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漫長的告別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三十二

三十二

他微微一笑,卻不像對我有好感的樣子,「維德——羅傑.維德。某一類作家,我相信。聽說寫的是我不會感興趣的淫|亂作品。我還聽說此人是危險的酒鬼。這也許使你產生了什麼怪念頭。」
「波特先生,我有條不紊的說明還沒有結束。第六,你自己或者你吩咐的人派了一位名叫西維爾.恩迪柯特的律師去保我出獄。他沒說誰派他去的,但沒有別人知情呀。第七,我出獄後有個叫曼弟.曼能德茲的流氓欺負我,警告我少管閒事,還跟我大談泰瑞救過他和拉斯維加斯一名賭徒藍帝.史塔的性命。就我所知這事可能不假。曼能德茲假裝不滿泰瑞沒求他協助逃亡墨西哥,卻找了我這種窩囊廢。他曼能德茲只要舉一根手指頭就能辦成,而且比我辦得好多了。」
中年黑人司機阿默斯把凱迪拉克轎車輕輕停在石柱門口,跳下車,繞過來替洛林太太開車門。我先下車,幫他拉著門,扶她下來。打從她在我辦公大樓前上車後,就不太跟我說話,顯得疲累又緊張。也許這棟白癡大建築害她沮喪吧。就是一個笑呵呵的傻瓜到了這兒也會垂頭喪氣,像個悲傷的鴿子咕咕叫。
他說:「這幾天我可能會給你一筆生意做。別以為我收買政客或執法官吏。我用不著。再見,馬羅先生。再次謝謝你賞光。」
「我不知道,波特先生。你那種大錢絕非我能理解的方式賺來的。下一位勸我別踐踏法院草皮的是令嬡洛林太太。我們偶爾在酒吧認識,我們會交談是因為兩人都喝『螺絲起子』,那是泰瑞的最愛,但在這一帶很少人喝。我不知道她是誰,她說了我才知道。我跟她談到一點自己對泰瑞的感覺,她提醒我……若惹火了你,我的生涯將非常短暫和不幸。你生氣了嗎,波特先生?」
哈蘭.波特說:「兩杯。琳達,妳可以在另一個房間自己喝。」
「我對你的事所知有限,不可能插手,波特先生。」
他突然露出笑容,笑得開朗又粗氣,挺友善的樣子。
我繼續走出去,阿默斯已經備妥凱迪拉克車等在那兒。他載我回好萊塢。我給他一元小費,他不肯收。我說要買T.S.艾略特的詩集送給他。他說他已經有了。
他說:「按鈴叫茶。坐下,馬羅先生。」
「波特先生,我明白你的主張。你不喜歡如今的世道,就用自己的權力圍起一個私密的角落,盡量過著接近記憶中五十年前大量生產時代尚未來到前的那種生活。你有一億美元,帶給你的只是種種討厭的處境。」
他咧嘴一笑,是不愉快的笑,卻是笑沒錯。他把黃黃的長手指疊在一起,翹起一條腿,舒舒服www.hetubook.com.com服往後靠。
哈蘭.波特苦笑道:「你總不會以為我肯結交曼能德茲先生和史塔先生之流的人物吧。」
她乏膩的聳聳肩,「至少部分時間要。總得有個女兒讓家父看到一點穩定的跡象吧。洛林醫生喜歡這兒。」
「你若是指多少錢,我一文也不要。我不是自己來,是被帶來的。我已道出認識羅傑.維德的經過。但他認識令嬡,且有暴行記錄,只是我沒見過。昨晚那傢伙企圖用槍自殺。他是煩惱纏身的人,內疚情緒很重。我若恰好要找嫌犯,他可以算一個。我明白他只是許多嫌犯之一,但我恰好只認識他一個。」
他拿出一條白色大手帕,沾沾鬢角。我張著嘴巴坐在那兒,想不通這傢伙的工作動力何在。他什麼都恨。
他又喝了一點茶,把茶杯擱下;仰靠在他坐的大椅子上,用一雙無情的灰眼將我瞪得體無完膚。
我跟他握手。他的手勁兒活像管狀扳手。現在他對我笑得和藹可親。他是「老大」,是贏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沒聽我說。他正皺眉思考,繼續說:「錢有個古怪的特性。大量的錢好像自有其生命,甚至自有其良心。錢的力量變得很難掌控。人向來是一種可用錢收買的動物。人口的成長、戰爭的大開銷、無止盡的重稅壓力——在在使人愈來愈容易被錢收買。一般人疲勞又驚慌,疲勞又驚慌的人是講究不起理想的。他必須養家活口。我們的時代公德和私德都驚人衰退。你不能指望生活品質極差的人有品格。大量生產的品質不會太高——你不要好品質,嫌太耐久了。於是你改變設計,那是一種商業詐術,意在用人工造成東西過時的感覺。除非使今年賣的東西一年後就不流行,明年大量生產的貨品就賣不出去了。我們的廚房是全世界最白的,浴室是全世界最亮的。可是一般美國主婦在迷人的白廚房裏煮不出一頓可吃的飯菜,亮亮的浴室大抵用來放除臭劑、通便劑、安眠藥和所謂化妝品業的產品。馬羅先生,我們的產品包裝舉世無雙,但裏面裝的大抵是垃圾。」
汽車天井鋪了石頭。看來那邊缺的是一條半哩長的白楊車道、一個鹿園、一個野生動植物花園、一個三段式的露台,圖書室窗外該種幾百株玫瑰,每扇窗戶望出去該有林蔭路景,通往森林、寂靜與虛空。現成有的是一道粗石牆圍著十五畝的好地,在我們這擁擠的小地方算是非常龐大的地產了。車道兩邊的柏樹樹籬剪成圓形。到處是各種簇生的裝飾樹,不像加州的樹木。外來貨。建造者想把大西洋海濱翻越落磯山脈帶過來。hetubook.com•com他努力嘗試,卻沒有成功。
我們再穿過車道,爬上石階,雙扇大門的半邊無聲無息開了,一位服飾昂貴、看來很勢利的傢伙站在一邊等我們進屋。門廊比我住的房子整個地板空間還要大。地面呈棋盤狀,後側好像有花玻璃窗,若有光線透出來,我也許可以看出那邊還有什麼。我們從門廊又穿過幾道雙扇雕花門,進入一個暗濛濛的房間,長度不會少於七十呎。有個人坐在那邊等,一語不發。他冷冷瞪著我們。
大塊頭點了點頭,「我叫他快走,我再看怎麼辦。我不想知道他在哪裏。那是必要的。我不能窩藏刑事犯。」
「馬羅先生,真會說話,我已經讓你說夠了。現在聽我說。你說我只求清靜,完全正確。你跟維德夫婦接觸,可能是偶然,是意外,是巧合。就維持這樣好了。我是個重家庭的人,其實這種年齡家庭幾乎已沒什麼意義。我的女兒一位嫁了個波士頓賊子,一位蠢兮兮嫁過好多人,最後一任丈夫是個彬彬有禮的貧民,容許她過著卑劣又不道德的日子,最後突然無緣無故失去自制力,把她殺死。你認為作案手法凶殘,無法接受。你錯了。他是用毛瑟自動槍打她,就是他帶去墨西哥的那一把。射殺之後為了掩飾彈孔才幹下野蠻的事。我承認手法太殘暴,不過你別忘記那人打過仗,受過重傷,受了不少罪也見過別人受罪。他本來也許無意殺她。由於槍是我女兒的,也許彼此曾扭打過。那是一種很小卻很強勁的槍,口徑七.六五毫米,P.P.K.型。子彈整個射穿她的頭,嵌進印花棉布簾後面的牆裏。起先沒發現,所以事實完全沒有公開。現在我們來斟酌那個情況。」他停下來瞪著我,「你非常需要抽煙嗎?」
她靜靜問我,「怎麼?你跟父親合得來嗎?」
他由對角拉緊手帕,然後揉成一團,塞進口袋。
「當然——如果你相信是他殺妻的話。」
「沒錯,波特先生。不過他在帕薩迪納先打過電話給你,對不對?他告訴我他打了。」
我一生沒見過這麼不尋常的房子。是一棟方方的灰盒狀三層樓,有個雙重斜坡的四角屋頂,斜度很大,上面有二、三十個雙扇屋頂窗,窗子周圍和窗與窗之間有結婚蛋糕形的裝飾。入口兩側各有雙石柱,但最妙的是一道裝有石攔的外螺旋梯,頂端有一個塔樓間,大概可以看見整個湖面的風景。
「我就這麼想。我料想會有一隊暴徒光臨——但目前為止還沒露面。警察也還沒來煩我。可能會才對。說不定我原該吃頓苦頭。波特先生,我想你要的只是清靜。我到底做過什麼事hetubook.com.com打擾了你?」
「泰瑞剛剛殺死太太。從侷促的警方觀點看來,他的動機很充分。但他也有絕佳的抗辯理由——那是她的槍,在她手上,他想搶下來,沒搶到,於是她射殺了自己。高明的律師可以憑這點大事發揮,他可能會被開釋。當時他若打電話給我,我會幫他。但他既然已經用殘暴手法掩飾彈痕,就不可能了。他只得逃亡,連這一點也做得笨手笨腳。」
「他會喜歡的。一個可以在維德家那樣鬧法的人,睡衣上應該打綁腿。」
「兩通電話,我就會埋在陰溝裏——後腦勺都不見了。」
他站起身——站起來塊頭可真大,而且強壯極了。他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
「用不著,」我說著站起來,「我來了,也聽了訓示。多謝你花時間。」
「有條不紊嘛。」他漠然說。
她點點頭,「他留給前妻幾百萬車馬費,其他的凍結成信託財產。房地產必須保持原狀。什麼都不准改,餐桌要每天晚上擺出餐具,房子四周除了傭人和律師不准進來。當然啦,後人沒照他的遺囑行事。最後房地產多多少少經過分割,我嫁給洛林醫生的時候,家父把它送給我當結婚禮物。光是整修到能住人的程度大概就花了他一大筆錢。我討厭這邊,一向討厭。」
「是的,父親。你的茶要怎麼喝法,馬羅先生?」
「如此而已,沒有了。波特先生,你不在乎誰殺了令嬡。你早就把她當做壞胚子斷絕了父女關係。就算殺她的不是泰瑞.藍諾士,真凶還逍遙法外,你也不管。你不希望真凶被抓,怕醜聞再起,案件必須審訊,他的答辯會把你的隱私炸得粉碎——當然啦,除非他在審訊前乖乖自殺,最好死在大溪地或瓜地馬拉或撒哈拉沙漠,反正是州郡政府不願花大錢派人去求證的地方。」
她陪我走到車道另一邊,往上一指,「建這棟房子的人由那個塔樓間跳下來,大約就落在你站的地方。他是個法國伯爵,姓拉托爾,跟大多數法國伯爵不一樣,他很有錢。他太太叫哈夢娜.狄斯波赫,自己也不太寒酸的。默片時代一個禮拜賺三萬元。拉托爾建這棟房子做為他倆的家——該是歐洲布洛城堡的縮影。那個你當然知道。」
「請不要抽煙。我有氣喘。」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知道你怎麼謀生——如果你能謀生的話——你是怎麼牽扯上泰瑞.藍諾士的。有人向我報告說你協助泰瑞出國,你對他犯案有疑問,後來又跟一個我亡女認識的男人有接觸。目的何在,沒人跟我解釋。解釋一下吧。」
「當然是他殺的。懷著什麼意圖又是另一回事。這已經不重要了。我不是公眾人和-圖-書物,也不想當公眾人物。我一向費盡心血避免任何一方面引人注目。我有影響力,但我不濫用。洛杉磯郡的地方檢察官是很有抱負的人,他頭腦清楚,不會為聲名狼藉的案子毀掉自己的事業。馬羅,我看見你眼睛閃閃發光。別這樣。我們生活在所謂的民主社會,由多數人統治。若能生效倒是好理想。人民投一票選舉,可是由黨機制提名,有效率的黨機制必須花很多錢。總得有人捐獻,無論那『人』是指個人、財團、同業公會或什麼,總期望得到一些回報。我和同類們指望的是正經隱密過自己的生活。我擁有報社,卻不喜歡報社,覺得那是隱私權的長期威脅。他們不斷叫囂的新聞自由,除了少數可敬的例外,指的是販賣醜聞、犯罪、性、聳動的新聞、憎恨、含沙射影、政治性和金融性濫用宣傳……等等的自由。報紙是透過廣告收入賺錢的生意。廣告要看發行量,你也知道發行量要靠什麼。」
「我?我沒救?小姐,看看妳家老頭。我跟他比簡直像一個拿著新搖鼓的藍眼嬰兒。」
我把煙放回包裝盒,眼睛盯著他。我不知道身價億元左右的滋味,可是他看來沒什麼樂趣可言。他塊頭大極了,高六呎五吋,比例適中,身穿一套沒有墊肩的灰色格子呢西裝——他的肩膀用不著襯墊。裏面是白襯衫、深色領帶,沒帶裝飾用的手帕。外胸袋露出一個眼鏡盒,是黑的,跟他的鞋子一樣。他的頭髮也很黑,一點白髮都沒有,學麥克阿瑟的梳法旁分,蓋住腦袋——我預感底下是禿頭。他的眉毛又濃又黑。聲音活像從遠處傳來。他喝茶一副討厭喝的樣子。
他站在那兒,看著我走出房間。我伸手開前門的時候,琳達.洛林從屋裏某一個角落突然出現。
「聽來不錯,波特先生。」
「好吧,波特先生,那又怎麼樣呢?」
「我好像聽出一點諷刺的口吻?無所謂。我得知細節的時候,沒什麼辦法可想。那種命案帶來的大審判是我不能容許的。坦白說,我後來聽說他在墨西哥自殺,留下一份自白,深感慶幸。」
那人只是看看我,下巴垂下半吋左右。
我站起來,繞過椅子。他冷冷注意看我。我又坐下了。開溜要靠點運氣。媽的,我需要大運氣。
她終於露出笑容,「你以前沒見過?」
我說:「瞭如指掌。現在我想起來了。週日新聞報導過。她離他而去,他就自殺了。遺囑很怪,對不對?」
她給老頭一杯,給我一杯,然後默默起身,跨出房門外。我望著她走。我喝了一口茶,拿出香煙。
我說:「隨便都可以。」我的聲音似乎迴蕩到遠處,變得細小又寂寞。
「不錯。他向和-圖-書我解釋文明——我是指他心目中的文明。他要讓文明繼續存在久一點。但文明最好小心別干擾他的私生活。否則他會打電話給上帝,取消訂單。」
「妳用不著待在這兒吧?」
他說:「這一帶對我來說太暖了一點。我習慣比較涼的氣候。我說話漸漸像一篇忘了自己主張的社論了。」
「你簡直沒救了。」她說。
他冷冷說:「我生氣的時候,你用不著問我。你會非常確定,不會懷疑分毫。」
「這我能了解,波特先生。」
「馬羅先生,我明白說出我的立場,可以節省時間。我相信你正插手管我的事。我若猜得沒錯,我計畫加以阻止。」
洛林太太急忙的問:「我遲到了嗎,父親?這位是菲力普.馬羅先生。見過哈蘭.波特先生。」
「馬羅,你希望我給你什麼?」
「波特先生,你最好讓我自己思考。我的見解自然不重要,但我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首先,我不相信泰瑞殺妻,因為手法殘暴,我不認為他是那種人。第二,我沒主動接觸維德先生。他們要求我住在他家,在他完成一部作品期間盡量讓他不要酗酒。第三,他若是危險的酒鬼,我可沒看到任何徵兆。第四,首度接觸是一位紐約出版商要求的,當時我完全沒想到羅傑.維德認識令媛。第五,我拒絕受雇,於是維德太太要我去找失蹤在某處治療的丈夫。我找到他,把他帶回家了。」
「對不起,波特先生。我沒經思考就拿出來了。習慣使然。」我再次把煙放回去。
「馬羅先生,一通電話就可以讓你的執照被吊銷。別搪塞我。我不會容忍的。」
「從來沒有深入山谷這麼遠。」
他粗聲大笑,「我不會那樣做。我猜你幹這古怪的行業自然會以為如此。我已經為你花了太多時間。我來按鈴叫總管送你出去。」
我坐下來看著他。他像昆蟲學家觀察甲蟲一般望著我。沒有人說話。現場完全寂靜,直到茶端出來——盛在大銀盤裏,放在一張中國茶几上。琳達坐在桌畔倒茶。
我問她,「這房子誰建的?那人到底生誰的氣?」
他伸出手,「多謝賞光。我想你是相當正直的漢子。別逞英雄,年輕人。沒什麼好處。」
她弓起眉毛,「咦,多謝你這麼有興趣,馬羅先生。可是我想那個話題已經談得夠多了。我們進去好嗎?家父不喜歡等太久。」
我說:「那人若有名有姓,把名字說出來。」
他向我揚起眉毛,「小心,年輕人,我不喜歡諷刺。你現在明白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調查下去吧?也明白我為什麼運用一點影響力使原來的調查盡可能簡短,盡可能少引人注意?」
「我不以為然。」
「還有呢?」他唐突問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