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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歐雷克大聲說，側頭想把耳朵裡的水甩出來。「我從五公尺的板子上跳下來耶。」

「你是怎麼落水的？」歐雷克問。

「嗨。」

「訣竅就是在空中保持水平，這樣看起來會很奇怪，人家會以為你會像薄煎餅一樣平平落水，可是就在最後一刻……」

總的說來，卡爾對人沒興趣，雖然他在卡爾柏納廣場開電視行已超過二十年，他對人還是提不起興趣。比如說，電視行所在的這個廣場以卡爾柏納命名，跟他同名，但是他從來不想去知道關於卡爾柏納的事。他也不想知道現在他面前這個亮出警察證的高大男子是誰，站在高大男子身旁的小男孩是誰，高大男子口中說的年輕女子又是誰。高大男子說這個年輕女子是他們在對面律師事務所的廁所裡發現的。他現在唯一有興趣的是《我們男人》雜誌的封|面|女|郎，不知道她幾歲？她是不是真的來自滕斯貝格市？她是不是喜歡在她家陽台上赤|裸著作日光浴，男人經過都看得見？

店門鈴鐘響了起來，員警轉過身去，一個女子提著金屬手提箱走進門來。

哈利抬頭朝跳水池看了一眼，所有的尖叫、歡樂和救生員透過擴音器發出的刺耳聲音都從那個方向傳來。十公尺。跳水台矗立在藍色晴空前，宛如黑白的T字型。他上次來並不是二十年前那次，那次之後過了幾年，他曾在一個夏日夜晚和克莉絲汀翻越外牆，爬上跳水台的台階，肩並肩躺在最高層的台子上。他們躺在那裡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堅硬粗糙的地墊刺著他們的肌膚，滿天星斗對著他們眨眼。他曾以為克莉絲汀是他這一生唯一的摯愛。

「哈利……」

「不知道，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能幫忙是我的榮幸，」他說：「妳慢慢來。」

下一刻他已忘了這個預感，預感被另一種感覺取代。這時歐雷克雙腿一蹬消失在觀景窗外，哈利的目光黏在空白www.hetubook.com.com的電視螢幕上。空白的電視螢幕。眼前是他在水霧上畫的幾條線。他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它了。

卡爾只能聽天由命，搖了搖頭。

他在兒童池下方的草地斜坡上找到了蘿凱和歐雷克。

「歐雷克！」他衝上樓梯。

「你說有來過就有來過。」

「就是一般那樣。」哈利說，目光並沒離開蘿凱。

那天卡爾在店裡見過一個人，當時警察來問他有沒有看見可疑人物，他就想到過這個人，問題是這個人又沒做什麼事，只是站在那裡盯著電視螢幕看而已，所以他該怎麼說？說有個他不記得長什麼樣子的人來過他店裡，行為可疑，然後惹上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煩嗎？

「……你屈起身體，就像一把鐮刀，然後雙手雙腳同時入水。」

將近下午三點，哈利把車子停在維格蘭雕塑公園的露天游泳池外，才發現原來那些離開奧斯陸的人都跑來了這裡。售票亭前方的買票隊伍排了一百多公尺長。他排在隊伍中緩緩前行，一邊看《世界之路報》，一邊朝加氯的救贖游泳池前進。

哈利意味深長地看了蘿凱一眼，但蘿凱正看著歐雷克。歐雷克突然停止甩頭，低聲問道：

「哈利……」小男孩說。

「那十公尺呢？」

歐雷克呻|吟一聲。「那能幹嘛？又沒有人看見你英勇地跳下來……？」

「飛利浦的，」卡爾說，把《我們男人》雜誌推到一旁。「很不錯對吧？五十赫茲，平面電視，環繞音響，有文字廣播和收音機功能。定價七千九，五千九就賣你。」

「我才不管什麼電視機，」員警說：「我想知道在上面畫圖的人是誰。」

哈利終於踏進泳池入口，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他上次來維格蘭雕塑公園的露天游泳池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除了建築物外牆做過翻新以及淺水池多了藍色大型戲水滑道，這裡改變不多。空氣中ｈtｔｐs://m.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om.ｃｏm依然瀰漫著氯的氣味；下水前的淋浴區散放出水霧，形成小小的彩虹；腳丫子踩在柏油路面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孩童穿著濕透的泳衣站在小攤販前的陰影中排隊，渾身發抖。

卡爾睜大雙眼，瞪著他們。

連續殺人案沒有新發現，但報社還是挖出很多題材寫滿四個版面。頭版標題下得有點隱晦，專門為關注這則新聞有一陣子的讀者而下。現在報社把命案取了個名字叫「快遞員謀殺案」。調查工作完全攤在陽光下，警方已不再領先媒體一步，哈利猜想報社編輯開的晨間會議和他跟其他辦案警探的開會內容應該相差無幾。他們在警署訊問過的那些證人接受了採訪，哈利讀了那些證人提供給記者的證詞，發現他們記得的好像比較多。哈利也讀了報社做的民意調查，這份調查詢問民眾是害怕、非常害怕、還是膽顫心驚。另外，快遞公司表示他們應該得到賠償，因為民眾如果不讓他們進門；生意要怎麼做下去？而且追根究柢，把凶手緝捕歸案不是政府當局的責任嗎？快遞員謀殺案和莉絲白失蹤案已不再是「可能」有關聯，而是「確實」有關聯。「姊姊接替妹妹」這個大標題下方登著一張大照片，照片中是朵婭和維廉站在國家劇院前。照片下方的說明寫道：「王牌製作人無意取消演出。」

店門鈴鐺再度響起，店裡只剩下卡爾和那個帶金屬手提箱的女子。

儘管野餐布上還有很大的空間，哈利還是在他們身旁的草地上坐下。

接著歐雷克落入水中，猛烈地穿入水面，激起一大團氣泡。他沒往水面游去，而是踢了幾下，朝哈利站著的那扇觀景窗游來。

哈利想看看蘿凱的眼神，但她的太陽眼鏡顏色太深。她收拾了包包，穿上T恤，在比基尼外面套上藍色牛仔布迷你裙。

哈利的視線向下移動，來到報導內文，只見裡頭引述了維廉說m.ｈeｔｕbooｋ•com.ｃom的話：「『表演必須繼續』這句話不僅僅是廉價的陳腔濫調，我們幹這行是很認真在看待這件事，我知道莉絲白一定會支持我們，不論她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的狀況自然會衝擊到我們，不過我們都盡量保持樂觀。這齣戲是獻給莉絲白的；她是一流的表演者，雖然她現在還沒完全發揮潛力，但有一天她一定會的。我不能容許自己有其他想法。」

「沒有，我從來沒從十公尺跳下來過。」哈利說。

歐雷克盯著哈利瞧。

「怎麼樣？」員警說。

「我五點回來，」她說：「不要換地方。」

「再打電話給我。」

「好吧，」卡爾說：「五千六。」

「不過這就是最困難的部分，」哈利說：「只有你一個人，沒有人看。」

卡爾再度拿起以麗姿做為封面的雜誌，卻又改變心意，把麗姿放下，朝那名女警走去。女警在螢幕上灑了一些粉，正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把粉刷去。現在他看見了灰塵上畫的圖形了。他是以能省就省的方式經營這家店，打掃工作也是，所以這個圖形隔了幾天還留在螢幕上並不令他驚訝，令他驚訝的是圖形本身。

「當然會。」哈利說，脫下T恤。

男警嘴裡咕噥了幾句。

「嘿，那邊那個傢伙，我說過五歲禁止跳水。」哈利浮上水面，聽見擴音器發出的粗嘎聲響。

「七公尺呢？」

那名員警俯身越過櫃台，卡爾一看對方的臉色就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回答。

哈利看著蘿凱離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心想在國定假期中間要跟牙醫約到診不知道有多困難。

哈利搖了搖頭。「我是晚上跳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你吹牛。」

「我又沒辦法記得每個來過我店裡的人。」他結結巴巴地說，言下之意是說他誰也不記得。

「那台飛利浦電視。」男警說，伸手一指。

他們隔著觀景窗看著彼此，歐雷克面帶微笑，揮動雙臂，指來指去，蒼白的臉色中帶有一抹綠色。哈利聽不見池子裡的聲音，只看見歐雷克的嘴唇在動，頭髮在頭頂上方無重力地飄揚，彷彿舞動的海草。歐雷克往上指了指。這讓哈利想起了某件事，某件他此刻不希望想到的事。歐雷克在觀景窗的另一側，烈日高掛天空，周圍盡是歡聲笑語，哈利站在這中間靜止不動，心中突然浮現預感：可怕的事即將發生。

「跳水？」歐雷克跳了起來。「那更酷啊，有沒有很多人看見？」

「哈利，你做過日光浴嗎？」

哈利開始助跑，奮力一跳。他做出鐮刀姿勢時，耳中聽見救生員的哨音，接著水面就撞上了他的額頭。

「我不用知道每個來過你店裡的人，」員警說：「我只要知道這個人。今天這裡好像比較安靜。」

哈利出了跳水池，輕手輕腳步下階梯，站在一扇觀景窗前，觀景窗可以直接看入跳水池的池底。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冰涼觀景窗的水霧上畫了幾畫，凝視著藍綠色的水底風光。他往水面看去，可以看見各式泳衣、踢水的腳、以及藍天中的雲朵輪廓。他想起了水下酒館。

「你給我仔細聽好了，我們正在追捕一個殺人凶手，我認為在那個電視螢幕上畫圖的人就是凶手，這樣你明白了嗎？」

「哈利，你有沒有從五公尺跳下來過？」

「你會看我從五公尺跳下來嗎？」歐雷克問。

卡爾無言地點了點頭。

「貝雅特，」他說：「發現了什麼嗎？」

「不知道，」她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它的名稱．」

「為什麼？」卡爾說：「我又沒有要投訴。」

「我有時也這樣想。」

「勉強算有。」

蘿凱的嘴角露出微笑，臉上卻戴著一副Gucci大太陽眼鏡，難以看見她的眼神。她身上穿的是黃色比基尼。很少有女人能把黃色比基尼穿得好看，蘿凱是那少數女人之一。

和-圖-書「如果給你看幾張照片呢？」員警說：「你認不認得出來？」

「很好，現在我要你仔細回想。」

女子點了點頭，不發一語，在擺放那台電視的電視牆前蹲了下來，打開手提箱。

「從來沒有。」

卡爾這才明白，這件事比來自滕斯貝格市的封|面|女|郎麗姿來得重要。

「你有沒有看見窗戶旁邊那台電視？沒插電的那台。」員警說，伸手一指。

「我們一定會守在這裡。」哈利說，話才出口就後悔了。這不是個裝可憐的好時機和好地點，要裝可憐還有其他更好的場合。

「哈利……」小男孩抓著員警的T恤。「五點了。」

哈利的姆指往食指靠攏。

「我是說真的，真的啦。」

「謝謝你幫忙，哈利，」蘿凱說：「你人真好。」

「呃，我肚子先落水的。」

「有人在沾了灰塵的螢幕上畫圖，你有沒有看見？」

「叫什麼？」

哈利在歐雷克的語氣中聽見失望。

「五公尺？那可以去當特技演員了。」

「芭芭拉遇害那天我有來過。」員警說。

事實就是如此，臉孔對他來說不具意義，就連麗姿的臉孔他也已經忘了。

「應該是叫牙醫慢慢來，」她說：「可是最好不要弄得太久。」

歐雷克在跳水台上做個手勢，哈利舉起大拇指，表示收到。

「現在說還太早，」她說：「上面是有痕跡，可是他的手指在螢幕上滑動，很難採集到完整的指紋。」

「從來沒有啊。」

「你有沒有看見有人在那台電視上畫圖？」

「魔鬼之星。」

「我不是直接跳下來，而是跳水。」

男警直起身子，看了看錶。

歐雷克跳了兩次之後，哈利脫下牛仔褲，到跳水台前加入歐雷克。哈利身上那件印有歐盟旗幟的下垂平口短褲，在排隊隊伍中吸引不少男孩投來不以為然的目光。哈利一邊排隊，一邊教歐雷克如何做鐮刀式跳水。他的一隻手平平伸出。

「沒有，」卡爾說：「我沒看見有人在電視上畫圖。」

「那是什麼圖？」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