如五花大綁待宰的豬。我邊想著這一幕邊將兩膝盡量往下及往後緊抵住胸口,並設法將雙手繞過雙腿。我背部、頸部、臂部、肩部的肌肉全都痛得徹骨,不過突然間我的雙臂顯現在我面前,我喘著大氣,汗流浹背。
我剛想到哪裡?對了,我的遺書。我上次寫信是什麼時候?我記不得了。我寫過許多電子郵件,每隔一陣子也會寄明信片。你知道就是那一套,細雨霏霏或陽光普照,我在此時此地想念你。不過真正的信件,或許有好幾年沒寫了。我有個朋友名叫席拉,她在高中畢業上大學前曾花一年空檔前往肯亞定居,擔任志工,住在一座小村落的茅屋裡。我經常寫信給她,不過我不知道那些信是否能送達她手中,待她返國後我才發現,她只收到其中幾封。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寫信給某人卻不知道他們能否讀到信,就像有時你和人交談,我指的是用心交談,結果一轉頭卻發現他們已經離開房間了。那些話語及思維結果如何了?白忙一場無從傳達。
「妳不曉得我能應付什麼。妳對我一無所知。」
「還想來這一套?玩這一套太遲了。不過若妳想玩這種遊戲,好吧,沒錯,妳是有反擊。我必須將妳痛毆一頓。妳抗拒得比別人都來得厲害。我必須狠狠揍妳幾下才能讓妳安靜下來。」
其他記憶都已塵封時,我為何尚能記起這一幕?燈光逐一熄滅,不久就會落得一無所有。然後他就贏了。
然而我就是要這麼做。一躍而下。因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這是我繼續當艾比的最後一線生機。而且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他回來之前,趁我還能採取行動,放手一搏。趁我還有此意志力。
「什麼?」
我再度試著在記憶中回溯——不是我長遠的回憶、我今生及親友的回憶,不是讓我成為如今的我的那些點點滴滴,或是像樹幹年輪般的歲月流轉軌跡,不是那些回憶,別去想那些;是最近的回憶,可以讓我知道我是怎麼會置身於此的那些回憶。腦中一片空白。在此時的我及當時的我之間有一道厚牆阻隔。
我坐起來,將綑綁住的雙手頂靠在牆上。我的指尖抵著濕潤粗糙的磚塊。
「上吧。」他說。
那麼,好吧,我的遺書,不是寫給任何人的。嗯,或許是寫給某個不存在的人,某個我在未來或許會遇見的人。像是寫日記。我青少年時期有寫日記的習慣,不過寫來語氣總是很彆扭。那使我像個陌生人,而且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我一直不知道那是要為誰而寫或寫給誰看。
又用湯匙餵我吃了些粥。不像上次那麼多。我不是要長胖。我在維持活命時也變瘦了。桶子。再抱回平台上。
「妳愈來愈虛弱了。」
一天。那倒好。他不打算在今天殺我。
一個男人將我綁在暗處。他想必是將我擄走後帶到此地,但我對這段遭遇毫無印象。我索盡枯腸,但腦中一片空白——一個空房間,一棟棄屋,沒有回音。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記不得。我喉嚨一陣哽咽。我可不能哭,必須思考,不過可得小心了,要壓抑好恐懼。我可不能想得太深入,必須點到為止。只要想想我知道的就好。事實。我會慢慢勾勒出一幅景象,然後我就能加以審視。
「那有什麼狗屁關係?」
「懂。」
我此時平躺著,腳踝與雙腕都綑綁著,嘴中塞著破布,頭上罩著頭套。我不再被綁在任何東西上了。我扭動身體成蹲姿,然後極為緩慢地站起身來。試著站起來。我的頭撞到頂了。這裡一定不到五呎高。我再度坐下,為了這一番折騰而氣喘吁吁。
「不過我們都需要有人來愛我們,」我說。「沒有人能全然孤單。」為了存活,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想。我會讓他擁抱我,搞我,我甚至會裝得樂在其中。只要能活下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挑上我而不是別人,想必是有理由的。」
置身於洞內就別再挖。及時的一針勝過九針。別杞人憂天。別尚未過河就先燒了橋。沒記錯吧,是兩座橋?還有什麼諺語?想、想、想。覆水難收。三思而後行。三個和尚沒水喝,人多好辦事,勿孤注一擲,物以類聚,一葉落尚不成秋。入夜紅遍天,牧者樂翻天。我的快樂。然而若清晨紅遍天,牧者憂變天。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條道路,才能……?不對,那扯太遠了。那是歌詞。歌詞不是諺語。要怎麼哼?我試著回想,在腦中播放音樂,在這死寂的漆黑中聆聽那聲音。徒勞無功。
那個想法在黑暗中浮現我腦際。他一直讓我活著。我不是說他沒有殺了我。我如今在這房間內已待了兩或三或四天。若幾個星期沒進食還可以存活,不過沒喝水能撐多久?若我只是被鎖在這房間內,無人看管,則我此時已一命嗚呼或奄奄一息了。我大口喝下的水是他的水,我腹內的食物是他的食物。我像是他農場裡的牲畜。我是他的。我對他毫無所知。若離開這房間,到了外界,此人很可能是個愚蠢、醜陋、惹人嫌惡、沒出息的人。他或許太害羞,不敢和女性|交談。同事們或許會霸凌他。他或許是縮在角落中那個沉默寡言的怪胎。
「我很冷。」
隨後一片沉寂。只有沉寂。還有我的心跳,有如大海的驚濤駭浪般搏動。那個絞索令我的脖子灼熱。我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
他又將我抱下平台。我的腳趾如遭針扎般刺麻,我的腿則似乎已不再屬於我了。雙腿僵硬有如樹枝,或者不是樹枝,而像是隨時會折斷的嫩枝。我踉踉蹌蹌步履蹣跚,他緊抓著我的臂膀,讓我站直。他的手指掐入我的肉中。或許會留下瘀痕,上方四個指印,下方一個。我可以判定有光線,頭套內是暗灰色而不是全黑。他拖著我一路往前走,然後說:「坐。桶子。」
我曾對他咆哮。我曾說我要殺了他。我只記得對他說了這句話,除此之外就是在他遞水給我時說:「謝謝你。」我痛恨自己曾說過謝謝你這一點。不過我在咆哮時已惹火他了。他是怎麼說的?
我的眼睛刺痛,喉嚨疼痛。我是說,比平常還痛,彷彿有些砂礫卡在喉嚨中,或是玻璃。或許我感冒了。那麼一來,我會漸漸無法呼吸。全塞住了。
有人——一個男人,就是將布塞進我口中的那個男人——將我帶到這裡來。他帶我來此,將我五花大綁。我是他的囚犯。為什麼?我還無法思考這一點。我豎耳想聽到聲響,除了我的呼吸聲及心跳聲,以及我扭動身體時手或腿在粗糙地板摩擦之外的任何聲響。或許他就在我身旁,在房間內,蹲踞在某處。不過沒有其他的聲音了。這一刻就我一個人。我躺著。我聽著我的心跳聲。死寂壓迫著我。
我的嘴巴感覺很難受,長滿了水泡。我的牙齦鬆軟腫脹。我嚥口水時,像在嚥毒藥,有那塊破布的味道及我自己的口臭味,故而我設法不要嚥口水,不過很難。
「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當然,不知道的比較多,大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把我抓來。可是為什麼是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這一點我不知道。他們很快就會逮到你了。他們會的。我聆聽腳步聲。他們會來救我的。」
我就在這裡,孤伶伶的在頭套裡,在我自己的腦中。我就在這裡,其他的一切似乎全都已如夢似幻了。起初,我不讓自己想到這個房間之外的生活,像往常一樣的日常生活。我原本認為那會讓自己飽受折騰然後發瘋。如今我想要回憶往事,卻記不起那些日子了,或是記不清楚。彷彿太陽已西沉且風雨交加,夜晚將臨。時候就要hetubook.com•com到了。
我環顧四周。在近乎全黑中,我可以看出磚牆、髒兮兮的水泥地板。有幾座粗糙的架子,地板上有些破碎的置貨板。我可以看到這幾天置身其上的平台。然後我想到了。我將脖子上的絞索扯掉。絞索的另一端繫在一個螺栓上,我下墜的拉力將之扯出牆壁。我有多麼幸運?我用指尖撫挲著我的脖子。
想想那隻蝴蝶,那沒什麼意義不過很美。我想像綠葉上那隻黃蝴蝶。我滿腦子都是牠,棲停在樹葉上如此的輕盈,或許會像羽毛般隨風飄揚。我聽到腳步聲,聲音輕柔,彷彿那人是打赤腳。腳步聲逐漸接近然後停下來。有人沉重的呼吸聲,就像在喘氣,彷彿他是朝我攀爬而來。我在一片死寂中僵直地躺著。他站在我上方。喀嗒一聲,我即使戴著頭套仍可知道他打開了手電筒。我什麼都看不見,不過至少可以透過布料的縫隙看出此時已不再一片漆黑了。他想必就站在我上方,以一把手電筒俯照著我的身體。
「我不知道。」
我點頭。
「妳覺得厭煩了。」他說。
「我會帶妳到桶子邊,妳可以用腳觸碰到。我會退開。妳敢玩花樣我就將妳千刀萬剮。懂嗎?」
緘默了半晌。我幾乎懷疑他是不是離開了,不過這時傳來一聲嘶噓聲,我霍然發現那是哮喘般的笑聲。
我翻過身。這時我的背部就壓在我被反綁的臂膀上。若我可以將雙臂繞過我的雙腿,則雙手就會在我面前。那是體操特技,而我根本不是體操選手的料。我將雙腿抬高再往後伸,像是要觸碰我頭後的地面。這時我的手腕已經不再承受壓力了。我試探著將我的雙手繞過去。繞不過去。我推了又推。不成。我呻|吟出聲。然後我悄悄自言自語。內容大致如下:過不了多久,或許一分鐘或三小時或五小時,他就會回來,他會殺了妳。錯過這次就絕對不會再有其他機會了。妳知道可以辦到的。妳看過孩子們拿這當遊戲。妳小時候很可能也做過。妳會將雙手砍斷,如果那能讓妳鬆綁的話。妳不必如此。妳只要設法將雙手推送到面前即可。若那意味著妳必須用力讓肩膀脫臼,就放手一搏吧。卯足全力。預備:五、四、三、二、一。
一個小時,二十八分鐘,三十三秒。那總共是幾秒?我試著邊繼續計數邊在腦中核算總數,不過全都搞混了,結果時間忘了,總數也算不出來。淚水汩汩滑落我的臉頰。
我的手指。我敲指如擊鼓,指尖觸碰到某種粗糙物體。水泥或磚塊。這裡可是醫院?受傷了。發生意外。躺在某處,待人發現。火車意外事故。火車的殘骸。機具壓在我上頭。殘骸。在隧道中。救護人員趕至。熱感應搜尋裝備。我試圖回想那列火車。記不得了。或者是飛機。或是汽車。比較可能是汽車。深夜開車,來車大燈照在擋風玻璃上,打盹。我知道那種感覺,捏自己一把提神,拍拍臉頰,大叫幾聲,搖開車窗讓冷空氣撲掠過眼眸。或許這次我提神不成,駛離路面,墜下護堤,車子翻落,消失在樹叢間。要待何時才會有人因我失蹤而報案協尋?要如何搜尋一部不見蹤影的車輛?
「沒睡覺就不會做夢。」
「有。」
我冷得直打哆嗦。我必須繼續思考,讓我的腦子有事忙,讓它別想其他事。我不知怎麼被綁架了。我遭人違反我的意願囚禁於此。為什麼會發生綁架案?要挾持人質,為了贖金或政治動機。我的全部財產,若扣除信用卡債及消費卡債,剩餘的總數大約兩千鎊,其中有半數是來自我那輛生鏽的老爺車。至於政治,我是職場環境顧問,不是大使。不過話說回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此時或許置身於南美洲,或黎巴嫩。只不過那人的口音顯然是英國腔,我從那口齒不清的輕聲低語約略可聽出是英國南方口音。
我再度仰起頭。我用下巴可以觸碰到襯衫。我穿著衣服。沒錯。我可以感覺到皮膚上有衣服。一件襯衫,長褲,襪子。沒有鞋子。
「吃。」
一支金屬湯匙伸入我口中,上頭盛著不知什麼軟軟的東西。突然間我腦中浮現一個念頭:我在吃我無法看見的某種東西,從這個打算殺我的人塞入我口中,這念頭令我極度噁心,以致我想像自己在咀嚼生人肉。我開始作嘔也吐了出來。又是一頓咒罵。
單獨被囚禁的人通常會發瘋。我讀過這類的故事。我必定想像過單獨被關會是什麼情景。有時候他們會對自己朗誦詩歌,但我什麼詩都不會唸,就算會我也一首都記不得。我記得一些童謠,〈瑪莉有隻小綿羊〉、〈山胡桃樹羊蹄草〉,朗朗上口的順口溜聽起來有點惹人厭又瘋狂,像是有人在我疼痛不已的頭殼內,敲敲打打。我可以自己作一首詩。什麼和漆黑押韻?草莓、貴妃、夜光杯。我沒辦法作詩。我從來不是寫詩的料。
「什麼食物?」
「妳看,她們當中有些人就只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們就像是被車撞得半死的動物,在路上奄奄一息就等著結束牠的悲慘命運,讓人踐踏。而其他人則試圖與我討價還價。就像馥蘭。她說如果我肯放她走,我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說得像是她有什麼籌碼可以和我討價還價似的。妳對此有何看法?」
「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不是、不是,不是你的真名。另一個名字——可以讓我稱呼你的名字。」
我知道我要做什麼。我不想寫什麼遺書。我不想等他拿著紙進房來。那是我僅存的權力。不要坐以待斃的權力。那權力不大但卻是我僅存的了。沒有回憶、沒有希望,只有那麼點權力。而且那其實很簡單。如果我繼續坐在這裡,遲早——或許很快,明天或後天,我就會察覺時候已逼近了——他會殺了我。這點已無庸置疑。我很確信他已謀殺了其他女子,也會對我下毒手。我不打算以智取勝。我不打算在他抱我下來時脫逃。我不打算說服他終究還是應該釋放我。警方不會破門而入救我脫困。泰利也不會來。沒有人會來。我不會一早醒來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我就要死於非命了。
「是哦。」
「過幾天妳就會和她們在一起了。妳自己問她們吧。」
我很想知道賈兒在祈禱什麼。我是否和其他女性一樣熱愛生命?凱莉,她為了將喪命而哭。馥蘭,無計可施只能獻身。洛琳抵死不從。賈兒則是祈禱。祈禱什麼?或許只是求個心安。祈求能平安獲釋。我懷疑我會像賈兒那麼善良。我想要祈禱能擁有一把槍,而且我的雙手能鬆綁。或是一把刀、一顆石頭、一根釘子,可以用來傷人的任何東西。
黃蝴蝶。綠葉。請別飛走。
那些閃光逐漸微弱,不過疼痛反倒加劇,範圍也更集中了。我的脖子。臉頰有道刮傷。有條腿像是被往後扭。我的臉,我的胸部,我的腹部,全都重重撞擊地面,有一瞬間感覺上彷彿我連牆壁也一起扯了下來,而且就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
我身旁傳來他哮喘般的笑聲。我打了個哆嗦。噢,我全身冰冷。冰冷、骯髒、疼痛、驚恐。
然而隨後你做到了。幾乎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當你在腦中想著你要轉身走回安全處時,你往前踏出並往下墜落。不再等待。不再恐懼。不復如此。無論如何,死了或許還好一些。若我非死不可,倒不如自我了斷。
我叫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艾比。我對自己複述我的名字。我設法聽到這聲音大聲地唸出。不過那聲音很快就顯得了無意義。成為艾比有何意義?毫無意義。只是幾個音節拼湊而成。兩個音節。兩口的空氣。
我被摑耳光喚醒。我不想醒來。有什麼意義?幹嘛醒來?捲縮起身體睡覺就是了。又被摑打了幾下,頭套掀開來,塞嘴布也從我口中扯掉。
「你沒睡覺?」
他覺得難為情。那是好現象?
「每個人都有個極限,」他說。「重要的是這一點。」
「廢話,」他說。「工作後若需要睡覺就睡。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就這樣。」
「那不是玩笑話,」我強打起精神說道。「他們會救我的。有人會。泰利。我有個男朋友,你知道。泰倫斯.韋摩。他會來的。我有一份工作。我在杰伊與鍾納公司工作。我告訴別人該怎麼做。他們不會就這麼放棄我的。」告訴他這種事情真是失策。我設法將那句話拗往另一個方向。我的舌頭打結,嘴巴乾燥。「或是警方。他們會找到我的。你應該在他們找到我之前放我走。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不會說也沒什麼可說。反正,沒什麼可說的。」
我點頭。
「好吧。」我說。
「看透我?」
我又喝了幾口,盡可能讓水撐久一點。我的喉嚨疼痛。已經過了一夜,然而他整晚沒睡。他在做些什麼?
「我是說,我們兩人在此獨處。我們應該相互認識,相互交談。」他悶不吭聲。我無法判斷他是否在聽。我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畢竟,你挑上我總該有個理由才是。你似乎是個講理的人,對吧?你是個做事合乎邏輯的人,我想。我喜歡這一點。合乎邏輯。」邏輯這個字眼妥當嗎?聽起來似乎不大對勁。
他朝我嘴角揍了一拳。我可以嚐到自己的鮮血。甘甜,金屬味。
「偶爾。把水喝完,然後去用那個桶子。」
我將雙腿朝一個方向伸直,能觸碰到的只有地板。我忍痛以背支撐迴旋。我的T恤捲翻起來,背部裸|露的皮膚摩擦著身體底下粗糙的地表。我將腿伸直。地板。我弓背向前蠕動,徐徐緩緩。用腳探觸,然後感覺不到——感覺不到底下的堅實感。由一個空間,一個空蕩蕩的地方之上往外延伸,底下空無一物。我躺下來再往前蠕動,步步為營。腿懸垂了下來,在膝蓋處彎曲。我這時若坐起來,會坐在一座瀑布或斷崖上。我滿心惶恐,連呼吸都在顫動。我開始往後挪移。我的背部疼痛。我的頭脹痛而且轟隆作響。我繼續蠕動,往後挪移,直到背部抵住一面牆壁。
「妳躺在這裡試圖動腦筋想辦法。我喜歡。妳認為如果妳可以讓我相信妳認不出我,我就會陪妳玩一陣子,然後放妳走。妳搞不清楚狀況。妳根本不了解重點。不過我就喜歡這樣。」我聆聽他刺耳的低語聲,設法回想那聲音是否似曾相識。「她們就不一樣了。就拿凱莉來說吧。例如凱莉,」他在口中呢喃著那個名字,彷彿那是一塊太妃糖。「她就會哭,操她的哭個沒完。什麼狗屁計畫也沒有,只會哭。能讓她閉嘴真是如釋重負。」
從跨年夜開始回想,和友人共舞,大家都在午夜鐘響時相互親吻。與人親嘴,我熟識的友人及只有數面之交的人,還有展開雙臂、面帶充滿期盼的笑靨朝我走過來的陌生人,因為在跨年夜親吻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也別盡是想這些事。跨年夜之後,接下來,對了,我腦中浮現了幾個日子。辦公室,電話鈴響,我檔案櫃中的開支表,幾杯涼掉的苦咖啡。不過或許那是在年前,不是年後。或者在年前以及年後,日復一日。一切都模糊不清也毫無意義。
然而我就是艾比.黛波露,這實在很不公平。
「要嘛就用那個桶子,否則就尿褲子,甜心。」
身上沒綑綁著電纜線我就沒再計數時間了。似乎無所謂了。不過片刻之後他又進來。我感覺得出來他在場。一隻手搭在我肩頭令我嚇了一跳。他莫非是在查看我是否還活著?
外頭如今不知是何光景,我思忖著。或許陽光普照。我試著想像陽光照在馬路上及房舍上,不過枉費心計。這種景象已經消失了——蝴蝶、湖泊、河流、樹木。我試著在腦中想像這些景象,然而它們都已煙消雲散,無法再組合成圖案。或許外頭如今是霧茫茫一片,萬物的形貌全都被濃霧遮掩了。我知道還沒入夜。在夜間——持續六小時、五小時——他會在我的脖子套上絞索,然後離去。
他將絞索套在我脖子的動作,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體貼。這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
「不知道。」
我上次在辦公室是什麼時候?似乎遙不可及,宛如一場夢境,當你試圖掌握它時就不見蹤影,像是別人的生活。我記不得了。我在這裡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一天,或一個星期?現在是一月,這我知道——至少,我認為我知道。外頭氣候冷冽且白晝很短。或許下雪了。不行,我不能想起雪這類的事,陽光照在白雪上。只專注於我知道的就好:一月。但我分不出是白天或黑夜,或者如今已是二月。我設法回想我能清楚記得的最後一天,然而那有如在濃霧中尋尋覓覓,只有模糊的景象若隱若現。
「這些女子。」
我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裡多久了,不過頂多不超過三天,甚或只有兩天。我覺得身體狀況很差但不致太虛弱,會餓但不致餓得太難受。或許兩天。泰利想必已經報案說我失蹤了。我沒去上班,他們會打電話給泰利,他會感到疑惑,他會試著撥我的行動電話。我的行動電話在何處?或許在幾小時內就已經打電話報警了。如今應當會有大規模的搜查行動,成群結隊的人們在荒郊野地間大肆搜索。所有人員取消休假、警犬出動、直升機。另一個令人燃生希望的念頭。不可能隨意在路上擄走一個成年人,將之藏匿在某處而毫不啟人疑竇。警方會出動,挨家沿戶查訪,登門入室搜索,將手電筒照向黑暗的角落。我隨時可能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看見他們。我只需要盡可能存活下來……只要存活下來即可。存活下來。
不行,設法趁他不在從那道門逃走乃為上策。我不知道那道和-圖-書門是否真的鎖住了。我在地上摸索,想要找個東西將門撬開。我觸碰到若干派不上用場的木塊,然後摸到一根金屬條。若我能將之鉤在門上,就可望將門拉開。或者是門的另一頭有門閂,我也許可以將那根金屬條插入門縫中將門閂頂開。我走到門邊摸索門縫。我正要將那根金屬條插|進門縫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響。我屏息聆聽。無庸置疑,我聽到了一道門打開的喀嗒聲、腳步聲。我幾乎要跌坐在地上痛哭。
沒有人知道如果他們面臨這種事會怎麼辦。沒有人知道。我想著那座湖泊、河流,以及綠葉上的黃蝴蝶。我自己勾勒出一幅圖畫,一棵有銀白樹皮及淺綠樹葉的樹。一株銀色的樺樹。我將之安置於一座綠草如茵的山崗上。我想像著一道微風拂過樹梢,撩撥樹葉使它們閃爍發光彷彿它們是樹枝間的燈火。我在上方再擺上一朵小小的白雲。我是否曾見過這麼一棵樹?我記不得了。
明天早上。好。探出了點口風。好吧,好吧。他說這裡很暗。我鬆開我的長褲連同內褲一塊褪下,坐在桶子上。只有幾滴。我再度起身,將褲子拉上。
在我腦中,河水愈流愈慢,最後歸於靜止。我想像它開始結冰,凝結成層有如玻璃,故而你可以看到魚在下方靜悄游梭。我情不自禁。我看到自己墜入這薄冰中,困在底下。我曾讀過或聽過,若掉入薄冰層中又找不到洞口,冰與水之間有一層薄空氣,你可以躺在冰下呼吸這層空氣。然後呢?溺死或許還比較痛快。我生平最怕的就是溺水,然而我曾讀過或聽過,溺斃事實上是一種很愜意的死法。我相信這種論點。令人不舒服及惶恐的是試圖避免溺斃。恐懼是出於試圖避免死亡。聽任自己死亡就像是沉沉入睡。
吸氣再吐氣,艾比。艾比。我是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吸氣再吐氣。別思考。呼吸。妳還活著。
「妳不再說個沒完了。」
為什麼是我?我設法讓自己不要問這個問題卻不由自主。我曾在報紙或電視上看過遇害女子的照片。不過不是被謀殺時的照片。幾乎沒見過那種。不,我看過的是她們以為生活還會一切如常的照片。我想應該是她們的家人總是挑最美、笑容最燦爛的照片交給電視台。或許都是從高中畢業紀念冊上挑出來的。不過這些照片都比原來尺寸放大許多倍,以致看來模糊朦朧,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們不知道自己會有何下場,我們則很清楚。我們不像她們。
我腦殼內的痛楚再度湧現。我將頭稍微抬高,那股痛楚湧向我的眼睛。我眨眨眼,無論張眼閉眼依然是一團漆黑。我的睫毛刮刷著頭套。我好冷。我這時可以感覺到冷了。我的雙腳在襪子裡涼颼颼的。那是我的襪子嗎?感覺太大雙又很粗糙;不熟悉。左小腿隱隱作痛,我設法收縮腿部肌肉來消除痙攣感。我罩在頭套內的臉頰癢癢的。我躺了幾秒鐘,全神貫注在那股癢,然後我轉頭試圖聳起肩頭來搔癢。無濟於事。故而我不斷扭動身體,直到我的臉可以摩擦到地板。
我讓自己吸氣一二三下,吐氣一二三下。吸氣,吐氣。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好像是部戰爭片,一個超級神勇的戰士遁入河中躲敵軍,只靠一根吸管呼吸。我就像那樣。這念頭令我胸口疼痛,也令我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我得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去想那個戰士和他的吸管,以及若吸管堵住會有何後果。我設法想著河水,沁涼怡人水波不興,潺潺悠緩美不勝收,旭日映照波光瀲灩。
我跑了幾步。我可以感受到風。空氣。我可以感受到外面了。遠方有燈光。我朝燈光處放腿狂奔。在夢中奔跑。經過的一些物體也全都視若無睹。放腿狂奔因為我一停下來就死定了。我的雙腳穿著襪子,在冰冷的地面上跑得跌跌撞撞。鵝卵石和尖銳物刺在腳上。他會跑得很快。我必須朝不同方向隨機亂跑。我無法看清楚。困在地底下好幾天了,光線像是隔著毛玻璃的閃光般令我雙眼刺痛。我聽到我自己的腳步聲,雖然沒穿鞋子仍出奇的大聲。繼續往前跑就是。別去想哪裡痛;什麼都別想。跑。
「桶子。」
兩個抉擇。我可以在我腦中逃避現實。黃色的蝴蝶。沁涼的水。飲用水。可以縱身躍入的水。我試圖在腦中重建我的世界、我的住處。我走過那些房間,瀏覽牆上的照片,撫觸地毯,逐一列舉架上的物品。我在父母的房子中走動,有些記憶不知何故腦中一片茫然。我父親的花園庫房,泰利書桌的抽屜。儘管如此,腦中仍有許多回憶,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我腦中也在外界。不過有時候當我信步走過這些想像中的房間時,地板會從我腳底下消失,我會往下墜落。這種心理遊戲或許可以讓我的神智維持清醒,但我不能只是神智清醒。我得存活下去。我必須擬訂計畫。我要殺了他。我要傷害他、將他千刀萬剮、將他碎屍萬段。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只是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可能的機會。
「喝。」
然而我並不睿智也無法寬恕,我既不勇敢也只希望這一切都能離我而去。人們談論你最後一餐想吃什麼時,彷彿是參加「荒島唱片」這個節目的一個小遊戲。嗯,如果真有最後一餐,我會無法下嚥。而如果真有最後一封信——以生花妙筆總結我的一生——我也寫不出來,我無法描寫在黑暗中號啕大哭。
我感到滿心悲慟幾乎要哀嚎出聲。不過那也令我思考。那麼說來,我們的確碰過面。他並不只是在黑暗的巷弄裡從背後將我擄走再毆打我頭部。我認識這個人嗎?如果我看到他,能否認出他的長相?他若在正常情況下說話,我能否辨識出他的聲音?
我坐在那邊,想著他此時應當已經離去。
「妳在一座平台上。懂嗎?」
「不是。不是。」
「站好。」
我喝了。
我聽到一道聲響。從房間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哮喘般的笑聲。他在看我,像癩蛤蟆般蹲伏在暗處,看著我可憐兮兮地在平台上蠕動。我忍不住哽咽。
我坐在黑暗中,扭絞著雙手。我的指甲變長了。有個眾人皆知的事實是,人死後指甲仍會繼續長,不過我曾讀過或聽說過那並非事實,只是皮膚後縮或什麼的。是誰告訴我的?我記不得了。我忘的事情可真多。彷彿所有事情,與我生活攸關的事情,都逐一離我遠去了。
隨後一個念頭閃過我腦際,有如當頭棒喝。我已掙脫束縛了。他不在這裡。他離開多久了。想。想。這次我沒有計數。很久了。我的雙腕仍被綁在背後。我奮力拉扯。無濟於事。我幾乎要哭了出來。我這麼做難道就只是要無助地躺在地板上?我發誓若我不能採取其他行動,我就要一頭撞在石頭上自殺。若我沒有其他的權力了,至少可以讓他無從享受那種快|感。
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物體。痛楚。那原本離她很遠,隨後逐漸接近,最後與她結為一體。與我結為一體。我渾身充滿灼熱、流動的痛楚。儘管仍一團漆黑,我依然可以看見那痛楚。黃、紅、藍光閃爍明滅,煙火在我眼睛後面無聲無息地迸濺四射。
他一手擺在我頸後,開始揉搓。我僵坐著。我一定不能哭叫。我一定不能出聲。我一定不能噁心想吐。他的手指按壓入我的皮膚。
遺書。不是最後一餐而是最後一封信。我要寫給誰?泰利?我該說些什麼?如果你找上了別人,記得待她們要比待我更好一點。不大妥當。寫給我父母?我想像著要寫一封信字裡行間全是對生命的真知灼見,令人肅然起敬也會讓所有人都覺得好過一點。當有人過世時,認識他們的人的當務之急是設法自我安慰。她沒有受苦;或者,她確實有受苦,不過至少那已經結束而且她已經安息;或者,她到最後一刻都仍展現堅忍不屈的精神。那或許可以讓人覺得好過一些。好個艾比,她都快被謀殺了,居然還能掰出幾個笑話來,這真讓我們都上了一課——真是狗屁的一課——讓我們知道如何應付被謀殺的問題。注意,孩子們,如果你們被一個神經病挾持了而且他打算要殺你,這是一封艾比嘉兒.黛波露的信,被謀殺時就是要展現這種精神,勇敢與寬恕同時一笑置之。
我坐在平台上。我什麼地方疼痛?渾身都痛。我已搞不清身上的哪個部位在何處。我的頭痛止於何處而我的脖子痛又從何處開始;我雙腿的冰冷在何處變成身軀的冰冷;我口中的酸臭味在何處變成我喉嚨的膽汁及我胃部的作嘔;我耳中的嗡嗡聲在何處變成我周遭的一片沉寂。我試著放鬆腳趾卻無能為力。我將十指交纏。哪隻手指是我的右手而哪隻是左手?
繼續交談。持續溝通。我一直在思考。思考、思考。思考如何活命,思考要停止感覺,因為我約略知道,若我讓自己可以感覺,則我可能會令自己從斷崖墜入黑暗中。
呼吸,然後思考。擬定計畫。逃脫的計畫毫無指望。我所擁有的只有我的頭腦及我能告訴他的話——當他將這塊臭布從我口中取出時。我在腦中計數,從秒算到分再算到小時。我算得太快或太慢了?我試著放慢速度。我覺得口渴,嘴巴內的感覺既柔軟又已爛臭。如今我的氣息想必也已惡臭熏天了。我需要水,冰冷的水,從地底深井中汲取出來的大量清水。我完全不覺得餓了。進食會有如吃樹枝或砂礫,然而以高腳玻璃杯盛裝的冰涼清水,杯內的冰塊還會叮噹作響,那一定很過癮。我繼續計數。我一定不能停。
感覺到結綁緊了。感覺被抱高了,像個小孩般被擺放在一座高架子上。像個洋娃娃。一隻死亡的動物。
「聽好,」那股聲音說。「妳脖子上這個是絞索,在妳後面打成活結,固定在牆壁上的一個螺栓。懂嗎?點點頭。」
又是哮喘式的笑聲。
「不,不是變虛弱。只是一時有點睏。疲倦。你也了解怎麼回事。很疲倦。我腦中有回音。」我設法專注於我的話語,不過似乎說得語無倫次。「你能應付嗎?」我說著,胡言亂語。
「妳明天早上還可以再用一次這個桶子。」
他進來將絞索套在我脖子上。我這次打算要計數時間了。我一直在思考此事,擬訂計畫。我要部如何避免自己計數時間時搞混了?我研擬出一套計畫。一分鐘有六十秒,一小時有六十分,亦即三千六百秒。我就想像自己從一座以「甲」這個字開頭的城鎮開始爬山。這座山有三千六百棟房子,我每經過一棟房子就數一下。不過,我想不出任何以「甲」這個字開頭的城鎮。沒關係,就用甲鎮。我從甲鎮往山上走。一、二、三、四……當我走到甲鎮的山頂時,我接著再從乙鄉開始。然後是丙鎮,接著是丁鄉、戊鎮、己鄉,然後,當我走到庚鎮的半山腰時,他又回到房內了,絞索從我脖子上移開。六個半小時。
我坐起身,用尚未鬆綁的雙手將頭套扯掉,邊做邊想他或許就在一旁看著我這麼做。我將塞嘴布也扯出來,像在暢飲冷水般猛吸氣。一片漆黑。不,不是全然漆黑,有極暗淡的微光。我看著我的雙腕,不知是用什麼電纜線綁著,沒有打結。繩子兩頭相互纏繞。我用牙齒很輕易就可以鬆綁了,只是要花點時間。每個纏繞點都要花上恐怖的十秒鐘,我的雙唇這時已在淌血。然後,最後一個纏繞點也鬆脫了,我的雙手終於重獲自由。我三、兩下就將雙踝鬆綁,站起身旋即痛苦地慘叫一聲跌坐下來。我的雙腿感覺上像是腫脹得快要爆裂了。我不斷揉搓腳踝,直到可以再度站起來。
我在腦中默背九九乘法表。我可以做二乘二至二乘九,以及三乘二至三乘九之類的,但隨後的全都搞混了。一切全都混雜在一起。我又哭了起來。暗自飲泣。
「我想妳對妳此刻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毫無概念。」他又發出哮喘般的笑聲。「妳以為可以跟我打情罵俏,嗯?就這麼將我套牢,拿我當傻瓜?不過妳對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毫無概念,甜心。妳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人。妳連臉都沒有。妳看起來像一個——一個——東西,或是一隻動物。而且妳還很臭。妳身上有屎尿味。」他再度笑出聲來。他擺在我大腿上的手用力了些,然後開始使勁捏我,我既痛又羞恥地大叫出聲。
「就算我告訴妳,妳也無法理解我在想什麼。」
湯匙在碗內刮動。我感覺到湯匙伸入我口中。我舔舔食物再嚥下。那東西像粥,不過更清淡滑溜也有點甜味,吃起來像是餵食嬰兒的沖泡式糊狀食品。或者可能是仍在復健調養中的病患食用的保健食品,就是在藥房中購買的那類。我想像著口齒不清、眼神呆滯的病患,坐在醫院的病床上,由滿臉不耐煩的護士餵食。我嚥了一口,又塞了更多食物在我口中。一共吃了四口。不是要讓我長胖,只是要讓我存活。我吃完後又用吸管喝了更多水。
我試著想像他其實不曾真的殺了什麼人。他或許只是虛張聲勢想恫嚇我。我無法說服自己這一點。他並非只是在打一通騷擾電話。我在這裡,在這個房間內。他不需要捏造什麼故事。我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不過我知道他以前曾做過同樣的事。他已駕輕就熟,掌控全局。而我則處境堪虞,生機渺茫,故而我能想出來的計畫不見得必須萬無一失。但我想不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計畫。我唯一的計畫就是採取緩兵之計,不過我甚至無法知道我是否真能拖延。我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另一個恐怖的感覺,我的和-圖-書感覺全都令人膽顫心驚——亦即這一切全都在他的時間表中。所有的交談,我微不足道的計畫及策略,聽在他耳中只是噪音,就像是在他頭邊盤繞的蚊子嗡嗡叫聲。待他準備就緒,就會一巴掌打死牠。
他在我身邊。破布又塞進嘴中,另一塊布緊緊蒙住我的臉。我聽到腳步聲,然後感覺到脖子上纏繞著一股新的壓力。好緊。我被往後拉。我可以感覺到我背後的牆壁。
「好了。」他說。「這裡有個桶子。妳想用嗎?」
所有事情全糾纏混雜在一起。所有事情同時湧現並存。這種情況有多久了?幾分鐘。幾小時。隨後,所有事情宛如霧中浮現的景象,開始顯現,各具其形。我嘴中有金屬的味道,鼻中也有金屬的刺嗆味,不過那種氣味變成一股霉味,令我想起花園的庫房、隧道、地下室、地窖,潮濕汙穢且久無人跡之處。
即使我躺在地上緊緊扯著不知是誰家的亞麻油地氈,我也知道我那句話聽起來只像是「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
我夢境連連。在一片漆黑的海中隨波翻湧。在黑夜中被綑綁在山上的樁柱。一頭我看不見的野獸在我身旁聞聞嗅嗅。我感覺到濕潤的鼻子觸及我的肌膚。你一旦知道自己在做夢,你就醒了。有時你會由一場夢境醒來又陷入另一場夢中。但若你醒來而一切絲毫未變,那應當就是現實人生了。
「你懷念我滔滔不絕地說話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遠方。
還有其他可能性。不是好事。我想到了我手指下方的石頭。潮濕的空氣,像是個洞穴。到目前為止,只有痛楚及紊亂的思緒,不過此時又有其他狀況了。我胸口的恐懼有如一團爛泥。我發出聲響。低聲呻|吟。我可以說話。我不知要呼喚誰或該說些什麼。我叫得更大聲些。我以為回音或刺耳的聲音或可讓我知道置身何處,不過聲音因為隔著頭套而顯得模糊不清。我再度大叫至喉嚨發痛。
「那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你失眠?」我設法表現出惻隱之心;我的口氣聽起來矯揉造作到不行。
若你往下跳,你什麼都不會再說、不會再想,不再睡覺也不會知道要醒來,不再恐懼,不再有期望。所以,當然,你會裹足不前,就像是要爬到高台上的跳水板時,一路上都認為可以辦到,直到登上最高一層台階並往跳板走去,這時俯瞰著藍綠色池水,恍然察覺這一切都遠得嚇人,而你也知道你終究還是辦不到。辦不到。因為那不可能做到。
那封遺書。親愛的每一個人,救命、救命、救命,我撐不下去了。求求你。噢,耶穌,求求祢。
「你。人渣。狗屎。」
「你說太多了。」
我再度怒不可遏,怒氣強烈到足以令我窒息。我盡力壓抑怒氣。我在頭套內瞪眼、眨眼。我想像著他在注視我,我雙臂被綁在身後坐著,脖子上套著絞索,頭上罩著頭套。我就像一般人在新聞圖片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樣,被帶進一座廣場中等著由一排槍手處決。不過他看不見我在頭套內的神情。他也無從得悉我在想些什麼。我設法讓口氣顯得不動聲色。
「待在那邊,」他說。「就待在那邊。」
想個清楚,總該有個道理才對。動動腦。監獄中的犯人會戴上手銬腳鐐。扯太遠了。還有什麼?醫院中的病患也可能會被繫縛住,以防他們自我傷害。躺在推車上。在送進手術室之前被繫縛在推車上。我發生意外了。例如,車禍,這可能性最高。依照統計是如此。傷勢嚴重但無生命危險。我腦中突如其來地迸出一個念頭:驟然移動可能會造成嚴重內出血。病患或許會從推車上摔落。只要等護士或麻醉師前來即可。或許我已施打過麻醉針了,或是術前麻醉劑,故而我腦中一片空白。靜得出奇,但大家都聽說過醫院中的病患躺在推車上幾個小時,等候手術房空出來。
「幾點了?」
「好啊,跳嘛。」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我也不大確定。全都模糊不清。我記得去上班。我記得……」我本想說「我男朋友」,但我認為如果那會令他醋意大發的話,或許就不是個好主意。「我記得我的住處,正在那裡做什麼事。我在這裡醒來,搞不清楚我是怎麼來的,或我們是怎麼碰面的。我想要你告訴我。」
「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
「我知道妳想做什麼。妳可知道妳想做什麼?」
那種笑聲。
接著傳來他往下走了幾步的聲音,然後我感受到他的臂膀勾挽住我的腋下,當我身體朝他依附過去時,他的臂膀環抱住我。結實強壯的手臂。我被他緊緊抱住。一種動物的氣味,汗臭味,不止如此。一隻臂膀在我大腿下。我喉嚨一陣作嘔。我被一把抱起,然後輕輕擺在一面有沙礫質感的粗糙地板上。我挺身站直。我的雙腿與背部都酸痛難耐。我的頭髮被一隻手揪住,我感覺到有什麼硬梆梆的東西抵在脖子上。
我做運動。我將膝蓋提高再放下。五十次。我躺下來試著做仰臥起坐。我辦不到。一次都沒辦法。
那或許有所幫助。如果我能辨認他,他或許會……反正,那可能更慘。專業綁匪都戴著頭套,故而人質永遠不會看到他們。將我戴上頭套或許也是同樣的道理,殊途同歸。而且他也刻意變聲,有點含糊不清,聽起來根本不像是人在說話。他甚至可能只打算挾持我一陣子,就要放我走。他會將我丟棄在倫敦某處,我也不可能再找到他。我會一無所知——毫無概念。那勉強算是第一則好消息。
「妳知道這是什麼?」
我再度試著背九九乘法表。我連二乘二到二乘九都背不全。怎會如此?二乘幾連小朋友都會的。小朋友在課堂上大聲朗誦。我可以在腦中聽到這朗誦聲,不過聽起來毫無意義。
「我做了這個夢,」我說。我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微弱,彷彿氣管已被絞索扯傷了。「我睡著並且做了這個夢。你曾做過夢嗎?你會做夢嗎?」我在等他時不斷演練這個句子——我不想告訴他我的個人隱私,因為那感覺有點冒險。我也不想打聽他的私事,因為我若知道他的底細,他就絕對不會放我走了。我會問起做夢的事,因為那是私事但也很抽象;感覺上它們很重要,不過它們的意義曖昧不明又不切實際。可如今,他在我身邊時我大聲說出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愚不可及。
我做出我知道我辦不到的事。我真的跳了。我真的往下墜落。
「我只想交談。太安靜了。」
「好吧。」
故而我瘋狂地死命按著門鈴,也聽到裡頭遠處傳來鈴響聲。應門應門應門應門。我聽到腳步聲。慢吞吞,拖著腳徐徐走動。最後,過了一百萬年,門打開了,我朝門撲了過去,闖進門內,仆倒在地板上。
「求求你。現在還是早上?或是下午?」
「我在這裡醒來之後,就頭痛得要命。是你嗎?你打我?」
「拜託。拜託給我一條毯子。」
「你昨晚做夢了嗎?」我繼續追問,雖然我知道那無濟於事。他離我只有幾吋,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他。我壓抑住想要揪著他大吼大叫及哀求他的衝動。
「噢,」他說了聲。然後他揍我,又揍了我一拳。他揪住我的肩頭,然後一拳揍入我的腹部。「噢,艾比。」他說。
一二三,一二三,我已較為平心靜氣了。有些人,很可能至少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若遇上我所遭逢的事,或許會因驚慌或窒息而早就一命嗚呼了,所以我的表現已經比別人略勝一籌。我還活著。我在呼吸。
「什麼意思?」讓他多說幾句。
「我記不得了。我要你告訴我。我是乖乖過來的?還是你強押我來的?我的頭遭到毆打,我記不得了。」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檢查位置。如果我一直在想著他,想必我也一直在他腦中。他對我有何感覺?那是一種愛嗎?或者他像是養豬人對待在宰殺前必須豢養的豬?我想像著再過一或兩天,他會進來像是在從事一項累人的工作般,將我脖子上的絞索勒緊,或將我割喉。
或者適得其反。那只會顯示局勢完全由他掌控。我說什麼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他只會覺得那很可笑而且繼續按他的計畫進行,無論他的計畫是什麼。當然重點是要盡可能讓他覺得我是個血肉之軀,如此他會覺得較難對我下手或採取什麼行動。不過如果那令他感到有威脅性,他或許會因而更惱火。我什麼事也不能做。我不能打鬥。我不能逃脫。我只能採取拖延戰術。
我設法另謀安慰。他或許覺得那很可笑,因為我全聽任他擺布,故而我想要反擊他的這種念頭聽起來很荒唐滑稽。我對他惡言相向,這冒了很大的風險。我惹火他了,他可能會因而折磨我或毒打我或什麼的。不過他什麼事也沒做,了解這一點或許有所助益。他綁架我,將我五花大綁,而我出言恐嚇他。或許,若我挺身對抗他,會使他因而畏縮且對我束手無策。我若不向他屈服,或許是與他耗下去的上上之策。他之所以綁架女人,或許是因為他害怕女人,也只能藉此至少得以掌控一個女人。他或許期待我會苦苦哀求他饒命,那會讓他擁有他想要的駕馭感。然而若我不屈從,則事情的發展就非他所預期了。
時間一到,他是否就會傷害我?或者他就這麼聽任我緩緩自生自滅?我不擅長應付疼痛,我一受折磨就會屈打成招,什麼祕密都會和盤托出。這一點我很肯定。但這次情況更慘。他會折磨我而我卻無法阻止他,也沒有什麼消息可以招供。或許他要的是性。在黑暗中壓在我身上,逼我就範。將我的頭套扯下,露出臉孔,取出我口中的塞嘴布,將他的舌頭伸進來,插入他的……我猛然搖頭,我的頭痛這時反倒像是一種解脫。
「好。」
「我能不能說幾句話?」
你的潛能總是比你想像的還要強。深藏不露。我就這麼告訴我自己。我的極限在哪裡?
我知道些什麼?我知道我是艾比。我知道我二十五歲。我知道外頭是寒冬。我也知道其他事情。黃色加藍色變成綠色,像藍色的夏季海洋與黃色的沙交會。貝殼沖刷粉碎後變成沙。沙融化後可製成玻璃;高腳玻璃杯裡的水,冰塊叮噹作響。樹木可用來造紙。剪刀、石頭、布。八度音階有八個音。一分鐘有六十秒,一小時有六十分,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個星期有七天,一年有五十二個星期。三十天的月分包括九月、四月、六月及十一月——不過我沒辦法數完。
然而在這裡,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愛人、我的父親、我的上帝。如果他想要進來悄悄將我勒死,他可以辦到。我必須將清醒時的每分每秒都用來思考如何與他周旋,讓他愛我,或喜歡我,或怕我。若他要在殺害一個女性之前先讓她崩潰,則我必須堅強下去。若他因女性對他有敵意而仇視女性,則我必須安撫他。若他會折磨拒絕他的女性,則我必須……什麼?接納他?什麼才是明智的抉擇?我不得而知。
「我們上次是在什麼時候碰面?」
「醒了沒?」
「試試看吧。跟我聊聊。我們可以聊聊。想個辦法解決。想個辦法讓我離開。」不對,我不該說這句話的。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全神貫注。
漆黑。漫長的漆黑。我張眼再闔眼,張開再閉上。還是一樣。裡外盡是一團漆黑。
「過不久有一天,」他說。「妳無法預先知道是哪一天,我會進來這裡,給妳一張紙及一枝筆,妳可以寫封信,一封訣別信。妳可以隨心所欲寫給任何人,我會幫妳寄出去。妳想說什麼也悉聽尊便,除非說了我不喜歡的話。我不要聽悲嘆埋怨。妳不妨寫成像遺囑一般。妳可以將妳最喜歡的泰迪熊玩偶或任何東西送給別人。等妳寫完那封信,我就會動手。妳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有或沒有。」
我無法相信自己也會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個。泰利會從我的照片中挑出一張。或許是我去年辦護照時拍的那張呆頭呆腦的照片,照片中的我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跑進我一隻眼睛裡,而我同時又聞到什麼惡臭似的。他會將之交給警方,他們會將照片放大因此看來模糊朦朧,我也會因遇害而名聞全國,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好。」
「妳要殺我。好。我喜歡。」
「布丁?」我說。
「什麼?」
「喝。」
沒有人會來救我。
我腦中閃過一幅景象。一片樹葉上的一隻黃蝴蝶,翅膀晃動著。那有如一道突然閃現的光線。那是不是我正在回想的某件事,塵封許久的某段往日時光直至此刻才浮現?或者那只是我的腦中迸出一幅景象,有如某種本能的反射,一種短路?
「我有反擊嗎?」
我向後挪動,移成坐姿,為此費足了勁,全身顫動。我全神貫注於呼吸,吸氣再吐氣。我想起了夢境中那座湖泊,及平靜無波的湖水。我想起了河流及水中的游魚。我想起了綠葉上的黃蝴蝶,牠在葉上晃動,輕盈得宛如周遭的空氣,微風拂過就足以令其隨風飄去。生命亦是如此,我想道,我的生命如今就這麼脆弱。
至少我可以移動身體,弓背蠕動像蛇在塵土間前行。但我踟躕不前。我有一種置身於高處的感覺。他進屋來時在我下方。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來自下方。他是爬上來找我的。
「我知道,我向妳保證。真好笑,是吧?有些人會哀號,有些人則會使出渾身解數色|誘。這妳也小試過身手了。有些則是祈禱。洛琳,她抵死頑抗絕不屈服,只好及早將她了斷。反正到頭來結局都一樣。」
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該要求什麼?「我只是個普通人,」我說。「我不是好人但也不壞。」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