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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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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我說:「對不起。我分身乏術。在你家後院的地鼠洞躲兩個禮拜,反正不合我的志趣——即使收五十元也不幹。」
第一位客人是個金髮惡棍,姓魁森能之類的芬蘭姓氏。大屁股往顧客的椅子上一坐,兩隻堅硬的大手往我桌上一放,自稱是動力鏟操作員,住在科佛市,說他隔壁的混蛋女人想要毒死他的狗。他每天放狗到後院蹓躂之前,總得從這邊圍牆搜索到那邊圍牆,看看有沒有隔壁越過馬鈴薯藤拋來的肉丸。目前為止他已找到九粒,都摻了一種綠粉,他知道那是砒霜除草劑。
他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在他眼中她可能很美,但我覺得她只是嘴型削薄的大塊頭女子。
「先生,我得工作討生活。我來這邊打聽,每小時要損失四元二角五分的工資呢。」
他拿出一張明信片,跟著鈔票推到桌子這一頭,「她從檀香山寄來的。錢在檀香山花得快。我有個叔叔在那邊經營珠寶生意,現在退休了,住在西雅圖。」
「事情會再發生。」我說。
午餐後來了一位辛普森.W.艾德懷斯先生。他出示名片,身分是一家縫衣機代理行經理,年約四十八到五十歲,一副倦容,小手小腳的,穿一件袖子過長的棕色西裝,硬硬的白領子上結著紫色鑲黑鑽領帶。他坐在椅子邊緣,不亂動,憂愁的黑眼珠望著我瞧。頭髮也是黑黑的,又密又硬,看不到一點白髮,髭鬚修剪過,色調帶點紅。不看他的手背會以為他只有三十五歲。
「保護動物協會?搖尾客?」
她嘀嘀咕咕走了。
我知道今天會是個離譜的日子。人人都碰過。這種日子滾進來的盡是不牢靠的車輪、用膠糊腦子的野犬、找不到栗子的松和圖書鼠、隨時少裝回一個齒輪的機師。
他實在太好了,跟她不相配。我送上一張二十元的帳單和長途電報費收據。檀香山偵探社把先前的兩百元拿走了。我辦公室的保險櫃裏有一張「麥迪生肖像」,我少收一點不礙事的。
我只是搖搖頭。我不想跟他打架。說不定他會用桌子敲我的腦袋喔。他哼的一聲走出去,差一點把門也扛走。
私家偵探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不見得是典型的一天,卻也不太反常。天知道我們為什麼會繼續幹下去。發不了財,也不常遇見好玩的事。有時候會挨揍、挨槍或者坐牢。搞不好還會送命。每隔一個月就想放棄,趁走路還不會搖頭晃腦的時候換個明智的職業。此時門鈴正好響起,打開通往會客室的內門,又來了一個新面孔,帶來新問題、新悲傷和一筆小錢。
「等她身無分文,你不會接到來信嗎?」
第二天早晨,我為了前一晚嘗到甜頭而起得很晚。我多喝了一杯咖啡,多抽了一根煙,多吃了一片加拿大醺肉,而且第三百次發誓以後永遠不再用電刮鬍刀。這一天才恢復正常。我十點左右到辦公室,拿到一些零零星星的郵件,把信封割開,隨意放在桌面上。接著大開窗戶,讓夜裏聚集而留在空中、屋角、百葉窗片中的灰塵和汙跡流出去。一隻死蛾癱在書桌一角。窗檯上有一隻斷翅的蜜蜂順著木頭爬行,疲憊又淡漠的嗡嗡作聲,彷彿自知叫也沒用,牠今生已休,出過太多飛行任務,永遠回不了窩了。
「我沒有威脅陌生人的執照。」
三天後的下午,艾琳.維德打電話給我,要我次日傍晚到她家喝一杯。他們找了幾個人去喝雞尾酒。和_圖_書羅傑想見見我,好好謝謝我。請我送上帳單好嗎?
「我對這位柯里甘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很不自在。」
世界上好像充滿艾德懷斯先生不想挑毛病的人。他將一筆錢放在桌上。
「是啊,不過你是偵探。」
辛普森.W.艾德懷斯先生給我另外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姓名、住處、電話號碼。他但願花費不至於太多,但我若要求進一步取款,他會立刻回應,希望早點接獲我的消息。
「羅傑現在完全康復了。他正在工作。」
她站起來,用力將邋遢的皮包甩向肚子,「你不是君子。」她尖聲說。
下一位是一個不老不年輕不乾淨也不太髒的女人,一望而知很窮、很寒酸、愛發牢騷又蠢蠢的。跟她同房的女孩子——她那圈子裏外出工作的都算女孩——拿她皮包裏的錢。這邊汙個一塊錢,這邊汙個四毛,加起來就可觀了。她估計總數有二十元,她損失不起。搬家也搬不起。偵探也雇不起。她想我應該願意打個電話嚇嚇她的室友,不提她的姓名。
「你今天的口氣陰森森的,我猜你把人生看得太嚴肅了。」
他怒目站起,「大人物。不缺錢,呃?懶得救一隻小狗的性命。去你的,大人物。」
「告訴梅寶一切安好。」他出門時說。
我告訴他「搖尾客」組織,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保護動物協會他知道。滾他的保護動物協會,他們看不見比馬小的東西。
「妳沒欠我什麼,維德太太。我做的一點小事已經得到報酬了。」
「我想會。我若聰明就不該去。」
「這是人口失蹤案,艾德懷斯先生。你該去報警。」
「請進,欣古美先生。有什麼事要我效勞?」
「你的問題是什和*圖*書麼,艾德懷斯先生?我不辦離婚案。」我想把照片還給他,他擺擺手。我說:「我永遠把顧客當老爺。至少在他沒跟我說謊以前是這樣。」
「偶爾會。怎麼?」
「噢,我不是基督徒,」他說:「我也不是挑基督教徒的毛病,你明白。可是我腳踏實地,不光動口舌,還會實行。噢,我差一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換了我,我不會這麼做。妳若提我的名字,她會打電話給我。她打來,我會把事實告訴她。」
他耐心談她,毫無怨尤。她喝酒,胡鬧,照他的標準看來不是好妻子,但他自己可能從小被養得太嚴厲了。他說妻子生性胸懷寬大,而且他深愛著她。他不敢自欺為夢中情人,只是乖乖工作拿薪水回家的丈夫。他們在銀行有個聯合帳戶。存款她全領走了,但他已有準備。他猜得到她是跟誰走的,如果猜得沒錯,那人會把她的錢用光,留下她一籌莫展。
「不,我不是挑警察的毛病,但我不想報警。梅寶會受到羞辱。」
「沒錯,」他聳聳肩,輕輕推開雙手,「但她二十四歲,我快五十了。有什麼關係?過一陣子她就會安定下來。問題是我們沒孩子。她不能生。猶太人喜歡有兒女。梅寶知道。她覺得羞辱。」
「那是什麼?」
「試試找警察?」
我說:「她如果還在檀香山,兩百元差不多夠了。現在我需要兩個人詳細的外形特徵,好寫進電報。高度、體重、年齡、膚色、顯著的疤痕或其他辨認記號、穿戴的衣飾、戶頭裏領光的錢數等等。艾德懷斯先生,你以前若有過經驗,你會知道我要什麼。」
「我會告訴她我來見過你。我用不著說是她。只說你正在查。」和-圖-書
他說:「我若逮到她,我會扭斷她的混蛋脖子。」我相信他真的可能做這種事,他連象腿都扭得斷,「那我另找別人。只因為車子經過的時候小淘氣叫了幾聲。臭臉的老娼婦。」
「兩百元,」他說:「頭期款。我寧可照自己的辦法來。」
「馬羅先生,我沒來之前就想過你會這麼說。所以我有準備。」他拿出一個信封,裏面有五張複印圖片,「我把柯里甘的也找來了,不過只是快照。」他伸手到另一個口袋,給我另一個信封。我看看柯里甘。嘴上無毛,看來並不老實,這我倒不意外。柯里甘的照片有三張。
她輕聲笑起來,說聲再見就掛斷了。我一本正經坐了一會兒,然後盡量想一點好玩的事,大笑幾聲。沒有效,於是我從保險箱拿出泰瑞.藍諾士的告別信,重讀一遍。我這才想起,我還沒到維多酒吧喝那杯他要我代喝的「螺絲起子」。酒吧大約這個時段最安靜,如果他本人還在,能跟我去,一定喜歡現在去。我想起他,依稀有種悲涼和酸楚。抵達維多酒吧門前,我差一點繼續往前走。差一點,但沒真的這樣做。我拿了他太多錢。他愚弄我,但他付了大代價。
他向門口走,「你確定她想毒的是狗嗎?」我在他背後問。
他兇巴巴說:「門上的標示說你是調查員。好吧,滾出去調查呀。你若逮到她,我付五十元。」
「什麼地方規定我該當君子?」
他笑一笑,「我用不著撒謊。不是離婚案。我只是要梅寶回來。可是我要先找到她,她才會回來。也許她是當作一種遊戲。」
他說:「姓柯里甘——門羅.柯里甘。我不是挑天主教徒的毛病。猶太人也有很多壞的。柯里甘是理髮匠和_圖_書。我也不是找理髮匠的碴。可是他們有很多居無定所,還賭馬,不太穩定。」
他說:「叫我辛普,人人都這麼叫。我嘗到了苦果。我是猶太人,娶了個非猶太老婆,二十四歲,長得很漂亮。以前她出走過兩次。」
她花了二十來分鐘敘述這件事,一面說一面不停的捏皮包。
「監視她逮住她要多少錢?」他像水族箱裏的魚,眼睛一眨也不眨望著我。
「好。」
「我也有麻煩,魁森能先生。」
「她非常羞愧。可能會傷害自己。」
我又花了半個鐘頭盤問他,一項項記下來。然後他靜靜起身,靜靜握手,一鞠躬,就靜靜走出辦公室。
一定有理由的。
「我試過找警察。他們也許要到明年才會受理。現在他們忙著拍米高梅的馬屁。」
結果只是例行公事。我拍電報給檀香山的一個偵探社,接著以航空寄出照片和電報中沒有寫的資料。他們發現她在一家豪華旅社當女侍的助手,幫忙刷浴缸和浴室地板之類的。不出艾德懷斯先生所料,柯里甘趁她睡著把她的錢洗劫一空逃掉了,害她欠了旅館費動彈不得。有一枚戒指柯里甘非用暴力拿不走,所以還留著,她典當了戒指,只夠付房錢,卻不夠回家的路費。於是艾德懷斯搭飛機去接她。
她說:「我的反應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一定顯得很可笑吧。現在一吻似乎不代表什麼。你會來吧?」
「當然確定。」他走到一半突然會意過來,急速轉身,「再說一遍,冒失鬼。」
「你是個非常寬諒的人,艾德懷斯先生。」
「你為什麼不自己抓?」
「隨便哪個你認識的人都可以代勞。」我說。
我再次拿起照片,告訴他,「這一張我得借用一下。我得找人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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