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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諜王

作者:約翰.勒.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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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還有一個女孩,她是瑪莉亞的朋友,她在這裡待得比較久,而且還嫁給了一名警員。漢森探問到了她的名字。
我問他有沒有人碰過那部埋在地下的發報機。
朗比羅非常生氣。「叫我送五萬美元去給他!得了吧,他會醉上六個月,並且在曼谷到處渲染他的故事。那他那個高棉妓|女怎麼辦?我敢打賭她一定也知道內情。」
我的錄音機正放在桌上。
「奈德,不用著急,」斯邁利在打到特拉維夫的電話裡,這麼勸告我。「如果你想增加兩天時間以適應時差,我可以接受。」
「他的腳鐐戴得不對。每次他被鎖上腳鐐時,都放鬆腳部肌肉,好讓鎖變得較鬆,以便逃離。」
我想他是把我的沉默誤認成了責備,因而提高了嗓門。「她不希望受到傷害,這也有罪嗎?她不希望有人來煩她,就像她們所有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如果我們之間有更多人有相同的希望,那倒是一件好事。你們的轟炸機,你們這些間諜,還有你們的大話都不適合她。她不是季辛吉博士的孩子。她只要求有一小片生存的天地,在那裡帶給別人快樂,而且不傷害任何人。這會比現在更糟嗎?滾出亞洲去。你們本來就不該來,你們所有的人都不該來。我為自己曾幫助過你們而感到羞愧。放過我們吧。」
他問起手下那些間諜的情況——某某農民,某某米販等。他問到了敵後他歷經千辛萬苦創建的間諜網——用來對抗那些他認為總有一天會衝出叢林,並攻占城市的赤棉。當時不管是我們還是美國人,儘管多次遭受警告,還是不大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漢森卻相信。他就是曾經發出警告的人之一。漢森告訴過我們,季辛吉的炸彈會惹出大麻煩,雖然漢森曾引導它們炸毀目標。
「馬克。」我說。
「守口如瓶!我的老天。」他幾乎要放聲大笑。「守口如瓶!」他倏地站起來,再次大步走到落地窗前。
他想知道自己是在跟蹤什麼樣的部隊。是那些在夜裡敲你的門,羞答答地向你要點米給戰士吃的孩子嗎?是那些一臉猙獰,認為亞洲人的微笑是西方墮落象徵的訓練軍官嗎?他又想起了那些天性古怪的傢伙:無家可歸的遊民三五成群地任意搶劫,比游擊隊還要無法無天。然而走在他前頭的這幫人並非烏合之眾。一幫紀律渙散的盜匪會滯留下來掠奪村莊。他們會紮營大吃一頓,為自己慶祝一番。發現阮莎之後的那天早晨,漢森特別留意在睡覺時把自己藏好。
「先生,你要上哪兒去啊?」他用英語喊道。「要我開車送你嗎?」
「他們不許我和她說話,也不許她和我說話,」他說,「囚犯們禁止與人交談,而死亡的痛苦又迫在眉睫。」
他又吃了更多的飯,然後再次昏睡過去。他們為什麼不殺我呢?一定是瑪莉亞說動了他們。是瑪莉亞贖回了我的生命。漢森開始靠著柵欄的牆壁,磨斷綁住他的繩子。夜色降臨時,他在河邊躺下,清洗了遍布全身的傷口,蒼蠅在他四周飛來飛去。之後他爬回柵欄繼續睡覺,第二天早晨則帶著剩餘的米飯上路。這一次,他們既沒有擒拿俘虜也沒有捕捉牲畜,未留下任何痕跡。
「達菲怎麼知道是他?」
在他提供這些亂七八糟的資料時,他真怕自己會一時失言,說出真實的情況。但是現在他明白那位學生根本對他真正從事的蒐集情報活動一無所知,而對他所提出的指控也只不過因為他是一名西方人。
搭乘吉普車沿著小路走上幾里後,可以看見一座古佛寺,這座廟宇是漢森在村民幫助下,從草木深處開鑿出來的。表面上看來,他是為了這座廟宇才來到此地,做筆記拍發無線電報;偶爾還會有人來造訪,而且大多數都是天黑之後到達,黎明時分便離去。他住的那個村子位於河邊的一塊空地上,房屋建在支架上,周圍盡是肥沃的平地,不遠處則是雨林。此地常瀰漫著藍色的迷霧。漢森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山坡上,以便提高無線電的接收效果,而且從這裡可以看清山谷中的進出情況。在雨季,他習慣將吉普車停在村子裡,步行回去。旱季時,他則把車子開進自宅的圍欄裡,而且身邊總是圍繞著村子裡半數的小孩。成群的孩子都等著想爬上吉普車後擋板,從這裡到他家,坐車兜風五分鐘。
「水。」
無可奈何之際,他的教長將他趕到偏遠山區裡——一個由一位信奉傳統教義的神父所管理的教會去。漢森在那裡遭到不人道的軟禁,而且被當成瘋子似地遭人監視。他不許踏出房子一步,不許看書,不許寫字,沒有同伴談心,連發出笑聲都不可以。就如同人們對高處、寒冷、死亡的反應各有不同,遭受囚禁表現出的反應也因人而異,漢森感到極端地痛苦,三個月後他再也無法忍受了。當他的教友護送他去做彌撒時,他將其中一人推下樓梯,另一個則倉惶而逃。之後他逃向雅加達。身無分文也沒有護照的他,就這樣一頭栽進了他所熟悉的妓院。那些妓|女們對他百般照顧,他則以充當男妓及保鑣予以回報。他送啤酒,洗杯子,趕走刁蠻之徒,聽取其他人的懺悔,以助人為樂,而且常和一群孩子在後院玩耍。當我看到他時,他和現在沒什麼兩樣,幹起活來一點也不急躁,而且十分有條理。年方三十的他,慾望還是一如以往那麼強烈。直到有一天,一如平常的衝動,他突然刮了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以整齊的儀容向英國領事表明了他的英國身分。
矮矮胖胖的亨利,總是顯得過分熱情,紅光滿面,臉上老是堆著笑容。他在脖子上掛了一條金項鍊,而且還隨身帶著一本夾有一枝金筆的漂亮記事簿。他的掩護工作是當翻譯。我從未見過當翻譯的會炫耀一本古姬牌的記事簿,但是亨利卻不一樣。
「他為什麼假扮妳的父親?」
「是的,嗯,我認為我相當同意你的觀點。」當斯邁利聽完派利格魯的一席話後,竟然如此親切地說道,實令大家感到驚訝。「不過恐怕這個問題的答案會令人傷心不已。冷戰意外地在我們身上製造出一種替代性的殖民主義。在某方面我們務實地放棄了所有獨特的國家認同,以迎合美國的外交政策。在另一方面,為了滿足我們心中那種殖民者的幻覺與迷思,我們花錢買通,以得到緩刑處置。更糟的是,我們還鼓勵美國人有樣學樣。這並不是說他們需要我們的鼓勵,不過很自然地,他們也會很樂意接受這份鼓勵。」
這女人說這些話時,顯然有所保留,她心中還另有隱情。但是漢森不讓她有選擇的餘地。
「洗一洗。」那位年輕的政委下令。
你們可以想像一下:一個有力卻又不安的聲音說著英語,語調渾厚,卻帶著驚悸之情,就好像說話者從未料到他會聽到自己說出這些話。他說話時並帶有些微東印度及荷蘭的口音。為了給暗渡陳倉者方便,平房裡沒有開燈,只有游泳池和水泥假山處有些微光線。在這些俗不可耐的建築物以外是一片壯闊而又寧靜的大海,水波月影,星光在水中閃爍著。兩個漁民站在舢舨上,往水裡撒下魚網,然後又慢慢地拉上來。
我看了那個女孩一眼。她仍然躺著,不過似乎顯得較有生氣了。她可能是處於昏睡狀態吧。我意識到漢森是不想讓她聽到我們的談話。
「她愛她的母親嗎?」
「現在請你寫下最近五年中,你付錢雇用的間諜名字,以及你對人民犯下的每一件破壞罪行。」
「我是瑪莉亞的父親,」他答道。「不過我不是她們關係中所謂的父親。」
「你喜歡曼谷嗎?」亨利興高采烈地問漢森,以希望能轉移漢森對他往那個方向開車的注意力。沒人答腔。
「我給他的指示只是去看看。他只要做這件事就行了。」在亨利什麼都還沒說之前,朗比羅就粗暴地插嘴。「看看,四處打聽,出來,打個電話給我。是不是啊,亨利?他只要碰碰運氣,到處探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漢森,如果真找到了,也不要接近他,先回頭向我報告。這是一次不需實質接觸的祕密偵查。探聽之後,回報即可。現在你告訴馬克,你幹了什麼好事。」
「達菲和漢森說過話嗎?達菲問過他是誰了嗎?說過什麼沒有?」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見他那張蓄著鬍子的臉上冒出了汗珠。我開始提及情報局希望能體面地和他脫離關係,然而在我說到一半時,他突然伸開了雙臂,彷彿是在測試自己是否遭到了囚禁或限制。最後他發現沒有什麼礙著他,於是又將雙臂垂了下來。
這種相同的論調漢森已經說過,所使用的措詞也大致相同。但是斯邁利說這些話時,絲毫不失他的溫文爾雅,而漢森卻是用他那充滿憤恨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他眼中的怒火乃是由他已逃離的那座赤色煉獄所燃起。
「這個間諜的供詞與妳在他身邊所觀察到的生活方式是否完全一致?」
「我有預感。」他說道。
亨利受到挖出這條大新聞的激勵,根本不願改變話題。「可是那個外國人,他叫什麼名字呢?他是什麼來歷?」他興致勃勃地大聲問道。
「你能確定這些都是他所經歷的事嗎?」
「安卡就是黨,」我還沒問,漢森就先向我解釋道。「安卡是赤棉所膜拜祈求的一種對象。在赤棉的信仰中,安卡就是他們的上帝。」
「好的,麥克。」
有時也要作筆錄。在那位學生缺乏想像力的心靈裡,自白只有寫下來才能算數。作筆錄的過程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最後更成了一種懲罰,即使他們會為了讓他寫自白書而把他從烤架上放下來。
斯邁利這話的意思是:「儘快找到他,然後告訴我,我手上並非又多了一件大醜聞要處理。」
「叫他上來。」
此時米飯是他最重要的東西。他想出各種新方法將米飯私藏起來,等到經過她身邊,他便迅速地把飯糰塞在後面,讓它從襤褸的褲管內滑下。
還是沒人答腔。
他努力地寫著,列出了勞倫斯筆下那些出沒於沙漠中的軍官名單,這是他從《七根智慧之柱》一書中所能回想起來的人名。他描述了自己如何遵照龍諾親自下達的命令,叫那些和尚在農民的作物和家畜裡下毒。那位學生又把他放到烤架上,更嚴厲地折磨他。
恩尼斯特.派利格魯正在詢問斯邁利有關殖民主義的問題。每一個來到薩勒特的人,遲早都得面對他的這種質問,而他的問題內容總是差點讓人勃然大怒。他是個問題孩子,父親是個遠赴西非布道的英國傳教士;不過他也確實是情報局應極力網羅的那種人才——既有豐富的學識,又有優越的語言能力。他和平常一樣,獨自坐在幽暗的書房後方。他將瘦削的面龐往前伸,一隻手臂抬了起來,彷彿是要抵擋別人的嘲笑。剛開咍時,他的問題還滿有條理的,可是後來就變成了長篇大論,極力指責英國對那些曾被它奴役過的臣民漠不關心。
漢森向泰國警方自首,之後不知是用威脅還是其他原始粗暴的手段,他問出了瑪莉亞待在一家供警官尋歡作樂的招待所裡。看來他們從來沒問過他是誰,也沒有查看他的證件;大概因為他是一個圓眼外國人,卻精通高棉語和泰語的緣故吧。他們說,瑪莉亞在這裡待了三個月,然後就逃走了。她挺怪的,一位和氣的警官對他這麼說。
正式的審訊者是坐船抵達的。他是一名五官平庸的學生,相當認真,卻總是愁眉不展。在漢森記憶中,這就是他會稱他為學生的原因。政委領著一支歡迎隊伍在岸邊迎接這名學生,並護衛著他越過土丘到達總部。漢森知道他是審訊者,因為只有他沒有回頭去觀看最後一具在酷熱下腐爛的俘虜屍體。但是他看到了瑪莉亞。他在她面前停下,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他就這麼站在她面前,並將他那張認真謹慎的臉龐貼近她,問了幾個問題。漢森聽不清楚問了些什麼。那名審訊者在傾聽著她的機械式回答時,仍然保持原來的姿勢。漢森絕望地想著,我的女兒是軍妓。但她真的是嗎?漢森從未聽聞赤棉曾指派甚或是縱容妓|女在他們之間活動。每件他所聽說的傳聞都和事實相反。「安卡討厭性。」一位法國人類學家曾對他這麼說過。
「馬克是你的真名嗎?」
「你找到她了嗎?」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問道。
上了飛機後,我喝了不少酒,卻睡得不多。有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對朗比羅和第五處的一個煽動性的念頭感到罪惡感。我真希望能把所有的情報人員都趕進叢林裡,讓他們跟隨著漢森的腳步——包括斯邁利在內。我希望我能使他們為了一種帶有缺陷而且絕不可能的情愛拋棄一切,結果卻只看見那個愛戀的對象反抗厭惡他們,由此向他們證明愛的唯一報酬就是多了這段自己走過的愛戀經歷,而在愛中唯一能學到的就是謙遜為懷。
「如果你被赤棉抓到了,再怎麼說,都沒人指望你能守口如瓶。」我說。
我把他們遣走,並且告訴朗比羅明天早上打電話給我。我說在採取任何行動以前,我要先好好睡一覺以調整時差。當我躺下時,睡意卻頓然全消。一個小時後,我來到了快樂海,www.hetubook.com.com並且買了一張五十美元的門票。我入境隨俗地脫了鞋,而後沒多久,只穿著襪子的我便來到了亮著霓虹燈的小房間,凝視著十九號那張毫無表情、濃妝豔抹的臉龐。
其實並沒有全盤托出,他仍然忠於他的助手,而且也沒告訴他們發報機的事。當他再次被綁到烤架上時,他看見了瑪莉亞坐在那位學生旁邊,而他的那份供狀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將頭髮剪短了,表情漠然。
「好的,馬克。」
他從來沒聽過她尖叫。顯然地,那位學生也沒有,他看來有些尷尬。但是沒有人會去查證。她堅持要和漢森脫離關係。她告訴他們,他是如何不讓她母親愛她。她對他表達出來的是一種仇恨,而他知道這種仇恨並非偽裝出來,而是如同他對她的愛那樣毋庸置疑,毫不保留。她就像是個受虐的女人,滿懷著壓抑許久的憎恨而渾身顫抖。她的容貌也因心中的仇恨與罪惡感而變形。她以一般人慣有的指控姿態,伸出手臂指著他。她的聲音就像是屬於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
領事耳聰目明,而且一直都在為情報局工作。他聽著漢森的自白,並且哼哼哈哈地問了一、兩個問題。表面上他無動於衷,可是一轉身他便立即行動。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具備有漢森那些天賦的人。漢森的任性根本未讓領事感到遲疑。他喜歡這樣的性格。他拍電報要倫敦方面提供漢森的背景資料,然後以一份三連式收據借給漢森一筆數目不多的現金——因為他不希望表現出太高興的樣子。倫敦方面送來了有關漢森母親的資料,其中指出她曾是情報局的間諜,領事知道這個消息後,精神更是為之振奮。
我們的曼谷站站長是一位禿頭的小暴君——他蓄著八字鬍,性情粗暴,名叫朗比羅。我對他向來沒什麼好感。情報局對五十歲左右的人幾乎已經不抱指望了。大多數人的身分都已經暴露;也有許多人已經厭倦至極,心灰意冷,根本不再在乎自己的身分是否已經暴露。其他的人則投身私人銀行或大企業,但是鮮少有人能長久地待在新環境裡工作。他們的思維方式發生了某種變化,使得他們無法適應大千世界裡的生活。但是有極少數的人——托比.埃斯特海斯和朗比羅算是其中數一數二的——能夠耍花招要脅情報局繼續利用他們所謂的資產。
「當我還是神父時,曾造訪過高棉的許多寺廟,」他說。「我還在那兒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村姑,並且使她有了身孕。到目前為止,那段時間仍是高棉最平靜的時期,施亞努還在位。我一直陪著她,直到她生下孩子為止。那是個女孩。我替她施洗並取名叫瑪莉亞。我給了她母親一些錢,然後回到雅加達,然而我仍然非常想念我的孩子。我寄去更多的錢,而且還寄錢給村長,請他照應她們母子倆。我寫信給她們。我為孩子和她的母親祈禱,而且發誓有一天我會妥善地照顧她們。我一回到高棉,就把孩子的母親接回家,儘管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失去了她的美貌。我的女兒有一個高棉名字,但是自從她回到我身邊,我都叫她瑪莉亞。她喜歡這個名字。她為有我這樣的父親而感到自豪。」
「我沒去看。」他說,「我不在乎。我痛恨你們所有人。」
「穿上你的外套。」我說。
「我告訴他,他有權可以得到一筆重新安居的資金,而且我們會盡力保護他。我告訴他,你會送一張五萬美元的現金支票去給他。」
他向老鴇出示了他那張標明自己是翻譯者的名片。他說他正在為她的事業撰寫一篇文章——介紹這裡上等的菜餚、浪漫的小姐、高雅的享受與衛生標準,特別是衛生方面。他說他乃是接受德國一家旅遊雜誌的委託而來,這份雜誌只推薦那些最好的場所。
「你是怎麼進入泰國的?」我用荷蘭語大聲說道。大雨傾盆的落在車頂上。
「去他媽的情報局,」他輕聲說道。「去他媽的西方。下地獄去吧。我們無權來這兒參戰,傳播我們的宗教。我們對亞洲有罪,曾經是法國人、英國人、荷蘭人,現在是美國人。我們對伊甸園的孩子們有罪。願上帝寬恕我們。」
漢森就像我一樣,也是半個荷蘭人。也許這就是斯邁利為什麼會挑中我的原因。漢森是在德國占領荷蘭的那個漫漫長夜裡出生的,之後並在代爾夫特教會的影響下長大成人。他的母親是托馬斯.庫克公司的櫃檯職員;當戰爭爆發時,她的英國父母曾敦促她跟他們一起回倫敦去,但是她拒絕了這項要求,反而選擇嫁給教會的一位助理牧師。一年以後,這名牧師被德國的行刑隊處決,留下身懷六甲的妻子獨自謀生。之後她便將生死置之度外,投入了建立一條英國逃亡路線的工作。戰爭結束時,她已經成為一個組織完善的間諜網的負責人,擁有自己的聯絡管道、線民、祕密聯絡點,以及所有必需的裝備。
「他叫漢森。他和我們說泰語,和那位女人說高棉語。但是你可別把他寫進你的文章裡喔,因為他是個非法移民。」
我對漢森受審的過程並沒有深刻連貫的了解,因為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起自己落入杰茲之手的遭遇,和他相較之下,那簡直形同兒戲。不過同樣的是,漢森的回憶也不十分準確。不用說,他們一定把他折磨得很慘。他們還特地做了一個木頭烤架作為刑具。不過他們也非全然不顧他的死活,因為不用刑時,他們會送吃的給他;如果他沒記錯,他們甚至允許他去河邊洗澡,雖然那也許是在他昏迷時,他們才送他過去一次。
「殺死他!」她尖聲叫喊。「殺死這個掠奪我國人民的壞蛋!殺死這個玷汙高棉血統的壞蛋!殺死這個西方騙子,他告訴我們,我們和別人不同!為人民報仇!」
有時候他會為瑪莉亞的出眾美貌而自責,他認為這是上天對他到處留情所作的懲罰。年方十二的瑪莉亞無疑地是營中的大美人。儘管幹部們嚴禁縱慾,因為性|愛對他們的革命意志而言是一種資產階級的威脅,但是漢森還是看得出來,她那僅著單薄衣物的身軀對那些年輕戰士們所產生的影響。當他們從她身邊經過時,她那正在發育的乳|房,以及襤褸棉布連衣裙下的臀部,總是讓他們目眩神迷。更糟的是,他知道瑪莉亞也感覺到了他們的慾望,而她那顆情竇初開的女兒心也已有所反應。
那位學生顯然有些失望。「他還隱瞞了什麼?」他用小手邊緣撫平筆記本中新的一頁。
我問他走了多遠。他說他不知道。剛開始他只在晚上行走,白天休息。但是陽光不斷地侵擾他,打亂他的作息,於是漸漸地,他就違反了所有叢林求生的常識,只是拼命地向前走。當他前進時,他便回想起瑪莉亞的種種。他記得那天晚上他把她從母親的子宮裡取了出來,並且用竹片割斷了臍帶,然後命令在一旁幫忙的女人替他端水來,以便替瑪麗亞洗澡。他用水替她洗澡,並藉此水行使他身為神父和父親的權力,為她以他的母親和聖母之名施洗,並取名為瑪莉亞。
我又開始在冰箱裡找玻璃杯、礦泉水和冰塊。在此同時,我聽到漢森用高棉語溫柔地對那個女孩子說話。她先是反對,但是漢森說服了她。我聽到他進了臥室,然後又走出來。我站起身來,看見那個女孩子蜷縮在那張靠牆的長沙發上,而漢森正彎腰替她蓋好毛毯。之後他關掉上方的壁燈,並且用指尖碰了一下她的臉蛋,然後大步走到法式落地窗前,眺望著大海。一輪紅色的滿月懸掛在地平線的上空,漆黑的烏雲飄過天際朝山頭前進。
他還記得那天那名年輕政委替她披上了黑色的婚紗,當時他仍躺在柵欄裡。他記得當她盯著他時所流露出的厭惡神情。渾身發臭、遍體鱗傷的他只是她腳下的一個乞丐,一個卑屈地縮成一團的西方間諜。在她身邊,則站著那位面目清秀、頭綁紅布條的年輕政委。「我嫁給了安卡,」她這麼對他說。「安卡解除了我所有的疑惑。」
「達菲看過他的照片,不是嗎?」
「她需要萊姆果,」他輕聲地說道。「可口可樂對她沒用。要萊姆果。」
還有一天晚上,他找到瑪莉亞的姨媽家,她住在一個偏遠的村子裡。然而她卻拿出飯鍋來砸他,他只好逃離。不過他營救女兒的決心更加堅定,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把她從禁錮的心靈裡營救出來。他心想,是我的絕對主義害了她。她變得暴戾而任性,這都怪我。我把她封鎖在自己激|情衝動的心獄中。只有一個父親的愛才會讓他有這種想法。現在他睜開眼睛,他看到她為殘酷和野蠻所引誘,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忠誠。他看到她像自己過去那樣四處流浪,不斷地探索,但是他的智力和宗教修養在她身上卻已不復見——就像他自己一樣,她含糊地認為,進入更偉大的遠景會帶來成就感。
「達菲和那個財團達成了交易,接過支票,顯得興高采烈,所以他決定和一位小姐玩玩。條件談好了以後,他們就進了小房間。那位小姐說她口渴,便提議來瓶香檳讓她提提神怎麼樣?她當然得為店裡多拉點生意嘍——她們都是這樣的。無所謂。達菲覺得反正自己手頭闊綽,所以為什麼要說不呢?於是那位小姐便按了鈴,對著內線電話嘀咕了一陣,接下來達菲就看到那個該死的歐洲人拎著一桶冰塊和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他把東西放下,達菲給了他二十銖泰幣,而後那個傢伙便頗有禮貌未帶笑容地用英語說了一句『謝謝你』,轉身走了出去。那是漢森。叢林漢森。那不是一張畫像……而是他本人!」
「隨便你叫我什麼都可以。」我說。
「現在請你寫出這群烏合之眾的首領。」那位學生把筆記本翻了一頁說道。漢森說,那位學生的眼睛幾乎總是閉著的。我記得杰茲也是如此。
「他是哪一國人?是德國人、英國人,還是荷蘭人?」
又過了一個月,漢森仍然處於半知半覺的狀態,這也就是說他知道——但是也許只知道一半,不過話說回來,他也可能完全不知——他目前與英國情報局的接觸並不深入,而且也不夠直接。又過了兩個月,像以往那樣閒不住的他,到了爪哇南部。此行表面上是去尋找古畫,實際上他是去勘察共產黨在當地的顛覆力量,以回報給領事。近來他把這些人看成是反基督的異教徒。年底時他帶著全新的英國護照出發前往倫敦,雖然護照上面用的不是他的真實姓名。
「那位為你們拿酒的外國人又是誰啊?」亨利興致勃勃地對著老鴇大聲問道。「他是不是因為付不起帳,所以才待在後面工作啊?」
我是在我旅館的房間裡見到他的。對外界而言,我的身分是馬克.西摩,一名會計師,因此我不想出現在大使館或是他的居處。我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而此時正是傍晚時分。朗比羅說起話來就像個伊頓人出身的出版業者。現在想想,他看起來還真像呢。
驚慌之中的漢森此刻就像他平時腳被鎖住時一樣,儘量放鬆腳踝的肌肉,好讓鏈條綁鬆些,為自己多留一點伸展的空間。他感覺她的手指在探試他的鎖鏈。
亨利說他先是在酒吧裡喝了一杯,接著便去看表演。然後他叫人找來老鴇。匆忙趕來的老鴇,還以為他有什麼特別的要求。那名老鴇是個中國女人,與亨利的父親來自同一省份,所以他們一見如故。
漢森說了五哩外的一個貧民區的地址。談定價錢後,漢森便和那位小姐鑽進汽車後座,車子立即駛離。
「我承受這一切痛苦都是為了瑪莉亞。」他那急促而帶有告誡意味的法語,讓我開始萌生敬意。
「檢查這個間諜的鎖鏈,看看是不是鎖得夠緊了。」政委命令道。
「漢森先生,先生,我是你的朋友!」他用泰語大聲說道,像是在求饒。「朗比羅也是你的朋友。他為你感到驕傲!他想給你一大筆錢。請跟我來,不會有問題的,朗比羅先生會很樂意見到你的!」
「為什麼他看過?」
這些謠言擴散的範圍和持續的時間都讓他無法收拾。事實上,一旦他們著手調查,就立刻發現他的生活中沒有一處可以倖免,所到之地,處處留情。走到哪兒他都有女人——甚至還有一、兩個男孩——呃,就我對世界各地神職人員的了解,各種教規多半都是禁止犯下這種過失的。
做為一個審訊者,那位學生似乎是以雙管齊下,一箭雙鵰的方式進行詢問。當他在查核這個回答時,常會接著轉到另一個問題上去。
那位學生嘆了口氣,然後又作了些筆記。「他還隱瞞了什麼?」他耐心問道。
「他想佯裝成我們的同志來欺騙我們。」
這時他不說話了。
「我做得太過火了。」他帶著懺悔的口吻輕聲說道。
「我的母親是安卡。我只有安卡這麼一位母親。」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漢森卻仍然被綁在木樁上,白天被炎熱的陽光烤晒著,晚上則被逼人的寒氣凍得渾身發抖,他滿身汙穢,奇臭無比,但是他的目光和心思總是集中在瑪莉亞身上。
他說,你是個美國間諜,是反革命傀儡龍諾的代言人,也是革命的敵人。漢森否認。
朗比羅開始向我解釋色情餐廳裡的種種,語氣中似乎在暗示著他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他說那裡年輕的女服務生們,通常穿少許衣服或不|穿衣服坐在客人中間餵飯勸酒,而那些男人則高談生意經。此外,快樂海還設有一間按摩廳,一間迪斯可舞廳,一樓還有現場表演的戲院。
「我很孤單。」他說道。
一個教化階層就這樣形成了。每天晚上,孩子們和那些經過篩選的倖存者都要坐在樹蔭下圍成一個圓圈,聆聽一位頭上綁著紅布條的年輕政委發表長篇大論。當身體承受著熱烤及嚴寒的雙重煎熬時,漢森也聽到了那名政委不斷地痛罵可憎的帝國主義者。剛開始,他怨恨這些說教的人把瑪莉亞從他身邊帶走。但是當他費力地將頭抬到一定的高度時,他看見了瑪莉亞正坐在圓圈的那頭,挺直身子,一臉嚴肅地望著空地這邊的他。他告訴她,我會是妳的父親,妳的母親,妳的朋友。我會是妳的生命,哪怕是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這個人是誰?」
我從以色列搭飛機來到了曼谷。這是因為斯邁利拍電報告訴我漢森已經瘋了,而且他又知道太多的祕密。電報上註明:自行譯電,由特拉維夫站長轉交。那時斯邁利負責情報局的安全工作,頭銜則是副局長。不管我在何時聽到他的消息,他好像總是在東奔西跑,以防堵接連發生的洩密事件和醜聞。熱浪侵襲下,我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賣力地閱讀由專人送交給我的一疊檔案資料,然後我又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安慰梅貝爾。她出馬競選我們那裡的女子高爾夫球隊會長,結果在最後一刻失利,她因而懷疑其中另有陰謀。
「沒有。」
他說,有一段時間他一定昏睡過去了,因為黎明時,他發現柵欄裡的地面上放著一碗米飯。他知道昨夜這裡並沒有米飯;即使如今疼痛難忍,他還是聞得到米飯的芳香。不是飯糰,是米飯,不是貼著皮膚私藏的米飯,而是白白的一堆,夠他吃上五天。起初他太疲倦了,因而也不覺奇怪。但是當他伏在地上吃飯時,他才注意到四周的寂靜。每日此時,這片空地本應是人聲鼎沸啊。戰士們醒來後都會忙著展開一天的工作:單調的談話聲,河邊的洗滌聲,鍋碗和步槍的碰撞聲,還有政委帶頭呼口號的聲音。可是此刻當他停下來傾聽時,卻連鳥兒和猴子似乎都停止了尖叫,人聲更是一點也聽不到。
因為他做得太過火了,因此上帝將瑪莉亞從他身邊帶走。突然有一天早晨,當他們打開鎖鏈帶著他到河邊時,瑪莉亞並沒有坐在那兒等著接受他的聖餐。晚上上課時,他看見她的座位已經被調升到政委身邊,他認為自己聽到她的聲音壓過了其他人,帶著一種全新的自信吟誦著禮拜儀式中的祈禱文。深夜降臨時,他辨認出她混坐在火堆旁的戰士們之間的側影——她已經成為他們的伙伴,並像同志一樣分享著他們的米飯。第二天他根本就沒看見她,第三天也是如此。
「有時候我女兒也和他們在一塊。」漢森說道。
「先生,你想找裁縫嗎?二十四小時服務,很優秀的裁縫?我帶你去吧。他真的是位好裁縫。」他猛然把車開進一條邊街,繼續朝朗比羅家的方向疾駛而去,在此同時,他還假裝在找著他說的那名可憐裁縫。
「不一致。」
亨利是中國人,一名在撣族活動的國民黨將軍之子。他是我們在當地的主要間諜,雖然我懷疑他早就取得泰國警方的再三保證,並且挑撥雙方互相敵對以從中牟取暴利。
因此幾年之後當我被任命為俄羅斯部門的負責人,看著手下最優秀的間諜為了愛情背叛了他的國家時,實在無法依上司所要求的那樣大發雷霆。之後人事主管將我調到了審訊處,可見他並非愚不可及。
就在此時,亨利的過分熱情讓他誤了事。他告別了老鴇,然後把車子開進後門對面的一條小巷,在那裡等著。凌晨一點鐘一過,所有幹活兒的人都陸續離去,而個子高出別人一大截的漢森也夾在人群中間,挽著十九號的手臂走出來。漢森和那個女孩子走到廣場,往四處張望,想叫部計程車。此時亨利冒冒失失地把車開到他們身邊停下。晚上的這個時候,皮條客和非法計程車司機的生意特別好,而亨利這兩行都幹過,所以對他來說這麼做也是挺自然的。
他的反應等於是正式告訴我,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再為情報局工作。我原本可以和他談這件事的,但是我忍住沒說。他說,他原先以為自己當時是在為英國人效力,但後來他發現他根本是在為一群凶手賣命。當他在做那些他曾做過的事時,他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同樣地,他希望當時那些美國飛行員也不是他們自己。
「你一旦開始鑽研那個不可能的上帝理念時,你才會知道真愛是不容許被排斥的。也許這一點只有一個罪人才能理解。只有一個罪人才會知道上帝是多麼地寬容。」
你們必須將焦點集中在漢森那副憔悴而魁梧的身影上。他光著腳在房間裡徘徊,一會兒駐足於法式落地窗前,一會兒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接著又靜悄悄退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總是那些聲音,一會兒怒不可抑,一會兒喃喃低語,有時微微顫抖,有時又像他的身體一樣,得歇上幾分鐘以養足精神去接受另一次考驗。
「妳熟悉這個間諜的供詞嗎?」那位學生問她。
這些日子以來,漢森不是沒想過萬一胡編的資料露出疑點,他將會遭受什麼樣的酷刑。他供出那些殉難者的姓名,並已經在心中揣想了他們所經歷的苦難,以便為自己作好辯白的準備;他供出那些早已過世的東方學者以及哲學和語言學方面書籍的作者姓名。他說他們是間諜,全都是間諜。他寫下了他們的姓名,他的手在紙上扭動抽搐著。在他們將他從烤架上放下來許久之後,他還是覺得疼痛難忍。
朗比羅和檔案都未提到漢森有個女兒。如果他本來就一直隱瞞我們這件事,他就嚴重違反了情報局的規定——雖然天知道,我們倆這時才不去管什麼情報局的規定呢。接著他不再說話,而只是在黑暗中凝視著我,彷彿是在等我責備他。但是我仍然一言不發,我希望自己就是他等待多年,可以傾訴衷腸的人。
然而在整個嚴刑拷問的過程裡,瑪莉亞仍然活在他心中。為了她,他含著悲痛傾訴一切;在他的軀體祈求結束生命時,是她的雙手把他從死神那裡拉了回來;她那凝望著他的眼神滿懷了愛意和憐憫。他是為了瑪莉亞才做出這樣的犧牲,才奮力求生的。當他徘徊於生死之間時,他在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幻覺。他看見自己躺在那個學生的小船裡,而瑪莉亞則身穿黑衣坐在他身上,將小船划向天堂。但是他還沒有死。他們還沒有殺掉我,我什麼都招了,但是他們還沒有殺掉我。
到了傍晚,他等得心灰意冷,便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地讓衛兵們銬住了他的雙腳。此時那位年輕政委大步向他走了過來,而身穿一件黑色上衣的瑪莉亞,則快步地走在他身邊。
有一天在某個救援組織的辦公室裡,他見到一個自稱記得瑪莉亞的美國婦女。
「他的供詞不完整。」
「你為什麼往西邊開?」漢森首次開口說話了。「我不想往這邊走。我不想找裁縫。回到大路上去。」
他仍繼續用法語敘述。到了白天,他們會鬆開我們的腳鐐,這樣我們就可以跪下來,甚至爬行。但是我們根本爬不遠,因為身上的鏈條被固定在木樁上,而且每個人的身體常會碰撞在一起互相牽制。只有在夜裡,當我們的腳鐐被固定在圍成一個大圓的那些粗大木樁上時,我們才能完全讓身子伸展開來。鎖鏈的數量決定了特殊囚犯的數量,而且他說,囚犯只限於村裡的資產階級。他認出了兩位村裡的長者,以及一個骨瘦如柴、年約四十的賴姓寡婦,她在算命卜卦方面小有名氣。另外還有三個賣米的劉氏兄弟,他們是出了名的守財奴,其中一個看起來和死了沒兩樣,因為他蜷縮在那裡,就像是一隻無毛的刺蝟一樣,只有他的抽噎聲還能證明他還活著。
他提到一個小鎮的名字,聽起來好像是「奧蘭尼亞.普拉瑟」。後來大雨停了,我接連著開了三個小時的車。那個女孩仍在打盹兒,漢森則保持著貓一般的警覺與沉默,坐在她身邊守護著。我挑選了一家曾在曼谷國民報上登過廣告的海濱旅館。我想讓他遠離他所熟悉的環境,將他帶進一個我能控制的地方。我拿到了鑰匙,並且預付了一夜的租金。漢森和那個女孩子跟著我走上一條通往海濱的水泥路。那些平房面對著大海呈半圓形分布,我訂的那幢是在另一頭。我先打開房門走了進去,漢森跟著進來,然後是那個女孩。我將電燈打開,啟動空調。那個女孩在門旁躊躇著,但是漢森卻大剌剌地脫掉鞋子,跨步來到房間中央,以那雙凹陷的眼睛掃視四周。
大體說來,那位學生似乎比較喜歡發表觀點,而非提出詢問:「現在請你交代你與龍諾這名反革命傀儡兼美國間諜會面的所有日期和地點,以及所有在場美國人的姓名。」
「隨你高興怎麼說都可以。」
「他們吸引了她,」他替她辯白著。「他們是她的同胞,這些視死如歸的叢林戰士們。她有什麼理由反對呢?」
漢森就這樣經年累月地在高棉北方所謂的「解放區」裡從事他的工作,這裡名義上是由赤棉統治。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從他所居住的村莊裡消失了。他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失去蹤影,而且還帶著村民們一起走。很快地他就被認定已經死亡,而這只是另一起叢林失蹤案件。
「為什麼不一致呢?」那位學生一邊問著,一邊打開他的筆記本。
他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許多語言。他的母語是荷蘭語和英語,於是他毫不費力地就學會了法語和德語。現在他又可駕馭坦米爾語、高棉語、泰語、梵語,以及相當程度的廣東話。他經常在崇山峻嶺之中跋涉數百哩,以探尋失傳的方言與各種儀式之間有何關聯,他寫了許多報告,內容涵括哲學、婚嫁儀式、啟蒙或是猴群等。他在深山叢林中發現了被人遺忘的廟宇,並贏得了耶穌會禁止他接受的獎賞。在無所畏懼地探索、訪查了六年之後,他已經不再只是耶穌會具以成名的那種學院派展示榜樣,同時也成為一名正式的神父。
「一句話也沒說。不過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達菲這人忠誠可靠,可是我們的中堅分子呢,一直都是這樣。」
在戰士們監視下,漢森總算還能揮動帶著手銬腳鐐的四肢,並用細膩的河泥搓身,好好洗了個澡——儘管這根本是在受罪。然後他又被帶回,綁到木樁上。每一次的行程中,他都會經過瑪莉亞面前幾呎處。瑪莉亞仍然坐在木樁外她常坐的那個位置上。雖然近在眼前的她以及她眼中流露的勇氣讓他的精神振奮起來,然而他還是不得不懷疑是否是他的親生女兒為他謀求到現在所享受的特殊待遇。當那名政委嘟噥一聲向她問候時,瑪莉亞抬起頭,報以一笑,見此情景,心中的妒意使漢森更加痛苦。
「我無法忍受自己與上帝的恩寵分離。」他說。他是在告訴我——以防我不了解他的意思——這個女孩的生死關係著他那不朽靈魂的存亡。
「馬克。」我說。
我站在門口,望了他們最後一眼。那位女孩瞪著眼睛看我,我想她就是這樣從鎖鏈圈外看著戴有手銬腳鐐的漢森吧。她的目光堅定、深邃而專注。我想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我付了錢,卻沒有占有她。她可能正在納悶我是不是要拿回我付錢所應得的代價。
她似乎沒弄懂,於是我就幫她披上外套。亨利替我用高棉語寫了一張便箋:「我想和漢森談談,我可以替你和你的家人弄到泰國證件。」我把便箋遞給她,然後端詳她閱讀時的神情。她識字嗎?我無從而知。我掏出一個白色的信封,上面寫著漢森的姓名。她接過了信封然後打開來。這封信是用打字機打的,語氣並不柔和。信封裡還裝了兩千銖。
第二天晚上路邊又出現了一具屍體,漢森心驚膽顫地走上前去察看。那是阮莎,那個喜歡和人鬥嘴的小學女老師。她嘴巴張得開開的,漢森判斷她被槍殺時仍在爭辯。他忐忑不安地繼續往前走。他在尋找瑪莉亞,他那純潔的愛情結晶,他那身為大地之母的女兒,他所受恩寵的守護神。
老鴇聳聳肩。這有什麼差別?亨利窮追不捨地逼問她。一個外國人竟然會帶著他的女人到妓院來,並且在她和其他男人作生意時去上酒,最後又帶她回家上床?他堅持這實在太奇怪了,這個女人一定是非同凡響!
「但是你或許需要幫助。」我說。
自從他們把他銬起來以後,這些日子他一直要求能有洗澡的權利,但總是徒勞無功。第一個晚上他曾對他們大吼,「帶我到河裡去!」結果被毒打了一頓。第二天上午他冒著慘遭毒打的危險,拼命地想掙脫鎖鏈,希望能找到一位主管同志。他的這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要維護自己的權利,讓擄獲者能對他保持應有的人道尊重,並因而得以倖存。
我沒鎖上門,而他和那個女孩就這樣並肩坐在後座。不知怎地,對他把女孩也一起帶來,我並不覺得意外。如我所知,他長得又高又壯,但是形容已略顯憔悴。在昏暗之中,他那黑色的鬍鬚,凹陷的眼睛以及緊緊抓著後座椅背的扁平雙和-圖-書手,使他看起來就像是他從前所崇拜過的某位聖徒,而不是檔案照片裡的那個人。那個女孩依偎在他懷中癱坐著。我們開了不到一百公尺,卻忽然下起一陣傾盆大雨。於是我把汽車開到路邊停下,然後我們就盯著大雨淋漓的擋風玻璃,看著陣陣積水湧進了排水溝和下水道。
「那麼誰是妳的母親呢?」政委問瑪莉亞。
可是我很滿足,直到今天每當我想到漢森時,我都有一種滿足感。我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覓的理想——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一個在追尋意義的歷程中已經發現了他一生值得珍視之物的人;他已經做了種種付出,卻不認為這是一種犧牲;他還在付出代價,而且將至死方休;他不在乎作出任何妥協,不在乎他的自尊,不在乎我們或者其他人的意見;他已將自己的生命全心投注於唯一一件對他最重要的事,並因此得到自由與解脫。我心中沉睡已久的顛覆因子終於得到支持者了。我心中那自稱為情聖的人終於找到了天秤,可以重新衡量他心中那些平庸無奇的感情。
「坐起來。」我說道,所以她就坐了起來,再次等我走到她身邊。
「你答應給他多少?」他驚恐地喊道。
「在他被俘期間,曾多次違反規定。他私藏食物,企圖收買革命同志,伺機逃走。」
我們是在亞洲,漢森的亞洲,被重大罪行所戕害的亞洲。我們傾聽著昆蟲的喧鬧。一般人都知道,泰國人和高棉人都喜歡在一隻牛蛙會鼓噪幾次這種問題上投下大筆的賭注。房間裡一片昏暗,我們忘卻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月亮也升至高空,幾乎失去了蹤影。我們回到了越戰的記憶中,我們和漢森待在高棉的叢林裡,現代設施極為缺乏;除非我們把盤旋在頭頂數哩外的美國轟炸機包括在內,否則幾乎等於沒有。它們就像是鎮定自若的老鷹,等著電腦告訴他們下一步該轟炸哪個目標?比方說一群公牛——牠們撒的尿被祕密探測設備誤判為是一列軍車隊所排出的廢氣;一群兒童的說話聲則被錯認為是軍事命令。美國突擊隊員依照漢森的指示將這些探測設備沿著補給線布放——然而不幸的是,這些探測設備並不像漢森那樣能夠準確的通報。
我們對彼此的了解乃是來自直覺。當我看到漢森那眺望著大海的身影映照在落地窗上,而月光將他那飽經風霜的面孔上的線條一一勾勒出來時,我知道這位離經叛道的神父此刻已指派我聽取他的告解。
一整天他都在想著衣服裡的米飯,而且在扭動身體時特別留意,以免壓碎了它。他在心中想著,我會把她贏回來的。我會取代政委在她心中的地位,並得到她的崇拜。傍晚時,他們又把他帶到河邊去洗澡。這時他終於找到了機會完成他的計畫。他假裝踉蹌行走,然後乘機成功地把一個飯糰丟至瑪莉亞腳下,並且未讓衛兵們發現。當他在回程中從她面前經過時,他心中暗喜,飯糰不見了。
「怎麼個怪法?」漢森問他。
普通囚犯被關在空地邊緣的一個柵欄裡,而且沒隔多久就會有一個人被帶到或被拖到隱蔽於土丘後的總部去。審訊過程歷時甚短。在數小時的尖叫聲之後就會聽見一聲槍響,然後叢林又恢復了令人不安的寂靜。沒有人在受審後還能回來。孩子們——包括瑪莉亞——可以隨便走動,只要他們不接近那些囚犯,或是斗膽爬上土丘後面的總部。膽子最大的孩子在跋涉途中與年輕的戰士熟識起來,於是便在他們的身邊亂竄,想替他們跑腿,或是碰碰他們的槍。
「這些事我只會向朗比羅輕描淡寫地帶過。」我起身告辭時說道。
漢森一直都被認為是死了,直到不久前,他卻活著出現在曼谷的一家妓院裡。
那個女孩子把頭枕在他肩上。亨利從鏡子裡看到她已經睡著了。不知為了什麼,這使亨利感到更加興奮。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我能塞進我的小指頭。」她舉起小指答道,此時她的身體擋在政委和漢森的雙腳之間。
「她走了。」這位婦女很謹慎地說道。
「間諜漢森在他的屋裡藏了一部發報機,並且藉此和帝國主義者的轟炸機聯絡。另外他在供狀裡提到的名字都是假的,它們源自一首資產階級的英國歌曲。在他假扮我父親時曾對我唱過這首歌。此外,晚上他曾在我們家裡接待過帝國主義的士兵,並引他們進入叢林。還有,他沒提到他有一個英國母親。」
就如同他們所發現的,漢森竟然就這樣無視於教會的存在,肆意放縱自己在每一座村莊、每一條粗陋的小街道,樂此不疲地拈花惹草達十多年之久,而且所交往的都是那些在西方標準下,幾乎沒有資格參加第一次聖餐禮,更別說是擁抱婚姻的女子。如此放浪形骸的行徑突然讓漢森變得完全站不住腳,難獲支持。面對漢森如此持久而又執迷不悟的罪行,他的上司感到哀戚甚於憤怒。他命令漢森返回羅馬,並趕在他抵達之前先寄了一封信給耶穌會的會長。他告訴漢森,他可能得從羅馬啟程前往西班牙的洛約拉,在那裡合格的耶穌會心理治療專家會幫助他克服那些令人遺憾的弱點。從洛約拉出來以後——呃,一切重新開始,也許他會被派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再待個十年。
這只是我自己的想像,還是漢森真的在黑暗中閉上了雙眼?
「我已經不再是一名帝國主義的間諜。我什麼都不相信,只相信我的女兒。」
「她情願待在快樂海,和她的朋友在一起。」老鴇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從哪兒過來的?」我也用英語大聲說道。
漢森的檔案為我描繪出了一種我曾十分熟悉的典型人物的形象,因為我們曾經啟用過不少這樣的人。我自己就是這種人,而班也是一個實例:我們都是混血的英國人,都把情報局當成是自己的國度,並賦予這個國度許多它本身不曾具有的素質。
他還記得晚上她常在他懷裡,或是在他腳邊的搖籃裡靜靜地沉睡著。他曾經看著她在火光映照下,依偎在她母親胸前。他責怪自己因為前往雅加達工作和英國受訓而和她們分離了好幾年。他責怪自己為情報局所做的一切虛偽狡詐的工作,以及自己的軟弱,就如他所說的,他背叛了亞洲。他所指的是引導美軍轟炸機的這份工作。
朗比羅究竟有什麼才幹,我無從得知。不過我相信,那應該也是些下流的招數,因為如果要說他真有任何一項專長的話,那大概就是表現人類的卑鄙與墮落吧。有謠傳指出他手下有幾名貪汙的泰國將軍,對他忠心耿耿。另外還有謠傳說他為泰國王室的某個成員執行了一項下流而且非他莫辦的任務。然而不管這些傳聞對他如何不利,五處的那些主管們卻置若罔聞。「奈德,看在老天的份上,別亂說朗比羅的壞話。」斯邁利拜託我。「我相信他確實是個討厭的眼中釘,但是我們真的需要他。」
漢森就這樣單槍匹馬地前去追擊。其他的人——甚至那些不是西方間諜的人——就算是嬌妻幼|女真的被抓去當人質,他們也會三思而行。但是漢森不會這麼做。他是一個絕對主義者,想幹什麼就立刻行動,絕不延宕。
我想我當時是明智地點了點頭。我想到杰茲上校。我納悶漢森為什麼要向我解釋他不能遺棄他的女兒,而且為什麼他在談起她時,總覺得自己是如此罪孽深重。
在叢林裡,如果你忽視預感,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他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樹林下的草叢,並且在身上塗滿泥巴。他手裡拿著左輪手槍睡覺。晚上醒來時,他聞到了木柴燃燒的煙味,還聽見了尖厲的叫聲,當他睜開眼睛時,他發現幾枝自動步槍的槍管正對準他。
洗完澡以後,他們替他拿來了米飯——這些米飯比他被俘之後所吃的全部數量還多。他們沒有讓他像狗一樣舔著碗吃飯,而是為他鬆綁,讓他用手抓,所以他可以在手掌中藏一點,並在他們把他銬起來之前,把這些米飯放進衣服的前襟。
我說話了嗎?我小心地要自己保持沉默,以免打斷他的思路。
這是亨利那天晚上所說的最後一段話,因為接下來他知道的就是漢森猛推他的駕駛椅,以至於使他的腦袋差點撞出擋風玻璃外。漢森下了車,把亨利拖到街上。之後他便抓起亨利,把他扔到馬路的對面。一群已經睡著的乞丐因而嚇了一跳,開始低聲呻|吟,吵吵嚷嚷。漢森大步走到亨利躺下的地方,狠狠地瞪著他。
「純粹是偶然,是的,對達菲來說純屬偶然。他臨時搭機造訪此地,而且就只停留一天,一天一夜,然後他就要重回太太的懷抱,栽進他的帳冊中。經營海上娛樂事業的財團請達菲替他們在沿海地區購買一塊約一百英畝的土地,而在完成這筆交易後,達菲就和他的一群生意伙伴去了那家色情餐廳——達菲對另外一家並無反感,從來都沒有。那個地方叫快樂海,正處於紅燈區的心臟地帶。我聽說他們去的這家可是一家高級娛樂場所。那裡有單獨的套房、可口的飯菜——如果你喜愛辛辣口味的話。交易採直接方式進行,而且小姐們絕對不會冷落你,除非你叫她們走開。」
「在我家裡還有別的女人,但是瑪莉亞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愛她。她比我想像中更美麗。即使她其貌不揚又粗俗無禮,我對她的愛也不會減少一分一毫。」他的聲音突然有了力量。在我聽來,他是在提出警告。「從來沒有任何女人,任何男人,或任何小孩,曾經得到我這樣的愛。你可以說除了我母親之外,瑪莉亞就是我唯一真心深愛的女人。」他在黑暗中凝視著我,等著我去質疑他的熾愛。但是我已被漢森的魅力所迷惑,因而絲毫沒有懷疑。我已經忘卻了自己的一切,甚至忘卻了我母親的去世。他正在征服我,正在占領我。
「你呢?」我問。
由於沒有其他的線索,他只有順著蹤跡前進。他現在知道究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漢森住的那一帶沒發生過這種事。但在別的村莊曾經出現過這種情形。那些戰士們在夜裡把村子包圍起來,等到天亮那些壯丁下田工作時,便將這些壯丁一網成擒,然後他們再潛進村裡抓走老人和孩子,最後是牲畜家禽。他們一方面為自己貯備糧食,另一方面也可補充兵源。他們行色匆忙,否則應該會洗劫房屋,他們可能是想在被人發現之前撤回叢林。不久之後,在滿月的光線下,漢森發現了第一批足以證明這個理論的可怕證據:一對開小店的老夫婦赤身橫屍於叢林中,雙手被綁在背後。是不是因為他們走得太慢跟不上?還是因為他們長得太醜?或是他們吵架了?
瑪莉亞以漢森教她下跪祈禱的相同姿勢在他身邊跪下,握住他的腳踝。有一會兒,她的手就像基督的碰觸般有著神奇的療效,因而使他潰爛腳踝的痛苦大大減輕。
「你能把手指塞進腳鐐和腳踝之間嗎?」政委問道。
他似乎急切地想向我表明瑪莉亞喜歡她的歐洲名字。他說,這不是美國名字,這是一個歐洲名字。
現在亨利真的開始失去理智了。他為自己的計策成功而得意忘形,於是判定此時最佳的行動方案便是把這獵物和那個女孩一起送到朗比羅的家裡,至於那時他為何要這麼做,事後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時他當然未讓朗比羅有時間做好準備,甚至連他大概也沒料到自己會有如此大膽的行動。他並不確定朗比羅是否在家,或者他會不會願意在凌晨一點半時,和一個在地圖上已經消失了十八個月的間諜交談。然而那一刻亨利的大腦已經不是理性所能控制的了。他是一名間諜,而世上沒有任何間諜從來不曾在一生中的某一刻裡幹過一件愚蠢之至的事。
我已經知道了答案,故事講到一半我就知道了,我在不知不覺中就知道了。他坐在那個女孩的旁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她慢慢地坐了起來,用她那雙粗糙的小手揉著眼睛,假裝自己一直是睡著的。我想她一整夜都在聽我們說話。
「坐吧,」我說。我拉開冰箱的門,「她想喝點什麼?」我問道。
夜色籠罩於柵欄四周。他猜想如果他們要槍斃他的話,他們會等到天亮。但是一想到瑪莉亞這一輩子都要承受著是她自己下令處死親生父親的殘酷事實時,他就不寒而慄。他想像著她中年時的情狀。誰會來幫助她呢?誰能使她解脫呢?誰能告訴她真相呢?自己瀕臨死亡的念頭使他越來越驚慌。這也是她的死亡啊。
「別著急。」我說。「他拒絕了我的提議。」
接連幾個月下來——漢森認為有五、六個月他都待在叢林裡,馬不停蹄地從一個村落走過一個村落,而且什麼人都不信。我懷疑他瘋了。不管走到哪裡,他都在打聽瑪莉亞那個部隊的下落,但是由於他說不出那個部隊的特徵,這種尋覓變得毫無頭緒,猶如大海撈針。他聽說有些部隊裡有女兵,他也聽過有全是女兵的部隊。他還聽說有些女孩被送到城裡去當妓|女,以蒐集情報。他想像著瑪莉亞正面臨這一切危難的處境。一天夜裡他溜回舊屋,希望她會躲在那裡。但村子已經被燒了。
「我是她被這些同胞接受的最後一道障礙,」他為她解釋道。「我是一個不速之客,一個腐化分子。當他們告訴她我不是她父親時,她何必要相信我是呢?」
「我想去死。」他說。
他先是針對我在情報局www.hetubook.com.com的職位含糊地盤問了一下。他想知道我是哪個單位派來的,而我接到的指示又是什麼。
在前往泰國邊境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寡言。他向著西南方朝拜林走去,聽說那裡有個專門收容高棉難民的營區。他越過高山,穿過瘴氣瀰漫的沼澤。一到了那兒,他立即造訪尋人中心,寫下她的特徵描述貼在布告欄上。他既沒有證件,也沒有錢,更沒有關係,卻一路來到了泰國,而且竟然沒有人知道他在泰國露面。這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不過話說回來,漢森還是一位訓練有素、意志堅強的間諜,儘管他已與我們斷絕了來往。他不讓太多無謂的因素來阻止自己的行動。我問他為什麼不去找朗比羅幫忙,他搖了搖頭,露出鄙夷的神情。
亨利連最後一點常識也失去了。漢森人高馬大,而且又坐在後座,據有絕佳的戰術位置,這一切使他膽顫心驚。如果漢森帶了槍怎麼辦?於是亨利猛踩煞車,把車停了下來。
「她只肯說英語。」警官答道。
我要旅館的人去找萊姆果。結果由服務臺的一個男孩送過來了。漢森替她擠萊姆果汁,然後扶她坐起來把果汁喝了下去。
「你告訴朗比羅,如果他來找我,我會殺了他。」他用泰語說道。
「你告訴馬克,上個星期四晚上你在快樂海是他媽的怎麼出醜的。」朗比羅氣沖沖地說道。
至於幼兒期的漢森是如何與耶穌會的人湊在一起的,檔案裡並沒有說明。也許是他母親改變了信仰吧。那時還是苦難的年代,基於權宜之計,她有可能會放棄自己的新教信仰,以便讓她的孩子接受較好的教育。她或許是在心裡盤算著,讓他成為耶穌會的信徒吧,這樣他們就會傳授他知識。或者,她早就察覺出日後主導漢森一生的那種善變個性,於是決定讓他接受一套較刻板的宗教教規,而不是那種隨和的清教徒生活。如果她真是這麼想,她的決定顯然是明智的。漢森擁抱這樣的信仰,就像他擁抱其他的事物一樣,懷著無比的熱情。修女和他在一起,修士也和他在一起,神父接受他,學者也樂意與他為伍。二十一歲時,他已經學有所成,而且信仰非常虔誠。不過由於還是一名見習修士,因此他便啟程前往印尼的一所耶穌會神學院,去學習異教徒的生活方式,活動範圍廣及蘇門答臘、摩鹿加、爪哇等地區。
而且你還是一名假扮成佛教徒的羅馬天主教徒,一名思想犯,你鼓吹反黨邪說,破壞全民啟蒙運動,這個學生向他高喊著。
「他是個嫖客!」她淚流滿面地尖叫著。「他把我們的婦女帶到他屋裡去姦淫,而且還讓她們服藥!他假裝舉行了一個資產階級式的婚禮,然後迫使他的妻子容忍他的腐敗作風!他和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的女人睡覺!他假裝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親,並且假裝宣稱我們不是高棉人!他使用西方語言為我們朗誦資產階級的文學作品,企圖使我們墮落!他開著他的吉普車帶我們兜風,並對我們高唱帝國主義歌曲來誘惑我們!」
亨利忍不住想看一眼。那時有一些沒接客的女孩子,正懶洋洋地躺在玻璃門後的豪華躺椅上,她們的脖子上掛著號碼牌,全身一|絲|不|掛。她們就在那兒吱吱喳喳地聊天,修指甲,或直愣愣地看著影像沒調好的電視機。正當亨利觀望之際,十九號聽到了一聲召喚,於是便站起身來,拿起她的小手提包和一件外套走出房間。她非常年輕。為了應付規定,許多女人都謊報自己的年齡——特別是一貧如洗的高棉人。而這位小姐,亨利說,她看起來還不到十五歲的樣子。
聽完這兩個人的話之後,我突然覺得疲憊不堪。
甚至連呻|吟一聲都會遭殃。一個倒楣的劉氏兄弟,只不過哼了一聲就被衛兵們用槍托活活打死。第二天早上他的位置馬上被柵欄裡剩餘生還者的其中一個補上了。但是瑪莉亞和她父親之間無聲勝有聲。當漢森被銬在鎖鏈上,毫無掙扎餘地時,他從女兒臉上看到了冷靜剛毅的神情,因而使他的決心更加堅定。有瑪莉亞的支持,他可以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們彼此成了對方的救星。她對他的愛就和他對她的愛一樣熾烈而專一。對此他從不曾懷疑。儘管他怨恨自己成為階下囚,然而他還是感謝上帝讓他能跟隨著瑪莉亞。
在小平房裡,我意識到天亮了。漢森站在窗前,雙眼凝視著迷茫的海面。長沙發上的那個女孩,一整夜都這樣躺著。她閉著雙眼,可口可樂的空罐擱在一邊。她的頭仍然枕在臂上,垂下的雙手顯得歷經滄桑。漢森的聲音變得短促而又生硬。霎時間,我擔心隨著早晨的到來他會開始怨恨我,然而後來我了解到他不是跟我過不去,而是跟他自己過不去。他回想著他們鬆開了鏈條,仍然將他全身緊綁地拖進柵欄去睡覺。如果在全身痛得死去活來,鮮血又不斷流貫入鼻子和雙耳的情況下,你還睡得著的話——當時他心中升起了熊熊怒火。他恨自己,也氣自己孩子身上注入那麼多的怨恨。
「他是美國間諜,」瑪莉亞答道。「他在我們的村子裡投擲炸彈。他屠殺我們的工作者。」
她披著一件其上印著老虎圖案的外套,而外套從她脖子以下的部分都是敞開著的,裡面則未著寸縷。她臉上的日本妝化得挺濃的。她衝著我笑,並迅速地將手插|進我的褲襠裡,但是我把她的手放回她身邊。她如此單薄的身子,竟能從事這份工作,真是令人感到奇怪。她的腿比一般亞洲女孩修長些,而且她的皮膚十分蒼白。她揭去外套,而且在我還來不及制止時,便跳上了那張老舊的長沙發。她擺了一個自認為相當誘人的姿勢,撫摸著自己的身體,並發出欲|火中燒的呢喃。她滾到一邊,翹起臀部,黑髮從她的肩膀落下,正好讓她那對嬌小的乳|房露了出來。在我還未走向她之前,她已仰躺在沙發上,對我叉開大腿,抬起屁股,稱我為「親愛的」,還說「請吧」。她從我身邊扭轉開,以便讓我欣賞她的背面,而且仍然叉開雙腿引誘著我。
我又閱讀了他的作業記錄,不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發現。由於漢森仍是個荷蘭人,所以總部決定維持現狀,不理會他的英國身分。漢森為此大發雷霆,不過他們還是掌控了他。當時除了英國人本身,國外都把在海外的英國人看成沒有影響力的美國人,所以總部可能會為瑞典人去殺人,會為西德人去行竊。即使是加拿大人,雖然他們很容易被當作喬裝的對象,我們也還是對他們笑臉相迎。漢森回到荷蘭後,正式和耶穌會脫離關係,並放出風聲說要去中東找新的工作。那時西歐各國的首都設有二十多個研究東方的學術機構。漢森在這些機構中來回奔波,收穫頗豐,到處都得到了承諾和保證。一家法國通訊社聘請他為特約通訊員,一家倫敦週刊則在總部的敦促下,為他安插了一份工作,而條件是他必須保持自由之身。漸漸地,他的掩護身分就這樣被安排得天衣無縫了——有足夠讓他四處走動的理由,可以想問什麼就問什麼,他的財務狀況撲朔迷離,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的這幾個老闆到底付給他多少薪水。現在已經萬事俱備,只等著展開行動了。那時英國在東南亞的利益隨著大英帝國的衰落而日益縮減,而美國人卻正式介入越戰,非正式地插手高棉戰事,並且在寮國搞祕密戰爭。我們則扮演著不討喜的隨軍雜役角色,樂意地向美國人呈獻漢森的那些天分。
但是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漢森固執地拒絕離開這個他已歸化的地方。
「她是十九號,」老鴇聳聳肩說道。「她在這兒的花名是阿曼達。你想點她嗎?」
「他們已經走了,」站在我身後某處的他說道。「他們是在夜裡拔營的,帶著瑪莉亞一塊走了。」
「在樓下大廳裡坐著。」
「這就是她所了解的一切,」漢森一邊撫摸著她的頭,一邊用英語跟我解釋。他是在說他找到瑪莉亞的那家妓院。「她的慾望不高,瑪莉亞,對嗎?她不要信口開河,也不要承諾。」他將她攬到懷裡。「她只希望受人讚美,得到自己同胞的讚美。我們都必須愛瑪莉亞,這樣才能使她感到寬慰。」
「我走過來的。」漢森用英語答道。
那麼他們就是利用他們的清教主義搶走了她,他這麼推斷。他們把她禁錮在比墮落更糟糕的一種熱情中。他趴在那裡,臉貼著地上,祈求上蒼允許他承擔她那些無知之罪。
「整個營裡的人都知道。」他答道。
「亨利在哪兒?」
漢森面對這可怕的囚禁,他的感覺是如何呢?他對鏈條又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漢森望著他們邁步走開,此時有件事讓他憂慮起來。穿著黑色上衣的瑪莉亞走起路來,就像叢林戰士一樣搖擺不定,鬼鬼祟祟的。無所謂,自被俘以來今晚還是他第一次戴著手銬腳鐐睡得這麼沉。他安慰自己,她和他們在一起是為了要欺騙他們。神在保護我們,我們很快就可以逃脫的。
打從一開始,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被另眼相待的人物。如果他們有意逮捕一名歐洲人,他們就會在漢森離家之前展開攻擊,然後搜查他的房屋。然而對這些人而言,他是一件意外的寶藏,所以他們正等著上級作出如何處置他的指示。其他被綁在木樁上的人都被拖離,然後消失無蹤,最後只剩下一個劉氏兄弟,以及那個女算命師存活下來。他們兩人經過數天的審訊之後再度現身,並且成為營中的楷模。他們咒罵虐待先前的同伴,而且不遺餘力地奉承阿諛那些戰士。
「我祈求得到她的寬恕。」漢森說。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為難梅貝爾。也許是她率直的說話方式讓她們受不了吧。我盡力地安慰她。我告訴她連我在情報局所得到的見聞,都無法與肯特郡那些太太們的詭計相比。我答應她等我回去後,會給她一個美好的假期。不過我忘了提出該去哪兒了,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度過假。
「我們會撞到那個混蛋純粹是他媽的一個巧合,」他不悅地對我說道,「一個人當然派出他的探子耳聽八方。他了解情況,也聽說過別的案子。而且他並不是無動於衷,也不願意想到自己手下的間諜會被綁在柱子上,用牛車裝著穿梭叢林間示眾數週,讓赤棉把他折磨得狼狽至極,所以你們別想逃避,要了解實情。你們那個亞洲人並不遵守業餘拳擊規則,這你是知道的。」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道,彷彿我在反對他似地。他從汗漬斑斑的西裝袖子裡拉出一條手帕,然後用它輕按著臉上那看來頗為滑稽的鬍子。「在那樣被折騰一晚之後,你那名平庸的間諜會希望用一顆子彈結束自己的生命。」
「解釋一下間諜漢森的供詞為什麼不完整。」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這是實情。」我對他含有懇求意味的詢問作出回應。
我轉而觀看他那份簡明的訓練記錄,涵蓋時間達六個月。克萊夫.貝拉米,一個瘦削頑皮的伊頓畢業生,是當時薩勒特的負責人。他在漢森的結業報告上寫道,「實務執行能力極強,」「有一流的記憶力,反應敏捷,獨立自主,但是必須嚴加管束。如果我的軍艦上發生兵變,漢森將是我第一個鞭打的人。需要一張大帆和一位頂尖的管理者才足以駕馭他。」
「給她一罐可口可樂,」漢森說。「還有冰塊。裡面有沒有萊姆果?」
一天早上,不知為什麼,他們對漢森的待遇有了改善,這使得他更加憂心忡忡,因為對他大發慈悲的正是那位頭紮紅布條的年輕政委。由兩名戰士護衛著的政委命令漢森站起身來。但是他根本站不起來,於是戰士們便將他架了起來,一人抓著他一隻手臂,讓他踉蹌地走到河邊的一個天然小水池裡。
他幾乎全都招了。他也說明他如何利用標識來導引美國轟炸機群,並散播謠言說那是中國的轟炸機。就在他要說出是誰幫助他將美國突擊隊引到越共補給線上的時候,他昏了過去。
像大多數的荷蘭人一樣,漢森似乎天生就熱愛東方。善良的荷蘭人就像海涅詩中那棵知名的松樹一樣,只要站在他們那個平坦小國的海岸邊,就能從寒冷的海風中嗅出亞洲檸檬樹和茶葉的芳香。更何況漢森來到了亞洲,親眼目睹了一切,所以自然就被同化了。佛教、伊斯蘭教,居住於最偏僻之處的野人所保有的各種儀式和迷信——他對這些東西如癡如醉,而當他越深入叢林,這種狂熱也更形強烈。
他又回想起自己說故事給她聽,以及哼唱著英國和荷蘭歌曲讓她進入夢鄉的情景。他只關心自己對她的愛,他只關心自己需要她,而且瑪莉亞也需要他。
「我可以信任你嗎?」當我向他保證他手下那些線民沒有遭到逮捕時,他這麼問我。
她帶著那封信離開了小房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走廊上有多麼地嘈雜:刺耳的音樂,無力的笑聲,充滿情慾的語言,此外並夾雜著水管流水的嘩啦聲。
這時他談到了那些鏈條。訓練有素的叢林戰士身輕如燕,能夠背負著十二副鎖鏈步行數百公里——他們是怎麼辦到的?至今他仍迷惑不解。然而就是有某人帶著他們,另一個人則闢出一塊空地,並在空地中央打下一根木樁,再將鐵環套在樁上。十二副鎖鏈配上十二個鐵環,套住十二名特殊的囚犯,任由他們忍受雨水、炎熱、寒冷和黑暗的折磨。漢森特別用法語來形容鏈條的式樣,我想他是需要使用另一種語言來保護自己。
漢森追根究柢地逼問那個女人,於是她說出了和*圖*書瑪莉亞和六、七個女孩待在一起。她們是妓|女,但是一定都當過兵。不接待男人時,這群女孩也不與任何人接近,而且很難管教。有一天她們掙脫了束縛。她聽說泰國警察把她們抓了起來。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她們了。
然後他就帶著那個女孩走到路上,想另外找一輛好一點的計程車。那個女孩還在打著盹兒,漢森則用一隻手臂摟著她的腰。
「塞進去很費力還是很容易?」
「身為弗農神父的老朋友,」我在信中使用了他所熟悉的暗語寫道。「我必須向你提出忠告,你已違反了你和本公司所簽訂的合約。你毆打了一名泰國公民,而且你的女友又是一名非法的高棉移民。我們除了將這個情況報告有關當局外,別無選擇。我的汽車就停在對街。把信封裡的錢交給老鴇,做為你今晚的外出費,十分鐘後來找我。」
日期比較重要,因為漢森擔心日後會忘了自己瞎編的這些資料,這樣他們就會發覺他的供詞前後不一。於是他選擇了瑪莉亞的生日,他母親的生日,以及他父親的忌日,同時並將年代更改,以便與龍諾掌權的時間相符。至於他們密謀的地點,他選擇了龍諾金邊王宮裡那座有圍牆的花園。每當他要去自己最喜歡的一家鴉片館而路過時,經常對之讚歎不已。
但是漢森卻做到了。漢森,這個已被同化的亞洲人,他能一個星期不帶糧食四處奔波,潛伏在各個村落裡,傾聽村民們的竊竊私語,早在農民的抵抗勢力將美國駐金邊和西貢的大使館鬧得雞犬不寧之前,漢森就已察覺到這股潮流的風起雲湧。而且他還可以告訴轟炸機——他後來為了真的做出此事而深感後悔——他還可以告訴美國轟炸機群越共藏匿在哪些村莊裡。他同時也是一名招募人員。他可以從社會各階層招募幫手,並教導他們如何去觀察,去傾聽,怎麼記憶,怎麼報告。他知道該讓他們了解多少狀況,以及如何做到賞罰分明。
我的心往下一沉。是的,我記得達菲,當我在檔案上看過他的名字後,我就將他牢牢記住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在香港一帶活動。他喜歡乾淨俐落的交易,而且什麼買賣都做。有幾年,我們還曾誤入歧途地資助過他的事業。
「這個小姐真不錯。非常年輕。非常漂亮。她是你的老相好嗎?」
「我並沒有出賣他們。」他甚為訝異地喃喃說道。他坐在那裡,好一陣子一句話都不說,只用雙手托著頭,好像它快裂開似地。
老鴇也哈哈大笑起來。只要是為了反抗外族,或者說是西方人,所有的亞洲人就會很自然地團結在一起。「這個外族和我們的一個高棉女人住在一起,」她語帶輕蔑地答道。在泰國人的眼中,高棉人的地位要比外族和越南人低。「他在這裡遇見了她,並且愛上了她,所以他想替她贖身,使她變成一位淑女。但是她不想離開我們。所以他就每天帶她來上班,然後待在這裡,直到她下班回家。」
那名老鴇信以為真,便帶著他到四處參觀。她帶他看了雅座、餐廳、小房間,以及盥洗室等。她把他介紹給那些小姐們——而且還替他找了一個,不過他謝絕了——然後又帶他去見了主廚、門房和保全人員,但她卻始終未替亨利引見那個有著圓眼睛的大個子。亨利已經看過他三次了——一次是他托著一盤酒杯從雅座走向廚房,一次是他推著上面放著酒瓶的小推車穿過走廊,另外一次他從一道敞開的鐵門走出,那個門顯然是通往放置飲料的倉庫。
「考伯雷,」漢森在他們讓他坐下的桌前抬起頭來。他寫著:「托馬斯.考伯雷,簡稱湯姆,代號叔叔。」
「我做的事不用別人來謝我,」他警告我。「轟炸那些村莊沒什麼好謝的。」
「天啊,因為在漢森失蹤時,我們就給達菲看過那個混蛋的照片了;我們曾把這張照片拿給所有認識的人看過,整個東半球的人都看過了!我們並沒有詳述原因——我們只說,如果你們看見這個人,就通報我們一聲。拜託,這是總部的命令,不是我的意思。其實我認為這樣做不太安全。」
「那天晚上當我要從寺廟開車回來時,雖然那時還是旱季,卻沒有一個小孩在村裡等我。我覺得很失望,因為我們那天收穫不少,我想講給瑪莉亞聽。於是我想到也許他們在學校裡有慶祝活動吧,但是我想不出他們要慶祝什麼。我把車開上山坡,進了圍欄,然後喊著她的名字。圍欄裡空蕩蕩。門房處也是空無一人。家庭主婦們用來燒飯的空鍋子懸掛在房子的支柱下。我再度叫喚瑪莉亞和我的妻子,然後又喊了別人。但是仍然沒人出來回應我。我開車回到村子裡。我到每個瑪莉亞的朋友家裡一戶戶地查看,並沿路喊著瑪莉亞的名字。村子裡甚至連豬和雞都不見蹤影。我尋找血跡以及搏鬥的痕跡,卻一無所獲。但是我發現了走向叢林的腳印。我開車回家。我帶了一把鐵鍬,把無線電埋藏在樹林裡,就在兩棵沿著正西方呈直線矗立的大樹之間,此處鄰近一座形似人體的舊蟻塚。我痛恨自己為你們做過的所有工作,為你們以及那些美國人說過的所有謊言。現在還是如此。我回到屋裡,取出密碼簿和設備,然後搗毀它們。我很樂意這麼做。我也痛恨它們。我穿上皮靴,在背包裡裝了一週的食物。我拿起左輪手槍,對著吉普車的引擎開了三槍,讓它動彈不得,然後就隨著腳印走向叢林。這部吉普車對我來說是一種汙辱,因為這是你們買的。」
瑪莉亞的目光並未有絲毫遲疑,不過她似乎是在從記憶中尋找答案。「安卡是我的父親,」她終於說道。「安卡是所有被壓迫人民的父親。」
「她知道嗎?」我用法語問道。
那位學生記上最後一筆,然後叫人把瑪莉亞帶走。
在此之前,漢森一直安慰自己,瑪莉亞是在耍弄一種狡猾的遊戲。然而現在他不再這麼認為了。她是玩真的。
漢森矢口否認有這種會談存在。但是那位學生並不滿意這個答案。隨著痛苦難忍,漢森回想起母親曾為他唱過的一首英國民謠中的名字:湯姆.皮爾斯……比爾.布魯爾……簡.斯圖爾……彼得.格尼……彼得.戴維……丹尼爾.威登……哈里.霍克……
朗比羅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又替我們兩人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達菲趕回旅館後,立即打電話到我家。當時是凌晨三點。『是你要找的那個傢伙。』他告訴我,『什麼傢伙?』我說。『是你讓我看過照片的那個帥小子。那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他現在在一家快樂海妓院裡當跑堂。』你知道達菲說話的方式,老是守不住祕密。所以第二天我就派亨利去探探情況,結果這個混蛋卻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我想你已經聽說這件事了吧?真是倒楣。」
他看著我跪在冰箱前。
「沒有一件事能確定,老兄,那只是傳言。如果那個混蛋連談都不願意和我們談的話,我還能確定什麼?我們如果想找他談就得動用武力!就我所知,赤棉尚未打探到任何他的消息。永遠都別信任荷蘭人——在這兒不能——他們以為他們擁有這塊鬼地方。其實漢森也不算是首開先例者,當事情變得難以收拾時,這些間諜通常都會隱匿起來避避風頭,等到事情解決了,他們就會現身,回來要索他們應得的獎章及養老金,坐享其成,最後也還能以各種方法讓自己得以全身而退。從他藏匿的地方來看,他根本沒什麼損失,還是過得好好的嘛。是達菲.馬奇班克斯看見他的。你還記得達菲嗎?他真是個好人。」
那個高棉女孩裹著毛毯躺在沙發上,頭則枕在彎曲的前臂上,這種睡姿大概是亞洲式風格吧。她醒著嗎?她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嗎?她在乎嗎?但漢森很在乎。每當從她身旁經過時,他都要俯視她一眼,或者理一下她頸邊的毛毯。有一次他在她身邊蹲下來,熱切地凝望著她那緊閉的雙眼,並且把手擱在她的眉頭上,彷彿是在測試她的體溫。
第二天之後的一個星期內,漢森都重複著他那套鬼把戲,而且自認除了瑪莉亞之外沒人注意到他。每當他一動身子,就會輕輕地滾過他腹部的飯糰,成為他最重要的慰藉泉源。我是在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她。我是她的監護人,她的貞節的保護者。我是她的神父,賜給她耶穌的聖餐。
「我們是在為瑪莉亞擔心,」她說。「她在介紹自己時用了許多名字。她對自己是如何到這兒來的說法也相互矛盾。醫生們都為她是不是瘋了而爭執不休。在來到此地的途中,她失去了記憶,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誰。」
漢森加快步伐。他感謝上帝,瑪莉亞長得完全像個亞洲人。在大部分混血兒身上,歐洲血統很容易被亞洲人識破,不過漢森雖然人高馬大,但是他的皮膚黝黑,身材瘦削,再加上他那幾乎已等同於亞洲人的靈魂,於是成功地造出了一個亞洲女孩。
但是很少有祕密能被隱瞞六年之久。逐漸地,有關他的傳聞開始出現:漢森是個獵豔高手;漢森的口味;漢森的女人俯拾即是。
「我熟悉他的供詞。」她答道。
我怎麼會知道這對母女相互憎恨呢?是不是因為我已察覺出漢森對瑪莉亞的愛已經變成一種嫉妒而且苛求的情感——一種絕對的情感,就像他所有的鍾愛一樣,必須摒除一切對手的介入?
我們所在之處被美國飛行員稱之為不毛之地,雖然在叢林裡所謂的好和壞常常很難下定論。我們是在赤棉的「解放區」內,這裡是越共的避難所,他們希望從兩翼而非北面攻擊美國人。可是儘管戰爭態勢十分明顯,我們和周圍的人卻都未感受到敵人的存在,而我們身處之地則是一個在地圖上無法尋獲、只有戰士才知曉的地方。據漢森說,不管他是以神父,還是以罪人或是學者的身分來發言,他都認為這個地方與天堂沒有什麼差別。
「我只能費力地塞進我的手指頭。」她撒了謊。
「我可以替他改頭換面。我可以把這一切都改頭換面,不會正面描寫。那位小姐也愛他嗎?」
但是瑪莉亞卻遠離眾人。她坐在空地的塵土中,在木樁的另一頭,從早到晚望著她的父親。甚至當他們把她的母親從柵欄拖走,接著土丘後便傳來呼喊漢森的尖叫聲,然後是她哭著求饒的聲音,到最後以一聲槍響終結時,瑪莉亞的眼光都不曾從漢森臉上移開。
在此同時,他亦在心中不斷地思索著要如何擺脫這個困境。
還是和往常一樣,他繼續找尋她。
這則消息讓他大吃一驚,火氣一下子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在回程途中一路傷感的沉默。
「這是妳父親嗎?」當他們走近漢森時,政委問道。
他描述了自己所接受的帝國主義祕密訓練課程,以及自己如何鼓吹資產階級溫情和家庭倫理道德廣為流傳。那位學生睜開眼睛對他表示同情,之後又更加殘酷地折磨他。
間諜工作的技術可以有很大的作為。它能拍攝農作物和戰壕、戰車和火箭發射臺、輪胎印和馴鹿的遷移。它能探測蘇聯飛行員駕駛戰鬥機在四萬呎的高空乘風翱翔的聲音,也可以捕捉到中共某位將軍打鼾的聲音。然而它無法取代人類的理解力。它無法告訴你,高棉農夫在山地作物被季辛吉博士的轟炸機炸得粉碎時,心中作何感想;它無法得知當他們的女兒被賣到城裡為妓時,當他們的兒子被驅離田野去為美國人操縱的軍隊打仗,或是為家庭的安全參加赤棉時,他們內心的感受又是什麼。它無法理解那些身穿黑色寬鬆衣褲的叢林戰士——他們最有力的武器就是由一個曾在法國大學接受教育、嗜血如命的高棉精神病患者所曲解的那種馬克思主義。它嗅不到一支非機械化部隊所排出的烏煙瘴氣,或是破譯一支沒有無線電的軍隊的密碼。它算不出那些可以依靠步槍打仗和吃樹皮與甲蟲充飢的士兵有多少補給力量:也無法估量那些已經一無所有,只有指望贏得戰爭的人們有多高的士氣。
朗比羅開車送我去機場。我和漢森一樣,辦案時寧可沒有他在旁邊,但是我們有事得商量。
「我還是她的父親,」他用法語說道。「我不怪瑪莉亞,我只能怪自己。如果我能早些逃脫,而不要指望她來幫我就好了。如果我能在還算強壯的時候殺出一條血路,而不去依賴一個孩子就沒事了。我不應該為你們工作。我的祕密工作使她陷入危境。我詛咒你們所有人。直到現在。」
可是她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有她的眼神——直直地注視前方,有時則顯得了無生氣——說明了她正在對他那份毫無保留的愛作出回應。我是在欺騙自己,當他們重新把他銬起來時,他這麼想著。她已經學會了囚犯的花招。她是貞潔的,她會活下來。那天晚上,他耐心地聽著政委上課。他持續地和她進行心靈感應對話:去誘惑政委,迷住他,獲得他的信任,但是什麼也別給他。瑪莉亞一定感應到了,因為下課時漢森看到政委招手要她過去,並且訓斥她,而她則始終是沉默而膽怯。他看見她低著頭。他看見她從政委身邊走開,頭仍舊低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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