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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林太太，這很容易改變呀，」我伸手拿杯子，把酒灌下喉嚨，「我以為妳可以告訴我一些跟泰瑞有關而我不知道的事。我沒有興趣推測泰瑞．藍諾士為什麼把他太太的臉打得血肉模糊。」

他的嘴巴抽動，人倒沒動。我撇下他，跟著洛林太太走到門外的遮雨棚下。一位白髮黑人司機站在那兒跟停車場小弟說話。他碰碰帽子，走去開了一輛時髦的凱迪拉克禮賓車回來；打開車門，洛林太太上了車，他活像關珠寶盒蓋一般把門關上，繞到車身另一側的駕駛座。

「誰知道呢，馬羅先生？誰知道？誰又真知道什麼事？吧檯那邊有人在看我們。是不是你認識的人？」

她瞪著眼。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說：「他自殺，留下一分完整的自白。你還要什麼？」

「噢，當然。我不彈妳愛聽的調。我告訴妳一點。雪維亞死的那天晚上，泰瑞跟妳家老頭談過。談什麼？妳家老頭跟他說什麼？『逃到墨西哥去舉槍自殺，小子，家醜不外揚。我知道小女是盪|婦，十幾個酒醉的雜種任何一個都有可能凶性大發，打爛她漂亮的臉蛋。但那是偶然，小子。等那傢伙酒醒，他會後悔的。你吃了甜頭，現在該回報了。我們希望波特家的好名聲繼續像山丁香一樣甜美。她嫁你是因為需要一個幌子。現在她死了更需要。你就是那個幌子。你若能失蹤永遠不出現最好。你若被人發現，你就去死吧。停屍間見。』」

「別滿口諷刺，馬羅先生。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她們身不由己。他開頭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自尊心強起來，隨時可以走，用不著殺她。」

「為什麼？」

「似乎很合理嘛。」我說。

他迷迷糊糊看看我就走開了。我把車開出停車場，驅車回家。好萊塢無奇不有，真的無奇不有。

她品嚐好酒，慢慢說：「衡量一切，你不認為那樣的結果最好嗎？沒有審訊，沒有轟動的頭條新聞，沒有罔顧事實、公道和無辜人民心情而只求賣出報紙的中傷毀謗。」

「馬羅先生，泰瑞死亡對他是一大打擊。你又面帶嘲諷了。拜託別這樣。家父知道有些人會覺得一切未免太巧妙了。他寧願泰瑞只是失蹤。如果泰瑞向他求援，我想他會伸出援手。」

我看著奇哥站起來，恢復了鎮定，「你那弟兄是誰？」我問他。

她仰靠在座位上，凱迪拉克斯斯文文低吟幾聲，駛入落日大道的車陣裏。

「也許。有一段時間隨便哪一個宿醉的警察都可以逮捕我，現在有和-圖-書點不同。州執照的授權得先舉行聽證會。那些人不太買市警局的帳。」

她呆呆向我微笑。她戴著翡翠耳環和翡翠衣領別針，由於扁平面加斜邊的切割方式，看來像真寶石。即使在酒吧黯淡的燈光下，依舊從內裏發出柔光。

她突然露出笑容，「對不起。我漸漸覺得你是誠懇的人。剛才我以為你要為自己辯護，不是為泰瑞。不知怎麼，現在我不覺得了。」

「只因為我進來喝一杯『螺絲起子』？妳自己呢？」

她皺眉頭，「是的，我認識維德夫婦。怎麼？」

「你是指你自己——大抵是跟自己吵。」

「好吧，動機方面我錯了，也許我全盤皆錯。前一分鐘妳還對我發脾氣，現在妳要不要我走開——讓妳一個人喝『螺絲起子』？」

「噢，這句台詞是《紐約客》裏偷來的。」

「更別提你的執照了。」她漠然說。

維多酒吧好安靜，進門幾乎可以聽見溫度下降的聲音。吧檯凳上孤零零坐著一個女人，面前擺一杯淺綠色的酒，還用玉製長煙嘴抽香煙，身上穿一套裁縫手製的黑衣，在這個季節當屬奧龍之類的合成纖維。她那種敏感熱情的目光，有時候是神經質，有時候是性飢渴，有時候只是劇烈減肥造成的。

我說：「他有槍。在墨西哥，光憑這一點，神經過敏的警察就可以向他開火。很多美國警察也用同樣的手法殺人——有些是嫌門開得不夠快，隔著門板開槍。至於自白，我沒看到。」

服務生端來我的第三杯「螺絲起子」。我嚐嚐味道，然後靜坐著，一根手指擱在酒杯的圓形底座邊緣。

他把小餐巾放在我面前，一直看著我，用滿意的口吻說：「你知道，有一天晚上我聽見你和你的朋友談話，我就進了一瓶那種羅絲萊姆汁。後來你們沒再回來，我今天晚上才開。」

我隔兩張凳子坐下來，酒保對我點點頭，但沒有笑。

「萊姆汁啊。那是純英國的東西，就像那種加可怕的鮪魚醬煮的魚，看來活像廚師流血滴進去似的。難怪叫做萊姆客。我是指英格蘭人——不是指魚。」

「最後他小有失誤，泰瑞確實如此。」

「你太誇張了吧。馬羅先生，家父不太可能那麼有權力，也沒那麼狠心。我承認他的個人隱私權觀念非常保守，連他自己的報紙都訪問不到他。他從不讓人拍照，從不演說，旅行大抵開車或搭私人飛機，帶自己的駕駛人員。儘管這樣，他相當有人情味。他喜歡泰瑞。他說泰瑞m.hetubook.com.com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君子，不像有些人只有在來賓抵達後到大家喝第一杯雞尾酒之間的十分鐘是君子。」

「我跟你們這些小流氓說過多少次，別在我吃飯的地方閒逛？」他大吼道。

「不只這樣吧？」

她支起手肘，面無表情看著我，「我說過我跟他很熟。熟到他發生什麼事都覺得無所謂了。他太太有錢，供應他各種奢侈享受。要求的回報只是不受干擾。」

「下面的話聽來恐怕太直了一點。家父早就跟妹妹斷絕父女關係，碰面也很少跟她說話。他沒表示意見，如果他有，我相信他對泰瑞殺人一事必定跟你一樣存疑。可是泰瑞一死，真相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搞不好會飛機失事、火災或車禍死掉。她既然會死，現在死反而是最好的時機。再過十年，她會變成一個被性擺佈的老巫婆，跟你在好萊塢宴會上見到或者幾年前見過的那些可怕的女人沒有兩樣。國際人渣。」

酒保把酒放在我面前，加了萊姆汁，看起來有點淺青帶黃，霧濛濛的。我嚐了一口，又甜又烈。黑衣女子望著我，向我舉杯。我們倆都喝了。我這才知道她喝的是同樣的酒。

「我有同感。」

酒吧服務生把酒端過來放下。他走了以後我說：「我認識泰瑞．藍諾士，喜歡他，偶爾跟他喝一杯。那是一種附帶的東西，偶發的友情。我沒到過他家，不認識他太太。在停車場見過她一次。」

她說：「這個時間很愉快。酒吧裏幾乎只有這時候舒服。」她把酒喝光，「說不定我認識你的朋友。他姓什麼？」

她說：「異想天開。人不會為了避免一點醜聞就自殺或故意被殺。雪維亞已經死了。至於她的姊姊和父親——他們會有效照顧自己。馬羅先生，錢夠多的人隨時可以自保。」

下一步就是例行公事了，我並沒有採取行動，只是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我說：「他不是英國人。我猜他戰時也許去過。以前我們常進來坐坐，像現在這麼早的時間，趁人聲沸騰以前。」

我沒有馬上回答，先點一根煙，望著她把煙屁股從玉煙嘴裏輕輕扣出來，換上一根。我遞上打火機，「藍諾士。」我說。

「你是說他不見得？」我客客氣氣問他。

「我明白了。好吧，再道一次晚安，馬羅先生。」

我放了超量的錢在桌上，起立站在她身邊，「妳喝了一杯半，洛林太太，為什麼喝那麼多？是有人要求妳喝，還是妳自己的意思？妳的話也不少。和圖書」

她謝謝我借火，用搜尋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後點點頭，「是的，我跟他很熟，也許太熟了一點。」

「我為什麼要問？他們是我在懶人谷唯一的熟人。」

「沒帶槍，阿戈斯提諾先生？你真大膽。天快黑了。萬一你撞上個凶惡的侏儒怎麼辦？」

他氣沖沖轉身，滑下高凳，「留心，小子。」他咆哮道。我眼角瞥見她停在門裏往回瞄。

酒保過來；看看我的杯子。我說：「再來兩杯一樣的。端到小隔間。」

「我叫琳達．洛林。你有點感情用事吧，馬羅先生？」她說得平平靜靜。

我轉身差一點和奇哥．阿戈斯提諾撞個滿懷。

我說：「也許吧。那傢伙害我傷腦筋。現在還這樣。妳呢？」

「妳會不會恰好認識什麼姓維德的人？」

「我不是自辯。我做了傻事，還為此吃到了苦頭——某種程度上如此。我不否認他的自白讓我免於更嚴重的後果。如果他們帶他回來審訊，我猜他們也會判我的罪。最輕也會罰一大筆我負擔不起的錢。」

「有個同伴教我喜歡這種酒。」

她收拾東西，沿著座位往外滑，謹慎又緩慢的說：「我警告你，一句簡單的警告。你若以為家父是那種人，你若到處散布你剛才對我說的想法，你在本市幹這一行或任何行業的生涯都會非常短暫，突然中止。」

我說：「沒有。我只是為賺錢。」

「我們大吵了一架。」

奇哥搖搖頭不說話。大塊頭掃了我一眼，咧咧嘴，「迷人的夜。」說著就逛進維多酒吧。

巨人嚷道：「下回我一定把你炸成肉醬，相信我，小混混，他們為你收屍的時候，你手上會拿著槍。」

她起立點頭，「三杯螺絲起子。雙份的。也許你醉了。」

她往後靠，頭枕著隔室後側的襯墊上弦，「異想天開是說泰瑞．藍諾士竟會自殺來達到這種結果。沒有審訊對各方都好，這倒沒什麼異想天開的。」

她身子坐直，狠狠看著我，嘴唇抿起來，「原來他逃了。如果我聽到的消息沒有錯，是你幫他的。我猜你引以為榮。」

她氣沖沖說：「你是傻瓜。我受不了你。」

「妳不喜歡這種字眼？我也不喜歡。我若相信他做過這種事，我就不會來這邊喝『螺絲起子』。」

他聲音濁濁的說：「大威利．馬鞏，風化組的人。他自以為很強悍。」

「一點也不好玩，馬羅先生。坦白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坐在這邊跟你喝酒。」

她伸手拿玻璃杯。手上戴一枚周圍鑲滿小鑽的翡翠戒指，旁邊和_圖_書另有一個細細的白金婚戒。我猜她大概三十五、六歲。

我向後仰，發出不愉快的笑聲，「必要時我們可以把對話的措詞潤飾一下。」

「好極了，洛林太太，好極了。我從法律界，從流氓圈，從有錢的客戶那兒挨過這種罵。字句稍改，意思卻是一樣的。歇業。我來喝一杯『螺絲起子』是因為有人要求我來。現在看看我。我等於在墳地裏。」

她說：「雪維亞．藍諾士是我妹妹，我以為你知道。」

黑衣女子口氣冷若冰霜，「你真以為家父會說這種話？」

她把車窗搖下來，微微含笑往外看我，「晚安，馬羅先生。很愉快——對不對？」

「你說的可能沒錯。」她又別過臉去。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她說。

一輛車的車門砰一聲打開，有位高約七呎四吋的人跳出來，看了阿戈斯提諾一眼，然後跨出一大步，單手抓住他的喉嚨。

我說：「我的朋友到外地去了。方便的話給我來一杯雙份的。多謝你費心。」他走開了。黑衣女子快速瞄了我一眼，然後低頭看她的酒杯，「這邊很少人喝，」她說話很靜，起先我沒發覺她是跟我說話。後來她再往我這邊瞧。她有一雙淺黑色大眼睛，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紅的指甲。但她不像隨意勾搭的人，聲音也沒有引誘的味道。「我是指『螺絲起子』。」

我揮手叫服務生說：「我要再來一杯。我覺得頸背涼颼颼的。洛林太太，妳是不是剛好跟波特家有親戚關係？」

「我姓馬羅。」

「噢，不，洛林太太。被殺的是他自己的女兒哩。」

「你一定醉了。」她急忙說著往前走，我跟在她後面。高凳上的人轉過來，眼睛看著自己的前胸。我走到他身畔時，一腳跨到他後面，飛快伸手到他腋下。也許我有點醉了。

「滾開！」他兇巴巴說。

「不是。我住在懶人谷。在湖的另一頭。外子是醫生。」

「好，快嘴快舌的小子。我有車牌號碼。曼弟喜歡知道這一類的小事。」

他揶揄道：「那個洋娃娃是誰？下次你說俏皮話，離我遠點。」

「這種說法太殘暴了。」她氣沖沖說。

他搖撼阿戈斯提諾，把他往人行道邊的牆壁摔去。奇哥咳嗽倒地。

「經常如此。晚安，洛林太太。妳不住在附近吧？」

我下了高凳，站著等。她可能給我釘子碰，也可能不會，我不特別在乎。在這個性意識過強的國家，男人和女人偶爾也可以見面聊天，不一定要上床。可以吧，說不定她以為我要找人交媾。若是如此，和圖書滾她的。

「我也是。但那未免太巧了。」

「我以為是熱帶酒，熱天氣的玩意兒。馬來亞之類的地方。」

「他們不懂得造假，歐塔托克蘭那種小地方不會。不，自白可能是真的，但不證明他殺妻，至少我認為不見得，只證明他找不到脫困的方法。在那種地方，某一種人——你說他軟弱或感情用事都可以——也許會決定不要讓親友受到難堪的注目。」

「我說不定喜歡喝。」

服務生走過來，我緊急下了指令。洛林太太搖搖頭說她不想喝了。服務生走後我說：「波特老頭——對不起，哈蘭．波特先生——特意封殺這件案子的消息，我能確定泰瑞的太太有個姊姊，就夠幸運了。」

「一定是墨西哥警察造假。」她尖酸刻薄說。

她遲疑片刻，但沒多久。她拿起一雙黑手套和一個帶金框和金鉤子的黑色鹿皮皮包，走到一個角間，默默坐下。我坐在同一張小茶几對面。

「不會是想要認識你的人。」我說。

我回頭望，很驚訝，她竟然會發覺。一個瘦瘦黑黑的男子坐在最靠門口的凳子上。我說：「他叫奇哥．阿戈斯提諾。是一名賭徒曼能德茲的槍手保鑣。我們來打倒他，突擊他。」

「老天爺，洛林太太，妳想灌輸我什麼印象？哈蘭．波特是個甜蜜可愛的人物，不會想要對一個愛搞政治的地方檢察官施展影響力，一手遮天，使當局根本沒有詳查過這次命案？他不信泰瑞有罪，卻不讓人查真凶是誰？他沒有運用他的報紙、他的銀行戶頭、九百名一心體察上意的部屬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力？他沒有做特殊的安排，讓當局派個聽話的律師到墨西哥去確定泰瑞是舉槍自殺還是被玩槍只求一爽的印第安人殺死，而不派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或市警局的人去？洛林太太，妳的老頭是億萬富翁。我不知道他的錢是怎麼賺的，可是我知道他若不建立影響深遠的組織是辦不到的。他不是軟心腸的人。他是硬漢。這年頭人就得賺那種錢，而且會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做生意，也許不會跟他們碰面或握手，但他們就在外緣跟你做生意。」

「他一定是英格蘭人。」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妳還說異想天開。」

我突然無緣無故火冒三丈。我站起來瀏覽小隔間，隔壁一間空著，再過去那間有個傢伙正獨自靜靜看報紙。我砰的一聲坐下，推開酒杯，向桌子對面探身，還沒失去理性，盡量壓低嗓門。

她做了光火的手勢，冷冷看著我。

我說：「一杯螺絲起子。不加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