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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文學課

作者:威爾.拉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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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波士頓一家叫作「井」的新館子用餐。那裡學生雲集,熱鬧鬧、無拘無束,正是她喜愛的氣氛。
亞麗聳聳肩。
她將第一張投影片放在投影臺上。
「亞麗珊卓,我說話你聽到沒有?」她看著彼德,那綹垂髮,水汪汪的藍眼。她討厭彼德喊她全名。
「你要重新申請牛津的教職嗎?」
她咬了一口培根起士漢堡,隨後灌下一大口廉價啤酒。老式點播機爨轟播放吸血鬼週末樂團的歌曲。
「遊戲?」靠近前方的枯瘦男生問道。「怎麼說?」
「不喜歡。」她回答。一點都不喜歡。
「我在聽,」她說:「聽得一清二楚。」
亞麗堅定心志。談論法奧斯依然困難,現在更難,因為塵埃始終沒有落定。舊事戛然而止,她始終想不透,艾迪斯那門課的夢魘怎麼會影響得如此深遠。法奧斯,著名的遁世之人,正是亞麗此時此刻主持這一門課的原因。
「你喜歡這堂課嗎?」有一夜麥可如此問道。
但亞麗並沒有學生們的興奮。多年來,每回她撫觸這頁書稿,只感受到純粹的恐懼。
「比賽總有輸贏。」另一位學生說,「你怎麼曉得自己贏過一本書?」
「老師,你認為呢?」
「有什麼好講的?」
亞麗嘆了氣,走到投影機,手心撫過線條縱橫的頁面。「我把這份文件研究個透徹。我鑽研一個完整段落的五百字,還有邊緣空白處怪誕的筆記,感覺有點像你們某些人交來的報告。」
是一本書的一頁手稿。頁面精確的分成幾欄,字體濃淡不均又肥厚。邊緣有被畫掉的字句,筆跡狂放又漫不經心。頁面底部奇形怪狀的符號——細細打量的話,看來像古怪地圖的圖例。
「喂?」一名男子回答。
亞麗站到一旁,以便學生看清楚投射到她背後螢幕的東西。
她看看手機螢幕,是佛蒙特的區域號碼。她撥了號。
「我沒有半條傷痕。」
「傷痕。」
院長沒有回應,避而不答,於是亞麗心裡有了譜。
遊戲,已然再度展開。
「Tu as un corps parfat.(法文:你身材完美)」那男生說。
「不然是為什麼?」
「請問有何貴幹,萊斯博士,我正在飯局上。」
彼德變了臉色,心不在焉的戳弄牛排。
「我要給大家看的東西,」她說,「只有幾個雀屏中選的人看過。」
「不好意思。」她說,溜出館子。
(天啊,不要,別又來了,拜託。)
就在那一刻,站在小得跟櫥櫃差不多的書房裡,在群書環繞下,什麼都沒發生,一切卻截然不同。外面的世界轟然前行。那些陌生人統統繼續前往要去的地方,亞麗卻困在這裡,滿腹都是對於一位已逝教授的無解疑問。
「這就是你打算回去的原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救他一次?」
「你用不著回去。」彼德說。
「莎莉,」亞麗勉強擠出聲音,「是不是她……」

「誰都有傷。」
「一頁保羅.法奧斯未出版的小說。」亞麗說。滿室竊竊私語。
「這是真跡嗎?」有人問,讓她的心思回到哈佛北院的教室。「關於這一頁是不是法奧斯寫的,老師有任何懷疑嗎?」
「誰管他們怎麼想的。他們哪有我了解艾迪斯博士。」
就在此刻,她手機響了,救了她。
她沒有回應。她知道事實絕非如此。
「結果呢?」
「有些人的傷特別多。」
「試試節錄版。」
「沒有。人家只給了普萊恩院長這一頁。我們相信手稿的其餘部分,是在史坦利.費斯克博士手上,他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碩果僅存的幾位法奧斯專家之一……」她沒了聲音,想著普萊恩那封信上的其餘內容:費斯克老了,不中用了,才會被人竊取一頁珍貴手稿。但這只意味一件事:手稿是真跡。他寫道:「你能想像嗎?亞麗,假如法奧斯的第三部作品終於出土會怎樣?丹尼爾一定會高興死的。」
又是一陣沉默。她完全清楚那意味什麼。
「我心中沒有半絲懷疑。」
「不想做的事就不用做,亞麗。」
亞麗點點頭。「偉大的作品兩者兼具。《安娜卡列妮娜》抒發了濃烈的情感,《尤里西斯》、《車輪下》、《愛麗絲鏡中奇遇》等等作品中的象徵手法,至今仍然在世界各地的文學課程辯論不休。」她頓了頓,營造效果,勾住學生的興趣。四十張臉孔,統統是英文系的高年級學生,正邁向更盛大美好的未來,專心聆聽她的話。「假如文學不光是這樣呢?假如文學是一場遊戲呢?」
「幹嘛不要?亞麗,我們倆都可以申請。遠走高飛,在歐洲一起工作一學期,教書、學習、研究彼此……」他在桌面下捏捏她。她無法克制的抽開手。
「我是指,」她說,「假如你把閱讀,當成是和作者之間的較勁呢?像比賽那樣。」
她穿著鉛筆裙以應付變暖的天氣,搭配母親從佛蒙特寄來的針織薄外套。她從不揹包包,因為以她的年紀,那會使她更像學生。比較文學系的系主任湯瑪士.赫德https://m•hetubook•com.com禮博士,不需任何理由便會把她當成應該坐在兒童桌的人看待。
二十四小時前,亞麗.席普利一踱進教室,學生便靜了下來。有人望著她,向來如此。校園裡關於席普利的網路八卦滿天飛。她身材高䠷,纖細緊實,面容姣好,同時她也才華出眾,對學生要求極為嚴格。她的課在哈佛大學是數一數二的熱門,走進她的課堂,學生滿到擠在牆壁前的盛況並不罕見,就像是搖滾音樂會的人龍。有一門課尤其廣受歡迎,叫作「捉刀之筆:二十世紀文學騙局」。帶這門課,使她年紀輕輕便在哈佛揚名立萬。
他交代了已知的細節:麥可.坦鈉的家遭到洗劫,書房裡書本凌亂,經過蓄意布置的掙扎痕跡,牆上有墨漬心理測驗的圖案,是用血畫的,血型和年輕教授相同,他的書本精心排放在地上,莎莉.坦納返家後,發現先生的屍體。每一條細節,當然耳熟得令人心驚。(杜蒙特大學,)亞麗心想。(不論兇手是誰,他都在模仿杜蒙特大學的命案。天啊。)
她翻身滾開。「今晚不聊這個。」
「馬上就要教學評鑑了。」彼德說。這不是亞麗此刻想聊的話題,今晚她沒那個興致。她別開眼睛,環視整間館子。一個她以前的學生和一個粗獷的本地人在角落,那女孩甜美得可能惹上麻煩。亞麗向來偏愛這種學生,笑容幽幽怯怯、思想卻炙烈火熱,知道每個問題的答案,卻難得出聲,生怕答錯。(其實就是和你一樣的女孩,亞麗。像修那門夜間課之前的你,在認識艾迪斯之前的你。)
「麥可.坦納昨晚遭到謀殺。」
「我是安東尼.萊斯博士,賈斯博學院的代理院長。」
「我先說明我們知道的情況。」萊斯繼續說。
亞麗認得這名字,她在中西部某處的學術研究會議上見過這名字。亞麗在賈斯博念書的時候,萊斯尚未進入賈斯博。
「我都沒聽你聊起往事,」彼德現在說,「為什麼?」
「我在聽。」亞麗打起精神說。她看到彼德從他們的桌位望著她,便轉身背向館子。「請講。」
「這是什麼?」有人問。
她身子一僵,暗禱他不會注意到。她幾乎絕口不和彼德談艾迪斯跟那門課,通常彼德必須再三追問,她才會回應。
「文學是什麼?」她在每個人安靜下來後問。這是她每次必問的題目,了無誇飾的意味,以此展開這一門課。
「我不會耽誤太久。我們……賈斯博出事了。一樁悲劇。」
亞麗抬眼,看到提問的學生,安東尼.尼爾三世。他坐在中間的座位,臉上掛著兄弟會男生自鳴得意的笑容。他的朋友坐在他兩邊,把臉藏在他們手上拿的《諾頓世界文學選粹》後面。
起初學生沒有反應,滿室和*圖*書僵滯緊張的沉默。他們知道她與這位作家的往事。
「席普利博士?」
「理查.艾迪斯嗎?」
「因為他們需要我。」
「我得回去。」
沉默片刻。CD播放完畢,又回到第一首曲目。
她沒有開燈,只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抽菸、等待。等待什麼呢?等待一個徵兆、一個真相、一個返回賈斯博是正確之舉的想法。
(不放棄任何可能性。)這話令她不快。他的意思是(人人都有嫌疑。)
亞麗,現今
「打破法奧斯神話。」尼爾接完話,亞麗視線回到男孩身上,他嘻皮笑臉。(老師,是你的遊戲。)
「席普利老師,你今晚有什麼節目?」
「是保羅.法奧斯。」亞麗繼續說,將課轉回正題。「你們一定聽說過他。」
他埋進她的秀髮,朝著她耳朵呼出熱熱的氣息。以往,這麼做會勾起她的慾望,但今晚只令她氣惱。音響播放著化學兄弟樂團的電子音樂。他們過著學生族的生活,彼德不肯要其他的生活方式。可是這陣子,亞麗開始想要不同的生活,想要更深刻的感情。但她知道他不會是那個人。或許她始終都明白。
然後她轉過身,在白板上寫字,全班哀號起來。
「文學是以符碼記述的作家私密生活。」
她記得麥可.坦納。現在他辭別人世,死了,永恆靜默。她記得麥可上課時的面孔。在她回憶中,教室總是昏暗矇矓——一切都延展伸長,富有彈性。學生們被框在靜滯的黑暗中,彷彿暗夜硬是闖進教室。
全班驚愕的竊竊私語。他們知道這一頁手稿非同小可,也明白假如席普利教授有辦法證明這是真跡,那在投影機螢幕上的影像對全世界的學者而言,將會是何等重要!他們只是納悶她為何按兵不動——單單這一頁,便價值連城。
「可是警方覺得……」
她以動作回答學生的問題。她走向投影機,打開電源。教室電燈的電源和投影機有同步設定,屋裡自動變暗。
亞麗打了個哆嗦。假如她想迴避這個主題,有的是辦法。她費了幾年工夫,才敢再次想起法奧斯,當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教這一門課——嗯,起初她叫醫生下地獄。可是時光荏苒,數年後,她體悟到遲早必須面對自己修讀那一門課時的所作所為,必須要鼓起勇氣正面交鋒。於是,她開啟了這門課、這個班、這些問題。
「你上次申請就應該通過的。」他說。
最後,坐在尼爾背後的男生說:「那個遁世的作家。狂人!」
夜涼如水,時序即將進入四月,車流龜速爬下翠芒特街。有時她會想像那些車輛裡的乘客,想像他們要往何處去,想像他們的真實樣貌。去哪都好,就是別待在這裡——這念頭令她怦然心動,但是卻被她憤慨的撇下。以前,她不是願意不計一切代價,和-圖-書只求能在哈佛大學教學嗎?
「我清楚得很,大家都心知肚明,全是赫德禮害的。你在我們學校表現傑出,亞麗。要是你肯稍微守守規矩,迎合一下赫德禮跟其他人。」
亞麗直勾勾看著男孩,說:「你上次考前K的一定是節錄版。」
「是艾迪斯的關係嗎?」彼德問,「他又有麻煩了?」
答案大抵已經出爐,亞麗很確定。
「不是,」她慍怒的說,開始護著艾迪斯,「當然不是他。」
「老師是從哪弄來的?」另一位學生問。「法奧斯死了。你找到他,然後……」
「我知道那門課的事,亞麗。我知道你是英雌。但我老是覺得……」她望著他。「我說不上來。好像你從沒和盤托出。」
「你還好嗎?」院長在說。
「有人說他兩者皆是。有人說他兩者皆非。」
「我是不折不扣的佛蒙特人。在佛蒙特長大,在那裡念大學。這些你全知道,彼德。」
「怪了,我記得《異鄉人》裡沒這句。」
但這樣說也不對,不盡然如此。一個重大的問題在今晚有了答案。
彼德可不。他是輕聲細語派,喜歡附耳跟她說,稍晚準備怎樣對待她。偏偏亞麗就愛人聲吵嘈,她喜歡大學生活的聲音。那會讓她想起在賈斯博大學的日子。
亞麗愣住。僅僅是教授的名號,便令她定住,血脈賁張。發問的是個男學生,尼爾,班上的搗蛋鬼學生之一。他們老愛跟她抬槓,受到她的往事吸引。
如此而已。房間靜默下來。她感覺到他更為逼近。他抬起腿,橫到她身上,緊緊壓住她,困住她。她依稀聽到他低喃,她似乎聽到他唇間吐出兩個模糊的字,別去,但亞麗不能斷定。
那一夜,亞麗和男友彼德.穆勒博士出門。他比亞麗年長幾歲,但那又如何?他是心理學教授,老愛垂一總深色頭髮在他左眼上,有熟齡教授的帥氣,在床上很有意思。他喜歡帶亞麗去跳舞。亞麗在哈佛,說不定會淪落到和更糟的男人交往,那樣就更慘了。
天旋地轉。她專注在院長的話上,看著這句話從她的心窩迸出外放的熱力,彷彿一塊污漬逐漸擴散。翠芒特街沿路的街燈似乎突然閃了一下,就一下,熄了又亮。亞麗現在倚著石砌牆壁,前額擦過粗糙石磚大大小小的切面,痛楚令她記起自己人在何處。腦中閃現一則回憶:麥可在一場聯誼派對上,唯妙唯肖的模仿艾迪斯。他的目光轉為犀利,聲音降為古怪、沒有抑揚頓挫的平板語調,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樣。引起四周的人一陣哄笑,亞麗卻只感到戰慄,她想說:(拜託你別演了,麥可,會被他知道的。)
她只帶了幾張投影片和區區一本書。是皮革裝幀的書,書脊上的縫線在教室亮晃晃的照明下映出反光。這本書是保羅.法奧斯的傑作《螺旋》。
「你傷痕累累,亞麗。」他一路向上輕撫到她的hetubook.com.com腹部,繞著她的肚臍畫了個圈。有時他會在那裡寫字,寫些古詩詞讓她指認。「我感覺得到你的傷。」
「不是。」
「四年前,我在學校收到一個包裹。」亞麗開始細說從頭。「寄件人是佛蒙特上州一家收治病態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院長。隨函附上一封短箋,其中一句是:『這會不會那份稿子?』院長跟我在賈斯博學院修過那門課。他的姓名是路易斯.普萊恩。路易斯聽說法奧斯有一本仍未出版的小說,他要我研究這一頁,看會不會是來自那一份失落的手稿。」
「你是哪位?」
「賈斯博警方剛展開調查。」萊斯說,「現在沒什麼線索。警方認為犯罪現場是刻意布置的。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因此他們推斷坦納博士必然認識兇手。」亞麗簡直可以聽出院長的畏縮。
「我們是小學校,席普利博士。這你是知道的,大家都知道。我們不是哈佛。我們的規模向來是我們的特色。我們在介紹小冊裡自稱是古雅的學校,我們可不是在反諷。我們相信自己是遊於物外的學校——賈斯博從來沒出過這種事,大家都驚魂未定。」
「我也是。」沒人喜歡這堂課。
「所以我今晚才會打電話給你。」萊斯說:「我們想,也許可以請你和他談談。」
「我要翻譯卡謬的東西。」她冷冷的說,「尼爾同學,你看不看法文?」
「也可能不具意義。教授說不定惹惱了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學生,或是知道他在念我們學校時那些舊事的人。鑑於二十七年前杜蒙特大學被害人遇害的情況……想當然耳,我們不能放棄任何可能性。」
然後彼德的呼吸變得勻稱,她小心翼翼從彼德身體底下移出來,穿過走廊到書房。書房另一端有扇窗戶,掛著佈滿塵埃的百葉窗。亞麗拉起百葉窗,拿了窗臺上的東西。那包因為接觸玻璃而冰涼。她確認彼德沒有跟來,便用指尖將窗戶抬高一條窄縫。有片刻時間,她傾聽遠方微弱的車流聲,然後從菸盒裡取出一枝菸點燃。她閉目吸了一口,聆聽著,思考著。
「話是沒錯,」亞麗說:「可是有位出類拔萃的教授告訴我,當你知道自己贏了,你就贏了。」
「是他幹的嗎?」
「你跟理查.艾迪斯談過了嗎?」她問。

他提起這事已有四次還是五次了呢?在倫敦那個夏天,用補助金,花了一個學期把書寫完。其實算不上一本書,充其量只是一枚種子。一部講真實犯罪的,談論那一堂夜間課的專書,交代他們上課期間的點點滴滴,也就是她的經歷。
眾人迸出笑聲,然後有人問:「還有別頁嗎?」
「文學是喜怒哀樂。」後排一個深色頭髮的女生說。
「這到底代表什麼意義?」
那一夜,她和彼德躺在床上。
「應該不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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