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只有我孑然一身。」
「你兩面不討好，對不對？」
「馬羅，藍諾士是一個很難隱藏的人。大多數人需要靠照片指認，而且照片要清楚。半邊臉整個有疤的人就用不著了。更別提他年紀不超過三十五歲就滿頭白髮。我們找到四個目擊證人，說不定還不止。」
「關掉吧。」我說。
他說得好刺耳，「我真想審問你，你是我想治一治的聰明人。智多星，這個案底會跟著你很長的時間。你走路帶著它，吃飯帶著它，睡覺帶著它。下回你一出軌我們就以這個罪名宰了你。現在我得做一件叫我嘔死的事。」
葛倫茲拿起一把尺，從這頭看到那一頭，毫無意義的動作，只是避免看我。
「我沒叫你坐。」葛倫茲吼道。
過了一會葛倫茲輕聲說：「好，狠小子，你了不起，呃？你知道嗎？他們關進來的時候什麼樣的人都有，等他們出獄卻只剩下一種尺碼——全都小小的，只剩一種體型——全都垂頭喪氣。」
他轉過來，惡狠狠看我一眼，「你喜歡坐牢？」
他沒關牢門。我們順著一道安靜的長廊走到電梯，來到登記檯。一個穿灰色西服的胖子站在桌邊抽煙斗。他的指甲很髒，身體有異味。
書記推一張表格給他，他用花體字簽名，「我從來不冒不必要的險。在這個城市誰知道會碰到什麼事。」他說。
我感覺一根小小的冰手指順著我的背脊移動，像冰冷的昆蟲在爬。
獄官和書記對他笑得很開心，「怎麼啦，史布蘭克林？怕他在電梯內勒死你？」
「我說你下班，你才下班。」
「罪名是什麼？」我問他。
他對著電報稿背面彈手指。他說：「我想我要喝一杯，晚上加班過度。」他打開抽屜，把一個酒瓶和一個迷你酒杯放在桌上，將酒杯注得很滿很滿，一仰而盡。他說：「好多了，好太多了。抱歉，你在監禁期間，我不能請你喝。」他把酒瓶塞好，推離身邊，但未超出伸手可及的範圍。「噢，對，你說我們必須證明一些事。噢，說不定我們已經拿到一份自白了，傻瓜。很糟糕，呃？」
「我煩透了。」我說。
「等一下，朋友。是藍諾士沒錯。好啦，他在歐塔托克蘭下飛機。hetubook.com.com住進一家旅館，這回化名為馬里奧．狄瑟瓦。他身上帶著一把槍，是毛瑟七．六五，當然這在墨西哥算不了什麼。可是包機駕駛員覺得那人不對勁，就向當地司法單位報告。他們跟監藍諾士，向墨西哥市報備，然後搬進去。」
「你是指哈蘭．波特。」
我由口袋裏拿出一根香煙，塞進嘴裏，「我沒說你可以抽煙。」葛倫茲吼聲如雷。
「最好先抓到藍諾士。」我小心翼翼說。葛倫茲手上握有一些東西，我從他的態度感覺得出來。我不知道有多少，但絕對握有一些東西沒錯。
小夜班的獄官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大塊頭，肩膀多肉，笑容很友善。他已屆中年，早就不輕易對人同情或發怒了。他要輕輕鬆鬆上八小時班，一副凡事隨喜的模樣。他打開我的門。
史布蘭克林滿面通紅，肥墩墩的屁股慢慢挪出門外。葛倫茲兇巴巴目送他，門關上以後，他用同樣的眼神看我。我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
我說：「再喝一杯吧。能讓你平靜下來。我們進門的時候，你等於被打斷了。」
「葛倫茲先生，你找我要談什麼？你若想喝酒，別把我放在心上。我自己疲勞、緊張、工作過度時也會來一杯。」
他又拿出酒瓶，倒了一杯，像先前那樣一飲而盡。整個人慢慢輕鬆下來，在椅子上轉身，關掉錄音機。
「十點十四分。」他站在門口，打量整個牢房。一條毯子攤在下鋪，一條摺好當枕頭。垃圾簍有兩張用過的紙巾，洗面檯邊緣有一小疊衛生紙。他點頭稱許。「有沒有私人物品？」
他坐在那邊聽，眼睛看著我，然後獰笑起來。他說：「演講真精采，現在你已經把體內的廢話都排出來了。我們來錄口供吧。你要逐條回答，還是照自己的方式說？」
「這我們等著瞧。我要你寫一份完整的口供。」他對著書桌旁一個架子上的錄音機彈彈手指，「現在就錄，明天謄寫下來。如果首長滿意你的口供，他也許會在你自己保證不離開本市的條件下放了你。我們開始吧。」他按下錄音機。說話聲音冷靜、果決、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但右手不斷挨近抽屜。他還m.ｈｅtuｂｏｏｋ.cｏm.ｃｏm年輕，鼻子上不該有紅血絲，可是已經有了，而且眼白的顏色很難看。
他突然抬頭看我，面無表情說：「我們想快速審判，二級謀殺的答辯我們會接受。有些角度我們寧可不切入。畢竟那個家族勢力滿大的。」
「對我來說有點早。現在幾點？」
我站在那兒，茫茫然瞪著眼，眼角瞥見葛倫茲慢慢倒退，似乎以為我會出手揍他。我一時大概顯得很兇吧。接著他又回到書桌後面，史布蘭克林抓著我的手臂。
「我下班了，葛倫茲先生。」
我探頭過去，他以為我要搶他的酒瓶，趕忙一把抓過去，放回抽屜裏。我只是要把一截煙屁股放進他的煙灰缸。我再度向後仰，再點一根煙。他說得很快。
「假如那是藍諾士的話。」我插嘴說。
我說：「好。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葛倫茲不高興的說：「我不知道你給他戴上手銬幹什麼。」他望著史布蘭克林把我的手銬打開。手銬鑰匙串在一把葡萄柚一般大小的鑰匙串上，很難找。
史布蘭克林厲聲告訴我，「小子，別想耍花招。我射殺過一個人。想逃。他們可把我給搞慘了。」
「在廣播電台和電視播特別公告。只要完整描述就行了。法官打電話進來。」
他咧嘴一笑，「我們喜歡有條不紊的記錄。藍諾士會被帶回來受審。可以取得的東西我們都要。與其說我們要從你這邊問出什麼，不如說是我們希望你脫身——如果你合作的話。」
我說公道話，「聽來不錯。可是這樣還不夠，葛倫茲。你得抓住他，證明他犯了謀殺罪。然後你得證明我知情。」
他低頭看桌上的一張文件，閱讀內容，然後把它翻過去朝下放。
他想了一會，「對，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會把你給搞慘。令人不愉快的城市。不尊重人。」
他往椅背靠，拿起一枝筆，慢慢在兩個手掌間轉動。接著他露出笑容，自得其樂。
他抱怨道：「我不想惹麻煩。曾經被一個傢伙跑掉。他們可把我搞慘了。走吧，小子。」
他冷冷說：「沒錯。我懂法律。我懂警察作業。我給你澄清罪名的機會。你若不要，我也樂得輕鬆。我可以在明天早上十點鐘提
和*圖*書詢你，讓你出席調查庭。我雖然抗拒，你也許還是可以交保。但你若交保，事情就難辦了。你要花很大的代價。這是我們可以用的一個辦法。」
他在桌上摸索，把朝下的文件拉到面前，翻過來簽上名字。人寫自己的名字隨時看得出來，動作很特別。然後他站起身，繞過書桌，把小辦公室的門打開，大聲叫史布蘭克林。
「別當傻瓜，馬羅。一位聖地牙哥最高法院的法官夫婦正好送他們的兒子媳婦上那架飛機。四個人都見到藍諾士，法官太太還看到他搭的車子和同行的人。你無望了。」
他用鼻音很重的嗓門說：「走吧，人晚上偶爾也想回家的。」
「三十二條。事後從犯。重罪。估計會在昆丁監獄關五年。」
我瞪著他。他瞎摸了一會兒文件，在椅子上動來動去，看看酒瓶，拚命用意志力忍著不伸手去拿來喝，突然間他送來一個不合宜的秋波，「也許你想要整個劇本。好吧，機伶小子，為了證明我沒騙你，喏，我說給你聽。」
「硬繃繃的小男人在硬繃繃的辦公室說些毫無意義的狠話。我已在重刑犯監獄關了五十六小時。沒有人對我作威作福，沒有人想證明他們狠。他們用不著。他們已準備好一切以備緊急之需了。我為什麼入獄呢？我被列為嫌犯。只因為某一個警察找不到某一個問題的答案，就把人關進重刑犯監獄，這算什麼鬼法律制度？他有什麼證據？不過是便條紙上的一個電話號碼。他把我關起來，想證明什麼？只是證明他有權力這麼做罷了。現在你又用同樣的方法——想讓我覺得你在這個煙盒般大小的所謂辦公室權力很大。你半夜派這個嚇壞了的保姆帶我來這兒。你以為我獨坐苦思五十六個鐘頭腦袋就糊塗了？你以為我在大監獄寂寞得要命，所以會倒在你膝上哭，求你摸我的頭？別裝蒜了，葛倫茲。喝你的酒，有點人情味吧；我願假定你是在盡本分。但請把這些銅指套脫掉。你若夠大，根本用不著這些玩意兒。你若需要，那表示你還沒有大到可以對我作威作福的地步。」
他點點頭，「依我看整個點子大錯特錯。史普林格可以到現場查一天嘛。這個案子什麼都有。性、醜聞hetubook.com.com、錢、不貞的美妻、受傷的大戰英雄丈夫——我猜他臉上的疤就是這麼來的——媽的，可以在頭版登好幾個禮拜。國內的每一家爛報刊都會貪心的照單全收。所以我們要趕快讓它無疾而終。」他聳聳肩，「好吧，頭子既然要這樣，該由他決定。我能拿到口供嗎？」他轉向一直輕輕作響的錄音機，前面燈亮著。
「什麼事的目擊證人？」我嘴裏苦苦的，像哥里葛瑞斯組長打我之後流出的膽汁。這一來我才想起脖子又腫又痛。我輕輕揉。
他怨氣沖天瞪著我。
「你不會敲門哪。」他向史布蘭克林大吼。
胖子帶著滿身異味走進來。葛倫茲把文件交給他。
「意思是說你可能只是編些話來唬我，根本沒有什麼染過頭髮的羅德利古茲，沒有什麼馬里奧．狄瑟瓦在歐塔托克蘭，你對藍諾士的去向，不比海盜黑鬍子的寶藏埋在哪裏更清楚。」
「我在牢房可以抽煙。這邊為什麼不行？」
我說：「我對牛彈琴，只聽見風聲。我不作口供。你是律師，你知道我用不著。」
「有人找你。地方檢察官辦公室來的。睡不著，呃？」
他把我推進辦公室：「我是不是該打開手銬，葛倫茲先生？」
「還不壞。不會見到最好的人，可是他媽的誰想見那種人呢？通點情理嘛，葛倫茲。你想讓我當告密的小人。也許我太執拗，或者太多情，但我也很實際。你們若要雇私家偵探——是，是，我知道你們最恨這個想法——可是萬一你捨此之外沒有別條路，你會要一個出賣朋友的人嗎？」
葛倫茲說：「好了，走開。在外面等著帶他回去。」
史布蘭克林嘀嘀咕咕說：「對不起，葛倫茲先生。我正在想犯人的事。」
一位巡邏車警察帶進一個耳朵血淋淋的醉漢。我們走向電梯，「小子，你有麻煩了，」史布蘭克林在電梯上對我說：「一堆嚴重的麻煩。」這似乎給了他一種含含糊糊的滿足，「人在這個城市可以惹上好多麻煩。」
我說：「嗯哼。你的包機駕駛員好機伶，對客人真好。這種故事都老掉牙了。」
「先生，藍諾士案已經結案。不會有什麼藍諾士案了。今天下午他在旅社寫了一份完整的自白，開槍自殺。我剛才和圖書說過，在歐塔托克蘭。」
「因為這是我的辦公室。這裏的規矩由我定。」一陣未稀釋的威士忌酒味由桌子對面飄過來。
他的背脊重重撞上椅背，臉色轉成深紅。我劃了一根火柴，點起香煙。
那人用兇巴巴的口吻說：「我是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史布蘭克林。葛倫茲先生要你到樓上去。」他伸手到臀部後面，拿出一副手銬，「我們試試大小合不合。」
「什麼意思？」現在葛倫茲對我大聲咆哮。
「藍諾士在馬札特蘭下飛機，那是一個人口約三萬五千的轉機點和小鎮。他失蹤了兩三個鐘頭。不久後有一位黑髮、褐膚、臉上有不少疤的高個子化名西爾凡諾．羅德利古茲到多利昂登記劃位。他的西班牙語說得不錯，但對一個叫這種名字的人來說，又不夠好。若說是膚色這麼深的墨西哥人嘛，又太高了。飛行員向當局密報。警察太慢抵達多利昂。墨西哥人不是急性子。他們只擅長開槍打人。等他們出動，那人已包租一架飛機，到達一個名叫歐塔托克蘭的小山城，一個有湖泊的冷門夏日旅遊點。包機的飛行員曾在德州受過戰鬥機飛行訓練。英語說得不錯。藍諾士假裝聽不懂他的話。」
我站起來，「你若願意告訴我，好哇。」
電梯管理員回頭對我眨眼睛。我咧嘴一笑。
「厭煩什麼？」他高聲說。
我跟著他出來，關上門，關得很輕很輕，活像屋裏剛死了人。
「還有兩點。你不覺得藍諾士的逃遁策略有點太透明了嗎？他若想被抓，用不著那麼費事。他若不想被抓，絕不會笨到在墨西哥喬裝成墨西哥人。」
「你落入困境，好像不怎麼擔憂嘛。」
他說：「我剛才簽了你的釋放令。我是公僕，有時候我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任務。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簽這份文件？」
「那你何必要我的口供呢？」
「我不覺得自己落入困境。」
我們出電梯，走進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兩道門。晚上線路插著，總機不通。候客椅上沒人。有兩間辦公室亮著燈。史布蘭克林打開一個小房間的門，屋裏有一張書桌、一個檔案架、一兩張硬椅子，還有一位身材厚重、下巴剛硬、眼神傻呼呼的人。他紅著臉，正把一樣東西塞進書桌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