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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當然不。」

伯恩斯醫師將夾板放回去。他將眼鏡摘下來。

「噢？」我這才望向他。「你怎麼會這麼說？」

「我已派人處理了。不過我必須說，不像妳想的那麼簡單。」

他將檔案擺在桌上，拉了一張椅子到床邊。「我可以坐下嗎？」

「好的。」

我想有些人若經歷過我的遭遇後，或許會很難以忍受像這樣被束縛著。我闔上眼，我可以編織自己的景象。我可以記得今天早晨看到的藍天，一望無垠的蔚藍，光彩奪目。我可以想像雪花從晦暗、低懸的天空悠緩飄落在房屋、車輛、禿樹上。不過嗡嗡聲在黑暗中似乎有了變化，聽起來更像是哮喘聲。而且我可以聽到腳步聲。有腳步聲朝我走來。黑暗中的腳步聲。我張開嘴想要大叫，卻無法開口或發聲，只能像被搗住嘴似地嗚咽。

「好的。沒關係。」

「他們擺設了那一座，因為我覺得那有日本禪宗舒緩人心的功效，」她說。「我如今發覺那頗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開個玩笑。現在妳要說沒有『只是開個玩笑』這回事了。」

「都搬遷了。搬遷已經有二十年了。」

「他有點貪杯，是吧？」

「沒關係，」我說。「我似乎閒得很。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我可不可能恢復記憶？」

「我沒聽說過這個故事。」

「記不得。」

「妳還好吧？」他表示關切。

他忽然滿臉震驚，然後在口袋內翻掏，他腋下挾著一堆檔案，因而看來手忙腳亂。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頭有許多個號碼。若有人到這裡來，拿著東西在妳眼前晃動或是用很悠緩的語氣和妳說話，就立刻打電話給我。」

接著討論如何繼續。拉維爾督察長指示柯羅斯探長停止偵辦此案。貝多絲醫師說她會立刻與黛波露小姐會晤並討論治療計畫。

「這是妳的腦部。」

「然後呢？」

我醒來時，不知道是隔天早晨或已是幾天後的早晨。整個世界全是黑色與白色，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實的世界。那是我。我覺得眼睛上彷彿戴著灰色的濾光鏡，令一切黯然失色。我的舌頭感到乾燥鬆軟。我覺得煩躁易怒。我要抓傷我自己或抓傷別人。我想起身做點事，但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早餐嘗起來像硬紙板及脫脂棉。任何聲響都會令我膽顫心驚。

「老毛病。不過妳怎麼不過來看看我們？都好久了。」

「你要我做一份正式的筆錄嗎？」

「沒有任何曲折懸疑之處。我開完會立刻來看妳。」

「這是什麼地方？」我說。

「最近這兩年，我都在一家為辦公室做裝潢設計的公司像瘋了般地賣力工作。」

「是無關，」他說。「心理性失憶——我是說由心理因素引發的失憶，而不是頭部受傷引起的——在像妳這樣的案例中更罕見。而且——我該怎麼說？——更令人疑惑。」

冷風撲襲我的臉，宛如有人在打我耳光。我喘了口大氣，氣息裊裊浮升至半空。我的眼睛因眩目的寒光而刺痛。

「我能參加開會嗎？」

「我很慶幸得以逃脫。」我說。「我不要妳將我視為受害人之類的。我想我情況還可以，妳知道。有幾天的時間像是死了。聽起來或許很愚蠢，不過卻是事實。我在半空中，我有呼吸也有進食，但我知道我死了。我不是存在於別人所處的世界。妳怎麼稱呼這種地方？芸芸眾生的天地。就是人們會為錢、性、付帳單等事而憂心的地方。我僥倖得以逃脫，我又存活了下來，我認為每一天都是我絕難想像得以苟活在其中的。」

「好的。」

「是的。我是因工作認識泰利。大部分人都是這麼相識的，不是嗎？我不知道我還能在什麼地方認識任何人。他在電腦系統公司上班，我大約一年前與他同居。」

「我和傑克．柯羅斯談過了，」她說。「他告訴我妳的遭遇。妳經歷了一場恐怖的煎熬。」

艾琳．貝多絲注視著我；她的眼神很銳利。「妳不喜歡妳的生活？」她說，「妳不喜歡回去過妳的生活這種想法？」

「回去研究你的白老鼠。」

「有比失憶更悲慘的事，」他溫和地說。「反正，我得再回去幹活了。」

「查出來了嗎？」

「伯朗寧社區。」柯羅斯說。

我與貝多絲醫師在醫院的庭院中會晤，雖然天氣很冷，我仍渴望能到外頭透透氣。護士替我找來一件寬大的草莓色粉紅襯墊外套。這座庭院的規畫顯然是為了安撫精神病患。樹蔭過於濃密不適合長草，不過有若干植物及巨大的墨綠色蕨類。庭院正中央是一座水簾景觀，一口大型銅甕注滿水且不斷溢流出來。我獨處了幾分鐘，信步走過去看個仔細。那看起來像是處理廢水的機器，不過我注意到底部周圍有個開口，我猜想水流出後應會再吸回去，永無止盡地周而復始。

「我是個醫師。我是說，我具有醫師資格，但我很少花時間在醫院內。」

「他離開妳？」

他頓了片刻，神情怪異，想必是在思考。「是的，有可能。」

我們沿著街道走過去。

「是沒錯。掃瞄只是檢視身體內部的一種方式。那是受傷、嚴重頭痛、身心受創者的標準檢驗程序。」

我下床來。

「不會，沒關係，」列維斯說著，站起身來，打算到此告一段落。「我只是必須追查一些線索，我剛說過了。」

「我是貝多絲醫師。」她說，隨後靜默了片刻。「艾琳．貝多絲。」艾琳聽起來和「甘霖」及「乾淨」押韻，而不是和「敵軍」押韻。「我昨天下午來探視過妳。妳記得我們的談話嗎？」

「這是我的危機。」

「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說。「我希望他能打通電話給我。」

「獲得自由。我穿著一件令人發癢的舊睡袍躺在這張病床上，那不是我的衣服，還有人用推車送難以下嚥的食物進來給我，還有人進來坐在我床邊，滿臉焦慮地望著我，以輕柔的語氣和我交談，彷彿他們在試圖勸我別跳窗自殺。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是回到我的住處，回歸自己的生活。和朋友會面。再去逛酒館、咖啡店、穿著自己的衣服去逛街、跳舞、星期日早晨在日上三竿時仍可賴床、隨心所欲進食、入夜後在河畔散步……可是他還在外頭，在我想置身其間的世界中。如果妳想知道的話，我真正揮之不去的陰霾，就是他仍在街上出沒的這個念頭。」

天色似乎漸漸變得更為冷冽、益發灰暗了。

「妳只聽了我的片面之詞。或許我誇大其詞讓自己顯得更為英勇。」

「三不五時。」

「我要將這些操控栓旋緊了。或許會有點不舒服。」她在我的雙肩、雙臂及腹部都繫上皮帶，並將之拉緊。「檯子就要開始移動了。」

我覺得愈來愈難受。這些空間、拱廊、連棟屋看起來大同小異，而且在白天看起來和我曾看過的截然不同。柯羅斯對我很有耐心。他就這麼等著，雙手插在口袋內，他的氣息往上裊升。他開始問我時間而不再問方向。我是否記得從那棟建築物跑到東尼．羅素的房子共花多久時間？我試著回想，毫無頭緒。他繼續嘗試。五分鐘？我不知道。更長？更短？我不知道。我一路跑過來的？是的，當然。以最快的速度跑？是的，我以為那個男的或許就在我後面，我拔腿狂奔，跑到腳痛。那麼我以最快的速度能夠跑多遠？我不知道。幾分鐘？我說不上來。那不是正常情況。我是為了逃命而跑。

「就是我的胃痛。一直睡不好覺。」

「我知道我是從這個方向過來的。」我焦急地來回觀望。「我曾從一座這種拱門下方跑過。我必定曾在那座社區內。」

「就是這裡，對吧？」

「我還以為掃瞄是要檢驗癌症。」

「真抱歉，」我說。「我原本以為情況會好轉的。」

我又得穿著住院用的長袍。我躺在那張桌上，凝視著天花板。

「或許我們可以將可能的範圍縮小。」

「我不知道。或許。不過話說回來，我如果不是已經墜入情網許多次，就是從來沒戀愛過。到了一個階段妳就會廢寢忘食，妳會覺得病懨懨的喘不過氣來，妳不知道自己是樂不可支還是苦不堪言。妳只想與他在一起，天底下的其他事情都可以拋諸腦後。」

「不過我還是記不得。我的生命中出現了一個漏洞。」

「好。妳介意我做些筆記嗎？」他從口袋掏出一本髒兮兮的小筆記本，開始撰寫。然後他將之擺在床上，身體往前傾。「他們稍後會將妳送入一部儀器內接受腦部的檢測。不過這是種不同的檢查。妳介意嗎？」他邊說邊往前傾，很輕柔地撫觸我的臉及我的頭部。我喜歡頭部讓人觸碰。那是我的怪癖。我喜歡剪髮的主要原因是要讓我的頭髮由一個陌生人清洗，讓陌生人的手指頭揉搓我的頭皮。泰利也行，有時候我們會同缸共浴，他就會幫我洗頭髮。有親密關係就應如此，從這種小事做起。查爾斯．穆立甘在以手指頭拍打我的頭部時低聲咕噥了幾句。當他觸碰到我右耳上方時，我輕叫了一聲。「會痛？」

「你說是就是。」

我聳聳肩，然後簽名。「我可不會羨慕妳要看的，」我說。「那麼，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是的。當然了，我墜入情網而他沒有。」

「不過要先通知我們一聲。」

「羅素，」柯羅斯說。「東尼．羅素。」

他聳聳肩。

「不過或許，在這期間，妳可以和我聊聊。」

「是的。」

貝多絲醫師提出她對黛波露小姐之評估。她發現黛波露小姐是位擅於表達、聰穎伶俐、迷人的研究對象。她對所受折磨之描述，令人為之動容也深具說服力。進一步的檢查顯示黛波露小姐在遭受這場疑似折磨之前的幾個月，曾承受相當大的壓力。她在職場上曾面臨極大壓力，最後被迫為了壓力因素而休假一段時期。依照黛波露小姐的說法，這段休假就在她被囚禁不久前開始。由於她的男朋友酗酒無度且有暴力行為，她與她男朋友的關係也是壓力的一大來源。

「我們再見個面聊一聊，」她說。「妳也不必躺在長椅上。我們可以在較舒服的環境下進行，如果妳願意的話。」

柯羅斯似乎心不在焉，充耳不聞。「什麼？」他說。

「不過妳記不得妳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什麼？」

「我不確定我提供了足夠的線索讓他們偵辦。」

「不用。還有，沒有，我沒和我男朋友談過。」

「目前不行。艾比嘉兒。依我目前這種情況不行。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

「那倒是，」我說。「反正，現在妳對我一清二楚了。」

「我是想要告訴他，我就要出院了。」

「老實和圖書說，最近幾個月的情況不是很稱心如意。反正，這幾個月可以稱得上是諸事不順。我通宵達旦趕工而他也賣命工作——他一賣命工作就會拚命喝酒，我不認為他是個酒鬼或有酒癮，他只是在想要舒緩壓力時才會借酒澆愁。問題是，他並沒能舒緩壓力，或者為期不久。他會變得哭哭啼啼的或是暴躁易怒。」

「他有暴力傾向？」艾琳．貝多絲問道。

「他曾對我施暴過幾次。是的，我一直以為我是那種不會讓自己挨打一次以上的女性。如果妳幾個月前問我，我會說若有男人打我，我就會離他而去。不過我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滿心懊悔，我猜我也為他覺得難過。聽起來是不是很愚蠢？我覺得他這麼做對他自己的傷害比對我的傷害還要深。當我談起此事，呃，老實說在此之前我不曾實際談過此事，不過如今，我覺得我所描述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不是那種會與對她很惡劣的男人交往的女人。我比較像——呃，比較像是會從地窖逃出來，只想繼續過生活的那種女人。」

「我能參加嗎？」

「倫敦？」

貝多絲醫師詢問他是否找到這種傷害及這種失憶症之任何客觀、明確的證據。穆立甘教授說這種證據並無關連性。兩人為此曾有熱烈討論，在此不細述。

「是傑克曼。我知道。但我要親耳聽聽。妳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我將眼光從她身上挪開，也再度看到灰濛濛的世界。當我開口時，與其說是在和她交談，不如說是我在自言自語。「我不知道要如何包容一個想綁架我並想殺害我的人，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則是，我的生活在發生此事之前也不是萬事如意。不過我會努力試試看。」

「沒關係，」傑克．柯羅斯說。「妳如果想回到車上的話也無妨。」

「是的。」貝多絲醫師說著，不過看來仍在為我憂心。

他由上衣側口袋中掏出一本小筆記本和一枝筆。

「什麼意思？」

「我了解，」他說。「我自己在往後倒數時就會卡住。別擔心，就只剩一、兩題了。」

伯恩斯醫師描述黛波露的傷勢，大都是皮肉之傷。他表示她處於脫水、營養不良狀態，但沒生命危險，這符合曾遭受凌虐之狀況。

他嘆了口氣，將筆記本闔起然後起身。「等一下。」他說著，然後離去。

「妳為什麼這麼說？」

「腫脹而且瘀青——不過我看不出來有何特別之處。」他往後靠。「好了。這樣就行了。」他伸手找一份檔案，翻找了片刻才找到。「現在我要問妳一些問題。聽起來或許會有點無聊，不過請多包涵。會花點時間。妳想做嗎？如果妳需要休息的話，我可以稍後再過來，或是明天。我知道妳已經累了一整天。」

「妳會怎麼描述妳和他的關係？」

我們位於有連棟房屋的街道上。大部分房子都以木板封住，有些在門窗上還有金屬的柵欄。前院的小花園長滿茂密的蕁麻、刺藤、雜草。

那很簡單。我指向街道盡頭，從我們剛才來的地方向再往外延伸。

「依我之見是不至於，不過如果我出庭作證而妳是個律師，妳可以迫使我承認有此可能。我擔心會有其他人將妳當成實驗室的白老鼠般反覆追問這類的問題。」

「妳的住處，」她說。「在什麼地方？」

「我們正在推敲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謹慎地說道。

她在我的太陽穴塗抹一種凝膠物質，還抹在我剛洗過的頭髮上。她在我的頭上套了一具堅硬的金屬頭盔。

「妳是說我忘了此事，就像我記不得被那個男的擄走？不過我的確曾提過此事。我們昨天聊天時我曾告訴過妳此事。」

「妳沒有告訴我妳曾接受憂鬱症治療。」

「我覺得很好。我是說，我不覺得很好。我會做噩夢，而且會在腦中不斷回想一些事情，不過我可以思路清晰地思考。只是我的記憶中似乎有個缺口。我不斷試著回想，可是有如凝視一片漆黑似的。」

她還是一樣地沉著穩健。她笑了笑問我睡得好不好。在現實世界中，人們或許偶爾會向你問好，不過他們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只是應該回答：「很好。」他們問妳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感覺好不好，其實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艾琳．貝多絲就想知道。她會以充滿睿智的眼神望著我，等我開口。所以我說我睡得很好，但那不是事實。那是醫院的另一個缺點。當然，我有自己的私人房，不過除非你的房間是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否則難免會在凌晨兩點半被某個女人的尖叫聲吵醒。有人會去安撫照料她，不過我卻得獨自盯著黑暗，想著奄奄一息及死亡，那個地窖和我耳中的聲音。

「我要怎麼知道他沒有強|暴過我？」

「我們沒有線索可以偵辦。」

我忍不住臉紅。「噢，謝謝，唔，查理，不過……」

貝多絲醫師表示，經過進一步檢查，其他相關因素亦逐步浮現。黛波露小姐有精神不穩定的病史，這與她自己的陳述不符，而且她過去確曾接受過診治。這一點她在初次訪談時未能提及。她也有通報家暴的案例。依記錄顯示有一次她因為家庭糾紛而報警，是因為和她男朋友失和。

「噢，天啊，」我說。「我都忘了。我想裡面全是些會被用來充當對我不利證據的資料。」

我已經習慣醫院的生活步調了，一切都慢條斯理的，而且中間還會有很長的空檔，故而不到五分鐘那個警官帶著一個穿著潔淨條紋西裝的年長者回來時，我頗感意外。他的胸前口袋上露出一條白手帕。他似乎有點不耐煩地拿起我床尾的夾板。他沒有問我感覺如何。不過他看著我彷彿我是害他絆了一跤的什麼東西。

列維斯看來很不自在。他讓我想起了問他現在幾點也會臉紅的小男生。

穆立甘教授描述他對黛波露小姐之評估。他宣布他的結論，謂她對她創傷後失憶之說明與他的檢查相符。

「妳有被嚇到嗎？」

「什麼應有的情況？」

他看起來神情肅穆了片刻，然後仔細端詳我。「妳有何想法？」他說。

「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

她靜坐著等我繼續說，所以我當然就再說下去了，因為我一向是一開口就喋喋不休的，尤其在冷場時——我想也是因為我希望能談些我從來不曾提過的事。故而我這時便開始滔滔不絕侃侃而談。

「我試著和柯羅斯聯絡。」我說。

「妳在哪裡上班？」

「還有其他女子——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你可以追查出她們嗎？」

傑克．柯羅斯在回醫院的那一小段路上沉默寡言。他凝視著窗外。他朝司機低聲叮囑了幾句家常話。

「當妳送醫時，妳曾，呃，接受檢查，各種檢查。」

我被帶入一間亮得嚇人的寬敞房間。我看到一部高科技的推車，我待會就得躺在那邊，上頭鋪覆著軟墊，中間向內凹，車後有一個白色的通道可通往那部機器的核心處。那部機器看起來像個側躺著的馬桶。

「真糟糕。」我的手緊握著電話。「妳能到倫敦來一趟嗎？」

她關懷的笑容只稍收斂了些許。「我們覺得妳或許想找人談談。」

「他是人工智慧諮詢師，天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他經常會為了特殊的企畫案而飛往比利時或澳洲或其他地方。」

「那或許是對的，」她說。「妳能否幫我們一個忙？我們也曾談過，妳已接受不同部門的專業人士診測過。我很遺憾拖了這麼久，不過妳可以想見，要讓所有人在同一時間齊聚一堂並獲得一致同意的決定，這種斡旋過程簡直像場噩夢。我剛聽說明天一早每個相關人員都要集合開會。我們要討論此後的措施，其中一個顯然必須處理的議題就是關於妳的出院事宜。」

「媽，我要告訴妳……」

「我喜歡這樣。」我將頭往後仰，深深吸了口氣。天空一片蔚藍，萬里無雲，太陽宛若一片潔淨的光碟，沒有絲毫熱氣。倫敦這個齷齪的老傢伙看起來還挺不賴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是說我無法忍受這一切到頭來會不了了之這種想法。在我有生之年永遠無法擺脫這種想法。妳知道，有人會罹患假性失聰，不過不是真的耳聾。那不是無聲。那是他們耳中有一種聲音，永遠不會消失，那會使人發狂，直到最後他們為了讓這股聲音消失而自殺。」

「我連什麼叫斷層掃瞄都不知道。」我邊說邊簽名。

隨後是一陣靜默，我對自己突然情緒失控有點難為情。不過她看來似乎並未因而不知所措。

「那令我頭暈目眩。」

「他來探視過妳嗎？」

「艾比，我們一直在談妳的情緒。我們曾討論妳對壓力的反應。不過妳沒有提起那件事。」

「我昨天遇到他。他看來迷迷糊糊的，不過沒什麼大礙。」

「那我做過了，查理。噢，老天，我早就做過了。事後的情況完全沒有問題。我醒來置身於那個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會在那邊的，也記不得曾被擄走。在此之前的則是另一回事。我記不得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或類似的事。沒有分割點。我只對曾去上班依稀有些模糊的回憶，宛如不知不覺間就緩緩走入黑暗中了。」

「可以。」

「做什麼？」

艾琳．貝多絲為我們各端來了一杯咖啡及用玻璃紙包裝的餅乾。我們坐在微濕的木製長椅上。她比了比那座水漾漾的景觀。

「我不該告訴妳這個典故的，我或許讓妳覺得掃興了。」

我一開始沒答腔。我又啜了口咖啡也吃了口餅乾，然後我說：「有，當然。我是說我認為我因各種不同的情況而嚇到了——我因為想到那件事的情景而嚇到了；再度回想這一切，幾乎有如仍置身其中而且未曾脫身。整件事像是籠罩著我，宛如我在水底或什麼的，溺死在其中。大部分的時間我設法讓自己不要去回想。我設法將之摒除在外。或許我不該這麼做。妳認為回想此事較有益嗎？」我沒有給她時間回答。「還有一件事情會嚇到我，就是他仍逍遙法外這個念頭。而且或許他就在等我出院，然後再度擄走我。每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喘不過氣來。我全身似乎都因恐懼而支離破碎了。所以，沒錯，我是被嚇到了。不過不是一直如此。有時候我只覺得真是僥倖能逃過一劫。不過我希望他們能將他繩之以法。在他落網之前，我不認為我能再度感到安心。」

「顯然沒有。」

於是我告訴他首相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今天星期幾，以及我們在聖安東尼醫院。我由二十倒數。我以三為倍數向前數。我從一百開始每次減七往後數。我頗覺自豪。然後開始變難了。他拿了一張不同形狀的圖片給我看。他跟我胡扯淡了片刻，然後再拿另一張有各種形狀的圖片給我看。我ｍ•ｈetubｏｏk.ｃｏｍ.ｃoｍ必須記住有哪些形狀在兩張圖片上都曾出現。他誦唸一則關於一個男孩帶著一隻豬到市場的故事給我聽時，顯得有點尷尬。我必須將故事複述給他聽。他向我展示與各種顏色搭配成對的星星與三角形，以及字的配對。他向我展示四組形狀愈來愈複雜的圖案。第四組看來像是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高壓電塔。我光是看這幅圖案就覺得頭暈目眩，更別提要憑記憶再將之畫出來了。

我輕觸我的頭部，感覺上它忽然變得好脆弱。

傑克．柯羅斯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他緊繃的領結。他對這個問題點點頭，然後說：「我們無法確定，不過沒有這種跡象。」

「所以妳覺得在工作及生活中都被套牢了？」

「好消息，」他開心的說。「妳的男朋友，泰倫斯．韋摩。我們原本有點為他擔心，不過他出現了。」

「應該沒有。我有一次吃貝類海產，結果得了蕁麻疹。」

「那想必就是我與朱爾斯分手的時候。我昨天跟妳提起過此事了。我的情況很悲慘。我以為我的心已經碎了。反正，我猜是那時候。我早晨不起床，整天以淚洗面，似乎無法停止哭泣。真奇怪，人的體內會有多少水。所以我的一個朋友就好說歹說帶我去看校醫。他開了些藥丸，不過我連有沒有服用都記不得。」我自覺難為情地笑了出來。「我說我記不得，並不是說我還有更多的失憶症狀，只是一直覺得那似乎並不重要。」

「我不知要從何查起，」他說。「那邊有上千棟廢棄的住宅。」

「再見，」我說。「再見，媽。」

他展顏微笑。「我不知道。我沒有對發病前做過測試。對不起，那聽起來似乎語焉不詳，我是指開始失憶前的那個時期。不過我不相信那會比這個測試結果更好。妳的記憶力極為出色，空間記憶力尤其優異。我恨不得能跟妳交換記憶力。」

「妳認為那是真的嗎？」

「還有兩件事，」最後他說道。「妳的記憶。妳能回想起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在上班？在家？」

「妳做得很出色。」她親切地說。

「沒有。」

「許多人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在男女關係中被套牢了，不是嗎？」

他站起身，勉強將檔案挾在腋下。「艾比嘉兒。」他說。

「黛波露小姐，伯朗寧社區大約有四分之一平方哩，或許還不止。我人手不足。」

「有五個女性的名字。」

「我在地下，我想。或是在地下室裡。或者至少是在一樓。」

「是的。」

「他經常出差？」

「對不起，」我說。「不過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樂觀其成。」我說。

「有朝一日總會有人檢驗這種機器，發覺它根本大而無當。」他說。

「你是精神科醫師？或是心理醫師？」

我睡過了而仍覺得睏倦。疲憊又陰鬱。

我發現我就要將不曾向人透露的事全盤托出。

「有人住在這裡嗎？」

她將椅子拉過來，坐在床邊。她聞起來很香；淡雅的幽香。我想起了春天的繁花。

「妳的情況如何？」她問道。那似乎是個很笨拙的開場白。

「那就更具療效了。」

我原本預期在街道盡頭會有更多的連棟房屋，不過我們面對的卻是一座龐大、幾乎已完全荒蕪的住宅區一隅，窗戶都已破碎，門口也已封起。前方不遠處有兩座拱門式入口，再往前還有好幾座。

護士小姐的口氣忽然像是空中小姐。我想起了穿救生衣的示範，在迫降於水中這種極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下使用。

「妳記得嗎？」

怎麼回事？我再度試著出聲，但彷彿有東西塞住我的嘴巴。我無法順利呼吸，我無法從嘴巴吸氣；我大口喘氣但毫無作用。我會悶死在這裡面。我的胸口疼痛。我無法順利地吸氣，只能斷斷續續吸氣，無濟於事。腳步聲更接近了。我被困住也快溺斃了。溺斃在空氣中。我腦中出現一陣巨大的隆隆聲，我張開眼睛，仍是一片漆黑，我將眼睛閉上，眼後冒出一片通紅。我的眼睛在眼眶內熊熊燃燒。然後那股隆隆聲迸裂開來，彷彿我的頭爆裂開，讓所有的恐懼傾瀉而出。

「妳的生日？」

「我們很想約談的一個對象，就是妳的男朋友，泰倫斯．韋摩。」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漫應了聲。我尚未完全清醒，柯羅斯探長關心地俯身湊近我面前。

然後一切倏歸沉寂，彷彿令我眼睛刺痛的眩光及恐怖的聲音都已漸漸消逝。一切都逐漸消逝，變得灰暗而遙遠，有如夜幕低垂，而你只希望能是白晝。只希望雪絮紛飛。

「一種抗憂鬱症的藥物。」

「他在工作或是在狂歡作樂？」

他伸出手，我將之緊握住。他的手溫暖而結實。「回去研究我的白老鼠。妳如果有什麼需要就打聲招呼。」

「操。」他將那張紙收起來時，我罵了一聲。

隨後一陣靜默。我表現得真糟糕。我設法想提供點線索給柯羅斯。「你若到我們的住處看看，是否會有所幫助？我再過一或兩天就可以回去了，我猜，不過那邊或許有什麼狀況。或許我就是在那邊被擄走的，或許我曾留下字條。」

她瞄了筆記本一眼。「妳曾在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由醫生開立SSRI的處方箋。」

「我記不得這件事。」

「我最初的記憶，是從我喪失記憶之後開始，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我醒來後就覺得頭部劇痛。」

隨後展開激烈的爭論。柯羅斯探長表示他仍不打算排除黛波露小姐的說法。穆立甘教授詢問貝多絲醫師她是否了解若她錯了，則結果將是聽任黛波露小姐暴露於有喪命之虞的危險中。接著展開更針鋒相對的激辯，在此不贅述。

她狐疑地朝查爾斯．穆立甘瞥了一眼後離去。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角質鏡框眼鏡戴上。

「真抱歉，我一直嘮叨個沒完，」我說。「我因長期受囚禁而有點精神異常了。」

「艾比。」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我於是娓娓道來，盡情傾訴。艾琳．貝多絲走入醫院大樓內，回來時拿著三明治和沙拉與飲料及茶還有餅乾。太陽繞過了大片天，我侃侃而談，有時候，當我想起去年令人極度倦怠的日子時，我哭了出來。不過我大部分時間都是滔滔不絕，直到已精疲力盡，這時庭院已經又暗又冷，她帶我走過有回音的走廊，回到我的房間。

「妳有個男朋友？」

我眺望對街的那棟房子，那看起來和街上其他已成廢棄空屋的房子沒什麼差別。柯羅斯彎身回車內取出一件連帽厚夾克。我全身混穿著好幾個人的衣服，都是醫院為我打理的，拼湊成怪模怪樣的四不像。我設法不去想那些曾穿過這些衣服的女性。柯羅斯的神情和藹態度輕鬆。我們有如剛逛完酒館似的。

「妳爸爸身體情況也不好。」

「我所關心的，以及我的職責，是妳腦中出了什麼狀況，還有妳曾經歷的事，以及妳仍在經歷的事。如果它的結果有助於偵辦，那就是附帶的收穫了。警方已在盡力偵辦了，艾比。」

「妳的因應之道一開始就展現了過人的活力，就只為了求生。然後是妳非比尋常的逃脫。那幾乎可稱得上是空前之舉。」

「不過生命中總是會有些不如意的事，那只是其中之一。人生難免會不如己意，我無法將之變成大吉大利。我唯一能想到真正攸關緊要的事，是找出這個惡性重大之徒並將他繩之以法，讓他永遠無法再對任何人做這種事。」我望向窗外。我可以看到建築物上方的蔚藍天空。我無法感受到室外的寒意，不過隱約可以看得出來。光是看著這幅景象就使這個惹人厭恨的房間窒悶得令人難以忍受。「還有一件事。」

「妳叫什麼名字？」

伯恩斯醫師表示，電腦斷層掃瞄顯示沒有明顯的腦部傷害。

貝多絲醫師詢問其身上是否有遭到暴力或折磨之證據。伯恩斯醫師表示脖子與手腕處有瘀痕，顯示曾遭到束縛。

她對回憶這些事件顯然也有困難。這與她目前的失憶狀況顯然可做參照比對。當貝多絲醫師開始對此存疑時，她廣泛徵詢其他人對此個案之意見，試圖找出可以證實黛波露小姐之說法的任何獨立、客觀之佐證。一無所獲。貝多絲醫師說她的結論是，黛波露小姐之神智紛亂是源自於心理因素，最好的因應方式就是透過認知療法與藥物治療。

「他有看到那個男的嗎？」

「妳有身孕嗎？」

「是啊。」

「妳介意我坐下嗎？」

「沒有受到性侵害的跡象。」

「妳想跳脫出這種窠臼？」

柯羅斯仍是面無表情。「妳有沒有鑰匙可以給我？」

「待會兒，」他說。「目前我只想先聊聊。」

「一切還好嗎？」

「光是聽起來就真的很不錯了。我曾對這類的精神病患做過若干研究……」

「艾比嘉兒，是妳嗎？」

「不是他做的。我知道那個人刻意掩飾他的聲音，我也沒有看見他，不過不是泰利。我聞得出泰利的味道。我對他瞭若指掌。他不久就會出差回來，然後你就可以和他談談。」

「那我可不敢說。再過一或兩天，我們或許可以再碰個面。」

黛波露小姐由囚禁中逃脫，不過很遺憾於警方護送她回到該地區時，無法找出她逃出的地點。

「我知道我沒能提供你多少線索來追查。」

「這是什麼？」我問。「妳想要向我拉保險？」

「我看不出有此可能，」她說。「畢竟，妳在這裡。妳活過來了。」

我啜了口咖啡。原本太燙，此時又太涼了。「我該從何談起？我今年二十五歲。嗯……」我茫茫然停了下來。

他以雙手搓臉，同情心似乎表現得有點太誇張了。「狄克告訴我妳經歷了什麼樣的糟遇。真可怕。我相信會有人來跟妳談那件事，那種創傷，諸如此類的事。」他的聲音愈來愈微弱，神情似沉陷在思緒中。隨後他以手指梳攏一頭鬈髮。沒什麼用，頭髮還是蓬鬆凌亂。「好吧，艾比嘉兒，我可以這麼稱呼妳嗎？」我點點頭。「叫我查理好了。我想和妳談談妳的失憶症。妳想談嗎？」我再度點頭。「好。」他淡然一笑。他已進入了他真正的主題，他的談吐及神情也更為篤定了。我喜歡這一點。「好了，這是我難得一次表現得像個真正的醫師，不過我想要看看妳的頭。可以嗎？」又點點頭。「我看過妳的病歷。全身多處瘀青，不過沒有特別提到頭疼，或頭痛之類的事。對嗎？」

「這讓我頭痛得要命，」我邊努力回想邊說著。

「妳的意思是說……」

「妳的醫生送來的。妳的公費醫療基本病歷。」

「因為這裡是個垃圾窩。」

「有時候。」我低聲含糊地說著。

「沒錯，不過妳沒有提起妳曾接受治療。」

「太好了。」他翻開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冊子。「妳準備好了？」

我沒望向她。我的目光再度挪向和圖書窗戶。「我會先打包好。」我說。

「不要！不要，拜託。」

「總算有點具體的結論，」我不知何故，覺得一片茫然。「那麼還發生了什麼事？」

「是啊，沒錯。」列維斯說。

「我被人囚禁而且那人還想殺害我，如果妳將之與我和男朋友分手，以及我罹患濕疹兩年才痊癒——妳讀到這份檔案了沒？——反正，若妳要將之與我生命中這些點點滴滴混為一談，我只能說根本就不該相提並論。」

「妳有沒有和什麼人見過面？家人或朋友？」

「你不曉得你是在跟誰說話。」

「我知道。」

「什麼意思？」

「還有一點是我沒有病。我知道我曾被毆打過。我知道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因為我頭部遭到重擊。不過大致上我覺得還好。或許有點如虛似幻。但這不是我想像中應有的情況。」

「那應屬明智之舉，」他說。「很無聊，不過應屬明智之舉。我剛才講到一半的是要告訴妳，狄克．伯恩斯打電話給我，要求我跟妳談談。」

「或許。」他說。「不過我確信妳的失憶與任何的創傷後壓力都毫不相干，也和任何心理症狀無關。」

「艾比。妳的個案很吸引人。我想我會情不自禁想要再來一趟。」

「那就再見了。」

「對不起，」我說。「我知道我的私人問題不干你的事。」

「那是我的身分之一。」她比了比椅子。

能在冬陽中坐在戶外真是愜意，不過也有點奇怪。我只小啜一口咖啡。我必須謹慎，我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太多咖啡因會使我變成群醫會診的個案。

傑克．柯羅斯看起來忽然對這一切感到很厭倦了。

「我一定就是被囚禁在這裡。」

我坐在床上，因大失所望而虛弱無力。

「什麼事？」艾琳說。

她嫣然一笑，起身與我握手後離去。貝多絲醫師剛來時，我曾想要轉過身背對她，並將眼睛閉上。如今她離開了，我赫然發覺我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所有事情，生活，我。他會為了我而發脾氣，因為我就在他身旁，我想。還有他，呃，他——」我突然停了下來。這很難啟齒。

穆立甘教授表示他希望在記錄中註明他不贊同此次會議的多數決。他表示若黛波露小姐出了什麼事，每個與會者都會良心不安。（蘇珊．芭頓除外。在穆立甘教授的指示下將此段插入。）穆立甘教授隨後退席。

「我已經跟一個人聊過了。一位女警。傑克森。」

她從包包裡抽出一份檔案，擺在桌子上，取出一張紙，一份印妥的表格，她將之擺在我面前。

他說完後就轉身離去，我躺在床上，頭部疼痛脆弱。我的頭裡有個黑洞。

「好的，」列維斯說，彷彿他沒聽到我剛說的話。「我會代為轉達。我剛奉命要來談幾件事。」

「他出差了。我曾想打電話給他，但他不知到什麼地方出差去了——他經常出遠門。」

「那太好了。」

「妳可記得妳是經過哪一座拱門？」

「我們目前要找他有點困難。」

「其實也不是我的，」我說。「其實是我……跟我同居的那個人的。泰利。」

他開始將文件收妥放回檔案中。

「我想是吧。」

一開始我無法看清楚他的容貌，他只是我醫院病房窗邊的一個輪廓。我的眼睛對強光很敏感，必須將視線挪開，待他靠近床邊時我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他的褐色短髮、黑色的眼眸。他是傑克．柯羅斯探長。他是此刻我可以將全部家當傾囊相送的人。不過我得先向他細述此事原委。說來話長。

「我能告訴你的不多。」我說。「我是說，我講了一大堆沒什麼幫助的話。」

「什麼檔案？」

「所以妳記不得如何遇上這個男人。」

「不然怎麼辦？我總得賺錢謀生。不只如此，我也得在能回頭過活時回歸正常生活。」

「妳會漸漸對一些事情習慣成自然，也會無法體認到自己置身於何種情況中，直到出現危機才恍然大悟。」

「那是什麼？」

「妳想，我要如何去清查那些名字？我們連概略的姓氏、地點、日期都沒有。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擁有的只是一堆稀鬆平常的名字。」

「妳可知道我對住院最反感的是什麼？人們都待妳很友善，呵護備至，而且我也有自己的房間及一部電視，不過在那個房間裡，別人可以不用敲門就進來，這一點仍令我耿耿於懷。我從沒見過的人進來清理房間或送食物，較有教養的會跟我點頭致意，其他人則任意進進出出。」

「我剛說了。我打算明天出院。」

「那是原本就應當如此的。」

「他會打妳嗎？」

「妳的檔案送來了。」她說。

「我必須離開這裡，真的有此必要，否則我永遠無法離開。我必須回歸正常生活。我想我無法就這麼起床穿著這些借來的衣服——不過，仔細想想，我不知道有何不可——不過我要去找伯恩斯醫師，或是找他的祕書留言，告訴他我明天就要出院。我會留一個聯絡地址給傑克．柯羅斯。若妳仍覺得值得與我聊，我可以到妳建議的任何地方與妳碰面。不過這裡我再也待不住了。」

「或許記憶會逐漸恢復，也會將這個漏洞填補。」

「算是吧。」我想了想，「我不相信我十年後還會做這一行——或者甚至不會超過一年。我只能算是誤打誤撞進了這一行，而且發現做得還頗得心應手的。有時候我們只能呆坐著等生意上門，不過有時限壓力時就得熬夜加班。客戶付錢就是要我們效命。」

「妳有沒有對什麼過敏，黛波露小姐？」

「不、不、不，其實我是個神經科醫師，算是。我將頭腦當成某種東西般研究。我用電腦作業，將老鼠的頭腦切開，諸如此類的事。當然，我也會找人交談。有必要時。」

「我的上司派我來偵查若干問題。」他說。「我打電話到妳公司，杰伊與鍾納公司。人不錯。」

「我稍後會幫我們張羅午餐。妳想必餓壞了。首先我想要請妳幫個忙。」

他陪我走回我的專屬新病房。那倒不錯，我自己的房間。他在門口停下腳步。

「什麼意思？」

「常聽到這個名詞，」我字斟句酌地說。

「記不得。」

「是。」

「你也知道，我除了逃脫時所穿的那套衣服外，全身一無所有。不過在我們的前院裡，前門左前方有兩個看似一般石頭的東西，其實那是我們郵購來的神祕小玩意，其中有一個是中空的，裡面放著一把備用鑰匙，你可以拿去用。」

「六個，包括我在內。」

「妳能不能來看我？我在電話中不方便談。」

艾琳．貝多絲是我遇見的人當中，第一個可以讓我開口談起我在那個房間內遭遇了什麼事，以及我的感受。她不是朋友。我可以告訴她我喪失自我的感受，以及我逐漸變得像動物或物體的感受。我告訴她他的笑聲、他的咕噥聲、那個桶子。我告訴她我曾尿褲子。我告訴她我曾什麼事都願意做，聽任他擺布，只求能苟活偷生。她默默聆聽，不置一詞。我侃侃而談，直到漸感聲嘶力竭。然後我停下來，朝她傾靠過去。「妳認為妳能協助我回想起我失憶的日子嗎？」

「真的很抱歉，我找不到我被囚禁的地點。我不是刑案史上的最佳證人，不過我覺得毫無頭緒。還有沒有其他的發展？我想他們必定已經清查過我提供給柯羅斯的那些名字了。其他受害者的名字。我希望那可以提供他們一個線索。他們有沒有查到什麼？我想應該沒有，如果有的話應該會告訴我。不過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情。那是置身於這個房間這張病床上的問題之一。我想就算沒有其他收穫，至少我已經領悟到年邁多病是什麼樣子。人們對待你的態度宛如你有點腦筋遲鈍。你了解我的意思嗎？他們會進來慢條斯理地說話，還會問些極其簡單的問題，彷彿我智能有問題似的。他們也不相信有必要什麼都告訴我。老實說，我認為若我沒有每隔一陣子就鬧頓脾氣，他們會將我給忘得一乾二淨。」

貝多絲醫師問起如此逃脫是否有不尋常之處。柯羅斯探長說依他的經驗這種情況很罕見。她再問起偵辦是否有何進展。柯羅斯探長說此案仍在初步階段。

「一條吐司？」

艾琳首次露出茫然的神情。「對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她露出那種安撫人心的笑容。「絕對不是。病患不能參加會診會議。那只是一般的慣例。」

「如果我記得什麼事情，」我說。「你會第一個知道。」

「一個災難狀的漏洞。」

「你要去搜查那座社區嗎？」我問。

「沒關係。」列維斯說著，側著身子朝安全的、敞開的門口離開。不過他沒有反駁我。

「更久，至少這應該有點價值，也算是種承諾。或是耐力。」我笑了一聲，聽起來不像我平常的笑聲。「我是說，我現在覺得我真的很了解他了。我了解他的方式和我對別人的了解截然不同。全都是很私密的小事，他不為人知的那些事……而我對他的了解愈深，就有愈多理由可以離開他，但也愈難以割捨。那聽起來合理嗎？」

「那麼，我過關了嗎？我的頭腦有受損嗎？」

「不是有個故事說，受到詛咒的人萬劫不復地在地獄裡設法用水裝滿一口大泥甕——一口有破洞的甕？」

「妳的職責是讓自己好起來。」

我就是這麼開始述說此事的。他提出問題我試著回答，過了一個多小時，在我回答他的一個問題後，他就默不作聲，我也已將能說的都說完了。他緘默了幾分鐘。他也沒朝我露出笑容甚至沒正眼看我。我看到他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疑惑、氣餒、深思。他揉揉眼睛。

「我會不會是被催眠了？」

「你是醫師？」

「是啊。」列維斯說。

「不是泰利，如果你有這種想法的話。」

「慢慢來。」

「我不知在哪裡讀過，人一生中頂多就真正墜入情網兩次，或許三次。」

我搖搖頭，用力過猛到頭都有點痛。

「妳能否談談妳自己，艾比？在發生這一切之前的妳。」

「黛波露小姐，我叫珍．卡頓。要不要坐一下？」一個穿著連身罩袍的高瘦女性朝一張椅子比了比。「妳可知道什麼叫做斷層掃瞄？」

「我調閱妳的檔案，我對妳面對生命中的其他壓力時的反應很感興趣。」

「如果妳……」柯羅斯停了下來，滿臉尷尬。

「什麼？」

「妳可記得她們的任何事情？姓氏？他是在何處找到她們的？或對她們做了什麼事？」

「聽起來就像是泰利的一貫作風。他有說起別的事嗎？」

「我喜歡這個景觀，我喜歡那個聲音。那是歡樂的聲音。」

「那是精神所在。」她說。

「我經歷了最難過的時刻。」

查理．穆立甘朝我淡然一笑。「依我看來滿不錯的。」

「我要怎麼做？」

「是喔？那麼，他想必仍在大英國協境內。」

「什麼事？」

「沒有什麼值得和-圖-書一提的。」

「妳是說或許會有些我不想聽的話？」

「妳要他先落網？」

我們在街上來回走著，也從拱門走入庭院內。凌亂不堪。我可以看出那位建築師當初設計此地的構想。那原本應該像是義大利式的村落，有供人閒坐或散步聊天的廣場、開放空間。有許多小步道供人行經其間或繞著廣場走，不過功效不彰。柯羅斯告訴我，那些小步道已淪為偷雞摸狗者的溫床，可以在此開冷槍、偷襲搶劫、逃脫。他告訴我曾在某處的軋壓機內曾找到一具屍體。

「妳認為我會因此受到汙染？」

「我懂了。」查理說著，又寫了些筆記。他在做筆記時令我提心吊膽。

「這些事有一個共通點，亦即它們都發生在妳身上。我要找出其模式。這已成為妳生命中的一個事件。它就像妳在今生中遭遇的每一件事一樣，或多或少會改變妳。我希望能協助妳確保它不會對妳有不良影響。」

「別為此而苦惱。放輕鬆。」

「他的護照仍在住處。」

我躺在床上心思消沉，然後擬訂計畫，包括起身找個人，任何人，管事的人，告訴他們我該回去了，然後找柯羅斯探長告訴他快點辦案。就在胡思亂想之際，有位女性走了進來，不是穿護士制服，也不是白外套。她看來應該有五十多歲了，紅髮，長滿雀斑的淡色皮膚，戴著無框眼鏡，穿著蜜色的毛線衣，磨白的灰長褲。她朝我嫣然一笑。

「我本想表現好一點。」

「那麼說就太誇張了點。我只是讓日子變得一成不變。」

「好吧，我們相處融洽，」我有所防備地回答。「當然，也會有些吵吵和和的。」

「那其實只是由電腦強化的X光，電腦擺在另一個房間。不妨將妳自己的身體想像成一條巨大的吐司。」

「你是誰？」我說。

「不過，被綁架又遭威脅會被殺，想必會讓人情緒緊繃得要命。那會不會使我基於心理因素而失憶？」

「檯子？」我微弱地說了聲，同時人也緩緩滑離她，進入那座通道內。我躺在一座金屬隔間裡，沒錯，是有嗡嗡聲。我費勁地嚥著口水。這裡面不會很暗，我可以看到上方有些線條在移動。外頭，幾呎外，是一個明亮的房間，一個精明幹練的女性在房內，確認一切是否正常運作。再往外則有另一個房間，裡頭有一部電腦，螢幕上呈現出我腦部的圖象。樓上是病房、病患、護士、醫師、清潔人員、雜工、訪客、拿著夾板及推著推車的人員。外頭，一陣風灌了進來，或許正在下雪。而我就在這裡，躺在一座嗡嗡作響的金屬管子裡。

「那你要怎麼辦？」

「若能如此倒很有用。」

「他有沒有說他去哪裡了？」

她沒有回答，只自顧在包包中翻找。我趁此空檔忖度她。我必須努力避免讓自己覺得她是我會為自己塑造出來的那種母親：她親切熱情而我母親則是疏離冷漠，她充滿自信而我母親則是卑怯畏縮，她聰明睿智而我母親則是——反正稱不上是愛因斯坦，只能算是很深沉複雜又耐人尋味。

「我得掛電話了，」她說。「我在做蛋糕。」

「妳覺得如此？」

「滿多的。」

「會覺得有點冷。」

一部大型機器推進門來將我吵醒。那是一部巨大的地板清潔機，有一個高速轉動裝置及一個會噴出清潔液的管嘴。在我這個狹小的房間內顯然是用水桶和抹布比較恰當，這部機器根本派不上用場。它無法處理牆角也不能進入床底，對桌子也無用武之地，故而在機器後方的那個人只能將之往前方有空隙處推了幾步。他身後還有另一個人跟著走了進來。這個人看起來不像是清潔工或醫護人員，因為他穿著黑鞋、寬鬆的褐色長褲、一件看起來像用麻布袋裁製的深藍色夾克，以及一件開領的格紋襯衫。他有滿頭鋼絲般的灰髮，腋下挾著一疊檔案。他試圖開口說話。我可以看出來他的嘴巴在動。不過地板清潔機的噪音震耳欲聾，而他只能尷尬地站在牆邊，直到那部機器經過他身旁並朝其他病房前進。他滿臉不予苟同地看著那部機器。

「首相叫什麼名字？」

我向後靠坐回我的椅子內。我舉頭望著我們身旁的醫院大樓各個樓層。有一層樓中，一個額頭很高、神色肅穆的小男孩正俯瞰著我們。我可以聽到外頭的隆隆車聲、喇叭聲。

「他們認為我安全堪虞嗎？」

他將我說出來的名字記下來。

「工作呢？」

「遺棄？」

「我們盡力而為。」

「你有任何證件嗎？」

「謎底總算揭曉了。」我說。「白痴。我會打電話給他。」

「為什麼？」

「記不得。」

「要不要我打電話找什麼人過來？」他問。

「那會有所幫助。」她說著，遞出一枝筆。

「妳可知道我的一個噩夢？」我說。

「所以他沒有跟妳聯絡？」

「曾有一個神經科醫師來看過我，」我說。「他測試過我的記憶力。我曾被推進一部機器內。我曾經接受外傷檢查也裹好傷了。妳來做什麼呢？」

「那可以算是個哲學性的問題。妳願意多多包涵嗎？」

「我的腦部。」我看著攤在我們面前光板上的那張掃瞄圖，然後撫了撫太陽穴。「看著自己的腦部，感覺真怪異。怎麼樣，沒事吧？」

「他稱不上是什麼證人，」柯羅斯說。「東尼．羅素老先生。反正，他將門大力關上，然後打電話報警。」

「他說他生病了。他住在威爾斯一個朋友的別墅裡。」

「我不能替他們發言，不過我想那很難評估。那也是問題之一。我想說的是，我打算用接下來這一、兩天和妳聊聊。當然這要由妳自己決定，不過我想我可以對妳有所幫助。不僅如此，或許我們聊過之後可以發現許多對警方辦案有所助益的細節，不過那只是附帶的效益。妳談到想要回歸正常的生活。」隨後突然靜默了良久，令我不知所措。「我在想要如何說明此事。妳或許會發現，想要回歸妳原來的生活沒妳想像的那麼容易。妳或許會因經歷此事而有所轉變。」

「搭火車還不到一個小時。」

「別擔心，」他淡然一笑說著，迅即收斂起笑容。「我們全靠妳了。我們所能掌握的只有妳。如果還有別的事……」

「他不在辦公室。」列維斯說。

「我甚至可以找到供應美味咖啡的地點。」

「我們試著確認妳失蹤的那段時期。」

「媽？」

「什麼？」

「我和警方談過了。」

「艾比嘉兒．伊莉沙白．黛波露。」

會議一開始由柯羅斯探長說明案情及相關偵查之進度。一月二十二日，黛波露小姐在弗迪南路由救護車送抵本院，於隔天接受約談時聲稱遭到綁架且受到死亡的威脅，由於缺乏明確之證據而使偵查窒礙難行。黛波露小姐無法回想起她如何被擄走。她被戴上頭套且遭綑綁。她唯一的明確記憶是一串女性名字，綁架她的人聲稱那是在她之前的受害人。

「有那些女子。」

「想想看。」

「妳和妳男友談過了嗎？」

「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

「這種感覺我體驗過很多次，不過都為時不久。有時才幾天；有時則持續到有性關係為止。一切塵埃落定後妳就得看看妳擁有的是什麼。一般而言都不多，就像是火熄滅後的餘燼。妳會想，天啊，那是怎麼一回事？有時候妳還是會起心動念，覺得有情意、慾念。不過那是愛嗎？我愛得最死去活來的一次是大學時代。天啊，我好仰慕他。不過那也只是曇花一現。」

「你們怎麼知道？」

「對。我哭了幾星期。我還以為永遠無法熬過來。」

「汙染？」她一時間看起來像是在聞嗅空氣汙染，或試著想要嗅出汙染源。「不。不過妳原本有正常的生活，然後突然陷入一場極端恐怖的情境中。如今妳已無法回歸正常了。妳必須決定要如何因應已發生的這件事。我們都必須從我們的遭遇設法調適。我想如果我們能夠聊聊，我可以協助妳做到這一點。」

我當天下午沒能聯絡上傑克．柯羅斯。他太忙了。我聯絡到一個官階較低的列維斯警官。他是那種人高馬大的長人，隨時隨地都將頭壓低彷彿怕會撞到似的，儘管他在我這個挑高九呎的房間內亦是如此。他看起來就很像是個職務代理人，不過他很友善，彷彿是我和他要攜手對抗全天下的人。他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他一坐上去椅子看來小得有點誇張。

「妳會回去上班？」他說。他的口氣顯很很訝異。

「我大約八歲時收到一把削鉛筆刀當生日禮物。難以置信，不過確實如此。大約八分鐘後，我在花園中試圖切開一小塊木頭，結果刀子割進我的手指。」我舉起左手。「看，這裡還有一大條疤痕。血流得好誇張。我或許只是憑空想像，不過當我望著疤痕時，我可以感覺到刀子滑開割進手指的情形。我也沒提起此事。」

「我在測試各種記憶力。會愈來愈難。」

「我只是認為那比較像是與我有關的偵查案件。」

「是的。」

「這是檢測的一部分？」

「只是一碰就痛。」他更仔細地檢視。「有什麼問題嗎？」

「我想要聊聊，」她說。「或者應該說，我想要讓妳聊聊。隨便聊，看會聊到什麼話題。」

「妳是當真的？」我說。「也不過就是要去度假前做預防注射，以及我曾因胸部感染而注射抗生素之類的事。」

她沒有笑。「我想要幫妳忙，」她說。「我也想要做一份正式的評估，故而我要盡可能的建構出整個來龍去脈。我想要擁有調閱妳病歷資料的權限，這一點我需要妳的同意。我需要妳簽署這份文件。」

「妳沒有跟我談過這件事，」我說。「妳說妳是個精神科醫師，而且妳對那種層面的事不感興趣。」

「噢，妳是說一片吐司？」

「是的，很好。」我說。

「妳說得像是被套牢了。」

我走過他身邊，朝一位路過的護士大叫。她看來愛理不理的，不過她也看得出來我不會善罷干休。我說有一個陌生人跑進我房間裡來了。經過一段短暫的爭論後她帶他去打電話。我再回到床上。幾分鐘後我的房門再度推開，那人由一個看來更資深的護士帶領進來。「這個人已獲准來看妳，」她說。「他會跟妳談一下下。」

「什麼？」

貝多絲醫師打量了我片刻。「妳經歷了恐怖的遭遇，艾比。妳住院期間曾由大約五位不同的專家經手處理過，警方還沒算在內。要讓各個部門都能順利溝通，需要費一番工夫協調才行。不過就我所了解，大家一致同意妳應該至少再待在這裡一、兩天。首先，我知道神經科醫師就想進一步觀察妳，以防萬一。警方m.hetubook.com.com顯然也很擔心。妳遇到的那個人想必是個心狠手辣之徒，他們希望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前，妳能待在較安全的環境中。」

「算是吧。」他悶哼了聲，然後環顧四周，彷彿是要檢視逃生路線。「妳有何打算？」

他乾咳了一聲。「我不是心理學家，所以或許這是我的偏見。不過，例如，有極大比例的殺人犯聲稱他們對犯行毫無印象，而這些人並沒有身體的創傷。或許會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他們通常都已醉醺醺的，那可能導致暫時失憶。犯下謀殺案想必會令人情緒極度緊繃，比做任何事情都更令人緊張，那也可能會影響記憶力。對此存疑的人可能會說，殺人犯難免想要辯稱對發生了什麼事毫無印象。」

「沒錯。在某處。」

「或許總是會如此。」

拉維爾督察長說當前最迫切的是，黛波露小姐是否應該為了浪費警方時間而將她移送法辦。

「如果有某家公司設立新的辦公室，我們可以依客戶的需求略做裝飾或大肆裝潢。有時候只是設計壁紙，有時候則是從筆到電腦系統全由我們一手包辦。」

「有點恍惚，」我說。「我當時嚇得魂不守舍。我以為他就在我後面。我盡可能四處亂跑以便甩開他。」

艾琳．貝多絲總是表現得彷彿她早就料到我會這麼說，而且她相當能夠體諒。

「對不起。那一片模糊。我花了幾天想了又想。我記得曾去上班，也想起在住處的一些事。我不確定何時是最後一刻。」

「這位是理查．伯恩斯醫師，」柯羅斯探長說。「他是妳的主治醫師。我們要將妳換病房。妳會有自己的房間。有電視。」

「妳樂在工作？」

他開始誦唸一連串的數字。三位數及四位數輕而易舉。他只做到八位數，那我勉強還可以應付。然後我必須倒著複述——那就真的令我頭痛了。隨後他拿出一張五顏六色的四方形圖案。他依特殊次序點著那些圖案，再叫我按次序重複。同樣只做到八個一組，然後再倒過來做。

「妳有沒有癲癇症？」

「我剛說了。狄克打電話給我。很令人著迷的個案。」他臉上忽然閃現警覺的神情。「我知道那也很悲慘。我深表遺憾。不過狄克問我能否過來看看妳。可以嗎？」

「偵辦的情況如何？」

一個護士推著一部電話進我房間，還給我一把零錢。我等她出門後再投入一枚二十便士。

「你是當真的嗎？我沒那麼嚴重。」

「我說過了，我們正在推敲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們要妳有心理準備。妳有沒有什麼覺得沒有把握的？」

「別擔心，技術人員稍後就會向妳詳細解釋。」

「黛波露小姐，」他說。「我們跟妳會有得忙了。」

「泰利呢？和他的關係是否比其他人更強烈？」

「天啊！怎麼了？」

「沒有。我只想離開這裡，然後再打電話給他們。」她望著我，我覺得有必要進一步解釋。「我暫時不想透露我的遭遇。」我承認。「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不知道如何描述，因為尚未結束。我要待事情告一段落後再開始談，如果妳了解我的意思的話。」

「什麼？」

刑事局督察長拉維爾詢問貝多絲醫師是否意指沒有發生實際的刑案。貝多絲醫師說她無法確定黛波露小姐與她的男朋友之間是否曾發生什麼事。不過她很確定那起綁架案是憑空想像的。依她的看法，那不是謊報。那是在發出求救訊息。

「不妨看看交界處，」他說。「就以妳的一片漆黑這個意象為例。妳可以說有一塊區域是全黑的而另一塊區域則是全亮的。妳可以試著專注於兩個區域在何處相會。」

「莎蒂？」

「我們會將妳抬到桌上，再將妳推進那座看似白色甜甜圈的機器裡。妳會聽到嗡嗡聲，或許還會看到軌道轉來轉去。不會持續很久，妳只要躺著不動即可。」

「我曾接受憂鬱症治療？」

我的床上有一大束水仙花，還在一只信封背面潦草地寫下留言。「探視未遇，悵甚。我已盡可能等到非走不可。我會盡快回來。滿懷愛意與懷念，莎蒂。」

「妳要和妳父母談談嗎？」

「我想你手邊必有許多案件要偵查。」

「看起來有些陰影。」

我站在鏡子前，看到的是個陌生人。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了。我已變成另一個人。一個瘦小的女子，頭髮糾結成一團，滿臉瘀青，皮膚蒼白，瘦骨嶙峋，眼神呆滯驚惶。我看起來像個行屍走肉。

「我沒有這種想法。真的。我只是盡力而為。」

「還有那些其他人的名字。」

「艾比！」她的聲音溫暖而清晰，我頓覺渾身輕鬆。「妳在哪裡打電話？」她說。「妳還在放假嗎？」

「其實，我有很多噩夢。像是又回到那個房間。我很痛恨這種有如懸在半空中的感覺，像被困住了。不過有時候我擔心我就要出院了，回去過我的生活，一切將回歸正常，那個人也永遠不會落網，而唯一的線索就是我對他的片斷回憶。這些回憶會像是一條蟲在我的頭裡爬來爬去，將我啃食殆盡。」

「然後呢？」

我終於還是尖叫出聲。那個金屬管內充滿了我的嚎叫聲。我的耳膜砰砰搏動，我的喉嚨也喊到沙啞，而且不由自主。我試圖將尖叫變成字句。我試著說「救命」或「求求你」之類的，不過所有聲音全都支離破碎也聚湧糾結在一起。所有東西都在晃動，然後有強光照入我的眼中，有手按在我身上。有手按住我，不肯放開我。我再度尖叫，號啕大哭，我放聲尖叫。我在強光中什麼都看不見，一切都令我刺痛。我周遭的一切全都壓在我身上。有新的聲音，不知來自何處的聲音，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有眼睛從眩目的強光中望著我；注視著我，我無處可躲因為我動彈不得。手指頭觸碰我。冰冷的金屬貼在我的肌膚上。在我臂膀上。不知是什麼濕漉漉的東西。不知是什麼尖銳的東西。不知是什麼東西扎入我的皮膚。

「妳是精神科醫師嗎？」

我搖搖頭。「我只想盡快盡一份心力。」

「他有點忙。」列維斯說。「他派我過來。」

「我一直都有去看醫生。他給我一些藥丸，不過他也沒把這當一回事。我睡不好覺。」

「為什麼事發脾氣？」

穆立甘教授詢及黛波露小姐身上所發現的瘀痕，以及關於她是在距離她的住處及公司極遠的倫敦某處被人發現，而且當時她極為虛弱。貝多絲醫師答道，穆立甘教授是到場依他的專業檢視若干神經病理學方面的問題。

「我幹嘛談這種事？泰利跟此事有什麼關係？」

我走過對街，費勁地張望，直到眼睛覺得酸痛。

「放假？不是、不是，我在醫院，莎蒂。」

「是的。斷層掃瞄就是藉著一片片的切面來檢視妳身體的一個特定區域，然後將那些切面組合成一個三度空間的立體圖。」

「我能採取什麼行動嗎？」

我緘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真遺憾，」我說。「妳有去看醫生嗎？」

他發出一陣緊張、斷斷續續的哈哈笑聲。

「穆立甘。」他說。「查爾斯．穆立甘。我來和妳談談。」

「我幫不上什麼忙，對吧？」我說。

「那只是因為我沒想到有何關連。我在大學時和人交往，然後在分手時為之消沉沮喪。噢，好吧，或許是息息相關。什麼事都可扯上邊吧，我猜。或許我之所以沒提起是因為那很令人傷感，而且我覺得被人遺棄了。」

「老實說，一切都毫無把握。」

如果我有什麼需要，而且你也能幫得上忙的話，我想。不過我還是點點頭，同時設法擠出一絲笑容。

「很合理。」他說。「那麼，我們就過去那邊吧。」

我之所以嘰哩呱啦地說個沒完，是因為列維斯在座位上不斷變換坐姿，看起來像被困住了，而且也不答腔，而我聊得愈久，他看起來就被困得愈慘。我覺得自己變得像是那種在街上邊走邊自言自語的人，他們偶爾會設法攔下路人，滔滔不絕地談他們的問題，以及每個人都如何想要欺負他們。

「我會和他們聯絡。我還不很想去上班，不過我想我再過一或兩星期就會回去。」

「好的。」

「我求救的那個人，」我說。「住在四十二號的那一個。」

「四十二號，」柯羅斯說著，指向對街。「妳就是在這裡突然竄出來，把東尼．羅素嚇個半死。妳至少應該記得這件事吧？」

「只是做個比方。」

「看起來都很像。當時很暗，我又在狂奔逃命。真抱歉。我的眼睛被頭套罩住好幾天了，幾乎要出現幻覺。我當時就在那種情況中。」

「怎麼了？」

「我和柯羅斯——我是說警方——談起時，感覺很荒謬。」

「或許，」我謹慎地說。「不過，我真正想做的——我知道我唯一需要的——是離開這裡。這間醫院彷彿是介於監獄與自由之間的中途之家。我在這裡有如懸在半空中。」

「這件事很不幸也很令人沮喪，」他說。「不過並不荒謬。像妳這樣在頭部受傷之後的創傷後失憶並不罕見。這種症狀好發於車禍之後。這些人在車禍時頭部受到撞擊，受傷後醒來記不得發生車禍，不過通常是記不得事發時的日期或時間。」

「但是……」

柯羅斯深吸了一口氣。他顯然大失所望。

「吵些什麼？」

「怎麼說？」

「是啊，」他說。「到此為止。大功告成。」

「媽，我得和妳談談，有件事要告訴妳。」

「不過那不是很荒謬嗎？我必須記得的唯一一件事，憑空消失了。我不想知道狗屁首相是誰。我想要記得我是怎麼被擄走的，他長什麼樣子。我在想，會不會因為那件事太令我心煩所以我刻意壓抑它？」

「那沒什麼特別含義，我們只是依規定必須告訴妳做斷層掃瞄會有副作用，不過機率極低，微乎其微。妳願意簽署這份表格嗎？簽這裡和這裡。」

「多打電話。」

「他沒有出國。」

「我希望我們可以追溯妳的足跡，」他說。「妳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我也是。」我說。「我已經在答錄機上留了三則留言。應該是他工作的關係。」

貝多絲醫師感謝與會成員之合作。她將之描述為醫學界與司法界應如何攜手合作的一個典範。伯恩斯醫師詢問黛波露小姐的床位何時可以空出來。

「創傷後，」我說，「我還以為你說那與心理無關。」

我想了片刻。一九九五年。大學。愛得死去活來。

「妳時睡時醒的。我不確定妳聽進去了多少。」

「妳怎麼沒向我提起這件事？」

他將筆套套上。他回答時幾乎像是要試圖掩飾一個淡淡的微笑。「妳或許在想我可以將手錶在妳面前晃來晃去，然後一切回憶都會湧現？」

隔天當艾琳到我房間來時……我的房間。我發現自己這麼描述，就像是我要在此度過餘生，就像是我無法應付外頭的世界，無法自己購物或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