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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鳥的賭注

作者:尤.奈斯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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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創世紀 9

第二部 創世紀

9

但丹尼爾只是微笑,接著他就不見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霜煙在他們上方飄浮了短短幾秒鐘。水平線後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丹尼爾!」艾德伐大喊,手腳並用爬出戰壕。「幹你媽的!」
「他們說飛機要轟炸拉多加湖。」侯格林說。
「他在那裡。」
但自從蓋布蘭被派遣來此之後,這話他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來到這裡已將近一年,而現在只要你稍微把頭探出戰壕,那些紅軍仍會朝你開槍。去年冬天,有些紅軍士兵受夠了,決定換邊站,逃來這邊,求取一點食物和溫暖,於是高舉雙手,往戰壕走來。但現在紅軍逃兵鮮少得見,眼窩深陷的蓋布蘭上星期才看見紅軍逃兵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們,原來挪威士兵也和他們一樣面黃肌瘦。
艾德伐曲起手掌,將火柴包覆在手掌內,用力劃過粗製火柴盒,接著再劃一次,硫磺引燃。艾德伐點燃香菸,吸了一口,便把菸傳下去,不發一語。每位弟兄都緩緩吸一口煙,再把菸傳給旁邊的人。沒有人說話,每個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但蓋布蘭知道,他們都和他一樣,正在用耳朵聆聽。
「不知道。」蓋布蘭不喜歡辛德那雙粗野的眼睛。辛德的眼睛令蓋布蘭想起曾在他們隊上的另一個鄉下青年。那鄉下青年最後發了瘋,一天晚上,他在執勤前在鞋子裡撒尿,結果他的腳趾全得截肢。但他現在已回到挪威老家,也許他畢竟沒發瘋。無論如何,那鄉下青年也有一雙粗野的眼睛。
蓋布蘭瞥了一眼其他弟兄,只見他們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然後他們開始跺腳,對彼此竊竊私語。蓋布蘭看見艾德伐走到侯格林身旁,在侯格林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侯格林聽了,立刻怒目瞪視蓋布蘭。蓋布蘭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這代表艾德伐命令侯格林看好他。不久之前,有人散播謠言說他和丹尼爾不僅止於好朋友的關係,所以不能信任他們。艾德伐曾直接了當詢問他們是否計劃一起叛逃,他們當然予以否認。如今艾德伐可能認為丹尼爾利用這個機會逃軍了,而蓋布蘭可能計劃去「尋找」同袍,好跟丹尼爾一起投奔到敵軍陣營。這讓蓋布蘭啞然失笑。的確,紅軍擴音器常以德文討好的在貧瘠的戰場上播和圖書送說他們會以食物、溫暖和女人來迎接義士來歸。做做這種夢是很不錯,可是真的要相信又是一回事。
「說不定炮彈碎片打中了他的頭,」侯格林.戴拉說:「說不定他頭殼燒壞了。」
「這是命令!」艾德伐搖動蓋布蘭的肩膀。蓋布蘭想掙脫,但小組長艾德伐將他抓得死緊。
「埋葬他?」丹尼爾說:「我甚至還唸了主禱文,唱了首歌給他聽。你是重聽還是耳朵有問題?我相信對面的紅軍全都聽見了。」
矮樹叢?這片土地有如彈坑,哪來的矮樹叢?有的,的確有矮樹叢,因為其他弟兄正在射擊。劈啪聲、砰砰聲、颼颼聲,不絕於耳。每一輪擊發的五枚子彈呈拋物線射出,猶如螢火蟲,畫出一條條彈道線,也劃破黑暗。但這條彈道線會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驟降,沉入某處。無論如何,它看起來就是這樣。蓋布蘭認為速度這麼慢的子彈根本殺不死什麼人。
「弟兄們,冷靜下來。」艾德伐說,把蓋布蘭拉到一旁。「你得去睡一下,蓋布蘭,你一小時前就下勤務了。」
「丹尼爾,趴下找掩護。」小組長艾德伐說。
「逮到他了。」丹尼爾說,依然躺在戰壕邊。蓋布蘭不敢相信他耳中聽見的。
「如果是這樣,其他的紅軍會射殺丹尼爾。」艾德伐說,把手探入迷彩夾克,從胸部口袋抽出一根細細的香菸。「今天晚上外面爬滿了紅軍。」
「不知道,」蓋布蘭說:「會不會是要移動尖刺鐵絲網?」
丹尼爾接過鏟子,站直身子。他身穿白色冬季軍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襯出他的身形輪廓,火光有如光暈般遍佈在他頭部周圍。
這句話是丹尼爾.蓋德松說的,他是小隊裡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鄉名稱,最後一個字多半是以「谷」字收尾。有些谷很廣大,有些谷很深、很荒涼、很黑暗,蓋布蘭的家鄉就是一例。但丹尼爾的家鄉並非如此。丹尼爾外表乾淨,額頭很高,藍色眼眸閃爍光芒,微笑燦爛,活像是從募兵廣告上剪下來的模特兒。丹尼爾是從某個有地平線的地方來的。
艾德伐和其他弟兄同樣目瞪口呆。
「丹尼爾!」蓋布蘭叫道。
一九四二年
「二十分鐘了。他還沒回和_圖_書來。」辛德說:「他中槍了,葛屁了。」
「嘿,艾德伐,」丹尼爾叫道:「你跟我們的德軍朋友最好把東西看緊一點。紅軍和監聽哨之間距離只有五十公尺。」
「那個瘋子要鏟子幹嘛?」辛德問,看著蓋布蘭。
蓋布蘭凝望著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軍服是白色的,彈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燃亮。各種各樣的影子掠過雪地表面。蓋布蘭再次凝望。水平線那端冒出黃紅相間的閃光,跟著是幾聲遙遠的隆隆聲。這一切就像是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那樣,很不真實,只不過氣溫是零下三十度,而且沒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許這一次紅軍真的發動攻擊了?
丹尼爾滑入戰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在我們的監視之下,今天晚上沒有一個紅軍混蛋開得了槍。我們替托馬報仇了。」他把鞋跟掘入戰壕邊緣,好讓自己不會從冰面下滑。
「你說什麼?」
「要給他跑了!」一個充滿憤恨的聲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臉幾乎和迷彩服融為一體,臉上那對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視著黑夜。辛德來自古布蘭斯達地區的偏遠高山農村,也許位於某個狹窄飛地,是個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因為他很蒼白。蓋布蘭不知道辛德為何自願來東部戰線,但他聽說辛德的父母和兩個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國家集會黨,他們外出時會在手臂上戴上臂章,並回報他們懷疑是游擊隊員的村民同胞。丹尼爾說,總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戰爭來滿足私慾的人,都會嘗到鞭笞的滋味。
他們身上到處是虱子,尤其是溫暖之處,例如手臂下方、腰帶下方、胯間和腳踝。那晚蓋布蘭躺得離門口最近,而且難以入睡,因為他兩條腿都有所謂的虱瘡,也就是大小如小硬幣的開放傷口,傷口邊緣由於虱子嚙食而增生變厚。蓋布蘭拿出刺刀,想把虱子刮掉卻不成功,這時那紅軍士兵站在門m.hetubook.com.com口,取下他的步槍。蓋布蘭只看見那紅軍士兵的側影,但一看見他舉起的槍枝輪廓是莫辛納甘步槍,立刻就知道那是敵人。蓋布蘭只憑一把不甚鋒利的刺刀,就老練地割斷了那紅軍士兵的脖子,以致於事後那人被抬出去丟在雪地時,身上的血已經流乾。
他們都曾聽說蘇聯人越過冰封湖面,從列寧格勒撤離的傳言。但更糟的是,湖面結冰意味著楚可夫將軍可以將補給品送進遭到圍困的城鎮。
「不要叫我丹尼爾……叫我……」丹尼爾取下紅軍軍帽,查看帽緣襯裡上的名字。「烏利亞。他的字寫得真漂亮,不過再怎麼樣都還是個布爾什維克份子。」
丹尼爾聳了聳肩,查看彈膛,扳起扳機。然後他轉過身,把槍背在肩上,將一腳的戰鬥靴踢入戰壕結凍的那一邊,把自己盪了上去。
「我要出去找他。」蓋布蘭說。
「也許他去無人地帶散步了。」蓋布蘭說。
十分鐘過去了,沒聽見一絲聲響。
「丹尼爾,你動作太慢了。他跑掉了。」辛德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幹!老兄,你在幹嘛?」喊這句話的是小組長艾德伐.莫斯肯,這個來自繆南的冷靜士兵很少像組裡的丹尼爾、辛德和蓋布蘭那樣高聲說話。新來的菜鳥如果犯錯,通常會受到大聲斥罵,那些大聲斥罵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這時艾德伐用他那睜得老大的眼睛望著丹尼爾,他那隻眼睛從不合上,即使睡覺也不會合上。蓋布蘭親眼見過。
蓋布蘭放下雙臂,貼在身側,感覺得到迷彩軍服底下的刺刀就掛在腰帶上。
「噹噹噹噹!」丹尼爾唱道,舉起紅軍軍帽致意。「Dobry vyecher.(晚安。)」
「他們在那裡應該已經餓得倒在街上了吧。」侯格林說,話中指的是東方的蘇聯人。
丹尼爾從戰壕邊一躍而下,環視周圍。「希望沒有人反對一個平凡的猶太名字。」
弟兄們個個呆立原地,注視著丹尼爾。
「他跑不掉的。」丹尼爾低聲說,下巴抵在步槍上。「該死的布爾什維克份子一個也跑不掉。」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不管是不是太早,」丹尼爾微笑說:「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蓋布蘭的聲音越拔越尖,因為急切而顫抖,「說不定他受傷了!說不定他被尖刺鐵絲網卡住了!」
艾德伐拍拍他的肩膀。「天就快亮了,」他說:「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他怎麼了。」
他看起來像天使,蓋布蘭心想。
「他死了嗎?」這話是辛德說的。「媽的你沒射中他,丹尼爾。我看見那個紅軍士兵躲進窪地裡。」
「我要去,我……」
「閉嘴!」蓋布蘭朝辛德踏出一步,辛德立刻站起來。雖然辛德比蓋布蘭高出一顆頭,但辛德顯然沒有幹架的心情。也許他想起數個月前被蓋布蘭幹掉的那個紅軍士兵。誰想得到親切溫柔的蓋布蘭竟有如此殘暴的一面?那蘇聯兵從兩個監聽哨之間摸進他們的戰壕,幹掉了附近兩個碉堡裡所有睡覺的士兵,其中一個碉堡裡都是荷蘭兵,另一個都是澳洲兵。最後那紅軍士兵潛入他們的碉堡。救了他們的是虱子。
辛德嘖了一聲:「你還是別吹牛了吧,丹尼爾。」
丹尼爾跳上戰壕邊,坐了下來,高舉雙臂,開始用溫暖低沉的嗓音唱道:「上主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他不見了。」
一陣完全的靜默,接著是哄堂大笑,弟兄們紛紛上前拍打丹尼爾的背。
「丹尼爾逮到他了。」蓋布蘭輕聲說。
「他不會的。」丹尼爾說,舉槍瞄準射擊。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彷彿骯髒的遮頂帆布,覆蓋在單調荒蕪的土地上。這片光禿土地將他們包圍。也許紅軍發動攻擊了,也許只是欺敵戰術;除非戰役結束,否則很難明瞭真正局勢。蓋布蘭躺在戰壕邊,雙腿縮在身體下方,雙手握槍,聆聽遠處空洞的隆隆聲響,望著火球從空中向下飛竄。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望著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使他看不見蘇聯狙擊兵從無人地帶的積雪中蠕動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見狙擊兵,他一個狙擊兵也沒看見過,只是聽從命令開槍射擊而已。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
「如果那個紅軍狙擊手還活著,丹尼爾走不到五十公尺就會被射殺。」艾德伐說。
「丹尼爾!」
「你不要去。」艾德伐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知道鐵絲網的另一邊是什麼,只是不知道他去那裡幹什麼。」
「Nicht schießen, bitte!(請不要開槍!)」
「沒有,他還沒跑掉。」丹尼爾說,話聲更輕了些,跟著舉槍瞄準射擊,再射擊。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霜煙。
「要不要來打個賭,看他會不會回來?」那是辛德的聲音。「三份軍糧,賭不賭?」
「兩點鐘方向,矮樹叢的左方。」丹尼爾說。
便在此時,一聲尖銳刺耳的警告哨聲傳來,蓋布蘭撲向鋪滿冰雪的戰壕底端,雙手抱頭。大地搖撼。一塊塊的褐色凍土如雨點般灑落,一塊凍土擊中蓋布蘭的頭盔,他看著凍土從面前滑落。等到確定空中再無凍土落下,他把頭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靜下來,白紗般的雪分子黏附在他臉上。人家都說,你不會聽見擊中你的炮彈碎片的聲音。但蓋布蘭見過太多呼嘯而過的炮彈碎片,知道傳言並非屬實。壕溝裡燃起了火;隨著火光逐漸減弱,他看見其他人朝他這裡爬行過來,也看見他們的白色臉龐和影子,他們緊貼著戰壕側緣,頭壓得低低的。但是丹尼爾在哪裡?丹尼爾!
「丹尼爾,你這個魔鬼!」侯格林喊道。
「沒錯。」丹尼爾說:「可是再過兩個小時就天亮了,他知道他得在天亮前出來。」
「蓋布蘭,把你的鏟子給我。」
「你看得見他嗎?」蓋布蘭問。
「對啊,他出來得有點太早了。」蓋布蘭聰明地補充道:「他是從窪地的另一邊跑出來的,對不對,丹尼爾?」
「他要移動尖刺鐵絲網幹嘛?」
弟兄們齊聲歡呼,蓋布蘭笑得激動,眼中泛著淚光。
蓋布蘭轉過身,赫然看見在他正上方,浮現一張戴著紅軍軍帽的紅潤臉龐,在戰壕邊微笑地向下望著他。那男子從戰壕邊盪了下來,在冰面上施展屈膝旋轉落地法,無聲無息地著地。
「丹尼爾,你把那個紅軍士兵埋葬了嗎?」蓋布蘭的臉龐因為興奮而發亮。
侯格林是小隊裡最年輕的士兵,年僅十八。沒有人真正知道侯格林來從軍的原因。為了冒險吧,蓋布蘭心想。侯格林堅持表示自己欽佩希特勒,但他對政治一無所知。丹尼爾認為侯格林是搞大了某個女孩的肚子,所以才避走他鄉。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辛德說:「他會爬進那邊的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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