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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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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禮物?」
我們前往維多酒吧。他開一輛鐵鏽色的「朱彼特柔威特」載我,車上有個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底下的空間只容得下我們兩個人。車上的裝潢是淺色的皮革,配件看來像銀製品。我對汽車不太講究,但這鬼東西確實讓我流了一點口水。他說秒速可達六十五。車上有個高僅到他膝蓋的粗短小排檔。
「假如你是怕被人偷走——」
他身子往後靠,顯得思慮重重,「我猜他是。我猜他們都是。但他外表看不出來。我可以告訴你一兩個在好萊塢屬於同一路數的浪子。藍帝不煩人。他在拉斯維加斯是合法的生意人。下回你到那邊不妨查查看。他會成為你的朋友。」
「為什麼?」
「你喝酒的事呢?」
我把報紙扔進角落,扭開電視機。看過社交版的狗屁文章,連摔角都顯得很有趣。不過事情可能是真的。上了社交版,最好真有其事。
他把酒喝乾,向服務生打手勢,「因為他不可能回絕。」
他慢慢搖搖頭,「我知道你說得沒錯。當然啦,我確實向他討過一份差事。但我得到工作就賣力幹啦。至於求人施恩或向人伸手,我不要。」
其他的細節我是在報上社交版的一個勢利眼專欄看到的。我不常讀那些專欄,只是找不到東西可以討厭的時候才拿來看看。
他說:「大概像隔日打擺子。發作的時候很慘。過了以後就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你喜歡緞子椅墊,」www.hetubook.com•com我一面站起來跟他走一面說:「你喜歡睡絲質床單,有鈴可按,有總管掛著恭順的笑容前來。」
「她是指沒有錢的酒鬼。有了錢他們只是重飲客而已。他們吐在門廳,自有總管處理。」
「那你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什麼不找他?」
「我不懂你這麼一位享有各種榮寵的人為什麼想跟私家偵探喝酒。」
「我就想要這樣。你不介意吧?跟我沒變成無賴漢之前的那段日子有點牽連。」
「抱歉,是我失言。」
「大量生產,沒有故事,就像電影攝製廠的人說的。我猜雪維亞很快樂,我卻不見得。在我們的圈子裏那不太重要。你若用不著工作或考慮花費,隨時有事可做。不是真有樂趣,但有錢人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從來沒嘗過真正的樂趣。他們從來沒有非常想要一樣東西,也許別人的老婆例外,跟水管匠的太太想要為客廳換一幅新窗簾相比,他們那種欲望相當蒼白。」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回溼溼的人行道。雙重雨刷輕輕刮著小擋風玻璃,「價碼牌?老朋友,凡事都有個價碼牌。你大概以為我不快樂?」
他用指尖輕輕摸他的疤痕,臉上掛著淡漠的微笑,「你應該奇怪她為什麼要我陪,而不是我為什麼要在那兒,在緞子椅墊上耐心等她來拍我的腦袋。」
「我不明白。可以弄個清楚嗎?」
他直盯著我的眼睛,「陌生人可以繼續往前走,假裝沒聽見啊。」
「不見得。我不喜歡流氓。」
他說:「我們找個安靜的酒吧喝一杯,」活www.hetubook.com.com像他十分鐘前還在這裏,「我是說,你有時間的話。」
他說:「四速。他們還沒發明替代的自動排檔。其實不需要。連上坡都可以三檔起步,反正車陣中能開的最高也只有這樣了。」
「我對酒向來不講究。你跟藍帝.史塔合得來嗎?我那條街的人說他是壞蛋。」
他說:「我們通常八點十五分吃晚餐。只有百萬富翁花得起那種錢。現在只有百萬富翁的傭人肯忍受。好多可愛的人都來了。」
「你用不著這樣。」
我們跨出門外,走進疲憊的黃昏,他說他想要散散步。我們是搭我的車來的,這一次我快速搶過帳單。我望著他消失。一家店鋪櫥窗的燈光照見他白髮閃啊閃,片刻之後他就沒入薄霧之中。
我們坐在維多酒吧的吧檯一角喝「螺絲起子」雞尾酒。他說:「這邊的人不會調。他們所謂的『螺絲起子』只是萊姆汁或檸檬汁加琴酒,再加一點糖或苦料。真正的『螺絲起子』是一半琴酒加一半羅絲萊姆汁,不加別的。遠勝馬丁尼。」
他走進我那破舊的智慧商場大樓,是三月某個下雨天的傍晚五點鐘。他看來變了很多——比較老,比較清醒、嚴肅,而且一片祥和。他像那種學會了閃避拳頭的人。身穿一件牡蠣白的雨衣,戴手套,沒戴帽子,白髮像鳥兒的胸脯一樣平滑。
「你沒惹我心煩。我是受過訓練的聽眾。我遲早會明白你為什麼喜歡當一頭被人豢養的獅子狗。」
他喝醉酒、落魄潦倒、又餓又慘自尊心又強的時候,我反而比較喜歡他。真的如此嗎?也許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喜歡當老大哥。行事的理由很難理解。我這一行有時候該問問題,有時候該讓對方慢慢發火終至勃然大怒。每一個好警察都知道這一招。有點像下棋或拳擊。有些人你必須設法催逼,害他站不穩。有些人你只要出拳,他們自己就會敗下陣來。
「百分之百斯文,老兄。由於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似乎可以掌握那玩意兒。不過事情很難說,對不對?」
他搖搖頭,「你就好心替我保管嘛。」
聖誕節前三天,我收到一張拉斯維加斯銀行的百元現金支票。裏面附了一張用旅社信紙寫的便條。他謝謝我,祝我聖誕快樂,祝我幸運,還說他希望不久能再見到我。精采的在附啟中,「雪維亞和我正開始二度蜜月。她說請不要氣她想再試一次。」
他說:「我大抵只是消磨時間。時間卻過得很慢。打打網球,打打高爾夫,游游泳,騎騎馬,看雪維亞的朋友們努力撐到午餐時間,再開始吃喝消除宿醉,真好玩。」
我若問他,他會把一生的故事告訴我。可是我連他的臉是怎麼毀掉的都沒問過。如果我問了,他也告訴我了,說不定能救下兩條人命。但也只是說不定而已。
接著他開車載我回辦公室。
「也許你本來就不是酒鬼。」
我們喝下三杯「螺絲起子」,不是加倍的,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這種份量只夠叫真正的酒鬼動起酒癮來。所以我猜他的酒癖大概治好了。
從此以後他習慣在五點左右順便進來聊聊。我們不見得老去同一個酒hetubook.com.com吧,但是去維多酒吧的次數比別的地方多。那兒對他來說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因緣。他從來不喝過量,他自己也很驚訝。
我們沒握手。我們從來不握手。英國人不像美洲人成天握手,他雖然不是英國人,卻有一點他們的奇癖。
我說:「胡扯。但不關我的事。」
「我有錢。他媽的誰要快樂?」他的語調中有一種我沒聽過的酸楚。
「你是謙虛嗎?」
「你去拉斯維加斯那天晚上,她說她不喜歡酒鬼。」
「那也不關我事。我們去喝酒吧。」
他一口把酒喝完站起來,「我得走了,馬羅。何況我惹你心煩,上帝知道連我自己都覺得厭煩。」
服務生端來新的酒,我說:「我覺得那是空話。如果那傢伙恰好欠你的情,從他那一面想想。他會喜歡有個機會回報。」
「是那種『我剛好在櫥窗看到這精巧小玩意』的隨興禮物。我是胃口被養得很大的人。」
「可能。我是在鹽湖城的一家孤兒院長大的。」
他歪著嘴巴笑。我看慣了他的疤痕臉,除非表情變化,半邊臉僵硬的感覺更加明顯,我是不會注意到的。
我說:「很好。如果不附賣身價碼牌的話。」
「可是你卻接受陌生人的幫助。」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是相當友善的一型,但我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只知道在恩西諾。我猜你的家居生活很完滿。」
你們的駐外記者聽到泰瑞和雪維亞.藍諾士小倆口在拉斯維加斯重新結合,興奮莫名。她是舊金山和卵石灘億萬富翁哈蘭.波特的小女兒。雪維亞正在叫馬瑟和珍妮.杜豪克斯和-圖-書重新裝潢位在恩西諾的整棟巨宅,從地下室到屋頂都重新裝潢成最爆炸性的新潮式樣。讀者諸君,你們也許還記得,這棟十八個房間的木屋是雪維亞的上上一任丈夫柯特.魏斯特希姆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你問柯特出了什麼事?還是妳在問?答案在法國的聖丘珮茲,聽說是永遠的。那兒還有一個血統非常非常高貴的女伯爵和兩個可愛極了的孩子。你或許會問,哈蘭.波特對女兒女婿再婚有什麼看法?只能猜囉。波特先生是從來不接受訪問的人。社交寵兒能孤芳自賞到什麼程度?
「我沒有什麼家居生活。」
我在心中勾勒那種有十八個房間、能搭配波特家族幾百萬元氣勢的木屋,至於杜豪克斯做的最後潛陽|具崇拜式新裝潢就更不用提了。但我無法想像泰瑞.藍諾士穿著百慕達短褲在其中一個游泳池畔閒逛,用無線電報吩咐總管把香檳冰一冰,松雞烤一烤……的樣子。我沒有理由想像得出來。那傢伙要當人家的玩具熊,不關我事。我根本不想再見他。但我知道會見面的——就算只為了他那個混帳的豬皮鑲金手提箱,也躲不掉啊。
我說:「我們到我家去拿你的時髦手提箱。那玩意兒害我擔心。」
「那只是個名辭,馬羅。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兩次大戰下來,世界變成這樣,我們要維持下去。我和藍帝和另一個夥伴曾共同遇到困難。從此我們之間就有了默契。」
我一句話也沒說,讓他主講。
我們又喝「螺絲起子」。店裏幾乎空空的。只有幾個嗜酒成性的酒徒坐在吧檯邊的高凳上。他們慢慢伸手拿第一杯,小心望著雙手,免得打翻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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