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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幾點醒的？」

「所以妳現在是打算要追查一隻貓？」

貝蒂已是耄耋之齡。她的臉上皺紋縱橫，脖子鬆垮，手指和手腕都呈藍色。她穿著一件厚重的藍色寬鬆連身裙，有幾個鈕扣已經掉落，身上沾滿了貓毛。她褐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由她歷經風霜的老臉中凝睇著我們。

「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我知道。」

「這一點我們昨晚討論過了。記得嗎？」

「我會由辦公室打給鄒的父母。昨晚沒接到他們的回音。在我聯絡警方之前我們應該去探望他們。」

「我不喜歡妳單槍匹馬四處奔走這種想法。」

「應該是星期三。」

「現在沒事了。」

「呃，其實也不是收容所，收容所聽起來像是正式的機構。不過她愛貓成痴，頭殼壞去。她為貓而活，滿腦子就只掛念著牠們。她收容流浪貓來者不拒，想必有五十隻左右，而且牠們還一直在繁殖。她的房子也很小，真的是蔚為奇觀。她的左鄰右舍想必快被逼瘋了。如果妳想找小貓，或許應該到那邊去看看。」

「兩年。」

「距今將近一年前，她移情別戀把我甩了。」

「笨女人，」我說。「誰能捨得離開你？」我撫挲著他柔軟的頭髮。這時仍是午后，我們就在此，躺在棉被裡彷彿置身於一個小洞穴中，而外頭則天色漸暗。「你很受傷？」

「鄒正打算要養隻小貓，她的樓下鄰居告訴我的。她已經將必要的用品都買妥了，我猜她或許正要去找隻小貓。如果我能夠查出來她要到何處找小貓——呃，反正，我也別無良策了，我得找個地方著手。」

「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所以妳不讓她收養妳的貓？」

「妳聽，」班說。我隔著門可以聽到喵叫聲、嘶嘶聲、奇怪的搔刮聲。「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對貓過敏？我會氣喘，而且會兩眼通紅。」

「她美嗎？」

「我們在想我們有個朋友或許來過這裡。」我說著，將鄒的照片遞給她看。

在班回來之前我有一、兩個小時可以運用。我先清理廚房再更換床單。他的房子跟我以前住過的比起來成熟穩重多了。我驀然領悟到泰利和我的生活模式有點像學生，我們的生活似乎全都是得過且過，我們要住在何處及如何過生活都是將就湊合了事。我們就這麼過一天算一天，只是過得亂七八糟，而最後以暴力收場。和*圖*書班的生活有條有理而且經過深思熟慮。他從事他想做的工作，住在雅緻的房子裡，每個房間都漆成不同的色調，也擺滿了精挑細選的飾品。我打開衣櫥，他只有兩套西裝，不過看起來價格不菲；他的襯衫整齊地掛在衣架上，下方還有三雙皮鞋。事情不會無緣無故發生在他身上，我想。他選擇要做的事，他也選擇了我，而且在我失蹤時他曾想念過我。我喜極而顫。

「那麼，我出門時妳打算做什麼？」

「真傷腦筋。」

「沒錯。哎，真是的。」

「什麼？」她將那隻虎斑貓放回地面，瞅著照片。「沒有，就我所知沒有。若有我會記得，我很確定。怎麼了？」

「是社區管理委員會派來的嗎？」

門推開一道縫隙，門鏈仍掛著，那些聲音變大了。一張臉由門縫後窺看。

「上班日？週末？」

我們將車停在距離鄒的住處數百碼外的一條小街道。我們已擬妥計畫要繞著這地區走一圈，在每一家貼有小廣告的報攤駐足。這過程既無聊又令人喪氣。獸醫診所一無所獲，沒有人認得照片中的鄒，而且也只有幾家張貼著寵物小廣告。

「我不曉得你幹嘛追根究柢。」

「艾比……」

「是貝蒂吧？」我問，我設法處變不驚。一隻貓纏著我的腿撒嬌。

「我知道。我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快樂。」他翻身壓過我身上去扭開床頭燈，我們都在乍亮的刺眼光線中猛眨眼。「所以她曾在星期三下午去找一隻小貓，而妳則在星期四去找她。」

「列文街？」班問。

「垃圾車來的那天。她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外頭弄得叮噹響。」

「回家？」班說。

「我不知道。」他說，我伸出一根手指摸索他的唇型，他在黑暗中露出笑容。

「是的。」

「謝謝你，」我說。「感激不盡。」

「是的。妳應該知道的。」

「所以，是星期三，」班說道，他仍靠在前門邊。「妳可知道是幾點？」

「找不到的，」她說。「沒有人會要瞎貓的，我得將牠送到貓咪收容所去。貝蒂會收留牠。」

「妳記不得那是什麼時候？」

「這樣吧，」他說。「我得到公司拿一些信件。我會對員工們作些指示，在十點多左右可以回來，然後我們一起去查。」

「妳告訴我吧。」

「我要再打通電話給柯羅斯，雖然可想而知他不會樂於接到htｔｐs://m•hetuboｏｋ.ｃｏｍ.coｍ我的電話。」

烤吐司和茶，在沒開燈的房間內做|愛，戶外愈來愈冷、愈來愈暗，我們則相互依偎尋求慰藉。有好一陣子我們不去談令人心情沉重的事，只和初識的情侶們一樣，相互探詢彼此的過去。至少，我問起他的過去。

「妳一直在繞圈子，是吧？不過她不適合，她似乎認為可以讓貓隨心所欲地進進出出。妳可知道每年有多少貓會被車撞死？」

「不是。我們只是聽說這裡有很多貓所以過來看看。」

「毫無概念，一片空白。不過有一點對我有利——他不知道我知道他在找我。他以為他可以偷偷摸摸地潛伏在我身後，不過我們就像小孩子在玩那種遊戲，繞著樹幹跑，相互追逐，也相互逃避。不過他以為我不知道他要來找我。希望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等一下……」

「你確定你要參與？我是說，或許只是捕風捉影。這個措詞不當。」

「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算是吧。她有一半的摩洛哥血統，很令人驚豔。」

「我一直在想我得追蹤那隻貓。」

「不過妳還是得打。」

「哈囉，」我說。「不好意思打擾妳。」

「下午，」她勉為其難地回答。「他們通常都是在我讓貓喝下午茶時來收垃圾。對吧，貓咪？」她對著房間內的那群貓咪補上這麼一句，這也讓貓群間傳來一陣騷動。

「當然，問題在於我無法追溯我的腳步，因為我記不得了。」

「不過你現在沒事了？是吧？」

「那麼他對我了解多少？他知道我的名字、長相，大概知道幾星期前我的住處，我到昨天為止的落腳處，我公司的所在位置，或是說以前的公司。好，那我對他又了解多少？」我停下來喝了些咖啡。「一無所知。」

「妳上次也是這麼說。」

「反正她似乎也不是很熱中，」貝蒂說。「我一說我懷疑她是否適合，她就掉頭離去了。」

我不知道先朝我們撲襲而來的是濃重的暖氣，或是貓飼料及屎尿味。到處都是貓咪，在沙發及椅子上、蜷縮在電熱器旁、在地板上窩成褐色軟綿綿的一團。有些正在將自己舔舐乾淨，有些在低鳴，有兩隻在互相嘶嘶作聲，背部弓起尾巴猛甩。廚房門邊有飼料碗，旁邊另擺著三、四個貓砂盆。看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像是山寨版的迪士尼電影。班頹靠在門邊，滿臉惶恐。

「是喔？你是說，以前？」

「我們聽說妳會收容流浪貓，有時也會將牠們送給想養寵物的人。」我說。

「什麼時候。」我趨前一步。

「現在才七點十分，我們昨天又很晚才睡。我目前精神不濟。」

「你們交往了多久？」

「妳還要再來杯咖啡嗎？」

「反正有妳作伴。」他一手摟住我，我們出門走向他的車子。我倏然想起我自己的車子，不知又被移到哪座該死的拖吊場了。不過我將這念頭拋諸腦後，這些俗務我可以稍後再處理。朋友、家人、工作、金錢（老是青黃不接）、稅單、違規停車罰單、圖書館逾期未還書籍，一切都得擱下緩議。

「還有一件事，一旦我知道該如何著手，我就不只是在追蹤他，或者是打算要追蹤他。我也在追蹤我自己——我是說，那個我記不得的我。像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對不起？」

我由包包拿出鄒的照片給她看。「我們的朋友是否曾到這裡來找貓？」我問。

「或許用一二三木頭人來描述也不盡貼切。不過我記不得的那個我想必也曾試圖找出鄒的下落。我會這麼做的，不是嗎？如果我現在就在這麼做，則當時也會這麼做。你不認為有此可能嗎？我剛才就是在想這些。」

「兩年——那滿久的。後來呢？」

那棟房子確實像是荒廢已久。野草蔓生，前門旁還有覆著霜的腐爛向日葵，垃圾堆到滿溢出來，牆上有道寬大的裂縫，窗外平台的漆已整片剝落。我按門鈴但聽不到鈴響，所以我也用力敲門。

「噢，說來話長，」我說著，她也沒有追問。「那麼，我們得走了。我希望妳能替妳的小貓找到一個家。」

班在八點前出門。我用滾燙的熱水淋浴，再泡了杯咖啡。然後我打電話給柯羅斯，不過他們告訴我他下午才會回辦公室。我因煩躁不耐而差點哭出來——當你覺得分秒必爭時，半天何其漫長。

「也許。」他說。

「如果妳還記得妳的遭遇，那聽起來可不是什麼錦囊妙計。」

「是啊，」他說。有片刻間他面無表情。然後他強顏歡笑說道：「好了，找貓去也。」

他在剛過十點時回來。我正在等他，我已穿上暖和的衣服，包包內還放了一本筆記本。我也將鄒的照片隨身攜帶，我想那或https://www.hetubook.com.com許有助於讓人回想。

「沒有。呃，不算是。」

「她可曾住在這裡？」我問。

「我知道。」

「你得再跟我說一次。我的前一任是誰？」

「謝謝妳，」我說。「妳幫了很大的忙。」

「艾比，」班拉起我的雙手，握在他的雙手中。「少安勿躁」

她就住在轉角的一處住宅區裡所以我們就順道走訪。那是隻虎斑貓，還很小。那位婦人身材高大粗壯，她說那隻貓是整窩中最瘦小的一隻而且仍很虛弱。她也不得不承認那隻貓的視力似乎有點問題。牠會跌跌撞撞的，她說，還會踩進牠的食物裡。她將牠抱起來，牠就坐在她粗大長繭的手掌中，楚楚可憐地喵喵叫。

「在列文街。我不知道門牌號碼不過妳一定找得到的。簡陋的小房子而且樓上的窗戶全都用木板封住了，看起來像是廢棄的空屋。」

「她當然來過。」

「我得先確定是送給健全的家庭，」她不留情面地說。「我可沒那麼好說話，我不是隨便就送人的，我一向是如此。」

「我告訴過妳了。」他說。

「是的，」他說。「我想是吧。」

我們回到車上。

「回家。」我附和，然後為了這個字眼而滿臉燥熱。他留意到了，也一手按在我膝上，我轉過身，我們輕柔地親吻，淺嚐即止。我們的眼睛都張開著，我可以由他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映影。

「她住在哪裡？」我取出筆記本問道。

我們在道路地圖中找到那個地點，驅車前往。置身於車內愜意之至，而車外則是寒風刺骨、冷意襲人。我們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結成團。班拉起我的手朝我笑笑，他的手指溫暖而強壯。

門再推開些許。「那就進來吧——不過要小心別讓牠們跑出去了。快點！」

我手按在門把上，僵住了。「我以前來過？」

「回家，」他又說了次。「回家享用烤吐司和茶。」

「貝蒂，妳能否告訴我，上次我是什麼時候來的？」

「像那個愛貓成痴的老太婆說的——一直在繞圈子。」

「我們得聊聊鄒。」我過了一會兒後說。

「上午還是下午？」班問道。

「那是星期幾？」

「是的。」

「我腦中一直儲存著這些事情——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你告訴過我的事情、祕密、禮物——而我卻渾然不知，這是不是很詭異？如果我不知道，和_圖_書是否就和不曾發生過一樣，你認為呢？」

「都到這裡來了，不妨前往一探究竟。」

「聽著。我醒來無法再入眠，我一直在想。你知道當你躺在黑暗中滿腦子念頭揮之不去是什麼樣子？反正，情況就是如此。那個男的在追查我，不過我也在追查他。我得在他找上我之前先找到他，你同意嗎？」我穿著班的襯衫坐在班的餐桌，將奶油蛋捲浸泡在咖啡中。戶外，草地已結霜，廚房則是有新鮮麵包及風信子的味道。

「妳當然來過。不過，是單獨前來的。」

「五點左右吧，我想。我一直在動腦筋，我需要一個可以交給柯羅斯的鐵證，然後他們就會展開調查也會保護我，一切就皆可轉危為安了。所以我若追溯我的腳步，亦即追溯鄒的腳步，我或許就會落入我上次落入的情境中。」

「貓咪收容所？」

「別高聲嚷嚷的，我沒重聽，也不笨。就隔天，妳是那天來的。妳失憶了，是吧？」

「真的？」

「好啊，麻煩你。而我也無從追溯鄒所留下的雪泥鴻爪。不過，無論如何，在她失蹤及我被擄走這之間只有一段極短的時間。我至少可以確定這一點，因為我聽彼得說她在星期三早上還曾現身，而我是在星期四晚間失蹤的。」

「你大可不必如此的，你知道。你可以不用為我或為任何事負責。」

「鄒的父母要到明天才會回來，」他說。「我和替他們照顧狗的那個人又聯絡過一次。他們在巴黎多待了一宿。我們應該在下午開車到他們哪兒，距此不遠，就在M25公路的另一邊。」

「我們並不是——」我開口說道。

「我會到寵物店及郵局打聽，很多人會在那邊貼小廣告，還有獸醫診所，那邊通常也會有小廣告，不是嗎？這麼做或許毫無意義，不過如果你有什麼神機妙策我樂於受教。」

將近兩小時後，我抄了三個電話號碼。我們回到車上時，班用他的手機撥打，清查其中兩張小廣告是這幾天才貼的，故而與此案無關。另一張貼了較久，而且，當班撥打那個號碼時，那位婦人說還有一隻小貓找不到飼主不過我們或許不會想要。

班凝視我許久，許久。我想像著他是在思考：這麼做值得嗎？我對我自己的情況確有自知之明：我或許會嘰哩呱啦個沒完，不過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嘰哩呱啦。

「謝了。」

「黎葉，一位室內設計師。」

「妳在重蹈妳自己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