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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諜王

作者:約翰.勒.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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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知道身為一位優秀專業人員,斯邁利會在他的顧客到來之前就位,就像我過去幾個月內所做的那樣:坐在同一張磨得發黃的松木桌旁,這張桌子是戰時留存下來的,外側的邊角被燻成棕黑色,傳說是德國兵幹的;那具古老的電話機也還在,撥號盤上的字母和數字依然如故;還有那幅手工著色的女王照片,呈現著女王二十歲時騎馬的英姿。我看見斯邁利盯著手錶,滿臉不高興地打量著這個總是一團糟的房間——國防部和情報局之間為了究竟該由哪一方來清掃這裡,一直鬧了很久。我看見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手帕——又是那麼費勁兒,喬治做起每個動作總是很吃力——擦去他那張椅子上的灰塵,然後又先擦霍桑要坐的那張椅子上的灰塵。接著就像我有時會做的——他也去為女王效勞,把她的相框扶直,使她那雙年輕而充滿理想的雙眼重新恢復光彩。
我悠閒自在地開始了我的探索——你們甚至可以說我是漫不經心——就像一個人在俱樂部裡隨手拿起一本舊的《閒談者》雜誌翻閱一樣。突然之間我意識到自己一頁一頁地閱讀著的正好是斯邁剎那熟悉的筆跡。他的字寫得極為工整——蒼勁的德文字,彎曲的希臘文,還有他那傳奇性的親筆簽名。在他迫於無奈,一定得在資料中交代自己的情況下——你可以感覺到他是多想逃避這種鄙俗的折磨——他提到自己時只寫上了「DO」兩字,這是值星官的簡稱。而他又素以痛恨字母縮寫而聞名,由此你便可以再度體會到他那就算並非全然孤僻無常,但遺世獨立的個性。發現這份檔案,就如同發現了一份遺失的莎士比亞手稿一樣讓我雀躍不已。所有的資料都在這裡:霍桑的信件原稿,斯邁利主導的談話錄音,甚至還有霍桑收受旅費和臨時開支時所簽下的收據。
「是的,長官。」老人以參加閱兵典禮的姿態,凝視著斯邁利的頭部上方。然而他的妻子則是一直生氣地盯著斯邁利的眼睛,儘管她發現想要透過他那副厚厚的鏡片盯住他的眼睛並不容易。
我相信喬治已經仔細推敲過了那位來訪人士的心情,這是任何一名優秀的情報官員都必須做的。再怎麼說,一位前士官長總是會期望他要拜訪的這個地方能有些秩序。然後我看到了霍桑本人,他一分不差地準時抵達,並由門警引領入內。他穿著他最好的一套西服,而且就像穿軍服似地將鈕扣全部扣上,精心擦拭過的皮靴靴尖,就像是位於暗處的七葉樹果閃閃發亮。斯邁利在會面報告中對他所作的描繪只有草草幾筆,卻刻劃得相當鮮明;身高五呎七,灰白短髮,未蓄鬍,儀容端正,軍人風範。其他特徵:左腿略跛,摜著陸軍皮靴。
「『爸爸,這種工作沒有勳章。』肯對我說。『勳章不安全。得到一枚勳章,你就會上公報。那樣的話,知道的人就太多了。不然我也會和你一樣得到一枚勳章,或許還是更好的。說實話,我也許能得到一枚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因為我們所做的是常人無法勝任的工作。不過如果你在工作上有出色表現,就會得到袖扣,而且他們會替你把這些袖扣藏在一個特別的保險箱裡。然後一年當中所有俄國部門的年輕人都會參加一次盛大的宴會,會場裡並有著你根本無法想像的香檳和侍者,不過我不能透露宴會的舉行地點。我們穿上小禮服,戴上袖扣,就像是穿制服一樣,只不過我們穿的是祕密制服。我們就在那個無可奉告的地方參加晚會,又是演講又是握手,像是在舉行一場特別的授勳儀式,我猜那就和你們接受勳章的情況一樣。晚會結束之後,我們交回袖扣。為了安全的緣故,我們必須這麼做。所以如果我失蹤了,或是出了什麼事,你就寫信給情報部門,向他們要回肯的俄羅斯袖扣。他們也許會說從來沒聽過我這個人,或許是反問,「什麼袖扣?」但是他們或許也會慈悲為懷地破例讓你們取得袖扣,因為他們偶爾會這麼做。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你們就會知道我曾做過的壞事其實要比你們所想像的更為正當。因為我是爸爸的孩子,不辱家風,那些袖扣會向你證明這一點。我只能說到這兒,這已經超出我該說的範圍了。』」
「長官,是關於我們兒子的事。」這個老人說道。「我得請問您一下。內人——哎,她再也不願聽到這種事,她說那都是他在胡言亂語。但是我告訴她,我還是得www.hetubook.com•com向您求證。我告訴她,即使您拒絕回答,如果我不為我們的兒子問一聲,我就不算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斯邁利能夠帶著睡意惺忪的眼睛聽人說話;他能微傾著那肥胖的身軀,心平氣和地傾聽,臉上並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他能聽別人說話是因為除了一個人——他的妻子安妮——以外,他對其他人並不抱什麼希望,也不作任何批評。早在你全盤托出之前,他就已經寬恕了你最糟糕的過失。他聽話的效果比一隻麥克風更強,因為一旦遇到關鍵處,他的大腦就會立刻警覺起來;就好像他有辦法預知關鍵性的話題何時何地會出現,並能予以切實掌握一樣。
「是的,長官。」
斯邁利首先問起那個男孩的全名,然後又問起他的出生日期。接著斯邁利再問及他所受的教育和學歷證明,可以想見這兩項都是一團糟。我看著他以一副心平氣和、公事公辦的樣子,記下了各項細節:肯尼思.布拉罕姆.霍桑,那名老兵告訴他的長官,布拉罕姆是肯的母親娘家的姓;他在從事他們所說的犯罪活動時,有時就使用這個姓。長官,一九四六年七月十四日,他生於福克斯頓。當時我剛從前線回來一年。長官,我不想太早有孩子,可是內人想要。我認為這並不妥當。長官,我想讓我們的孩子在和平時期成長,能有雙親照顧他,少校,這是每一個孩子應得的權利,儘管世事並不盡如人願。
「長官,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否請問您是哪個團的?」霍桑一邊坐下,一邊詢問斯邁利。
我靈機一動,想到了「袖扣」。喬治想起了那個老人。
內容就是如此。檔案還被簽上「A.W.霍桑,備役二級士官長」。換言之就是指亞瑟.威爾弗雷德.霍桑,這是斯邁利查詢選民名單時所發現的。他接著又去調查陸軍部的檔案。斯邁利在霍桑的個人資料記錄上用心地寫著:生於一九一五年;一九三九年入伍,曾隨第八軍從埃及轉戰義大利。前士官長亞瑟.威爾弗雷德.霍桑,曾兩次於戰役中負傷,因此獲得三次嘉獎及一枚英勇勳章;並以未留下任何汙點的記錄光榮退伍,他的指揮官並寫道:「世界上最優秀戰士的絕佳楷模。」這種考評熱情中略顯誇張。
「我從來沒聽說過你兒子的事,你明白嗎?我不知道肯尼思.霍桑這個名字,我的同事也都不知道。」
但是我相信把自己說成非戰鬥官科人員,對斯邁利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是的,長官。」
「士官長,什麼袖扣?」斯邁利說道。我看見他垂下眼簾,縮回腦袋,準備再次傾聽這位老人的故事。
「我絕對否認他是一名曾為女王效力的間諜。」
斯邁利打開我們那張辦公桌的抽屜,然後從裡面取出一個香菸盒,遞給這名老人。「我碰巧在我的保險箱裡發現了這個東西。」
至於那副袖扣呢?你們一定會問,斯邁利是從哪兒弄來的呢?關於這個問題,我的答案並不是從九〇九室的發黃記錄裡找到的,而是從安妮.斯邁利本人口中得知的,那天晚上我和安妮恰巧都是康瓦耳郡靠近沙特希的一座堂皇的城堡的客人。安妮隻身前來,而且已經歷了一番打擊。梅貝爾則去參加高爾夫球賽了。那時,比爾.海登那件事早已成為過去,但是斯邁利仍然無法忍受她留在他身邊。宴會結束之後,客人們三五成群地離開,但是安妮仍一直待在我身邊,我猜她大概是把我當成喬治的替身了。半憑著直覺,我問她是否曾送過一副袖扣給喬治。獨處時的安妮總是最美麗的。
斯邁利仍然讓他從容地敘述著。我不是說過他是個好聽眾嗎?只要誠懇地聽人說話,斯邁利根本不必發問就能從中得到答案。
他並未多加理會霍桑夫人,便和那位老兵進行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士官長,你明白我沒有什麼好對你說的吧?」
審訊處——如果你們對它了解不多的話——素有情報局的西伯利亞之稱,而我很欣慰地發現,斯邁利不只一次而是曾兩度被流放至此:第一次是因為他痛心疾首地提示第五處也許養肥了一隻莫斯科中心的鼹鼠;而第二次則是發生在幾年之後,不過這次來到這兒卻是因為他是對的。審訊處不但有著西伯利亞的單調,而且跟它一樣荒僻。審訊處並未設置在情報https://m.hetubook.com.com局的主要大樓裡,而是位在一幢山形牆的底層那一排洞穴狀的辦公室裡;這幢高樓矗立在諾森伯蘭大街上,地處英國行政中心北端。
「霍桑報到,長官好。」他大聲說道,接著便保持立正姿勢站在那裡。最後還是斯邁利費了一番唇舌勸說,他才坐了下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弄不懂,為什麼這個故事仍縈繞在我心頭如此之久。後來當我和我兒子艾德禮安之間的關係處於低潮時,我才恍然大悟。他嚷著不想上大學,要去找一份薪資豐厚的工作。我將他的急躁不安誤解成是崇尚物質主義,將他的渴望獨立誤認為是想偷懶怠惰,有天晚上我便大發脾氣,羞辱了他。幾個星期後,我真的為此感到羞愧。而也就在這幾個星期內,我發現了這個故事。
斯邁利一言不發,但是我相信他的沉默正代表了他的同情心。
在聽著那位老兵說話時,斯邁利了解到在少有的時刻裡,情報局會對某些人保有真正的價值。就這麼一次,諜報工作的迷思不是用來掩蓋另一則有關無能或變節的醜聞,而是讓一對年老的夫婦沉湎於他們美好的舊夢之中。就這麼一次,斯邁利可以審視著這次的情報行動,然後以絕對的信心宣布大功告成。
而且審訊處也如同其周圍的多數建築一樣,有過輝煌的歷史。它成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用來接收陌生人的投訴,聽取他們的疑點,並平息他們的恐懼,或是——如果他們真的無巧不巧地碰到了真正的大案子——那就誤導或是唬唬他們讓他們閉上嘴巴。
同樣地,從這些懲戒中不是只能學到謙卑而已。如果一名情報官員不願意聽人說話,那麼他就毫無可取之處了。而喬治.斯邁利——他身材圓胖,總是愁容滿面,他謙沖為懷,始終鍥而不捨,這位遭妻子背叛,習慣悶頭抽菸,用領帶裡襯擦拭眼鏡,陷於無盡困惑中長吁短嘆的喬治——是我們這些人中最願意聽別人說話的人。
「肯是我們的獨子,你知道,少校,所以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霍桑滿懷歉意地說道。
霍桑並不是一個人來聽取諾丁漢少校的答覆。這位老兵帶了他的夫人一起來,我甚至還能告訴你她的模樣,因為斯邁利在日誌裡對她作了一番描述,而且我的想像力亦早已描繪出其餘的部分。
最後我又想起在拿到那些資料之後沒幾天,我就接到了一封匿名信,指責可憐的弗利文是一名蘇聯間諜。在面對愚忠的問題和那些逝去的世代時,弗利文和那個老人之間的確有某些神祕的共通處。不過你們得明白,這些都是經由許多背景資料推論而得,因為我從不知道哪個案子不是由百餘件其他的案例營造而成的。
但是斯邁利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起初他顯得快要發火了,我倒真的希望他這麼做。如果他真有了怒意,最後他還是克制住了,沒讓它爆發出來。他開始說話,但是又停了下來,吞吞吐吐地,這不禁使我忖度著是否該結束這場討論會。然而讓我感到寬慰的是,他終於還是打起了精神。我知道他只是想起了他所經歷過的某段私密往事。那些往事包羅萬象,不可勝數,因而構成了他那種神祕的自我。
「他從來沒有在英國政府的任何一個部門工作過,不管是祕密的,還是其他方式。他這一生都是一名罪犯。只是罪犯。什麼都不是。」
「長官,肯告訴我他在從事這種事,所以我才會這樣想。」斯邁利的險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只有那份永遠願意傾聽的誠懇態度始終不變。「您知道嗎,霍桑太太不願親自去監獄探望肯,我則每個月都會去看他。他因為觸犯嚴重傷害罪被判刑五年,而且他是累犯,所以再加了五年——過去我們還有預防性拘留。我們在監獄的餐飲部裡,我和肯兩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後來肯突然把頭湊過來,壓低了嗓門告訴我,『爸爸,別再來了。這件事很難說清楚。你知道嗎,我不是真的被關了起來。我原本是在蘇聯工作。他們特別把我弄回來,就是為了做給你們看。我是在敵後工作,但是別告訴媽媽。寫信給我——這不會有問題,他們會轉寄給我。我會像是關在這兒的犯人一樣照常回信。現在我所要假扮的就是一名罪犯,因為沒有任何地方比和-圖-書監獄更適合作掩護地點了。反正真相就是,爸爸,我正像你當年對付那些沙漠鼠輩一樣地在報效祖國,這也就是我們這些優秀分子來到世上的目的。』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要求見肯。我想我必須遵守命令。我當然寫了信給他。信上寫的是監獄的地址,收信人是霍桑,然後還有他的號碼。三個月後他會用監獄專用信箋回信給我,而且每封信都像是不同的孩子寫來的。有時他的字大筆劃又重,好像他當時很生氣;有時則是又小又草,似乎是他沒多少時間寫。有一、兩次,信中甚至還夾雜著一些我不認識的外國字,不過大多數被劃掉了,看來他對母語似乎已經有些生疏了。有時他會給我一點暗示。『我很冷但是很安全,』他會這麼說。『上星期我有點操練過頭了。』我沒有告訴內人,因為他要我不要說。況且,她也不會相信他。當我把他的信拿給她看時,她把它們推開——這些信帶來的傷害太深了。在肯死後,我們去了監獄的停屍間認屍。他的屍首被切成塊狀,共有二十多處刀傷。可是沒有人應該對此負責。面對這一切,她並沒有哭,她不愛哭,但是他們這麼做也許等於殺了她。回家途中,我忍不住在公車上將事實說了出來。『肯是個英雄。』我對她說。我試圖讓她清醒過來,因為她表情漠然地只是發愣。我揪住她的袖子,輕輕地搖了她一下,要她聽我說。『他不是一個齷齪的罪犯,』我說。『我們的肯不是那種人。他從來都不是。而且也不是犯人對他下的手,是那些俄共幹的。』我也跟她談起那些袖扣。『肯在信口胡謅,』她說。『他總是這樣。他不明白這其中的區別,他老是不明白,這一直都是他的問題所在。』」
慢慢地,我得到了一個稍有不同的理論,而這也就是我現在要轉達給你們的,因為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斯邁利本人絕對不會給我們任何提示。
老人看都沒看一眼就把盒子交給他的妻子。她使勁地扳開盒蓋。裡面放了一對光彩奪目的金質袖扣,邊角上刻著一朵手工雕琢的嬌小英國玫瑰,堪稱為藝術佳品。她的丈夫仍然不去看它。也許他用不著看,但也有可能他不相信自己。她關上盒子,打開幾經磨損的手提包將它塞了進去,然後便將手提包啪地一聲合上,那聲音之大會讓你覺得她是在合上她兒子的棺材蓋。我聽過了那錄音帶,它也正待被銷毀。
那天斯邁利的身分是諾丁漢少校,他有一張貼有照片的證件以茲證明。當我在閱讀他對本案的敘述時,也有一張題名為奈德.阿斯科特上校的證件放在我口袋裡。別問我為什麼挑中了阿斯科特這個名字做化名,大概是我在無意中模仿了斯邁利的小習慣吧。
「你也知道我不能再回答任何問題,不能再對你作任何解釋,而且你也不能再來見我,或是在這大樓出現了?」
但是究竟為什麼,喬治會決定那麼做呢?我還是覺得很納悶。
她穿著自己最好的一套服裝,弓著病懨懨的身體,並佩戴著一個和他先生那個團設計相仿的胸針。斯邁利請她坐下,但是她寧願挽著她丈夫的手。斯邁利站在他們面前那張辦公桌的另一邊——就是那張烤焦發黃的桌子,也是我過去被流放的幾個月來所坐的那張。我看見他,挺起那渾圓的肩膀,以傳統陸軍姿態屈起肥胖的手指緊貼著褲縫,幾乎是以立正的姿勢站著。
的確,這名老人的故事漏洞百出,極不可信。準確地說,它根本就是怪誕離奇。比方說,一群間諜竟然每年聚會一次一起吃飯,這就破壞了那條「僅及所知」的最基本規定。但是在那些外圍人員的天地裡,更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一點斯邁利很清楚。他絞盡腦汁設想了各種可能的情況,最後才滿意地告訴自己,霍桑並不在他們的名冊裡:不是信差,不是點燈夫或是剝頭皮組員,也不是信號員,而且霍桑這個姓也不像那些寒酸的無線電操作員喜歡用來使自己的地位更具吸引力的任何商標名稱。
不管肯尼思.霍桑的故事是多麼不可信,斯邁利的下一個任務還是一點也不輕鬆。斯邁利從不會否定好人,甚至對壞人也是如此,在未有確證前,他總是假設每個人是無辜的。那時情報局對此類資料並未有一套可靠的中央索引,而手邊能拿到的資料,又常被刻意地弄得殘缺不全,是被故意弄得不全的m.hetubook.com.com,實在讓人感到慚愧。這是因為各個機構互相嫉妒,彼此保留實力,而且一旦逮著機會就從鄰近單位挖資料。
「是的,長官。」
老人仍然一聲不吭。他們感到無比的驕傲,因此離去時根本沒去理會斯邁利。
在他查遍所有外圍人員之後,他又轉而調查軍方、安全局、皇家阿爾斯特警察人員。他查遍了任何一個他想得到有可能雇用一個具備肯.霍桑這種凶暴罪犯的單位——即使它是個遠比這個男孩所描述的還要卑微的單位。
就像神父和醫生一樣,審問者對掩飾自己的感情總占有特別的優勢。他們會提出另外一個問題作為掩飾,換成我也會這麼做。
然而斯邁利的臉上——我敢確定——毫無表情。我想像他的臉就像官大人一樣木然冷漠。也許他曾扶了一下眼鏡吧,這副眼鏡總是讓人覺得應該屬於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所有。最後他問霍桑——態度誠懇,絲毫沒有懷疑之意——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之後我還想起斯邁利膝下無子,也許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對這件事所表現的曖昧態度,與此不無關係。每當我想到他會藉著矯正一種他從未擁有的關係來填補自身空虛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寒而慄。
原先我好像對這事一清二楚。這是斯邁利的慈悲為懷使然。而那位過氣的老戰士只是觸及了他的好心腸。
「最後,你知道你不能和任何人提及我們現在所談的事吧?不管你為你的兒子感到多麼自豪?你明白那些還活著的人必須得到保護嗎?」
「我不屬於特定的兵科。」斯邁利說道。我們只許這麼回答。
譬如說,如果你認為你瞥見你的鄰居在三更半夜彎腰撥弄一臺無線電發報機;如果你看見某個窗口閃著奇異的燈光,而你既膽怯,又不太放心,所以不敢通知當地的警察局;如果有個奇怪的外國人在公共汽車上問起你的工作,然後又在你家附近的酒吧裡出現;如果你的祕密情人向你告白——可能是出於孤獨無依、故作勇敢,或是一種迫切的需求,只為了使他在你眼中顯得更有魅力——他正為德國情報機關工作,那麼,在和某個從未聽聞的行政中心次長的助理聯絡之後,某一天傍晚,你就極有可能勇敢地冒著猛烈空襲,膽顫心驚地被領進一條到處堆著沙袋的走廊,來到九〇九室。在那裡假冒的某某少校或上尉將會很有禮貌地請你坦誠陳述你的問題,而不必害怕遭到報復。
那時正值嚴冬季節。一個下雪的陰沉夜晚,一名老兵拖著沉重的步伐從倫敦這頭走向英國行政中心的一間會客室。那時行政中心的照明不足,所以儘管大炮已被搬離,它仍像是一座戰時的城堡。這裡具有軍中的嚴峻、冷酷與莊嚴;這裡滿是壓低的嗓音與幽黑的窗戶;這裡少有人煙、過往行人也總是腳步匆匆、目光閃爍。你們記得嗎,儘管斯邁利戰時在德國防線後工作,他也一樣身處戰爭之中。我可以聽見那具阿拉丁煤油爐無精打采地運轉著。情報局勉強同意添置了這個爐子,以補足那臺老出問題的散熱器。它那鼓噪的聲音就像是一隻僵硬的手在操作著一部無線電發報機一樣。
就像大多數有關斯邁利的事情一樣——或許就是這麼回事吧。
或者這是一種報復行動?那報復的對象是安妮?還是另外一個由第五處出面將他摒除在外的不貞戀人——情報局?
「敬啟者,」他寫了一封信給「國防部情報負責官員」。基於我們英國人的慣例,他的階級已經在報告裡註明——如果只根據這種濫用字母大寫的古怪筆法來判斷,這通常會是未受教育的百姓所慣用的方式。我可以想像他在動筆時著實下了一番功夫,也許手邊還放著一本字典。「先生,我希望與你的人員面談,此事涉及一位曾為英國情報部門進行特種工作的最高層人士,他的名字對我的內人和我都非常重要,也許對你們也一樣重要,因此恕我不能在信裡提及他的名字。」
有時候,正如審訊處記錄中的祕史所記載,大事的確就是源自於這些不祥之兆,即使直到今天,這種情形也依然偶爾會出現。所以儘管情況已和過去大不相同,現在審訊處的大部分工作也還是專門處理那些不請自來的麻煩,類似這封將矛頭指向弗利文的匿名控告信,甚至還有——為支援遭人唾棄的安全部門——全面的審查詢問,這是所有西伯利亞式作風中最糟的一環。
直到忙了一個星期以後,斯邁利才似乎不大情願地告訴自己和圖書在內心深處早就意料到的事。肯尼思.霍桑——不管出於何種不幸的理由,是個無可救藥的累犯怪物。他死在那些和他關在一起的犯人手裡真是活該。他的過去已經被完整地記錄下來。而他代表神祕的英國情報局衝鋒陷陣的英雄事跡,只不過是他畢生費力地去竊取他父親榮耀一生的最後一章。
邁格斯,我那位不討人喜歡的祕密記者,正試圖將斯邁利的注意力拉向我們工作中不道德的一面。他是想讓斯邁利承認,只要能脫身,什麼事都可以做。我懷疑他其實是想聽到這條行為準則,好將它公然適用於生活中,因為他既冷酷又無禮,而且還想在我們的工作中得到某種特許,以便將他身上所剩無幾的顧忌全都拋開。
現在你也許可以說我終於有一次超越斯邁利了吧。因為我在俄國部門工作了五年,因此對我們過去的行動可算是瞭如指掌。我感到我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如果可能的話,我對這則故事的興趣,陡然劇增。
我不再漠不關心了。我不再因為調職而感到抑鬱不振,連這棟大房子的冷清氣息也不再讓我抱怨而覺得有壓迫感了。我與喬治分享這些資料,並等待著亞瑟.霍桑踩著堅定的步伐走下長廊,來到斯邁利的面前。
安妮說那是他們結婚週年紀念時,她送給喬治的。在她與比爾發|生|關|系之後,他決定這副袖扣應該有更好的用途。
「是的,長官。」
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耿耿,霍桑帶來了他的勳章,並且用一塊擦槍布包著。斯邁利親切地察看了這些勳章。
最後的事實是——就像我生命中經常發生的——斯邁利再次成為我的前輩。因為我才剛在陌生的審訊處安定下來就發現到處都有他的蹤跡:在我們那些塵封的檔案裡,在我們那些過期的值日日誌裡,在我們那些資深祕書回憶的微笑裡。她們談起他來帶有老小姐的一種甜蜜的敬畏感;她們說他有點像神,又有點像玩具熊,還有點——雖然她們總是急著掩飾他性格中的這個部分——像食人鯊。她們甚至會向你展示由南奧德里大街的托馬斯.古德公司——還會是哪兒?——製造的骨瓷杯組。她們以溺愛之情解釋著,這是安妮送給喬治的禮物。在他暫時得到緩刑,回總部復職後,喬治便把這件禮物送給審訊處——而當然,斯邁利的杯子就像聖杯一樣:永遠都不可能讓凡夫俗子使用。
「是的,長官。我明白,長官。」
這就是喬治傾聽亞瑟.威爾弗雷德.霍桑說話的方式——他家住在賴斯利普區德尼大街十二號。那還是距我半輩子之前的事,而且就發生在我現在坐著的這間九〇九室裡。當時我正好奇地翻閱著一份上面標有「隨即銷毀」的泛黃檔案,這是我從審訊處的保險庫裡翻出來的。
「噢,那些東西啊,」她說道,彷彿她快想不起來了。「你是指他送給那個老頭的那些東西。」
「你們知道嗎?」他解釋道——他總是這樣,回答問題的精髓而不是問題的字面意義——「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中,從事我們這項工作的人應該更有原則才對。這一點真的非常必要。我們非得和魔鬼打交道不可,而且還常常要深入虎穴。根本無法讓自己保持適當距離。而如眾所知……」我偷偷瞥見邁格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和神比起來,魔鬼這個同伴要有意思多了,是吧?但是不管怎樣,我們對美德的迷戀是不會消失的。自私自利與權宜之計自有其發展的局限性。」他又頓了一下,繼續沉湎於自己的思緒裡。「事實上我是在說,如果人類的慾望經常來影響你,我希望你不要認為這是自己的弱點,而應該給它一個公平的驗證。」
「少校,我們要問的不是什麼機密,我們也不是要問些不該知道的事。只是長官,霍桑太太的身體每況愈下,她必須在她離開人世之前知道這是否是實情。」他完全準備好了問題。現在他提了出來。「我們的孩子,肯,是不是在蘇聯境內活動從事一種犯法的職業?」
看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這個孩子有駭人的犯罪記錄。你大概很難想像得到還有哪一份記錄比他的更可怕了:他有著持續而偏執的獸|性行為。斯邁利再三翻閱這個孩子的背景資料,從兒童時代到青年時代,從感化院到監獄。結果他發現這位一九四六年生於福克斯頓的肯尼思.布拉罕姆.霍桑,舉凡偷竊到強|奸,好像還沒有什麼重大罪行是沒犯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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