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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諜王

作者:約翰.勒.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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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是坐渡船來的。因為他不開口,所以我就只知道這些。」
「這只是因為班是最優秀的學生。」我說。「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會贏。」
「如果我沒記錯,你的母親在戰時的表現也相當出色。」他是指我母親參加荷蘭的抗德組織一事。「他是做什麼的?我是指班的父親。」他接著問道,就像他真的不知道似地。
「沒什麼。上面說這是我最近的收穫。『親愛的奈德,這是我最新的獵物。真高興你不在這裡。愛你的人,班。』現在你們給我出去!」
「沒有。」
「我睡得不多,但是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說。「到了約定會面的前一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整個晚上我都在熟讀那些資料,然後就躺在長沙發上,盯著天花板。但是當我起身時,我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就像是癱瘓了。我走進我的臥室,坐在書桌邊,把頭埋在手裡,開始問自己,『如果化名為馬格里特—二號的人認為他被監視了,他要與誰聯繫,怎麼聯繫,接頭的人又該怎麼做?』答案卻是一片空白。」
「你又是效法誰呢?」
「像他父親那樣,」我說。「能追隨他父親的腳步尤其讓他感到自豪。」
「沒聽過。」
我等到十點,然後拎著一瓶酒,下樓去找辛普森先生和他的太太。我們坐下來喝著酒,又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後我把辛普森先生叫到一邊。
「先是自己選擇,然後他們不是同意就是打散。」
「是的。」
「是的。」
我所能確定的只是,班從未回答我的問題,而此後我們也沒再提過斯泰芬妮。
「現在呢?」我又問他。
又是個漫長的早晨。早上十點鐘,我故意靠在後窗的一邊,往下望著雜亂不堪的庭院,裡面有一個塗著木餾油的棚子,過去是當作廁所用的,隔板做成的門則對著髒亂的街道。街上空無一人。蒙帝畢竟並非無懈可擊。
這一回我們倆都沒笑出聲來。
「哈格帝習慣一個月去一趟東柏林,聽取賽德爾的彙報——有時是在汽車裡,有時是在一個祕密聯絡點,有時也會在公園的長椅上,哪兒都有可能——不過都是老套。柏林圍牆築起後,情報工作曾耽擱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又謹慎地再度安排會面。見面方式就是乘坐一輛汽車到東柏林——例如一輛軍用吉普車——然後換上一名替身開車,哈格帝則在適當時機下車,最後再於預定地點回到車上。聽起來是挺危險的,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是這種方式卻從未出過差錯。如果哈格帝休假或是生病,會面就將取消。一、兩個月前,總部認為哈格帝應該把賽德爾引見給他的繼任者。哈格帝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而威利在柏林待太久了,出事的話可能無法收拾,而且他知道的祕密也太多,不能常到鐵幕那邊走動。因此班被派到柏林。班是一張純淨的白紙。哈格帝親自向他做簡報——我想應該是很詳細的說明。我相信他並不寬厚。哈格帝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指揮一個擁有十二名間諜的間諜網是一件複雜的事情——誰替誰工作,為什麼?誰知道誰的身分?還有聯絡地點、密碼、信差、化名、暗號、無線電、祕密信箱、墨水、汽車、工資、孩子、生日、妻子、情婦。有許多東西要一下子全部裝進腦子裡。」
月光下我們面對面站著,班低著頭,顯然是在看我的雙腳,想著要怎樣才能從我身邊繞過去。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游移著,但是他自己的神情卻毫無變化。他就是那樣不動聲色。如果要說他不經意流露出什麼的話,那就是憤怒。
於是我也和吉米握手,並挨著班坐在長條椅上,等著看下一個推門而入的人會是誰。
「我對每件和斯泰芬妮相關的事都是認真的。」
我告訴斯邁利,在孩提時代,我曾想像著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是否有個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他和我就像一對神祕的雙胞胎,有著同樣的玩具及衣服,有著同樣的思想,甚至同樣的父母。我大概是讀過一本根據這個故事寫成的書吧。我是獨子,班也是獨子。我把這些都告訴斯邁利是因為我已決定直言不諱,想到什麼講什麼,即使這些事情在他看來會使我受到牽連。我只是感覺到自己並未對他隱瞞什麼,哪怕我認為這些事情會對我不利。不知怎地,斯邁利使我相信我只欠班這麼一點東西。然而在潛意識裡——呃,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當一個人為了他的生存而就事論事時,誰知道他隱瞞了什麼呢?
我心裡亂得很。今天天還沒亮我就到南奧德里大街去,先跟蹤貓熊的猴子,後來又忙著班的那封信,一直折騰到現在,幾乎沒有時間睡上一會兒。再加上去斯邁利那兒喝了一些咖啡的刺|激,以及我自認為是飽受煎熬的冤獄囚犯的感覺,使我在剩下的一點時間中根本無法入眠。但是我發誓,那時我還是沒想到斯泰芬妮這個名字——在之前,之後都沒有想到。斯泰芬妮仍然不存在。我確信,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把一個人忘得乾乾淨淨。
「但是你都沒有回寄過嗎?如果寄了,請你老實說。別不好意思。現在沒有時間討論這些了。」
「知道。現在閉上你的嘴,睡你的覺吧。」
「我想不起來了。大概是吧。是的。」
「最後整整一年都在一起嗎?還是其實只有上課時那一半的時間呢?就像以前一樣,日以繼夜地相處,完全的配合嗎?」
「班嗎?」
我想不起離開時的任何情景,因此我猜想是這場離別太痛苦了,使得我將它從記憶中抹去。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是,我必須趕上那班渡船。沒有吉普車在等我,所以我得用走的。當我頂著晚風匆匆離去時,我還記得她那苦澀的淚水和頭髮散發出的淡香。當我走過瘦石嶙峋的海灣時,月亮周圍烏雲密布,大海翻騰不息。我記得那個小海灣以及那艘燈火通明,正準備啟航的小型輪船。我知道在整個航程中,我一直站在前甲板上,快到達目的地時,斯邁利來到了我身邊。他那時一定聽過了班的故事,於是走上甲板來對我投以無聲的安慰。
我一定失神了一會兒。因為當我再次看到斯邁利時,他正站在地毯中央,神情憂鬱地環視他和人事主管弄亂的房間。
她一定是察覺到我們回來了,於是自己走開。我聽到屋子另一頭傳來音樂聲。當我們來到走廊時,班走向樓梯,但是我一把揪住了他的手臂。
隨著與賽德爾首度會面的日子越來越近,班為自己編了一套首頭字語記憶術,使他能對間諜網十五年來的事件瞭如指掌。他不分晝夜地坐在站本部的辦公室裡,草擬記憶流程圖,並設計出一套方法以默記這個間諜網的信差、搭檔、間諜們的化名,以及他們的家庭住址、工作地點。然後他把這些情況記到空白明信片的其中一面,另一面則寫上題目:「祕密信箱」、「薪資」、「祕密聯絡點」。每天晚上,在他回到公寓之前或是在站裡的休息室躺著時,他都會獨自玩上一遍這種記憶遊戲——先把明信片的正面朝下放在寫字檯上,然後將所能記住的情況與反面的內容進行比對。
「十一點鐘以前回來。進屋後儘快打個電話給我。」
「我們安排了一次特別的渡輪旅行。」他說。
在這種氣氛下,各種聳人聽聞的論調已是司空見慣。我們陷入一種迷亂的困境。不能容忍任何意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隨便打發。如果情報局得手,那是因為我們的敵人讓我們得手。不少人受到株連。在美國人看來,情報局供養的不是一隻鼹鼠,而是一窩鼹鼠。這些鼹鼠都非常狡猾,而且比其他任何行業的專家都來得精明。而將他們聯結在一起的並不是有毒的馬克思主義——雖然這種信仰實在夠糟糕的——而是他們那種無可救藥的英國式同性戀傾向。
「不認識。不過我們經歷有頗多相似之處。我們上過同一所學校,不過住在不同的宿舍;我們都是牛津大學的學生,只是學院不同;我們都唸過語文,卻從來沒見過面。他曾在陸軍待過一陣子,而我則在海軍待過。是情報局把我們湊在一起的。」
「訓練課程期間你們都在一起?」
我站在她的畫架後方。她走到畫架的另一面,開始調配顏料。
擺在他面前的事情再明顯不過了。他看到的是一個一心想求上進,正努力使自己變得老成些的受訓人員,一個愛抽菸斗的人,一名水手,一個急著想步入中年的大男孩,這就是小奈德在六〇年代早期的形象。
「其餘那些明信片呢?」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又拉開另一個抽屜。
「不知道,班。」
一個小時以後,我已經在開往格拉斯哥的夜班火車上了。我嚴格遵循自己所學過的反跟監程序,並確定沒有人跟蹤我。在格拉斯哥中央火車站,我仍然沒有放鬆戒備。我去自助餐廳,要了一壺茶,一邊觀察有沒有潛伏的跟監人員。為了慎重起見,我先叫了輛計程車到克萊德河對岸的海倫斯堡,然後再搭乘坎貝爾敦的公共汽車去塔柏特。那時候除了短暫的夏季外,駛往西部群島的渡船一個星期只有三班。不過我運氣不錯,有艘渡船就等在那裡,我一上船以後它就開動了。所以中午過後不久我們就過了侏羅島,停靠在阿斯凱克港,等到北方的天際暗淡下來後,渡船便又駛向寬闊的大海。這時船上只剩下三位乘客,我和一對老夫妻。在我走上甲板以逃避他們不斷的詢問時,卻碰上了興致勃勃的大副,又問了一大堆問題:我是在度假嗎?那麼我是一位醫生嘍?我是否結婚了?但是我仍然鎮定自若,不受他們影響。從我一出海,就認清了每一個人的面目,也體認到此行可能會發生任何事。是的,環視著渡船駛經的懸崖陡壁,笑迎著鼓噪的海鷗時,我興奮地想著,是的,這就是班會藏身的地方!這就是他心中的惡魔華格納所能安心生存的地方!
「有幾年時間是的。我們一起四處亂跑,黎明時分就去採磨菇,玩些孩子們的遊戲。後來我去上寄宿學校,她則返回慕尼黑,重新做她的德國人。而我也就結束了兒時的浪漫,回到爸爸和英國的懷抱。」
「哈格帝和賽德爾曾是『朋友』,」他繼續說道,速度放得更慢。「只要工作需要,他們就是『親密的』朋友。賽德爾曾是一名被關在英國的戰俘,哈格帝則是一名被關在德國的戰俘。一九四四年,賽德爾在賽倫塞斯特附近當農工。那時對德國戰俘看管不嚴,因而他成功地擄獲了一個英國農地女工的芳心。戰俘營的衛兵在大門外放了一輛自行車,並在扶手上披了一件軍大衣,以便遮蓋賽德爾的戰俘服。只要他能在吹起床號前回到自己的鋪位,衛兵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賽德爾永遠不會忘記英國人民對他的恩情。嬰兒出生時,賽德爾和衛兵們以及其他的戰俘都參加了洗禮儀式。這情景挺動人的,不是嗎?英國人竟然這麼親切善良。不過你難道不覺得這個故事挺耳熟的嗎?」
「是的。嗯,我想你是學過。不過麻煩的是,理論與現實並不一定相符,對吧?除了你之外,誰是他最好的朋友?」
班曾說過,是西部的小島。西部小島上一棟歸寡婦所有的房子。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可以回到蒙帝那裡去。」
「是因為替你打掃房間的那位老太太嗎?」
讓我感到愧疚的是,她們甚至可能在尋找班手下的某個間諜,一個曾在緊要關頭投奔自由而未成功的犧牲者。每當想起不僅是我們這些西方盟國,就連東德本身都在努力地抹煞這些曾經發生過的殘酷事實時,我都不禁感到更加茫然。
「當然他或許除了你之外,也寫信給別人,」他順著他的思路推測。「男的或女的,兩者兼有。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快死了,或是考慮要孤注一擲的話,面對如此絕望的處境,他會向所有的人表白他的愛意。所不同的是,在這些情況下,他會把信寄出去。但是我們總不能找上班的所有朋友,然後一個一個地詢問班最近有沒有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給他們。那樣做也不安全。而且,要從哪兒著手呢?這是個問題。你必須以班的立場來考慮。」
「是吧。」
我想問他是什麼時候寫那封情書給我的,但是我開不了口。而且,我想我知道。一定是哈格帝逼他逼得太緊,使他萬念俱灰,於是才在酗酒解悶時,寫下了那封信。其實我真正想聽他說的是,他從來沒有寫過那封信。我真希望時光能倒流,讓一切恢復到一週前。但是這個簡單的問題就這樣隨著班那和-圖-書句簡單的回答結束了。屬於我們美好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從來沒寄過明信片給他。是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一種玩笑。而且它們變得更加傷風敗俗。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看到它們擱在大廳的桌子上等我去拿時,我覺得有點煩。辛普森先生也這麼認為。他是房東。他要我寫信給班,叫他別再寄這些東西來了。他說這件事會破壞這座房子的名聲。現在請你們——任何一個——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你認為有人跟蹤你嗎?」
我告訴斯邁利我們如何在陌生的城鎮進行訓練,當時我們得杜撰一個假經歷,與別人接頭,體驗被捕和受審的經驗。我和班曾經一起跳傘,曾經在深夜靠著指南針穿越蘇格蘭高地,曾經在人跡罕至的內陸城市尋找無法投遞的祕密信箱,曾經乘潛艇登陸灘頭。我詳細地敘述了這些經歷,好讓斯邁利明白這點點滴滴已使我們的友誼更加深厚,密不可分。
「你呢?你是想讓他們把你鍛鍊成一個男子漢嗎?」
「我不知道。我想他曾經試過。不過我猜他做不到。」
「我可以去總部嗎?」
「我真希望能與他談談。」我說,但是她裝作正在專心畫畫,沒聽見我說了些什麼。
「上面總是有女人的照片嗎?」
「是他開的玩笑。」
我再也沒有見過班——下船時他們把我和他分開——當我聽說他被情報局除名時,我寫了封信給斯泰芬妮,請她告訴我班在什麼地方。結果我的信被退了回來,上面打著「遷移」的字樣。
我原本想繼續說下去。我曾在腦海裡草擬了一篇誇大堂皇的講稿,準備說一些如「請告訴他,不管他做了些什麼,我都無所謂」之類的話。但是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令我不由得沉默下來。
「你聽說過他嗎?」
「是的,我們在薩勒特時住同一間宿舍。」
「只有最後一年,你得選擇一個對手,互相演練。」
「是扔了。」
「他來這兒有多久了?」
「你就和我們大家一樣繼續等下去吧。」
「你不去的時候,她都做什麼?」
他腳步蹣跚地走進廚房去找配威士忌酒的蘇打水,我跟著他一起進去。斯邁利身上有種特質,會讓你覺得對他的獨居有所虧欠。到處都是一些打開的罐頭食品,洗滌槽裡則堆滿了髒兮兮的盤子。在他調威士忌酒時,我開始清理,他見我這樣,便從門後拿出一塊抹布,將該擦的擦乾淨、該扔的扔掉。
「是的。」
「如果你要測量永恆的話,是的。」
「不固定的呢?」
班,我的朋友。
「你是說你有時會去看她?」
「班卻凡事都和他背道而行。」斯邁利在同一個話題上作文章。
「他去那兒以後寄了約三、四張。」
「在哪兒?」
「既然你必須等,那你在那兒等和在這兒等都一樣。」
「我知道他可能惹上了某種麻煩。」我說著,一邊隨她走進屋內。
我等著他回話,心裡納悶我是否說得太多。但是想來應該不會。
「人們只有得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時才會心滿意足。你知道那則蠍子和青蛙過尼羅河的故事嗎?」
「起先關於間諜網的事情,他什麼也不向我透露。後來總部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才把全部的情況告訴了我。十五年來的全部情況。他們生活中的細微末節,甚至包括了那些殉職的間諜。他送來了成堆的檔案,全都劃滿記號,並前後引證。讀讀這個,記住那個。她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注意這個地址、那個姓名、這些化名、那些暗號。還有逃離步驟、撤退、無線電的識別密碼和安全措施。然後他對我進行了測試。他帶我到祕密聯絡點,然後坐在我的對面拷問我。『我們現在不能派你去,除非你完全明白這些資料,否則你無法勝任這項工作。週末你最好老實待著,熟讀這些資料。我星期一再來考你。』這個間諜網是他的命|根|子。他想讓我覺得自己無法勝任。而我確實覺得我無能。我是無能。」
人事主管以沉默來表示反對乃是眾所周知的。
「能不能聽我一句話?與現實競賽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請你記住好嗎?」
「他是直接從柏林來的嗎?」
從這座房子的後門出去,可通向一片綠油油的草地,再往前是一排被風吹彎了的松樹,松樹盡頭則有一個淡紫色小山圍繞的小海灣。在海灣的另一邊,我看見一個人正站在坍塌的棧橋上釣魚,不過他沒有在擲釣竿。我不知道自己注視了他多久,反正那段時間已足夠讓我認出那就是班,而且也看出他對釣魚沒有興趣。我推開落地窗,走進花園裡,然後小心翼翼地順著棧橋走去,一陣冷風吹皺了水面。他上身穿著一件蘇格蘭粗呢夾克,顯得鬆鬆垮垮的。我猜這件衣服是斯泰芬妮那位死去的情人的。他的頭上戴著一頂綠色的氈帽。這頂帽子和班其他的帽子一樣,就像是特別為他訂做的。他沒有轉身,不過他一定聽見了我的腳步聲。我來到他的身旁。
「這也算是選擇嗎?」
「是的。」
「你知道我們應該如何對付納瑟大哥嗎?」
我將班的信讀了一遍。共有二十行字,沒有署名,使用的是沒有水印圖案的情報局專用信箋。筆跡是班的沒錯,但是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倒是沒什麼塗改。所以沒錯,他大概是喝醉了。
「我是看過她,是的。我想我也去了那裡。是的。我去那裡看她。」
斯泰芬妮。
「當然重要!如果這封信與其他的文件夾在一起,那是一回事。如果是被故意放在那裡,好讓你們找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許他是被迫寫了這封信。」
「現在請你們記住,」斯邁利真誠地規勸他的年輕聽眾,那種語氣像是在請他們離開時將捐款放進募捐箱裡。「恕我放肆地說一句,那些接受私立學校教育的英國男子——和英國女子,是世界上最虛假的偽君子。」他等著笑聲平靜下來,然後說道:「過去和現在都是這樣,而且只要我們這個丟人現眼的學校制度保持現狀,以後也都會是如此。沒有人比那些出身顯貴,交遊廣闊的英國男女更能如此圓滑地奉承你,並對你掩飾他們的感情;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會技巧地隱藏自己的行為,或不輕易承認自己是個大笨蛋之類的話。當他們膽顫心驚時,沒有人能顯示出比他們更勇敢的樣子;當他們受苦受累時,沒有人能表現出更高興的神情;當他們恨你時,沒有人比他們更能吹捧你;當他們站在你身旁排隊等車時,他們可能會突然神經失常,而你可能會成為他們最好的朋友,但是卻永遠也不會比他們更聰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些最優秀的官員會變成最差勁的官員,而最差勁的官員卻變成最優秀的官員。這也就是為什麼最難指揮的間諜就是你自己。」
「有時他們會把我們分開——比方說,要舉行某種特殊的訓練,或是他們認為我們其中一人過分依賴對方的時候。不過只要能平分秋色,他們會樂意讓我們倆在一起的。」
我回憶往事,撫今追昔,能想起什麼就告訴他什麼,不過我知道他仍然在等著我告訴他一些我所隱瞞的事件,如果我們能弄清楚那是什麼就好了。我真的刻意保留了什麼嗎?我只能把事後我給自己的回答告訴你們:我當時並不明白我知道一些事卻沒說出來。我花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苦思冥想,才從一個黑暗的角落找出這個祕密。凌晨四點時,他要我回去睡一會兒覺。我若想外出,就必須打電話給人事主管,告訴他我要去哪兒。
「我們一起從事分組討論,做粗重工作,這是很自然而然發生的。剛開始是因為我們的體重和體能大致相近。」儘管他的問題越來越讓人不安,但是我開始覺得很想和他好好談談。「此後其他的事情我們自然就都一起做了。」
你一定要諒解我的年輕幼稚,當時我對各種形形色|色的北歐遊俠故事有著無限憧憬。我在探討,到底是什麼驅使著班。神祕的島嶼——應該是莪相的島嶼!——洶湧澎湃的大海及滿天漩渦狀的雲朵,那位女祭司獨自在她的城堡中徘徊——我無法一一列舉。我正處於充滿浪漫情懷的年紀,雖然還沒有見到斯泰芬妮,我的靈魂卻早已被她攝去了。
我跟他談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我和班的會面——那是情報局位於蘭貝斯區的訓練中心,新招募的人員都在這裡集合。在這之前,我們每個人都不曾見過面。除了訓練官、體檢人員和審查人員,我們和情報局幾乎沒有什麼接觸。我們之中有些人對自己加入的這個組織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認識。不過最後我們都會了解一切的——共事的人員和所肩負的使命。我們聚集在等候室裡,就像是外國軍事小說中的各路英雄好漢一樣,各懷著其不為人知的期望與理由來到這裡。每個人提著的旅行袋都裝有相同數量的襯衫和內褲,並用油墨標上自己的號碼,而且每個人都必須遵從一張便箋上所印的指示。我的號碼是九,班的號碼是十。當我走進等候室時,前面有兩個人。一個是班,另一個則是名叫吉米的矮胖蘇格蘭人。我向吉米點點頭,但是我和班馬上就認出了對方——我不是指我們在小學或大學裡見過,而是我們兩個人無論在體型或是氣質上都極為相像。
「沒關係,我懂。」我又說了一遍。
「我知道。」
接著他還是告訴我薩勒特歷史上的一個案例。蠍子是滲透進來的間諜,必須和留在對岸的後方小組取得聯繫。青蛙是雙面間諜,他假裝相信蠍子的托詞,然後卻把這個情況向那些付錢收買他的主子報告。
「我相信他具備勝任工作的條件。」我誠摯地說道。
「高爾特。他是我們的同學。」
「我想是個普通的柏林郵局號碼吧。」我反唇相譏。面對一個對自己如此彬彬有禮的人,我只好強忍著保持風度。
「班在從事祕密工作。」我說。
「那好,我們來談談你所知道的情況吧。怎麼樣?」
我木然地做著這些事情,並下定決心,準備採取正確、道德而理智的行動。
斯泰芬妮是他夢中的女人。我檢閱著日記,心裡這麼想著。她住在自己的島上,而且深愛著他。但是她卻應該嫁給我。
有那麼一陣子,我們兩人就像是陌生人一樣。但是看到班的態度再度軟化下來。「聽我說,奈德,娶她吧。」
「現在呢?」
「美麗嗎?」
「選擇?或是安排好的?」
「你也是嗎?你是自願的嗎?」
「那麼你最後一次見到那些明信片是什麼時候?」我傻乎乎地問道,就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談起他遺失的課本。但是他並不介意,他再也沒有什麼尊嚴了。
「當然沒有!他說有他這種背景的人,在英國要成功,得跑得比別人快上兩倍才行。」
「她長得好看嗎?」我問。
「我們沒有共同喜歡的女人。從來沒有。」
「是一個已暴露身分的間諜——班手下的一員。哈格帝在德國戰俘營的經歷就不是這麼平順了,這段暫且不提。一九四八年,表面上在管制委員會工作的哈格帝,在漢諾威的一家酒吧遇見了賽德爾,於是就將他吸收進來,然後把他送回東德的家鄉萊比錫。自此之後他一直指揮著他。在過去的十五年內,哈格帝與賽德爾的友誼一直是柏林站運作的關鍵所在。當上星期賽德爾被捕時,他已是東德外交部的第四號人物,並且曾任駐哈瓦那大使。不過大概沒人向你提過他。班沒提過,別人也沒有提過。」
「一賠五他有八字鬍,一賠十他下巴有鬍子,一賠三十他穿著一雙綠色的襪子。」班說。
「我告訴過你,沒有特定的女人。」
就在這一刻,手中捧著打開的日記本,我已不容許自己迴避這件已揭發的祕密。一個念頭正在我心中成形,並漸漸地變成一種可行的想法。當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再次逐漸地予以強化,這種可行性即會演變成一種信念,最後成為目標。
「我想是四十吧。這有那麼重要嗎?這事我已經受夠了。」
「沒有。」我儘量裝作不感興趣地說道。
他這麼做是不是有意要將這種自覺的念頭灌輸給我呢?後來,我確定他的確是有意的。我至今還記得,當他送我坐上計程車時,他那憂鬱而有洞察力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我也記得當車子拐彎時,我回過頭去看見他站在街道中央,目送我遠去的情景;他臨別時說的和*圖*書話銘刻在我的腦海裡,「你必須以班的立場來考慮。」
「這種事情得有人去做。」
「『銷毀』聽起來像是故意的,對不對?那張明信片是什麼樣子?」人事主管說道,隨手又拉開一個抽屜。「站在那裡別動。」
「空抽屜嗎?」
班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而只有上帝才知道還有什麼在等著他。
他的問題再次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在我們這個年齡,彷彿有著用不完的精力。
「我不效法任何人。」
你必須就班的立場去考慮,斯邁利曾這麼跟我說過。
「你在這兒只能釣到肺炎,你這頭德國蠢驢。」我說。
不知怎地,他讓我冷靜了下來,我們一直談到凌晨。雨早就停了,歐掠鳥都已開始活動,而我們談興正濃,或者應該說我在說,斯邁利在聽。只有他才能這樣子聽人說話——眼睛半睜半閉,下巴抵著脖子。我想我已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都抖了出來。也許他也是這麼想,即使我有些懷疑,因為他比我更清楚自欺欺人的程度——那是我們求生存的手段。電話鈴響了。他聽著,嘟噥了一聲「謝謝」就掛上了電話。「班還沒有找到,沒有新的線索。」他說,「你仍然是唯一的線索。」我記得當天他並未做任何筆錄,而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錄音。不過我不大相信他會這麼做,他討厭機器;再說,他的記憶力比機器更可靠。
「請你告訴我,你挖到什麼消息了?」
「你經常橫刀奪愛嗎?」
「是的,嗯。你的確告訴過我沒有,」他仍以那種習慣性的客套方式表示同意。「我也的確聽到你說沒有。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喚起了你的記憶。」
「我想他是高興我無法橫刀奪愛。這是開玩笑的話。」
「那麼斯泰芬妮究竟是誰?難道你又要對我守口如瓶嗎?」當我拉開手套箱想尋找她的蹤跡卻徒勞無功時,我向他問道。
「怎麼可能呢?你說的是一個間諜的故事。」
「跳完舞以後呢?」
她深為震驚,而且氣憤不已。「為什麼?為什麼人工作?祕密工作?真是個傻瓜!」
我真高興自己能如此沉著冷靜。我由前門出去,買了一份報紙和一塊麵包。我利用商店的櫥窗察看背後的街景。沒人跟蹤我,我敢肯定。我去了公共圖書館,從參考書專櫃裡抽出一本舊版的《名人錄》,以及一本破爛不堪的《哥德人年鑑》,不過我根本沒時間去想在巴特西還會有誰能翻破這本《哥德人年鑑》。我先查《名人錄》,找到了班的父親的名字。他具有騎士爵位,並得過許多勳章:「一九三六年,娶女伯爵伊爾莎.阿諾.洛林為妻,育有一子,名叫班傑明.阿諾。」我回頭去查年鑑,找出阿諾.洛林這個姓氏。這個家族竟占有三頁之多,不過我還是立即找到了一個名叫斯泰芬妮的遠房表親。我大膽地向圖書館裡的管理員要了一本蘇格蘭西部群島的電話簿。她說沒有,不過她容許我使用她的電話查詢,這對我來說可真是大有幫助,因為我自己的電話一定正被人竊聽。十點四十五分我回到家中,立刻以往常般輕鬆的語氣,打電話給人事主管。
「什麼事實?」
不久前我曾回過柏林一趟。那是柏林圍牆拆除以後幾個星期的事。當時我是去處理一些舊事,而人事主管竟然慷慨地替我支付了出差費。雖然我從未正式地被派駐在柏林工作,我以前還是常到那兒去。對於我們這些冷戰時期的鬥士來說,回柏林就像是回家一樣。一個潮溼的下午,我來到了那一小段骯髒的無名者之牆前。這面牆是用以紀念那些在六〇年代試圖逃亡而遭槍殺的人們,其中有些人由於缺乏遠見而未事先留下姓名。我站在一群大多是婦女的謙卑東德人之中,我注意到她們正在察看十字架上的銘文:無名男子,於一九六五年某月某日被槍殺。她們正在尋找各種線索,並把這些日期與她們所知的一點資料湊在一起比對。
「女人呢?」
「她是我母親的第十八位表親,這層關係不知要上溯多少代。大戰以後她來到英國,和我們一起住在什羅普郡。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訴你班並沒有毀掉那個間諜網,因為比爾.海登早就出賣了它。或者找個更好的藉口——這個間諜網原先就是東德或俄國人為我們準備的,好讓我們無暇分神,並傳遞假情報給我們。但是恐怕事實正好相反,由於工作性質的區分,那時候海登對這方面事務的接觸有限,而且他的工作也不需要他到柏林去。比爾被捕後,斯邁利甚至問過他是否曾介入此事,而比爾只是笑了笑。
「我是說工作本身。就像是倒垃圾或打掃醫院一樣,總得有人去做這種工作。我們不能假裝這些事不存在啊。」
「我知道。」
「呃,為什麼?」
「奈德,你有沒有可能還記得那個戰地郵局的號碼?」那個一臉嚴肅的人非常客氣地詢問道。「我是說郵戳上的號碼你還記得嗎?」
我向他描述那些教官們時常間接地提及班的父親,只為了強調能有機會教導他的兒子是多麼驕傲的一件事。我告訴他我們週末的假日生活是怎麼過的。有一次我們到了我母親在格洛斯特郡的住處,還有一次我們去什羅普郡,住在他父親那裡。由於我的母親和他的父親都喪偶獨居,我們也曾經幻想也許能將他們湊合在一起。但實際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的母親是一個刻板的英籍荷蘭人,她那些開朗的姊妹、外甥和外甥女看起來全都像是布魯格爾的模特兒;而班的父親則是一位隱居的學者,他僅有的生活樂趣就是欣賞巴哈的音樂。
「是的。他崇拜他的母親,但是她死了。對他來說,他的父親對他而言,只是個形象而已,沒有任何意義。」
「你是說平信?」那個一臉嚴肅的人憂慮地說道。「比方說,不是以公文郵寄的方式送來的嗎?」
「把以色列給他。你知道我們應該如何對付猶太人嗎?」
拜沃特街塞車,所以我們將車子停在一條小巷裡。對斯邁利來說,停車就像輪船靠碼頭那麼複雜而困難。不過他還是停好了車子,然後我們就一起往回走。我還記得要跟上他的腳步很不容易,他揮動雙臂大步疾行,根本漠視了我的存在。我也還記得他是怎麼硬起心腸轉動鑰匙打開前門,以及當他走進大廳時所保持的高度警覺心,好像這個家對他來說是個危險的地方,而我現在已知道那兒還真是如此。玄關裡有放了一、兩天的牛奶,客廳還有一個盤子,裡面的牛排和豌豆都只吃了一半,留聲機的轉盤還在靜靜地轉動著。這很容易讓人猜到昨天晚上他大概是在一邊大口嚼著牛排,一邊聽著音樂時,被人事主管匆匆忙忙叫出去的。
「沒錯,他是我的朋友。我叫他班。怎麼回事?」
「班有沒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
「我在河對岸的拜沃特街上有一棟房子,」他告訴我,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如果你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到那兒去。裡面不是很乾淨,不過要比這兒好多了。」
「我不去。」我答道。
我並沒有從那兒得到任何阿基米德式的啟示,不過我想起了我們在蘇格蘭高地的月色下開車的情景:班駕駛著那輛勝利牌敞篷車,我則坐在旁邊喋喋不休地陪著他說話,以便讓他保持清醒;因為那時我們剛完成模擬在阿爾巴尼亞的崇山峻嶺中組建游擊隊的一週訓練,早已精疲力竭了。此時六月的晚風拂面吹來。
「可以算是吧。」
「斯泰芬妮?」
他拿起一隻精緻骨瓷杯,滿腹疑慮地往杯底看了一下,彷彿是在看看我有何遺漏。「你會派班到柏林去嗎?」
他背對著我,我仍站在他身旁,與他一同凝視著海水。棧橋搖晃了一下,使我們倆無意間撞在一起。我感覺到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水面的顏色變得更深了,山外的天際添上了黯然的色彩。我好幾次都看到他那條釣魚線上的紅色浮標沒入墨綠色的水面,但是即使魚兒上鉤了,班也不會去動竿子或是拉線。我看見屋裡的燈亮了,斯泰芬妮的身影正站在畫架前,添上一筆,然後又檯起手腕擦拭額頭。氣候漸冷,夜色也漸濃了,但是班仍木然不動。我們就像在進行耐力訓練時一樣暗自較勁。我是在探問,而班則是在拒絕。我們倆只有一個人會贏。即使得捱上一天一夜,並飽受飢饉之苦,我也不會屈服,除非班承認我的存在。
第二天早晨他走了,留下一張上面只有一行字的便條:「少年感化院見」。這是他替薩勒特取的代號。「愛你的班。」
「噢,你現在可記起來了!」人事主管叫了起來,猛然回身看著我。「『我把它給扔了。』剛才你怎麼不直說呢!」
她聳聳肩。「三天吧?」
他描述了那些刻意的侮辱。哈格帝連續讓他在晚上和週末值班,並且向總部裡那些支持他的人遞交充滿惡意的報告。
「你得告訴我,」我說。「你再也找不到像這樣可以坦誠相告的人了。我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裡,你得告訴我那個間諜網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一張裸體照片,沒錯。我想是個回頭望著自己光著屁股的妓|女吧。這就是我把它扔了的原因,因為在這兒打掃房間的是個老太太。」
「奈德,是個性感的女郎嗎?」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問道。他臉上帶有愧意的笑容,顯然是在為自己和人事主管的這種舉動道歉。
「先是威利,」他說,彷彿我們正舉步維艱地走著。「威利是柏林站站長,統管一切。然後是哈格帝,威利手下的一名校級軍官,班的直屬上司。哈格帝負責的是賽德爾間諜網的日常運作。這個間諜網有……或者說曾有十二名間諜——這也就是說,原來的九名男子和三名女人,現在全都被捕了。這麼大的一個非法間諜網,聯絡時一部分是靠無線電,一部分是靠密語,同時也需要一支人數相同的後勤組來維持它的運作,這還不包括評估或分送情報在內。」
突然之間,四周只剩下斯泰芬妮的音樂縈繞著我們。班講完了他的故事。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事件的全部經過。我等候著,凝視著他,期待他接著往下講。我心裡想著至少應該會發生一次綁架吧——凶殘的東德祕密警察從班的汽車後座處突然躍出,猛揍他一頓,然後強行替他戴上氧氣罩,並且翻開他的口袋。隔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向我講完了事情的經過,而且竟是這樣平淡無奇,竟然就像是掉了一大把鑰匙,一本支票簿,甚或是一條手帕一樣,如此輕易地就丟掉了一個間諜網。我原本渴望聽到一個較有尊嚴的過程,但是他的故事什麼也沒有。
「你少俗氣了。」
我們開著斯邁利那輛其貌不揚的奧斯汀汽車到那兒,車速極慢,慢到你會認為車上載了一位病人;也許斯邁利就是這麼看待我的。日暮黃昏,阿爾伯特橋上的白色路燈映照在水面上,隨著水的波動,看起來像是掛在馬車上的燈光一搖一晃的。我絕望地想到班,我們到底幹了些什麼?班,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
我打了電話給人事主管。我也許應該打電話給斯邁利,但是我覺得對人事主管撒謊要來得安全些。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的故事,他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不。他希望我成為他的情人。這件事我現在才知道。」
「在島上?」
她再次出神地傾聽著我的一切,先是思量我的話,然後思量著我的沉默。她似乎一點也不害羞,就像一隻出神聆聽聲音的動物一樣。我心想這就是人歷盡滄桑所表現出的莊嚴自若吧。我想起了她愛人的自殺,這樣一點小小的煩惱是無法撼動她的。
「是的。」
就是我沒能幹掉貓熊保鏢的那個下午。我精疲力竭、垂頭喪氣地回到巴特西的公寓,結果發現門沒有上鎖,而兩個身穿灰色西裝的人正在翻我書桌上的文件。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我急切地重複了一遍。「你想讓我說出些什麼?」
「我們為什麼不能假設是人事主管沒有把這件事辦好呢?他也是個人,而這是英國,我們又都是自己人。我們還是來談談那位失蹤的班吧。就是那位寫信給你的班。除了你之外,沒人和他更親近了。不管怎麼樣,至少你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比你更親近他的人。可能有許多你以前就不知道的人,不過這不是你的錯。據你所知,沒有這樣一個人。這個問題我們就此了結,好嗎?」
「他們,」她茫然不知所解地重複了一遍。「他們是什麼人?我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值得他們了解嗎?」
「來了第三個謀殺者。」他說著並與我握手。這似乎不是個引述莎士比亞文章的適當時刻。「我叫班,這是吉米。我們顯然已忘了自己的姓了。吉米把他的姓留在家鄉了。」
「為什麼,班和圖書?」
「我叫奈德,」我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我是班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我是一個人來的。沒人知道我在這裡。」
讓我想起來感到尷尬的是,我故意避免使用「愛」這個字,因為班曾用過這個詞來形容他對我的感覺。
「是用軍郵,」我答道。「戰地郵局。寄自柏林,上面貼的是英國郵票。是由這裡的郵差送來的。」
斯邁利把抹布掛在一根彎曲的鐵釘上,看起來這是他自己釘在廚房裡的。「你們有沒有談過政治?」在我們端著威士忌酒走進客廳時,他問道。
「什麼樣的麻煩?」她詰問道。
「哈格帝是個混帳東西,」他說。「世界級的。他是個小偷,酗酒成性,而且還不時去找女人。他幹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組織賽德爾的間諜網。總部試著哄他脫離這個間諜網,並把它交給新任人選,而我正是第一人選。因此哈格帝認為我奪走了他的間諜網,所以決心懲罰我。」
我談了有關班的事,但也說了不少我自己的事。這就是斯邁利想讓我做的:讓我自己來解釋班的行動。我再次敘述了我們生命中相似的特質與背景。我是如何羨慕他有位英雄父親——我對自己的父親毫無印象。我毫不掩飾地描述了當我們發現彼此有許多共同之處後,班和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不,沒有,我再次說道,我不知道他的生活中有任何女性——除了他的母親以外,而她已經過世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確定。
班,後面有狗在追他。
「哈格帝是柏林站的第二號人物。你也不知道這件事嗎?」
「五賠五他穿著斗篷。」我說。
「畢竟,在與他年紀相當的人之中,他似乎最喜歡你。」
「你上哪兒啦?」他問。
一輪半月及滿天的繁星露了出來。風停了,幽黑的石南屬植物上籠罩著一層銀色的迷霧。然而我們仍然站在那裡,等著其中一人投降。就在我站得幾乎快睡著時,我聽到了繞線的聲音。我看到浮標被拉出了湖面,然後是在月光下閃動著的釣魚線。我沒有挪動腳步,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等著他纏好線,收好釣魚竿轉身面對我。如果他要從我身邊經過走下棧撟的話,他就得轉身面對我。
「就像大家所說的,是你的乾妹妹,對吧?」
第一次走進別人的房子,我總是先看看房間帶有男人還是女人的風格,而斯邁利的房間無疑地是帶有女性風格。漂亮的窗簾、雕花的鏡子,有聰明幹練女人的品味。我想知道他是和誰同住,或者是他一個人獨居。我們坐了下來。
你必須明白斯邁利是位聲名顯赫的人物。提起他的名字,我們那一代的人都會產生一種由衷的敬意。他等著我開口。我會永遠記住他的耐心有一種懾人的力量。天空突然下起一陣雨,使得倫敦的狹巷裡像是響起了一片掌聲。如果斯邁利告訴我他能呼風喚雨,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們做什麼事都在一起嗎?」他繼續問道。「抱歉,我受訓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寫作、實務操作、體能訓練,你們一起用餐、同住——實際上你們所有的作息都是在一起嗎?」
當我闖進去時,他們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較靠近我的是人事主管,另外那位一臉嚴肅,看不出年紀,身材魁梧,戴著一副圓眼鏡。他以一種不算友善但有點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他失蹤了,」我說。「到處都在緝拿他。他們以為他或許會去找我。我想他們大概不知道你的事吧。」
「去哪兒?」
我真希望他不要再說這種話。直到現在,他還在竭力避免談論班對我表示愛意的這個話題。但突然間他似乎決定揭開這道傷口。
「他從他母親那裡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德語。他聰明機靈,又足智多謀。別人都願意聽命於他。他的父親在戰爭期間表現得非常出色。」
「破解密碼,」我帶著和班一樣的驕傲說道。「他曾是優等生,數學家,顯然是個天才。他曾組織專門對付德國人的反間系統——招募德國間諜,然後把他們送過去。相較之下,我母親算不上什麼。」
「還有誰?你這個笨蛋。你想一想,這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好好想想。我準備把你們倆湊在一起,討論這件事。你應該娶斯泰芙,斯泰芙應該嫁給你。我會去和你們倆住在一起,在海邊垂釣。」我突發奇問:「你自己為什麼不娶她?」雖然我並非別有用意,卻已犯下了一個不可原諒的無心之過。
「是的,就是這麼回事。」
我等著。天曉得我是怎麼等的。我裝模作樣地看書讀報,還煞有其事似地寫了一封壯觀的辭職信要給人事主管。我撕碎了那封信,並把碎片燒成灰。我又去看電視,到了晚上則躺在床上,透過鏡子觀察蒙帝的手下換崗。我想到了斯泰芬妮,想到了班,然後又想到斯泰芬妮。她已經牢牢地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但卻又是那樣遙不可及,穿著一身素衣,潔白無瑕的斯泰芬妮,班的守護者。我得提醒你們一下,當時我還年輕,對女人沒什麼經驗,如果你聽到我談論這方面的事,也許不大相信這點。但是對於男女關係的了解,我那時真的只能算是個稚嫩的男孩,無法與那位勇士相提並論。
回到公寓後,班的激|情使我產生的陣陣反感,隨後就被我對他安危的關心所代替了。我坐在客廳裡,望著在蘭貝斯實地受訓一天後,他總是躺在上面休息的那張沙發。「老兄,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可是要在這兒躺一會兒。這比在家裡睡還痛快。阿諾可以回家睡,班可要睡在這裡。」我在廚房裡,用那個舊烤爐弄了幾個雞蛋給他半夜吃。「我的天啊,奈德,這也算是爐子嗎?看來我們就是因為它才輸掉了克里米亞戰爭!」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不是個傻瓜,所以他應該知道我們會怎麼推理。他也不大可能相信你會把他藏起來,而不告訴我們,對吧?」
「不,你這個蠢貨。她是高尚美善,無與倫比的。人事主管做夢也想不到她竟然這麼聰明。」
其他的學生坐上薩勒特的交通車返回倫敦。但是我和班則有斯泰芬妮的勝利牌敞篷車可以開。斯泰芙個性爽朗又大方,她把這輛車從奧本開到格拉斯哥,就是為了讓班能借用一個星期,並在課程重新開始時還給她。我就是這樣想起斯泰芬妮的——就像是她開著車子來到我的面前一樣——一個不定形的、讓人興奮的概念,一個共享的女人——班的女人。
「盡善盡美,光彩照人,舉世無雙。」
「班告訴過你,對嗎?」
我從來沒聽他這樣坦率地談論過任何女人,甚至是他自己。
「是的。我不會不告訴你們。」
「我不知道。」他突然改變話題讓我嚇了一跳。「我想應該是傑雷米吧。」
他一聲不吭了好一陣子。
我把信遞還給斯邁利。他把它放回口袋裡,眼睛仍一直盯著我。
「真的這麼美麗嗎?」
「喔。」
「誰不會這樣呢?」
「對不起。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有時一個答案可能會隨著上下文而有所不同。」
「我的天啊,」斯邁利黯然神傷地說道。「可憐的人啊。他是這麼說的嗎?你沒有加油添醋吧?」
「是誰讓他成為情報員的?」她問。
「聽到什麼風聲沒有?」他詰問道。
我站在屋裡,看見黎明的曙光漸漸地映在牆上。我是否到現在才有了答案?是否當我凝視著去年六月劃線的日記,並且聯想起他那封麻煩的信時,我才找到了答案?
我不明白。
「一個星期前我收到他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怎麼啦?」
「班沒跟你提過他嗎?」
「那你們有什麼共同之處?」
當我提出那個該死的問題時,我是否注視著班呢?當他一再拒絕回答時,我是否注視著他呢?我是否曾故意不去看他呢?我那時或許已習慣於他的沉默,所以當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反應,我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以此來懲罰他。
「就我所知,沒有。」
「我不知道。如果不在抽屜裡,那就是被我銷毀了。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幹得非常漂亮,奈德。」他安慰我。「是公共圖書館讓你洩露了行蹤。那位漂亮的圖書管理員倒是挺喜歡你的。我想如果我們答應的話,她會和我一起來。」
「我相信你知道,但是我還是要再告訴你一遍,」他接著往下講,態度還是那麼從容不迫。「我漏掉的地方你可以補充。哈格帝的個性很倔強,他是北愛爾蘭人,下了班後就喝酒,吵吵鬧鬧的,不討人喜歡。但是他在工作時卻判若兩人。他是一個認真謹慎並且有超人記憶力的軍官。你確定班從來沒有向你提過他嗎?」
「真是可怕。」
「沒有。我告訴過你,我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
我洗澡洗了很久,然後躺在床上,注視著衣櫃上的鏡子,因為從鏡子裡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況。我看見兩個人,大概是蒙帝的手下吧,他們身穿工作服,對著一個接線箱弄了很久。斯邁利說過我不應該將這種事放在心上。畢竟他們只想將班逮捕歸案。
「為什麼沒那麼有趣了?她那位畫家不喜歡你?」
但是究竟是哪一座島呢?斯泰芬妮姓什麼?如果她是班家族裡德國那邊的人,住在慕尼黑,而班的德國親戚又多是些顯赫人物,那麼她很可能會擁有某種頭銜。
「我是說他談過這件事嗎?」斯邁利執意說道。「經常說嗎?這對他來說是件大事嗎?你有沒有印象?」
「宿舍是——有廚房、兩間臥室,還有浴室的嗎?」
但是總部並沒有屈從於哈格帝的威脅,班也沒有。「我把它當作是一次考試。」他說道。
天終於亮了。我啟動吸塵器打掃房間,然後又是揮塵又是擦拭。我克制住怒火。你們若冷靜地想想,就會明白。我再度打開書桌,拿出我那些蒙受褻瀆的私人書信,並把那些我認為難免因斯邁利和人事主管破門而入而受到沾汙的東西全部扔到壁爐裡:其中包括梅貝爾的來信,還有我從前的指導老師寫的信,他告誡我在陸軍部:「不要光是研究,還是要做些痛快的事。」
「都是彩色的嗎?」
「不管怎樣,這封信是在哪兒找到的?」我要求答覆,試圖採取主動。
「我以前不知道。」我說。
「你們贏得了所有的比賽,」斯邁利表示讚許地提示,隨即拿起另一個溼的盤子。「你和班是最佳拍檔。」
「克里斯,」我說。「我知道這麼做有些冒失,但是那位追求我的小姐生性善妒,我想從後門走。你能不能放我從廚房出去?」
「報攤,還有麵包店。」
「奈德,你有女人嗎?」
她微微一笑。「而我則希望他成為我的情人,不過這也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這次是人事主管說話。「嗯,我們以為你也許能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以悲傷的語氣說道。「班,凱文迪什失蹤了。換句話說,他指揮的那些情報員也失蹤了。其中有幾個上了今天早上的《德意志報》。英國間諜網當場被破獲。倫敦的晚報稍後也有報導。他已有三天不見人影了。這位是斯邁利先生。他想和你談一談。你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待會兒見。」
「班呢?」
信上並未使用華麗的詞藻,也沒有多少文采。但是正因為如此,它才更讓人感到心驚肉跳。這不是一份時代性的文件,也未見刻意做作的言詞。這也不是什麼考古學著作、希臘文或二〇年代的難解文字。這是一個渴望同性戀情的人不顧一切所發出的呼喊,而這個人我一直只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好朋友。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想插手這個間諜網,」他答道。「當我聽到事情的經過後,我還真想獻束鮮花給凱文迪什這個小伙子,不過我想那樣做恐怕不太保險。」
「有沒有任何會讓你不派班去柏林的理由?」他透過酒杯和藹地望著我再度發問。
紀念碑已蕩然無存。也許在某個博物館裡的一方角落裡還能找到它,不過我不大相信。當柏林圍牆倒塌——它被人劈成碎片、四處兜售——紀念碑也就隨之傾圮,在我看來這倒是人們對世事無常所下的一個恰如其分的註腳。
此時大概是我過於豐富的想像力在作祟。我彷彿看見斯邁利站在他身旁,告訴他應該如何回答我。「就在原地等吧。」他率直地說道。
「銷毀了?」
「你是說把你鍛鍊成一個男子漢的事嗎?」
「我把明信片裝在上衣口袋裡,」他接著說道。「是在夾克裡層的口袋裡。那段時期柏林的天氣奇熱無比。我想我是在騎車時解開了夾克的鈕扣。我也不清楚。我試圖回想當時的情景,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解開了夾克,有時候卻又認為沒有。當你絞盡腦汁想起某些事物時,你就什麼也搞不清楚了。我提前趕到了集合地點,檢查各種汽車。真是他媽的老套。然後我走了進去。那https://m•hetubook•com•com時我腦子清楚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什麼明信片。賽德爾看來一切安好,我也是。我們公事公辦。我向他簡報,給了他一些錢——一切都像在薩勒特時一樣,之後我騎車返回搭載地點,把腳踏車扔到溝裡,偷偷上了汽車。當我們乘車進入西柏林時,我才意識到我的明信片不見了。我身上沒感覺到明信片的重量感,或者是它帶來的壓力或其他東西。那時我驚慌失措,其實我向來都是如此。在內心深處,我一直都很緊張。我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這一次要緊張得多。我叫他們把我送回公寓,然後我撥了賽德爾的緊急號碼聯絡他,但是沒人接電話。我又打電話到撤退站,那兒也沒人。我再打到賽德爾的代理人,一個叫做洛蒂的女人那裡去。還是一樣沒人接電話。於是我叫了部計程車去了騰伯爾霍夫區,經由一條祕密的撤離路線,來到了這裡。」
那個一臉嚴肅的人一直盯著我,一副於心不忍的樣子,像是在說事情落到了我們身上,我們也別無他法。「奈德,那張明信片是怎麼寄來的?」他問道。他的聲音跟他的舉止一樣,帶著點試探性,又有些遺憾。
「這很重要嗎?」
「喔,我確信他是被迫的,」斯邁利說。「問題是他受何所迫。你知道他有多麼寂寞嗎?如果他的生活中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那麼我認為這個問題就不言而喻了。」
我相信在斯邁利的心靈裡,他所指的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騙子比爾.海登。但是對我來說,他是在說班——是的,雖然這讓我難以啟齒,但是對那個小奈德來說的確是如此,或許現在這個奈德也得算上一份。
「倫敦的特威克漢姆區,釣釣魚。大部分時間我們是與對方的朋友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啊。」
「我懂。」我說,心裡卻直覺得噁心。
「你是他的情人嗎?」她問。
「呃,那就是我自己想去。大家都想去柏林工作一段時間。那是第一線的工作。」
「是的,我想恐怕是如此。不過這是他的職責所在啊。」
「嗯,」他說。「來了第三位謀殺者。」
「喔,我不知道。對一個在柏林工作的人來說,他需要什麼樣的精力才能跑得比別人快上兩倍呢?我想要有超過一般人兩倍的膽量與沉著——在那兒工作壓力總是很大的;酒也要比別人多喝兩倍,至於與女人交往,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斯邁利已經對我說過這個故事,不過我還是讓班再重複一遍給我聽。
「單獨一個人?」
「沒有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想效法他的父親。」
在店裡他們告訴我,那座寡婦的房子是在島的另一頭,而且最好是請小弗格斯開他那輛吉普車送你過去。小弗格斯竟是一位七十歲的老人,和我原來的想像比起來,他就像是在一日之內變成這麼大把年紀。我們坐著車通過兩扇破落的鐵門。我付了小弗格斯車錢打發他走,然後按了門鈴。門開了,一個貌美的女人凝視著我。
「那麼人事主管怎麼不認為這問題是不言而喻呢?」我再次怒氣沖沖地說道。「我的天啊,我們可是經過他們長期的考驗之後才任用的。他們曾對我們的朋友、親戚、老師作過反覆清查。他們對班的了解比我要深得多。」
斯考迪諾緊跟在蒙帝之後,接著斯邁利出現在另一個門口;他總是為自己種種無情的舉動帶著滿臉歉意。對於自己做了他想要我做的一切,我並不覺得訝異。我是站在班的立場,把他們引到我的朋友面前。班似乎也不覺得意外。也許他是如釋重負吧。蒙帝和斯考迪諾一左一右地走到他跟前,但是班仍然坐在防塵布之間,那件粗呢夾克像一條毛毯似地披在他的身上。斯考迪諾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便和蒙帝一起彎下腰,像是兩名家具搬運工一樣輕輕地把班抬起來。我向班辯解自己並不是故意要出賣他,他只是搖搖頭說沒關係。斯邁利閃到一旁,讓他們走過去。他用那雙近視眼望著我,似乎是在徵求我的意見。
「我得回去。我不是班。我是我。我是他的朋友。」
「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追根究柢地去了解一些他早已知道的事情。
「沒有。」
他們一定包圍了這座住宅,而且他們當然不會按門鈴。當我打開百葉窗讓月光照進屋內時,蒙帝大概就站在窗外。這樣一來,當他覺得有必要時,就可以直接進屋來。他進來時,表情看來有點尷尬,但是十分堅定。
走廊另一頭是一間長方形的客廳,那裡有百葉窗,沙發上也蓋著防塵布。屋裡挺冷的,班仍穿著夾克,我也仍舊穿著大衣。我打開百葉窗,讓月光照進來,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任何較亮的東西都會打擾他。音樂聲聽起來離我們不遠。我想是葛利格的樂曲吧,我不很確定。班開口說話了,既未滿懷悔恨,也未慷慨陳詞。我知道他已經日以繼夜地懺悔過無數次了。他的語調死氣沉沉,像是在描述某一場他所知道的災難,而未身歷其境的人就無法理解這場災難。音樂聲更是低沉。在他自己眼中,他已經毫無用處。這位眾所矚目的英雄已經不再竭力扮演生命的鬥士。也許他已對犯下的罪行感到深惡痛絕。他說得很簡潔,而我認為他是要我離開。
「對褻瀆神靈的人來說,斯泰芬妮是一道光,可望不可及;而對善良正直的人來說,斯泰芬妮是個典範。」他嚴肅地回答。然而接下來,他卻顯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說:「斯泰芙是承自我們家族中的德國那一系。」他自己就是來自那一系,而且常喜歡這樣尖刻地說自己。他的意思是說,斯泰芙來自阿諾那邊。
她長得高䠷纖細。如果她的年紀真的與我一般大——而事實確是如此——那麼她的那種威嚴氣質,我大概要來世才能修得。她並沒有穿著一身素衣,而是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工作服,上面沾著斑斑點點的油彩。她一手拿著調色刀,當我說話時,她把刀舉到額前,並用手腕把一縷滑落的頭髮推到一邊,然後垂下了手,站在那裡聽我說話。在我說完以後,她還是站著。她是在心裡思考著我的話,並把這些話與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或男孩做個比對。但是此刻最令人覺得奇怪,也是我最難以聯想的,就是斯泰芬妮與我想像中的形象竟是如此相似。她膚色白皙,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柔中帶剛。她長得完全符合我的期望,如果我是在別處遇見她,我也會一眼就認出她是斯泰芬妮。
我無意把話說得這麼硬邦邦的。只是人們經常無法確定能對某件事情否定多少次,才不會讓別人或自己覺得是在撒謊。而斯邁利就是在利用這個奧祕,讓我抖出深藏內心的真相。
「你最後一次收到你朋友凱文迪什的來信是什麼時候?」人事主管問道。在他將我的東西歸位時,根本不看我一眼。
「你沒有去圖書館?」
「如果他還有點理智,他就不會來找你。但是我想他也許會路過你那兒,叫你替他出主意並幫助他。或是喝一杯。雖然這不大可能,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這個假設。你無疑地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沒人能與你相比,對吧?」
「那麼我相信他是一個理性的人。」他說,臉上並露出慘淡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
「誰知道你在這兒或是誰不知道你在這兒又有什麼關係了?」她問。她說話時帶著點德國人的聲調,發母音之前都會稍微停頓一下。「他不是跑來這兒藏匿的。除了你還有誰在找他?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與他在柏林的工作有關。我想他也許跟你談過這件事了。」
「郵寄的啊,不然還能怎樣?」我沒好氣地回答。
「問這幹嘛?」我問道。
「沒有。」
「我一定也都扔掉了。」
「噢,你真的想起來了。你當然想起來了。上面總是有裸體女郎的照片吧。」
「那麼你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麼時候?」人事主管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並隨手把我當時那個女朋友寄來的一堆來信推到一邊。「他打過電話給你嗎?你們是怎麼保持聯繫的?」
「他們告訴我,你和班有時候一起休假。你們都去哪兒?」
「我可以問一下他和你談些什麼嗎?」
「哈格帝腳步蹣跚地走了進來,問我感覺如何。我說『還好』。憑良心講,我認為他當時確實是在祝我好運。我以為他會問我一個出其不意的刁鑽問題,正準備叫他見鬼去。但是他只說了一句『幹得好』,而且還拍拍我的肩膀。我把明信片放在口袋裡。別問我為什麼。我只是害怕失敗。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說對嗎?我害怕失敗,我恨哈格帝,是他把我推進了火坑。我還有二百個其他的理由可以說明我為什麼帶著明信片,但是這些都沒多大用處。也許這是尋求自殺的方式吧!我很喜歡這個想法。我帶著明信片,越過了邊境。我們駕駛著一輛特意改裝的豪華轎車,我坐在後座,我的替身則藏在座位下。儘管東德武警不可以對我們進行搜查,但是在拐彎時與替身換過來真是一種非常危險的遊戲。你幾乎都快摔出汽車外了。賽德爾為我準備了一輛腳踏車。他相信腳踏車。當他在英國當戰俘時,他的警衛總是借給他一輛腳踏車供他外出使用。」
這次我沒和他爭辯。我決定不這麼做。「我們上課時學過。這種事情總是一成不變的。」我說。
「呃,當然。我們都認識這樣的人。在加入情報局之前,你們是不是已經認識了?」
「明信片?」他說。「也許是在腳踏車上。也許是下汽車的時候,也可能是回車上的時候。腳踏車上有一條安全鏈可以鎖住輪胎。打開和鎖住腳踏車時,我都得彎下腰。也許就在那時丟掉的吧。這與弄丟其他東西沒有兩樣。除非你能找到它們,否則你永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丟的。事後一切才會明朗化。不過已經沒有事後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眼淚順著臉頰流至頸項。她站起來,緊閉著雙眼,像是一個失明的女人,伸出雙臂要我擁抱她。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身體緊緊貼著我,渾身顫抖地泣不成聲。當我張開雙臂抱住她時,她卻把我推開,然後拉我坐在沙發上。
「我找不到,」在人事主管把我的另一扎私人信件扔到一邊時,他向那位身材魁梧的同伴解釋道。「一張明信片都沒有。奈德,你不是在撒謊吧?」
「喔。」
「沒有廚房。」
「這麼說她和你一樣大嘍?」
「你只要和他一起去跳舞,你就知道女孩們都圍著他轉。」
「你不是在說著玩吧?」
「他說他們那位共同的朋友情況很好,人挺能幹的等等。當然,在公共電話裡,他不便詳談。他的床沒睡過,他也沒多帶衣服。沒有證據顯示他是在公寓裡打的電話,也沒有證據顯示他遭到綁架。如果他要叛變,那他為什麼不留在東柏林?他們不可能把他送回來,也不可能派他回來對付我們,因為若是這樣的話,他們就不必逮捕間諜網的成員。如果他們想綁架他,那他們為什麼不在柏林圍牆的那一邊動手呢?沒有確鑿的證據顯示他是經由合法的管道——搭乘火車、汽車或飛機——離開了西柏林。交通管制不很嚴格,而且誠如你所說的,他曾受過訓練。據我們所知,他根本就沒有離開柏林。另一方面,我們想過他也許會來找你。不要害怕。你是他的朋友,對吧?他最好的朋友?比任何人都親近他?小高爾特根本不能和你比。他曾親自對我們這麼說過,『我最好的哥兒們是奈德,』他說。『如果我要投靠我們之中的任何人,那一定是奈德。』我想事實已證明了這一點。」
「哈格帝想把班帶到東柏林去,然後親自把他引見給賽德爾認識。」斯邁利接著往下說。「但是第五處不同意。他們試圖讓哈格帝與他手下的間諜疏遠。而且他們也不贊成派兩個人到一個敵對國家去做只要一個人就可以做的工作。所以哈格帝在一張市區地圖上介紹過會面的步驟後,班就單獨進入東柏林。星期三他去探路,並實地勘察了地形。星期四他再進入東柏林,這一次可是來真的了。他開著一輛管制委員會的洪堡汽車合法入境。下午三點他通過三號檢查站,並在約定地點下車。他的替身開了三個小時的車,一切都按計畫進行。六點十分,班成功地回到車上,並在晚上六點五十分返回西柏林,檢查站有他返回的記錄。最後他在自己的公寓前下車。這趟會面的一切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威利和哈格帝在柏林站總部裡等他,但是他沒去,而只從公寓打了個電話過去。他說他按計畫去了接頭的地點,並且說除了發高燒和肚子疼得厲害外,他什麼都沒帶回來。他問他們是否可將彙報延到第二天早晨,遺憾的是他們答應了。自此之後,他們就失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了他的消息,也不見他的行蹤。他雖然有病,但是聽起來情緒是很好的,所以他們只認為那是緊張而引起的病痛,應該沒什麼大礙。班和你在一起時曾生過病嗎?」
我擔心他又要轉移話題,不過最後他還是回答了我:「現在沒那麼有趣了。她在藝術學院唸書時,和一個瘋狂的畫家,一起住在蘇格蘭西部小島上一棟寡婦的房子裡。」
「我告訴過你,沒有。」
而是否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把斯泰芬妮排拒在記憶之外,深埋於心靈深處,甚至不管斯邁利如何精明,如何追根究柢,都無法將她挖掘出來?
「嗯,有格調一點了,不過說得還不夠貼切。」
「圖書館?噢,對了。是的,我去了。」
「或是你不明白自己早就知道了。」他暗示道。
「是的,我當然會那麼做。有何不可呢?」
或者是在我們疾馳於蘇格蘭高地的那天晚上,班在車裡的沉默就已經告訴了我答案?我那時是不是已經知道班是在告訴我,他永遠都不會與任何女人結婚?
「她仍然住在那裡。」
「他什麼也沒說。他從不和我談論他的工作。也許他知道我不感興趣吧。」
「是的。」
「沒有。」
「我想是這樣。」
永恆的斯泰芬妮,對褻瀆神靈的人來說是一道光,光彩奪目、舉世無雙,德國的斯泰芬泥,他的楷模、乾妹——也是母親,或許吧——正從她的塔樓向他招手,提供他一個遠離他父親的避難所。
那個一臉嚴肅的人考慮了一會兒。「那麼那些淫穢的明信片——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真的不想——它們是你們之間的一種玩笑嗎?」
「我需要一些東西。食品啦,一些讀物。我打算去圖書館看看。」
「是為英國情報部門工作。他到了柏林,被分派在軍事顧問團,不過他真正從事的是情報工作。」
「我想和我在那兒的時候一樣吧。作畫,和小鳥交談,讀書、彈琴、看書、彈琴、作畫,思考,讀書,把車借給我。你還想知道我什麼事嗎?」
「大部分時間。」
「在他書桌的一個抽屜裡。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和班是一對很有默契的搭檔,對吧?」
我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當我再回過頭時,他已離去。我聽到吉普車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公路上。我順著音樂聲,走過空蕩的大廳,來到一個滿置書籍和雜誌的書房,地上則攤著一堆看來似乎是一本小說的手稿。她坐在一張大椅子的扶手上,而且已換上了家居服,淡金黃色的頭髮則放下來,披在雙肩上。她光著雙腳,而且當我走進室內時連頭都沒抬一下。她對我說話的樣子,彷彿已經認識我很久了,而我也認為就某方面而言,她的確認識我,因為感覺上我和班是如此相像。她關掉音樂。
她擁有那種死亡的形象,而班心中的英雄總是需要這種表徵。
不知道為什麼,斯邁利的話讓我感到害怕。也許我是擔心班,所以才覺得每件事都令我心悸不已。逐漸地,我有種感覺,斯邁利一定認為我隱瞞了什麼,即使這還有待我們去澄清。他對事情的陳述像是在總結這些證據。
「他是你的朋友,對吧?」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很不高興地問道,我努力地整理自己的思緒。「班?還是阿諾?你都叫他什麼?」
信上稱我為「奈德吾愛」。在信中的敘述裡,班將他的雙手滑過我的臉,將我的唇湊近他的唇,他並親吻著我的眼瞼和頸項,謝天謝地,之後的身體部分就此打住,未再多寫。
「班對此十分自豪嗎?」
「班?」她說著,臉上流露出厭惡和懷疑的表情。「所以他必須撒那些謊嗎?班?」
「一面有張女人的照片,另一面班則寫了幾行字。上面的內容關你們什麼事?請你們出去。」
「友誼,」我怒氣沖沖地說道。「你們究竟想找什麼?我看你們最好馬上給我出去。你們兩個一起走。」
「他誰也不喜歡。他開槍自殺了。原因不詳。留了一張短箋給地方議會,為事情鬧成這樣表示歉意。沒留下什麼話給斯泰芙。他們沒有結婚,因而使事情顯得更撲朔迷離。」
「說了些什麼?」
我告訴他班喝酒的事,雖然我又想到他一定知道了。班平常喝得不多,大多數情況下是滴酒不沾,直到有一天晚上——是一個星期四的晚上,週末快到了——他竟不知節制地豪飲,蘇格蘭威士忌、伏特加,什麼都喝,給我倒一杯,給阿諾倒一杯。然後他就倒在床上一言不發,並沒有亂發酒瘋,惹人討厭。第二天早上,他看起來就像在健身中心接受過一夜治療一樣,顯得精神煥發。
「他就這樣失蹤了,」斯邁利對我解釋,他靠在沙發上,似乎快閉上了眼睛。「我們什麼都不會瞞你。我會把我們已經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上個星期四他進入東柏林,與他手下的頭號間諜見面,那人叫漢斯.賽德爾,你可以在《德意志報》上看到他的照片。那是班首度單獨會見他,算是大事一件。班在柏林站的上司是哈格帝。你認識哈格帝嗎?」
他並未覺得難以啟齒,也未刻意地改變語氣,或提出任何的警告;老喬治.斯邁利的話裡只有稍許的歉意。「他的公寓裡有一封信,是寫給你的。」他說,「沒有日期,只是扔在抽屜裡面;信手寫了幾句,談不上是封信。他大概喝醉了。我想這應該是一封情書。」他遞給我一份影印本,然後又站起來替我們倆拿了瓶威士忌。
「喔,好了,雷克斯,」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勸道。「奈德走進來時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誰不會這樣呢?」他目光憂鬱地再次望著我。「你被指派和跟監人員一起工作,對吧?蒙帝說你幹得不錯。順便問一下,那張裸體照片是彩色的嗎?」
「恐怕沒有。我想出去一個小時,我可以出去嗎?」
「他沒說過。他不愛吹牛,如果他和她們睡過覺,他也不會說。他不是那種人。」
「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也許我這麼做是為了幫助自己擺脫此刻心中的不安。但是每當我追溯這段記憶時,我總是發現自己會以斯邁利的觀點來看這件事。我可以想像如果以他的處境而言,他會怎麼想。
「什麼也沒有,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目前很難靜下心來。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如果現在還能見到班的話,我只能告訴他,即使當時他沒有毀掉這個間諜網,幾年以後海登也會毀掉它。對斯泰芬妮,我只能告訴她她是對的,而我也是對的,即使我不再把她當作是所有智慧的泉源,我還是一直記著她的話。雖然我永遠不明白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儘管相對於我而言,她更是一個屬於班的謎——然而她的話卻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海妖之音,告誡著我說我的使命是模稜兩可的使命。有時我很想知道在她眼中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自己恐怕也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個乳臭未乾的大男孩,另一個班,缺乏生活歷練,只會炫耀力量以遮掩弱點,和躲在象牙塔裡逃避現實。
「你不想讓她大驚小怪,是嗎?」
「班適應不了這種生活的。他對這些工作沒有一樣在行的,他太容易被說服了。」
大廳有一半是畫室,另一半則是臨時客廳。大多數家具都蓋上了防塵布。桌上擺著飯後所留下的餐具——兩隻杯子,兩個碟子,看起來都用過了。
但是在我讀這封信時,我知道這的確是班寫的。這是痛苦的班對一份我從未知悉的感情所做的沉痛告白,而我在讀完這封信後,也相信這是真的。也許這已經使我感到心中有愧——我是說,我竟然是他愛慕的對象,雖然我從未注意到這份感情,而且也並未回報他同等的愛意。他在信中說抱歉,然後就停筆了。我認為不是信沒有寫完,而是他已沒有別的話要說。
「一共多少張?」
「好!」
我還記得那次我關了床燈後好一陣子,他的聲音透過那道薄薄的隔牆傳來一個接著一個的奇想異論——用我們擁有的共同詞彙,我們內心的語言。
「換個角度——對你來說——她是什麼人?除了她是德國人,並且是這輛汽車的主人之外還有什麼?」
她想了一想。「不行。」稍後她的態度似乎又軟化了。「他現在根本就不和我說話了。他彷彿變成一個特拉普派的修士,這有何不可呢?有時他看著我作畫,有時他去釣魚,有時我們吃點什麼或是喝點酒。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但是你確定是寄自柏林嗎?我是說這是根據你當時的印象?還是你現在才想起的?這個柏林的號碼——你確定嗎?」
「不知道。」
「只寄明信片給我。」
「他都是寄明信片給你,或是有時也寫信給你?」
但是小奈德以後的生活卻沒有這般輕鬆,而這種際遇正好能改變斯邁利對我的看法。雖然我當時並不知情,但是情報局卻真的陷入了困境,並遭遇到許多離奇的失敗。班手下的間諜被捕原本就是個悲劇,但這只是各地傳來的一連串災難中最近發生的一件。在日本北方,情報局設在那裡的監聽站及三名工作人員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高加索地區,我們的撤離路線在一夜之間遭到破壞。連續數月之間,我們相繼損失了匈牙利、捷克和保加利亞的間諜網。在華盛頓,我們的美國同行大聲地指責我們辦事不可靠,並且威脅為了他們本身的利益要切斷這條特殊的管道。
「那麼自此之後,你們就成為志趣相投、禍福與共的好友嘍?」
斯邁利看起來的確有些不安。「我的天啊,」他再次說道。「真是不幸。你認為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嗎?」
「噢,我倒認為我們可以。」她抓過我的手,緊緊地用她的手指纏著我的手指。「我們常假裝許多事情都不存在,或者假裝其他事情更重要。我們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我們是無法用謊言去戰勝撒謊者的。今晚留下來好嗎?」
「把埃及給他們。」
「傑雷米姓什麼?」
「住在那棟寡婦的房子裡?」
「反正在英國你總是很難確定這種事。」我沉著臉說道,努力穩定心神。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要說什麼。「傑克.亞瑟沒有結婚,對吧?晚上無處可去,就跟一群小伙子飲酒作樂,鬧到酒吧關門。然後再喝上一點。沒人說傑克.亞瑟是個怪人,但是如果他們明天逮到他和兩個男人躺在床上,我們就會說我們早就知道了。或者我就會這麼說。這種事說不準的。」我語無倫次地試著想表達什麼,但是什麼也沒說清楚。我知道越是去辯就越辯不清,但是我還是繼續辯下去。
「不知道,班。」
「看起來和他寄給我的其他明信片沒有兩樣。我根本沒有仔細研究。」看到人事主管又拉出一個抽屜,並倒出裡面的東西時,我再度怒不可遏。
「他們當然會監視你的公寓,」當我在等計程車時,他這麼警告我。「你不會在意的,是吧?假如你想逍遙法外,你會發現其實沒有幾個地方是可以藏身的安全之地。班極有可能會去你那裡。我們預料除了他父親之外,他並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人。但是他不會去找他父親,對吧?他沒有臉去見他。所以他們才監視你的公寓。這是很自然不過的事。」
「我知道。」
我們在那些場合談過斯泰芬妮嗎?沒有。我們是在運動時才不經意地談起斯泰芬妮,而不是在一種很認真、冷靜的情況下討論她。斯泰芬妮是我們跑步時分享的一個虛幻影像——一個讓人急著想要去破解的謎。這也許是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她,或者是當時還沒到我想起她的時候。原因不明。我並沒有瞬間豁然開朗地從浴缸裡一躍而起,大呼:「斯泰芬妮!」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從未發生過,而原因正如我試圖向你們解釋的那樣:在坦白交代和保留自我的某個交界點中,斯泰芬妮像是一個神話人物般漂浮不定,只有在被人想到時她才存在。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收拾人事主管在我公寓裡翻箱倒櫃後所留下的一片凌亂時,才第一次想到她。我偶然翻到了去年的日記,於是便一邊翻閱著,一邊回想那些沒有被記錄下來的日子。我翻到六月份時,看到中間有兩個星期劃了對角線,旁邊工整地寫了個數字「八」——意指位於阿蓋爾地區以北的八號營區,我們在那裡進行基礎訓練。接著我開始——或者只是隱約地意識到——有了,當然,是斯泰芬妮。
「他只說這就是他要過的日子。他說這就是有個德國母親所占的優勢吧!」
「不認識。」
「除了你之外真的沒有別人嗎?」斯邁利若有所思地說道。「難為你了。要單獨抗拒這樣的誘惑,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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