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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諜王

作者:約翰.勒.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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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是在郊區。平納。」
我得重複一遍他的名字。
「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
「親愛的,那是他的老師。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奧爾加和鮑禮士,一個禮拜有五天他們會在早晨六點的節目裡和弗利文相會,這是昨天早上錄的。」
「你為什麼這麼想?」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因為在他這個年齡,還是會覺得失敗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是他現在好像是要我告訴他,為什麼他不能仰仗我。
他慌忙了起來。他找到一把木製梳子,然後揭開刷毛,伸進他那粗大的手指,從縫隙裡掏出一張易燃的軟紙,上面分別列出了時間和波長。他把紙遞給我,希望這能讓我滿意。我從他手裡接了過來,臉上毫無喜色,只是啪地一聲將它塞進筆記本裡。我同時看了一下手錶。
我這些胡言亂語——這恐怕是源自於我和莎莉那些毫無結果的爭辯——已經讓他受不了。他跳了起來,一把抓起餅乾罐塞到我手裡,彷彿只有食物才能挽救我。他的臉上流露出恐懼和擔心的神情。
「大概是弗利文最好的朋友吧。」伯爾說道,好像最好的朋友就是專門幹這種事情似地。
「那你是不會為了金錢而出賣機密的囉。」我作出評論,然後翻過一頁,打了兩個鉤。「那麼在你尚未得到所屬部門的書面同意之前,你並未擅自開始學習外語。我可以這麼記下嗎?」我再次停下手中的鉛筆。「梵語嗎?還是希伯來語?晤魯都語?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我提醒他。「那俄語呢?」
「西里爾,他介紹過女人給你嗎?」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繼續抽菸。」
「謝謝,那我可以寫上沒有嗎?也就是說一個都沒有,甚至連蘇聯人都沒有。這樣你總可以在上面簽字吧。是嗎?」
我說我聽不懂他的話,他的言行有點令我捉摸不透。
我暗自驚訝,不過倒不是因為戈斯特。莫德瑞離開倫敦回到莫斯科後三天,西里爾.弗利文就開始停值晚班。我還有其他問題想問。戰車裡有電動打字機嗎?譯電員可以使用嗎?戈斯特能夠使用嗎?但是我擔心他會起疑。
我假裝不明白。
「是一個裝飾性的水池。」他的幽默感又浮現出來。他放鬆了,微笑了,而他的笑容是那麼溫暖,那麼真摯,使得我也不禁回以一笑。「奈德,我想做的,」他友好地靠近我解釋道,「就是修建一個三層的噴水池,離地四呎高,正好和那條溝相隔十八吋。我打算安裝隱藏式電燈從水池下方照明。然後我會用一臺電動抽水機來抽水。晚上不把窗簾拉上時,就可以觀看外面自己所建造的照明水池和瀑布了!」
我謹慎地將他拉回現實來。「那它在哪裡呢?」我說。「那份他們給你的文卷。在這兒嗎?西里爾,那文卷在哪兒?他們是在那兒任命你的?」
「斯蒂爾先生,我是西里爾.弗利文。早安。星期六我不能去你那兒了,因為那天我家裡有客人。如果你能在星期五晚上回家時順道替我帶來四塊上好的羊排,我會十分感激。方便嗎,斯蒂爾先生?我還要一瓶你預先調好的薄荷滷汁。不,葡萄果醬我已經有了,謝謝。請你一併附上帳單好嗎?」
「親愛的,是妳嗎?」我說。「順利的話,我大概得再待上一個小時。我這一位拖得挺慢的。是的,好吧,我知道。對不起了。呃,我說很對不起。是的,當然。」
「嗯,下次要選擇我的電話做故障查線之前,要是你們能像對待一般用戶那樣親切地事先通知我,我將『不勝感激』。免得你們在闖進我的房間時撞見我的清潔工,而且還把電線丟在地毯上,把腳印留在廚房的地板上……」
「我想,你一定描述了你對音樂的喜愛吧?」
「一點也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
「他度假回來後,談論過薩爾斯堡之行嗎?他得到了什麼樂趣——他所聽到的音樂如何——諸如此類的事?」我要感謝莎莉,是她讓我了解人們本來就該及時享樂。
「除非有你親自批准。」
「我知道,西里爾。總部也知道。」
什麼時候看的?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看的?我又在心中想著。
我想他其實是晃了一下。我看見他的頭歪向另一邊。我擊中了他,使他頭昏眼花,而且我等著他清醒過來後,又再度給了他一拳。
「你回信給這些導師了嗎?」
他以同樣駭人的步調彎下圓滾的身體,捲起加有穗飾的絨毯一角。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我認為這完全是不值得討論的問題,我拒絕就此作出任何回答。把這點記下來。」
我由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用食指戳著我,另一隻手則緊抓著餅乾罐貼在胸前。我聽著他說話,看著他說話,並在適當的時候發出幾句驚歎。我掏出黑色的筆記本,拿掉黑色的鬆緊套,對他發出了準備開始的信號,但是他並未理會我,仍舊說個沒完。我想像著瑪麗.拉塞爾斯此時正坐在她那個小天地裡,面帶微笑,心醉神迷地聽著她欣賞的人對我說教。而蒙帝手下那群男男女女則坐在外面的偵察車裡,打著哈欠咒罵他,等著換班。據我所知,還有伯爾——這些人都被迫得聽弗利文大談他住在色比頓時隔壁那對夫妻的各種軼事。他曾教過他們如何欣賞音樂。
那天晚上我沒有什麼事做,於是便去福爾摩斯酒吧喝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然後逛到總部。我辦好手續,走進文書組的閱覽室,抽出檔案。第二天早上十點鐘的會客時間,我來到伯爾的等候室,先告訴他那位光鮮的私人助理我的名字怎麼拼,而他好像從來沒聽說過我似地。莫斯科站的勃洛克排在我前面。我們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板球,直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才就此打住;而且在談話過程中,我們也儘量避談他曾在俄國部門為我工作的事,最近一次他為我調查布萊爾的案子。幾分鐘後,彼得.吉勒莫手裡拿著一疊檔案,看上去好像宿醉未醒地走了進來。他最近成了伯爾的祕書長。
「這麼說吧,是的,我並不感到意外。大使館裡有許多人不喜歡耗費時間以文化友誼作為開始。他們內部的兩派人馬彼此對立,互懷敵意,明爭暗鬥。而我是一位使不上力的旁觀者。愛好和平的鴿派人士贊同展開文化交流,他們尤其支持開放性。他們認為文化彌補了敵意消失後所留下的真空狀態。謝爾蓋向我解釋過這一點。但是主戰的鷹派人士——我得遺憾地說,其中包括大使在內——卻希望謝爾蓋一本過去的那種態度,投入更多的精力去蒐集情報,並且無視於世界局勢的風起雲湧,以侵略者和陰謀者的姿態積極展開行動。大使館裡的那些死硬派分子根本不理會謝爾蓋是個理想主義者,一點兒也不在乎。是的,他們不在乎,不是嗎?就像戈斯特對我的所做所為。說句實話,謝爾蓋不得不如履薄冰,左右為難。我也是一樣,這是職責所在。我們在一起做些文化交流,談點語言的事,談藝術,談音樂;然後弄點機密滿足那些鷹派人士。我們不得不迎合各個黨派,向他們表態自辯,正如同你得迎合總部,而我得迎合戰車一樣。」
瑪麗像夜班護士一樣白皙,也一樣克盡其職。她的臉上不施粉黛,眼睛清澈明亮,良善的美德顯而易見。短髮上的一束銀絲,猶如早寡的標誌一般。
「這是他們的權責。如果真有這回事的話,那麼這純粹是一個安全調查的問題。」
他放聲大笑。「我嗎?我沒有一分鐘是獨處的。我不是一個人。當我抵達那裡時,舞|女們早就在我的房間裡等著了。我每天都換不同的女人。」
「什麼事?」
他的雙手慢慢從臉上滑了下來。他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直接了當地反對。我接著往下說。他也要我說下去。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相信我的話是一座連接真實世界和他所生活的地獄之間的橋樑。他希望我為我們兩人說話。我覺得我得為他提出告白,因此我才決定打出這張最危險的牌。
「往下說。」
「他們有沒有可能忽略了?」
「我指的不是他自己的工作,這方面他永遠不會。西里爾一直都是個工作的奴隸。他只是情願受他那些有更多人性弱點的同事欺負罷了。聖人西里爾現在都是五點三十分一到,便收拾辦公桌和我們其他人一起回家。比方說,他不再願意替別人值夜班,然後獨自關在辦公室裡做到九點才鎖門,但是過去他都會這麼做的。」
我替他說出聲來,但是沒有任何事情能擾亂他的悲愁。他仍舊站在窗前,彎著大拇指,用指關節敲著前額,就像是要鑿出一個彈孔似地。他低聲說了什麼嗎?
我又吸了一口菸。「我會照總部告訴我的方式問你,可以嗎?『西里爾和他的朋友鮑禮士與奧爾加在搞什麼名堂?』他們這樣說,『問他一下,看看他怎麼回答。』」
「情報是我們獲知的,信也是我們收到的,該是我們職責內的事。」伯爾反駁道,他的直率語氣暗暗地振奮了我的心。「那群該死的傢伙。當我們確定弄到的是什麼資料之後,再決定如何行動。海德公園對面那些拘泥固執的混蛋只會想著搜集足夠的證據去起訴,然後濫發獎章。但是我收集的情報要有實用價值。如果弗利文是壞人,也許我們可以讓他繼續活動,然後讓他轉為我用。也許他還能讓我們和莫斯科的莫德瑞弟兄拉上關係。誰知道呢?那些負責安全的專家們一定做不到這一點。」
爽身粉已經全倒出來了。他的手掌上有三個無線電晶體,而且還有一本小型密碼簿,和一塊用來放大的鏡片。
「莫德瑞就是他們想叫你找出的人,西里爾,」我合理地說道。「他們告訴過我。如果你承認莫德瑞——如果就像現在我所做的,把他記下來,而你也准許我這麼做,我注意到你並沒有阻攔我,對吧?——這樣就沒人能指責你我對他們不坦率。『是的,我是謝爾蓋.莫德瑞的好友。你們這幫神經病!』——怎麼樣?『而且無論去哪裡,我都和他在一起,我們做過這個,我們幹過那個,我們同意去做某些其他的事情,而且我們在一起過得很開心,或者過得並不愉快。不管怎樣,如果你們仍然禁止我與一個極其文明的蘇聯人交往,那麼開放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怎麼樣?先別管我們之間的分歧,以後我們會弭平的。依我看,他們會把檔案擱上一年,那我們就全都可以去度週末了。」
他馬上露出斬釘截鐵的駁斥神情。「他當然沒有,謝謝你。我不會讓他這樣做。而且他也不會認為這種介紹符合我們之間的關係。」
「你為什麼沒有成功?」
然而奇怪的是,戈斯特竟做到了這一點。他噘起嘴,皺著眉頭,秀氣的雙眉揚起,下巴則抵住發黑的襯衫領子。他在那兒虛張聲勢,像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最後他記起來了。「西里爾最後一次替小柏頓值班是在施洗約翰節那天。你知道我會寫工作記錄簿。安全起見。而且我的記憶力相當驚人,只是我不大喜歡炫耀而已。」
「為什麼?」
「是弗利文,」我說。
戈斯特發出了極為刺耳的笑聲。「西里爾?一個厭惡女人的人?胡說八道。他只是討厭女孩子。除了道早安之外,他根本不和她們說話。如果能不參加聖誕節宴會的話他就不會來,免得還必須在檞寄生小枝下親她們。」他換了個方向重新蹺起二郎腿,表示他決定要慎重地說出意見了。「西里爾.亞瑟.弗利文——聖人西里爾——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工作踏實的人物。他的頭髮全禿,言語也異常乏味,完全是個老派的保守職員。聖人西里爾雖然做事有些過分拘泥,不過在我看來,他在這一行裡已經自然地達到晉升的極限了。聖人西里爾已經定型了。聖人西里爾做他該做的事,而且任勞任怨。阿門。」
「不太熟。」
「我為什麼要說不呢?」
如果我曾想過明天再讀這封信,那麼是謝爾蓋這個名字讓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封信也許又是些胡說八道的廢話,但我還是按規矩辦事。
「不是。」
「你錯了。」
「把你那些玩具拿給我看。」我對他下令。
「西里爾,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答案,」我一邊作著筆記,一邊說道。「坦白說,這聽起來實在像是花言巧語。他們想要的是『是』或『不是』,或者是『如果是,那麼是誰?』他們要的是一個直接的答案,他們不會接受你這些花言巧語。『他沒有承認學習外語這件事,那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他對鐵幕來往的說詞?』西里爾,他們就是這樣想的。我相信他們也會這麼對我說。到時候我又得從頭再來一遍。」我對他提出了警告,而且仍然作著筆記。
「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任何人去說西里爾.亞瑟.弗利文的壞話。身為一名英國公務員,他也許是個陰鬱的人,但是他沒有什麼壞心眼。西里爾和我們一樣克盡其職。我們大家關係都很不錯。我不會介意你將這點記錄下來。」
「還有身分——已婚或是單身——你也告訴他們這些了嗎?」
「當然問了。他們必須這麼做。他們必須知道你是否符合條件,否則萬一你真的得了獎就麻煩了。他們不可能把獎品送給未成年人,對吧?誰都不可能。」
我又將筆記本翻過一頁,舔了一舔筆尖,寫下另一個注解。我開始感覺到那種追蹤的興奮感。愛是承諾,他曾經這麼說過,愛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努力,是奉獻。但是到底是愛誰呢?我用鉛筆畫了一條粗線,然後又翻過一頁。
我一直簡略地做著筆記,同時暗自核對著一張想像中的清單。
「我不知道。此人消息靈通。不管是誰寫的,肯定都花了一番功夫。」
他將我的外套掛在一個廉價衣架的掛鉤上。我等著他回答,但是他沒有說話。我心裡想的是他乘飛機去薩爾斯堡旅行,而我納悶他是否也同樣想到了這事,會不會因為我到來所造成的緊張情勢而良心不安。他引領我走進客廳。凸窗射進的光線,引領我可以從容地端詳著他,繼續毫不怠慢地盡起地主之誼。這次他拿起電咖啡壺,裡面放著咖啡和水,但是還沒有插電源。上尉,你要加牛奶,或方糖,還是都要加呢?你要熱的還是冷的牛奶?上尉,來一塊我自己烤製的餅乾怎麼樣?
「我想請問一下,這些年來弗利文與譯電科裡的其他職員相處得如何?」我翻開筆記本的另一頁,以扮演一名公事公辦的審查官。
「你就當已經打過了。」
「你是說沒有參加,還是你沒有克制自己?」
「是他毀了他自己。」我說。
你知道,「PV」是指全面審查,「HQ」則是總部。扮成一位權責受限的安全工作人員,我需要引用更高等級的權威來執行工作。我打開攤在膝蓋上的筆記本,抹平紙張,然後用那支公家配用的未塗漆鉛筆在筆記本的右上方寫上弗利文這個名字。
「奈德,你開車嗎?我想你們這些人該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在蘭斯頓。」
我掛了電話,然後帶著責難的意味盯著他。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帶我上樓。閣樓是一間空的臥室,屋頂挑高。他的收音機就擺在屋內一角的桌子上——德國製造,就像蒙帝說的那樣。我打開收音機,他則在一旁望著我,我們聽到一位口音很重的蘇聯女人正氣憤不平地談論著莫斯科的犯罪集團。
「我剛剛也是想到這個主意。」我說。
我從菸斗中吐出一口煙。
「這段期間之後,你有沒有再結識新朋友呢?」我耐著性子懇切地問道。「西里爾,你過不了他們那關的,連我都過不了,那你又何必要自討苦吃呢?」
「那你說的是弗利文了,」他終於開口說道。
「什麼什麼時候?」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說。
「沒錯。我們就是這樣贏得冷戰的。剛開始謝爾蓋也不想要什麼機密。『西里爾,那些機密對我不重要,』他說。『西里爾,在我們生存的這個多變的世界裡,我會很欣然同意,機密就等於是毒品,』他說。『我寧可將我們的友誼維持在一個非官方的基礎上。可是,如果我確實有什麼需要的話,我是不會跟你客氣的。』在此同時,他又說如果我能替他寫幾份有關莫斯科廣播節目素質的非正式報告,以取悅他的上司,這就已經很足夠了;比方說,收聽的效果是否良好。你真的會以為他們已經知道,但是他們並不知情。坦白說,和蘇聯人打交道,你根本弄不清楚該從哪兒攻擊他們的無知。這不是批評,這是事實。他說他也想聽聽我對課程的意見以提升教學水準,以及將來或許我能提供些意見給鮑禮士和奧爾加,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優秀學生。」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你們,我是怎麼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呢?我整晚都在想著,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過電話給你兒子,聽他拙劣的嘲弄,然後再提醒自己他就是你的兒子?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過電話,開誠布公地和你那位善解人意的妻子談談你的缺點,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缺點是什麼?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摟著你的情婦,大喊「我愛你」,並且始終和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你是否曾在再次離開她之前,獨自躑躅在倫敦的街道上,就像是一名神祕的過客在異國城市中行走?你是不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黎明時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從外界各種喧鬧中辨認出鵲鳥的感傷鳴叫聲,並全神貫注地聆聽?
「麻煩的是,呃,你知道,總部說你在那裡只待了一個晚上。他們說,你只在第一天抵達旅館登記住宿,然後隔天早上就走了。你付了全部的房租,一共有兩個星期,但是旅館裡的人從第二天開始就不見你人影,直到假期快結束才看到你回來。所以總部的確有理由問你究竟上哪兒去了,」我邁出了最大膽的一步。「還有和誰在一起?他們在問你是否遇上了那邊的某個人。像鮑禮士和奧爾加之類,不過是當面見到的。」
他快哭了,但是我假裝沒看見。
蒙帝對財產的敏感使我們再次轉移了話題,這一次我們談到自己的孩子。我說我兒子艾德禮安剛得到劍橋的現代語言獎學金,蒙帝大為讚歎。蒙帝的獨子則剛剛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法律考試。我們一致認為孩子們讓人覺得生命充滿了意義。
我哈哈大笑,卻也同時感到惱怒。「別這樣,西里爾,你我都知道規定。違反規定不是你的作風,俄語是俄語,報告是報告,只不過是把事情白紙黑字寫下來而已。規定又不是我訂的。我和別人一樣只是接受別人交代的任務,奉命行事而已。」我說,此時他又是背對著我。他躲到懸凸窗前,凝視著窗外那塊他用來作為花園的長方形土地。
海登出賣情報局的時候,斯邁利曾經痛心地向我說過一個人之所以成為叛徒需要具備兩個條件:恨某人,愛某人。弗利文已經告訴我他恨的是誰,現在他開始談論他所愛的人。
他非常平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我,但是我裝作並未察覺。
「並且播放你的音樂!」我和他一樣感到興致勃勃地說道。「依我看,那樣可就太完美了。西里爾,你真是天才。我非常感動,真的。我真希望我的妻子能來看看這個。對了,薩爾斯堡怎樣?」
彼得很驚訝我竟然不知道。「伯爾?是我的好伙伴啊。多年來雷納一直是斯邁利的『王位』繼承人。是斯邁利將他從充滿劫難的命運中救出的。」
「當然。」
我沒讓談話停下來,也沒有改變我的語氣,甚至不讓自己顯得輕鬆。我垂下雙眼,再次把手伸進上衣的夾層口袋裡。我成了代替謝爾蓋的候選人,而他正在取悅我。他是在向我施展他的詭計,並且要求我接受他。直覺告訴我,應該要讓他為我更賣力些。我再次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而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問他,他的外公叫什麼名字似地。
「先生,我說過他會嗎?」
要和蒙帝打交道,你就得耐著性子洗耳恭聽。
「奈德,我不是一名外交官,」他低聲抱怨道。「我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出去尋歡作樂,流連在貝爾葛拉維亞、肯辛頓、聖.約翰林那些名流紳士群集的高級地區,佩戴勳章,繫上白色領結,和那些大人物打交道,對吧?我只是一名職員。我根本不是那種人。」
「不管怎麼樣,至少我可以告訴我在全面審訊總部(PVHQ)的上司,音樂仍然是你的最愛。」他說完後,我微笑著說道。
他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可怕的憂慮。「奈德,你知道,現在的我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他解釋道。「我並沒有生病,沒有,但是我也不存在。這棟房子也一樣,什麼都不是了。我曾經愛過它。它照顧我,就如我照顧它一般。這房子和我,我們沒有了對方,自己也就不存在了。我敢說,你一定很難體會這一點,如果你有了妻子,房子算什麼。她會介入你們。我是說你和房子之間。你的妻子會夾到你們中間。莫德瑞,我愛過他,奈德。當時我意亂情迷。『西里爾,你太過分了,』他總是這麼說。『冷靜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放鬆點。去休個假。你幻想過頭了。』我做不到。謝爾蓋就是我的假期。」
伯爾認真地看著我。「奈德,我可不這麼想。我還沒見過有誰幹得這樣漂亮。你當時是個娼妓。你必須那樣。我們大家都是娼妓。付出代價的娼妓。我受夠了你的憂鬱。你想一想——坐在諾森伯蘭大街,滿面愁雲慘霧,為那些女人左右為難。如果你拿不定主意,那也是個決定。不過如果你要聽我的忠告——我想你也不願聽,我想勸你離開你那個小情人,回到梅貝爾的身邊。上個星期我回到我那位的身邊,那簡直是種謀殺。」
「十四個晚上的音樂。我想,要是扣除你往返的時間,那就是十二個晚上。」
在他仍未回答之際,我大步走到電話機前。蒙帝的手下所冒充的檢修人員已經讓這具電話永保暢通。我撥了伯爾的專線電話,聽到他那位光鮮花瓶祕書在另一頭接聽,就是那個從來都沒聽過我名字的祕書。
「我不認為你具有那種智慧。那種輕盈的舞步。我在你走進來時就想到了這一點。我在心中把你和謝爾蓋作了比較,不過我恐怕得說我發現你是極度地欠缺這種智慧。謝爾蓋並不是如同落魄遊民般一路拖曳著腳步進來。他完全征服了我。他按了門鈴,大步進門,像是已經買下了這幢房子似地。他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但是要比你更有精神些——我並不是說他在哪兒都坐得住。謝爾蓋不是這樣的人,他總是不安於座,甚至在觀看歌劇時也一樣。然後他會笑得像個小精靈,舉起斟滿伏特加的酒杯說,『恭喜你,尼莫先生。』他說。『還是我可以叫你西里爾嗎?你已經贏了這場比賽,而我就是第一名的獎品。』」
就像他這間辦公室一樣,伯爾是一個十分摩登的人。他的出身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不再過問了。有人說他是廣告業出身,也有人說他來自倫敦商業界,還有人說他是律師協會的一員。審訊處收發室三個說話風趣的人說他根本沒什麼出身:他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身穿兩件式藍色高級西裝,腳著飾有扣環的黑亮漆皮鞋,渾身散發出刮鬍水和權力的味道。他身材高大,動作敏捷,出奇地年輕。你若抓住他那柔軟的手,會因害怕捏痛他而立即鬆開。弗利文的檔案正放在他面前的大辦公桌上,而我昨晚草草寫下的記錄就別在檔案的封面。
「那是什麼改變了這種情況呢?」
「我想我算是某種自由思想家吧,是的。」我讓步了。「雖然我確實得考慮我的養老金,這是很自然的。」
「當然沒有。好吧,我用了西里爾這個名字。我是說,任何人都可能叫西里爾。」
「奧爾加和鮑禮土。」我很有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如果你能為我擔待點並提供消息來源,我當然接受。」
我說記得。蒙帝說話時喜歡轉換主題。比方說會突然來一句「梅貝爾怎樣」之類的話。
「白漆。」
「那好,奈德,如果你喜歡畫水彩畫,為什麼不試著去欣賞音樂呢?」他順著我眼睛注視的方向看去,而提出了這個建議。「如果你選對的話,將會聽到優美音樂,被恰如其分地演奏出來,那是世上最動人的慰藉。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引你入門。」
他站在衣櫥前,橡木門上雕著圓桌武士劍刃圖案。
他的聲音漸漸變小,我開始聽不清楚他的話。我得使用鞭子了。「那是什麼時候?」我不耐煩地問道。
「奈德,是哪個部分呢?哪個區啊?是個不錯的地方吧,或者是因為你從事這種工作,所以必須保密呢?」
「我不會成為你那個模式中的一部分。」前一天晚上,莎莉就曾對我這麼說過。「模式是等著讓人去破壞的。」
「有人道德腐化了。」我說。
「船長,要和你見面嗎?」戈斯特在電話那頭大聲說道。「推翻我們的西里爾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你一個人住嗎?」
「奈德,我真的連把刀都沒有。」他承認。
「當然。」
「我是在修建一個水池,」弗利文反駁了我一句。他滿心感激地抓住我這個半開玩笑的話題。「我剛好很喜歡水。」
「這件事超出了審訊處的工作範圍。弗利文的管道大有來頭,他的部門掌管英國行政中心最精密的通訊傳達工作。我認為你會讓安全局來接管這件事。」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我意識到他是在抹去臉上的笑容。「謝爾蓋真是一位傑出的人才。」
「照相機!」他仍在猶豫時,我扯著嗓門更大聲地吼著。「如果你不先把文件翻拍成照片,你要怎麼在劇院裡把它塞給你的好朋友呢?」
我回到審訊處。情報局的實驗室此時已完成那封匿名信的檢驗。信件是以一臺瑪庫斯電動打字機打的,某某型號,據推測大概是比利時的產品,機器是全新的,或者說沒用過幾次,這就是他們所能做的結論。不過他們確信能認出同一臺機器所打出的另一份資料。但是我能弄到這樣的資料嗎?報告到此結束。實驗室仍在繼續努力地了解這部新一代機器的性能。
他抓起一罐爽身粉,在罐子底部拉扯著,極力想討好我。他一面把爽身粉倒進洗手盆裡,一面神經兮兮地絮叨著。
蒙帝陷入沉思,他的樣子有些誇張。他皺起眉頭,然後摸著腦袋說,「奈德,你不認為這對我們來說似乎太容易了些嗎?」他問道。「我都是在一切已符合一個完整的模式後才開始起疑,難道你不是嗎?」
「他是怎麼說的?」我心不在焉地問道。「他是怎麼跟你斷絕來往的?他是不是寫了一封信給你之後就溜之大吉了?」我又想起了莎莉。
「看在老天的份上,這個年頭誰還會相信婚姻呢?」他詰問道。那口鄉音更加濃重,彷彿他已不受壓抑了。「如果你想和你的女朋友一起生活,那我會勸你儘管去做。我們調查過她了,她不是任何人頭痛的對象,她既不扔炸彈,也沒有暗中同情誰,或是吸毒。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她是一個過得不錯的好女孩,你算是幸運的了。你到底想不想接這件案子?」
到了此時,我才終於能將這幅他用捉摸不定的筆觸為我描繪的圖畫拼湊出完整的景象:對弗利文來說,他在蘇聯過的第一個耶誕節,無疑地也是他第一個最快樂的耶誕節,謝爾蓋.莫德瑞就像個馬戲團的馴獸師般在一旁指揮著他。他們置身於莫斯科某處的一間掛著豪華吊燈的大屋子裡,在這裡有致辭及頒獎儀式,還有從莫斯科演員中心精選的五十名臨時演員擔任來賓。弗利文飄飄欲仙,而莫德瑞就是希望他有這種感覺。
「那就是你為什麼去薩爾斯堡的原因。你花錢就是為了這個,對嗎?西里爾,對嗎?西里爾,請你給我一點暗示吧。我一直覺得自己快跟不上你了。你去那裡過耶誕節就是為了這個?」
「我得填上我的身分,不是嗎?這個獎是送給夫妻檔的,他們不可能只把獎品送給丈夫,卻將他妻子除名,這樣就不講道理了。」
他是在說,這是為了讓他們免費替你改正,並對你提出建議。
「那你為什麼會和謝爾蓋斷絕來往?」我問他,一邊仍然摸著鍵盤。
「先生,我想我告訴過你,唉,我和歌劇沒什麼緣分。反正你記住他是歌劇迷就對了,聽我的準沒錯。」
「不管怎樣,我們都把那些東西稱為機密。很顯然地在幾年前被視為是機密的,到了現在已經不再算是機密了,對吧?我們也沒有靠保密贏了冷戰,對吧?我們是靠開放贏得冷戰的。開放性。」
他們替他戴上手銬。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做。他們把他的手放在背後銬起來,使得他抬起了下巴。我和他一起走向貨車,並且幫著他上了車。然而此時,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尊嚴,而已不再關心是誰的手在扶著他的手臂了。
「他很狡猾。」
「這個人我記得很清楚,奈德。我們都記得他。有一段時間,我們不分晝夜地跟蹤他。當然除了聖誕節之外,當他去休假時……喂!你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聖誕節我們都放假吧?」
「巴利不願意和我們合作。他已經完成了他自己的交易。他要他的女人,不要我們。」
「老兄,如果我擠到你前面來,你不會介意吧?我是被緊急召來的。這傢伙好像要我睡覺時還得工作似地。有什麼問題嗎?」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會怕工作嗎?」
「什麼玩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告訴你,我是個男人,不是個嬰兒。這是我的家,不要指揮我。」
「我不是在說他的兄弟姊妹,你這個傻瓜。我指的是他的工作。他那個枯燥乏味的譯電辦公室裡有五位職員,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的職級相同,上班時間也相同;他們處理一樣的文件,腦子裡也想著一樣骯髒的東西。」他直視著我。他從來不曾這樣看我。「如果他真的做了這件事,那他的動機是什麼?寫信的人沒說。這實在很奇怪,他們通常是會說的。無聊——這個解釋怎麼樣?無聊和貪婪,這是這個年頭他們會這麼做的唯一動機。還有報復,這是個千古不變的動機。」他低頭閱讀檔案。「這五人中只有西里爾沒有結婚,你注意到了嗎?他是個同性戀,我也是。我是個同性戀,你也是一樣。我們都是同性戀。問題只是你的哪一部分會顯現出來。他沒有頭髮,看到了嗎?」他一翻而過,滔滔不絕地說著,這時我偷偷瞄了弗利文的照片一眼。伯爾實在是精力過人。「我想這也還算不上什麼罪惡?禿頭不會比結婚更有罪。我應該知道的,我結了三次婚,還不是好好的。這不是個一般的告發案件,對吧?所以你才會在這裡。寫信的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不認為寫這封信的人是莫德瑞,嗯?」
但是弗利文又在說話了,就像那些你以為已經死了的垂死之人,還在繼續說著。
「隨他們便吧。」
「看到沒有?」他驕傲地說道。「明白了吧!他們特別做的。為我做的。晚上看歌劇用的。謝爾蓋親自設計。蘇聯在很多方面工作態度很懶散,但是謝爾蓋一定要最好的。我都會在戰車待到很晚。如果我願意,我會為他拍下一整個星期的往來文件,然後在我們坐在劇院特別座欣賞歌劇的時候,把底片交給他。我通常會在獨唱時拿給他——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玩笑。」他把望遠鏡遞還給我,接著茫然地走到屋子的另一頭,他的指尖摸著光頭,彷彿他有一頭濃密髮絲似地。然後他伸出雙手,似乎有人在測試空氣,看看天會不會下雨。
「他沒有去薩爾斯堡,你這個該死的傢伙聽見了沒有?」他猛然轉過身,開始大聲嚷嚷。「你是個飯桶,知道嗎?先別管答案,你甚至不知道該怎樣正確發問!難怪這個國家會亂成一團!你那股機靈勁兒上哪兒去了?你那份人類的理解力上哪兒去了?變了嗎?」
「謝謝,」我說,溫順地笑了笑說道,「我會的。」
「有人跟我說他是個厭惡女人的人。」我試探性地說道。
「奈德,哪一年的車?有多舊?俗話說,舊琴彈好曲啊。」
回家嗎?還是到莎莉那兒去?我所謂的家就是聖詹姆斯區裡一幢討厭的小公寓,我那兒是我整理自己,掏空自己的地方,雖然在那樣的情境裡,這是任何男人都最不想做的事: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以及一幅「歡笑的騎士」複製圖相伴獨坐,而心中激動的情緒正在渴望自由的夢想與自我囚禁的耽溺中擺盪。莎莉是我的另一種生活,不過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個安於現狀,根本無法跳脫的人。
他是在說,所以你就會把自己的書面資料寄過去。
他搖搖頭,開始使勁地攪拌他的咖啡,五根粗粗的手指緊捏著那根柄上附有使徒像的銀匙。
我們結束了。然而並非是弗利文,而是我,不肯邁出這最後一步。他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轉過頭來,笑得實在太愉快了,伸長了脖子等著被砍頭。他在等待,但是我卻拒絕出手。他高高地揚起那圓圓的禿頭,斜著身子,像是在說,「來吧,就從這兒下手。」但是我下不了手。我紋風不動。我手裡捏著筆記本,裡面所寫下的一大堆資料,正等著要他簽字,然後就得致他於死地。但是我一動也不動。我是站在他這邊,而不是站在總部那一邊的。他那邊又是哪一邊?愛情是一種意識形態嗎?而忠誠就是一個政黨嗎?或者是我們在匆忙地劃分世界時,方法有誤,並未注意到一場不斷進行著的真正戰鬥——交戰雙方乃是那些仍在探求真理的人們和那些為了取得優勢,而將自己冷漠無情的最基本原因解釋成是脆弱善感所致的人們?我即將要毀滅一個追求真愛的人。我竟然若無其事地,佯裝我們正一起作著假日散步,然後引領他走到了自己的斷頭臺前。
「別在這兒談這個,拜託。」
我起初以為他是在抱怨自己的未來,稍後我才意識到他是在談論戰車。
我們的談話結束了。其餘要做的只是弄清楚那些遺漏掉的答案,以及弄出一份他所出賣的文件清單。
「對其他問題你也都持否定的態度嗎?」
「如果我批准呢?那審訊處就有權進行調查了。這方面你很擅長。這是一個審查問題,對吧?是到了對弗利文進行審查的時候了,對吧?那就審查他吧。」
「你不交朋友或參加和平團體嗎?」我有些失望地接著問道。「旅遊團體呢?有沒有參加過什麼同性戀組織或是其他離經叛道的俱樂部,或是在最近會對未成年的唱詩班男孩產生一種祕密的激|情?」
我忘了當時是幾月了,不過我記得是在秋天,那時我的私生活和這條磚造房屋整齊排列於兩側的死巷進入了秋季。我看見熾白的太陽懸掛在修剪過的栗樹後,而此地即是以栗樹得名。直到今天我仍然能聞到那種焚化垃圾的火焰和秋天的氣息,催促著我離開倫敦,離開情報局,帶著莎莉到世上真正的鄉野去隱居。我還記得鳥兒啾唧,飛離了弗利文家前的電話線,前往某個更好的地方去了。隔壁花園的一隻貓抬高了後爪,準備去抓一隻正稍作停歇的蝴蝶。
「你提到他喜歡歌劇,」我說。「你能多跟我談點這方面的事嗎?」
「一點高爾夫球,西里爾。」我撒了個謊。「那你呢?」
第二天,我們在外交部的一間會客室見面。這次我的身分是約克上尉,又是一個正做著例行工作的惹人厭調查官。戈斯特是弗利文那個譯電科的科長,這個科有一個大家較熟悉的名字:戰車。戈斯特是一隻披著羊皮的色狼。腳步蹣跚,滿臉傻笑的他,甩著手臂,小嘴就像蟲子一樣地蠕動著。他在坐下來時,撩起西裝的下襬,像是要把屁股露給別人看似地。然後就像歌舞|女郎那樣將一條肥腿一踢,極富挑逗意味地蹺在另一條大腿上。
「沒過多久之後我們甚至不用與莫德瑞爾虞我詐,裝模作樣,你也做不到。噢,他很狡猾,不過有時我還是可以揍他一頓,我真的可以。保羅.斯考迪諾有一次氣不過,就趁著莫德瑞在維多利亞和愛伯特博物館內找尋一個祕密信箱的時候,把他停在館外的那輛汽車的輪胎放了氣,我從來沒有報告過這件事,我不忍心這麼做。」
「在哪兒打球?」
「什麼都已結束?間諜活動?」
「很好的。」我說。
「西里爾以前習慣帶份報紙上火車,是《每日電訊報》,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話。西里爾並不支持工黨——他說他們都很平庸。但是現在他不再買報紙了。他就這麼坐著,瞪大眼睛坐著,就是這樣。昨天火車在維多利亞車站停下時,我們的人還得用手肘輕輕推他一把,才讓他從白日夢中醒過來。昨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公事包上敲出了一部歌劇的全部樂曲。南茜說那是威爾第的作品。我想她是真的知道。你還記得保羅.斯考迪諾嗎?」
「我們就從這個方法往下推,好嗎?好,你聽到了訊文,而且是來自收音機。奧爾加或鮑禮士其中一人說出了『白漆』,或者兩個都說了。接下來你怎麼辦?」
我看著他架起發報機,推開鉛質的窗戶,拉出極細的天線。那條天線就像是一根繫有鉛錘,卻沒有魚鉤的釣魚線。我看著他查看自己的信號圖,並在高速錄音機上打出求救信號和他的呼號。然後把錄音機和發報機連接起來,嗖地一聲將信號發了出去。在他把開關轉換接收之前,他這樣做了幾次,然後又轉換開關去接收,但是什麼也沒收到。他原本也就不抱希望,他只是在向我表示不會再有什麼了。
他沒有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他仍滿心想著莫德瑞。他望著我,但是眼裡看到的卻是莫德瑞。
「是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跟監人員大多設法在靠近公車路線和機場附近那些已不宜人居的房子裡。但蒙帝為自己的總部所選擇的地點卻非比尋常,是一座愛德華時代的豪華住宅。從貼著瓷磚的大廳,順著蜿蜒的石砌階梯拾級而上,通過五層窄小簡陋的樓面,就可以看到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天窗。我上樓時,那些房門被反覆地開了又關活像是在上演一齣法國鬧劇。蒙帝手下的人也都是怪模怪樣的,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穿梭在更衣室、咖啡廳和簡報室之間,絲毫不理會我這個陌生人。最後我來到閣樓,這裡曾是一間畫室。室內某處有四位女士正在打乒乓球,發出嘈雜的聲音。近處則有兩個男人在淋浴,一邊唱著布雷克的那首《耶路撒冷》。
「西里爾,請你說話痛快點!」
「你寄出了什麼資料——比方說第一回——你還記得嗎?」
他又笑了。「我想是馬馬虎虎吧。大部分還算勉強通過。他們當然會有所保留。」
周圍萬籟俱寂,我想他們一定封鎖了這條街道。不知道弗利文仍舊凝視著花園時,是否也和我想的一樣。
「挺順利的,非常、非常合得來。」
我聽到了有人踏上碎石地的腳步聲,接著門鈴響了起來。弗利文抬起頭,他的雙眼和我的雙眼彼此對視,從他眼中,我知道他已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漸漸顯出懷疑的神色,但最後似乎又有所理解了。在我打開前門時,我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帕弗里站在蒙帝的身旁,他們身後則站著兩位身穿制服的警官,以及一個名叫雷德曼的人,大家都叫他瘋子,他是情報局心理分析小組的成員。
他比我想像中更高。他像個角力選手似地挺起厚實的肩膀準備迎接我的進攻,眼睛則盯著我,流露出一種恐懼的敵意。然而即使是在我們首次遭逢的這一瞬間,我並未感覺到他有任何火藥味,反而只是領略到他那種因高大身材而彰顯出來的悲壯氣概。我走進他的屋裡,心裡明白自己正走進瘋狂之中。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在絕望之中我們發覺自己與這個瘋子有一種天生類似之處。我早就知道了這一點。
「你總是這樣嗎?」
西南區唐寧街
「你把自己的姓名也告訴他們了嗎?」
「我沒有寫出真正的職業。你又在說傻話了。」
「是我在問你,奈德,不要和我繞圈子。我可是滿腦子壞主意。也許莫德瑞想在他返回莫斯科的時候留點麻煩讓大家解決吧。當莫德瑞開始動腦筋時,可說是一隻狡詐的小猴子。我也看過他的資料了。」
他的精力不僅止投注於他自己身上,在和他進行這次首度會晤時,我就已經了解這一點;他將精力傾注於任何出現在他身邊的事物。那件複製的黃銅馬飾品,由於他經常擦拭而閃閃發亮,猶如是軍帽上的徽記。壁爐架、木頭地板、餐桌桌面也都擦得一塵不染,光潔亮眼。連我現在坐在上面安詳地喝著咖啡的這張椅子都擦得非常乾淨。椅子的扶手裹著亞麻布的套子,結實而又清潔,致使我都不太願意把手擱在上面以免把它弄髒了。不用他多說,我也知道不管有沒有清潔工,這一切全是他親手打理,他在這個自己的王國中無止盡地消耗精力,既是辛勤的僕人也是獨裁的君王。
我從嘴裡取出菸斗,對他報以溫和的一笑。「得了,西里爾。鮑禮士和奧爾加難道不是在你的祕密俄語課程中出現的兩個人物嗎?一起糊壁紙?到塔尼婭姨媽的別墅住?你跟著莫斯科廣播電臺學習俄語,一週五次,每天六點準時開始。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問他一下鮑禮士和奧爾加,』他們說。『問他為什麼要祕密地學俄語?』所以我就這麼問你。情況就是這樣。」
「他們會怎麼說出這種話呢?」
「蒙帝,我正在想莫德瑞會不會也是一個歌劇迷,你說呢?」
我將頭向後仰,陷入回憶之中。「全面審查程序附加條款,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五日,」我背誦出來。「我一直記得這份文件的公布日期。施放焰火的節日。所有部門都要特別傳閱的,包括你那個部門在內,所有想要學習外語的人員都必須事先申請到書面同意。由司法程序委員會推薦,內閣通過。」
「你是說他在學俄語?」
「沒這回事,謝謝你。事實上這會毀了他們,真的會讓他們死得很慘。」
他陷入沉默,不過這並不會構成危險。儘管如此,我還是怕他會太早結束這種恍惚的狀態。我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來到房間的一角,在他身後站定。
「是金魚池嗎,西里爾?」
「我的需要仍和過去一樣簡樸。我生來就不是物質主義者,也不會任性妄為,就像你或許已經知道的。說實話,我反而是痛恨物質主義,這年頭這種情形實在是太泛濫,太過火了。」
「我們的西里爾願意隨時和_圖_書投入工作,而這一點很討那些有家室或有外遇的人歡心。他會在清晨工作,在午餐時間幹活,在晚上值班,當然除了晚上有歌劇之外。西里爾從來不會斤斤計較。我得承認他最近是有點不大願意犧牲自己,但這無疑是個暫時的中止。我們的西里爾當然也會鬧點小情緒。先生,誰不會這樣呢?」
「那就這麼說定了。隨時讓我知道進展,但是不要說太多——別哄我,有壞消息就直說。他不是什麼高尚的人,我說的是我們這位西里爾。我想你該讀過羅伯特.穆齊爾的書吧,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不嗎?」我又跟他開了個小玩笑。「對不起,西里爾。但是我們得把話說清楚,否則總部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瞧,我把一切都替你寫下來了。簽字吧。」
「你知道他有什麼朋友嗎?」
「你的發報機呢,」我厲聲說道。「如果不能發報,要晶體和密碼本有什麼用?」
我決定打斷他的話。我不認為任由他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會對審查工作有什麼幫助。是的,我的確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並不是毫無價值,至少也是高層機構的公僕。我從筆記本的後面抽出一張紙。「現在,你瞧這兒,這就是你說的資料。你在鐵幕中的所有朋友都列在上面。整整二十年間,只有五個人。我知道總部已經調查過這些人。呃,只要你提出報告,他們就會被追查的。」我將這份資料放回筆記本。「那麼,還有什麼名字要加上去嗎?加上誰呢?想一想,西里爾,別著急。我們那伙人知道的可多了。有時他們真讓我震驚。慢慢來。」
我朝著門口走去。我是想逃離此地,以保持神志清醒。我的世界好像已經萎縮成只有這間可怕的房子那麼大了。「西里爾,我只是回辦公室去。我大約會離開一個小時左右。你知道,我無法馬上就為你起草一份聲明。這份聲明必須要按照正確格式之類的方法草擬。忘了週末假期吧。說實話,我向來就不喜歡週末。要是你想知道我心裡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週末就是宇宙間的黑洞。」我怎麼會用他的語調說起話來呢?「西里爾,別擔心,我找得到路出去。你休息一會兒吧。」
「我想我必須先知道,你是不是想讓我追查這件案子。」我說。
「奈德,那你住在哪兒呢?」
「都不是這些國家的人嗎?」
「是的,當莫斯科的導師委員會認為我的火候已經夠了,他們就讓我自由寫作。」
現在你們一定有一會兒弄不清我在說什麼,就像當時我弄不清西里爾在說什麼一樣。直到此刻,我好不容易才漸漸明白了他的話。我斗膽發問時,甚至還會去引導他說出來。頃刻之間,他變得無拘無束起來,而我卻得費力地去跟上他的思緒。他的整個心都在蘇聯,但是我自己卻不是那麼回事。他並沒有事先提醒我,會將我們的話題轉移到那裡。他是在談論鮑禮士和奧爾加,不過這次再也不是只聞其聲了,而是真的看到了他們的模樣;以及鮑禮士如何擁抱他,而奧爾加又是如何故作莊重地給了他一個蘇聯式衷心的吻——奈德,他並不贊同親吻,但是和蘇聯人之間的親吻並不像戈斯特那種,所以你不會介意,你甚至會盼望著得到它,奈德,因為蘇聯把這看成是同志間表示親密的行為。弗利文此時看來像是年輕了二十歲,神采奕奕地訴說著他所引起的那些小題大作的騷動,那就像是過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生日宴會一樣。他說,鮑禮士和奧爾加本人,絲毫不擺架子,就是那麼親切自然,和他們在教學時一樣。
「是的。」
蒙帝睜圓了眼睛,見他如此驚訝我不禁心中暗喜。
「噢,你當然可以。你可不是個情報局的小差役。你是偉大的奈德啊。你違反的規章與你遵守的一樣多。你的資料我都看過了。你也認識莫德瑞。」
我等著他回答我。
「奈德,謝爾蓋擁有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然後就這樣走了。唉,這就是人生。現在得看你的了。你有那種勇氣嗎?你有那種智慧嗎?這就是我為什麼寫信給你的原因。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已一無所有。我不認識你,但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一個能了解我的好人,一個我可以再次信任的人。這就要看你的了,奈德。現在你的機會來了。趁著還有時間,跳出你的自我窠臼,好好過活。你那個太太,從聲音聽起來,是有些霸道。聽我一席良言,告訴她,好好過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活在你的世界裡。我早就該勸你了,不是嗎?」他露出可怕的笑容,而且完全是對我而發。「單身男人,不吸菸,喜愛音樂與智慧。我會細看這類徵友廣告——誰不會這樣做呢?我有時考慮回覆它,只是我不知道如果話不投機,到時要怎麼斷絕來往。所以我寫了一封信給你,有沒有?從某方面來說,這就像是寫信給上帝一樣,然後你穿著這件邋遢的外套來到這兒,問了一大堆漏洞百出的問題。無疑地,這一定是總部擬的。奈德,是你該獨立的時候了,我也是一樣。你老是在擔驚害怕飽受恫嚇,這就是你問題的所在。依我看,你的妻子得負部分責任才對。聽到你跟她道歉,我覺得頗不以為然。你不會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我想我能造就你,而你也可以得著點什麼。你可以幫我挖那個水池。我則能向你展示音樂的魅力。這很公平吧?沒有人能對音樂無動於衷的。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戈斯特的緣故。」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可怕。「奈德!別碰它,可以嗎?不要把你那雙賊手放在我的財產上,聽見了沒有!」
瑪麗遞給我一副耳機,然後又帶上她自己那副,然後就將雙拳托著下巴閉上眼睛,以便能聽得更真切。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西里爾.弗利文的聲音,他正獨自唱著《圖蘭多》中的一段。而拉塞爾斯此時則閉著眼睛,心醉神怡地露出微笑。他的聲音柔和;雖然我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不知道他唱得如何,但是聽來的確十分悅耳,顯然瑪麗也有同樣的感覺。
「這封信是從哪裡來的?」在我坐下之前,他用帶有英格蘭北部口音的英語問道。
我打了個電話給蒙帝。弗利文對檢修人員的抱怨仍然在我耳邊迴響著。他的停頓,就像是文章中生硬的逗點;他用的那個詞是「不勝」——他慣於使用不尋常的措詞來達到一種帶有辯白意味的強調效果。
我聽到他打電話到科芬園劇院告知他這個星期五不去拿聯票了。這次他的語氣顯得自憐。他解釋說他生病了。接電話的女士提到最近正在鬧流行性感冒。
「上尉,你的名字是?」
從我異常靈敏的耳朵聽來,我覺得他像是準備棄船的樣子。
我做了他所建議的事——完全照辦。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提出了建議,而是因為他的話說進了我的心坎裡。第二天晚上,我把我的決定告訴莎莉,而當時那令人感傷的場面讓我緩和了對弗利文的回憶。在她的要求下,我仍繼續從賴布立治威爾寫了幾個月的信給她,但是這就像從學校寫信回家一樣,變得越來越困難了。莎莉是我最後一個伯爾所謂的小情人。也許我曾經有過一個想法,把她們加在一起,就能組成一個大情人。
「噢,不,不是間諜活動,那會永遠進行下去,對吧?其實他是指共產主義。他說在這個年頭,共產主義只不過是另一個弱勢的宗教而已,但是我們卻還沒有認清現實。『西里爾,該高掛你的靴子了。西里爾,如果你的身分暴露了,最好不要到蘇聯去。在新局勢之下,你會被當成麻煩的。我們也許得把你送回來,以作為一種表態。你和我,我們這些人都過時了。莫斯科中心已經決定了。近來莫斯科方面只對強勢貨幣有興趣,他們竭盡所能地搜括英鎊和美元。所以我認為我們恐怕要被打入冷宮了。你和我,我們是多餘的人,而且還有點過於迂腐。對那些有關的人而言,我們簡直只會讓他們感到尷尬。要是讓人發現我們操縱英國外交部的一名能夠接觸極機密等級以上文件的譯電員,那莫斯科可承受不起。他們只會把你我視為負債,而不是資產。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召回莫斯科的原因。西里爾,我給你的忠告,就是好好去休個長假,找位醫生看看,晒晒太陽,好好休息一下,因為對於你我之間的事,你表現得有點過於激動了。我們很想好好安置你,但是坦白說,我們現在手頭有點緊,沒有多少強勢貨幣。如果你只要一、兩千,我相信我們可以替你在一家瑞士銀行裡存進一點,但是數目較大的款項目前大概還拿不出來,得等候另行通知。』老實說,奈德,他說這些話時,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地。」他帶著全然不解的語氣接著說道。「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而他卻不要我了。『西里爾,不要把人生看得那麼艱苦。』他說。他總是說我生活在壓力之下,我的腦子裡記了太多的人名。我想他的確說得沒錯。我的生活簡直一團糟,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等你知道了,卻為時已晚,你有時會不會也這樣想呢?你認為自己是某種人,但是你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歌劇一樣。可是,我說啊,別擔心。再奮戰一天,別說努力全是白費的這種喪氣話。一定都會有所幫助的。是的,就是這樣。」
「那你寫的職業是什麼呢?」
「瑪麗,再讓我聽一遍他和電信公司工程人員的通話。」我說。弗利文那通以武斷語氣向英國電信公司投訴的電話,我一共又聽了兩遍。聽完後,我隨意親了瑪麗一下,然後走進晚風中。莎莉曾對我說,「過來坐坐。」但是今晚我可沒有心情去向她示愛,和聽那些我暗地裡厭惡的音樂。
如同神槍手一樣,蒙帝自有一套保持冷靜的特殊方法。「弗利文這個人挺有趣的,奈德。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樣。不過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了,對吧?至少除了那些你聽來的謠傳之外,事實上我們並非真正了解弗利文的觀點中,什麼才是正常。郵差、送牛奶的、鄰居,都是老套。你會奇怪每個人竟然都會和窗戶清潔工,或是和一個找不到接線箱的電話檢修人員交談。不過我們還是照樣跟蹤了他二天。」
他要求期限是一個星期,我只答應給三天。他說他會盡力,我相信他。接著他又說他聽到謠傳說梅貝爾和我已經分手。我否認了這件事。
我的直通電話響了起來。我想了一下以為是莎莉打來的,因為我曾違反規定把這個號碼告訴她。結果是托比,聽起來他似乎煞是得意。他經常是如此。不過他沒有提到弗利文這個名字,也沒有提到薩爾斯堡。我猜他是從他的公寓裡打來的,接著我立刻想到他現在正躺在床上,而且還不是一個人。
「那你來試試看啊。」我說。
我放聲大笑,再次搖搖頭,像在說他真是個怪人。
「事實上不只是不錯而已。謝謝你的誇獎,還有總部。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他們最好的學生。某些導師曾寄來一些評語給我,而其中一些不乏讚美之辭。」他補充道,並咧著嘴笑。受到別人誇獎時,他總是這樣。「如果你想知道的話。當我星期一早上在走進戰車時,雖然我嘴上什麼也不說,心裡卻是無限振奮。我想如果我願意,我會對你們其中的某些人說說。但是我沒有。我寧可把它當成私人的祕密。我寧願維護自己的友誼。我不會讓那些畜生用些下流的評語來糟蹋奧爾加和鮑禮士。謝謝,我才不會那樣做呢。」
我想起莫德瑞的那套諜報伎倆,他所利用的資料,以及他訓練手下間諜的方式。我又想起自己那一套,以及當時我是怎樣指揮自己手下的間諜照弗利文的方式去對付這個蘇聯目標,即使他們並不像弗利文那麼瘋狂。我正在揣想著自己會如何來處置像弗利文這樣一個能夠接觸機密文件,而精神又不太建全的人。
「船長,西里爾這輩子沒有一個朋友。」戈斯特打著哈欠說道。「沒有朋友和他一起去度假,這是確定的。下次我們一起吃頓飯好嗎?聽說你們這些人出手挺大方的呢。」
這是我第二次提到提供情報。但是這一次,當我對他採取斷然措施時,他竟然照著我的話去做了。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是站在另一邊的。
我正在摸他那臺打字機。它就放在擺望遠鏡的同一個衣櫥裡,上面還蓋著幾件襯衫。襯衫上署名A.帕特里,我想到「A」就是指「任何人的」,任何愛他的人。我已經猜了出來,而他也已經告訴了我。但是看見這臺打字機,一種將要收場的感覺卻讓我們兩人激動起來。
他端詳著我。他讓我想起了我養的那隻狗,麗茲;牠在等我的信號時就像他現在一樣——眼睛一動也不動,身體則做好隨時行動的準備。「那我們開始吧?」他說。「想來一聲『開始』嗎?你什麼時候想正式開始,只要跟我說一聲:『西里爾,紅燈亮了。』這樣我就明白了。」
「比方說,沒有人說他壞話嗎?」
我咧嘴一笑,然後繼續耐心等待。「但是她卻知道。」蒙帝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家裡那個老頭離家出走,跑去和綜合中學裡的一個代課老師同居。她沒把握能否把他弄回來,所以差點強|奸了我們那個去查線路的英俊小伙子。呃……梅貝爾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抽了一會兒菸。菸斗是以緩制急的重要武器。「西里爾,我倒認為自己是個音癡,真的。我也曾經偶爾嘗試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有點灰心……」
「西里爾,你實在是個難以取悅的人。」——我用手指塞緊菸絲——「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你是個愛戲弄別人的人。『別碰我這裡,把你的手從那兒拿開,你可以這麼做,但是只能做一次。』我是說,你到底要我說什麼才好呢?」
不管我的話是有心或是無意,我已經點燃了他心中的導火線。他一直在找一個藉口,而現在我正給了他一個機會。
「我想我不會把它記下來,」我說。「我只會把它當成深遠的背景資料。」我一本正經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以助日後回憶,這同時也是在向他表示我們的談話將會做成記錄。「我們還是先來做例行工作吧,」我提議道,「不然審查總部就會像以往那樣,說我辦事拖拖拉拉。西里爾,上次你和我們進行約談後,你是否就參加了共產黨,還是你仍竭力地約束自己?」
「他什麼人都不是。」
「那麼你也見過他的同事了。」我說。「是在莫斯科吧,而且是耶誕節期間。」
「『早安,鮑禮士,我的朋友!』奧爾加說道。然後她會用俄語說,『今天早上好嗎?』鮑禮士則回答他情緒不太好。鮑禮士經常這樣。他很容易陷入斯拉夫式的抑鬱。注意,奧爾加會照顧他。她會開他玩笑,不過她從來沒有惡意。他們偶爾也會吵——呃,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們什麼事都是一起做。不過他們總是會和好如初。他們受不了整天鬧彆扭。說實話,奧爾加不可能這樣做。她總是有什麼說什麼。然後他們會一起開懷大笑。他們就是這樣。助益良多,和善友好,談吐風雅,當然還愛好音樂——呃,因為他們是俄國人嘛。還沒聽過他們談論柴可夫斯基之前,我對這個音樂家並不太感興趣,但是後來迅即對他的作品癡狂不已。鮑禮士有非凡的音樂鑑賞力。而奧爾加——呃,她有點容易滿足。不過,我想他們也都只是演員,照著稿唸而已。但是當你收聽他們的節目,努力地試著學習俄語時,你就會忘了這件事。你會相信他們。」
「要是真有什麼人,真有什麼接觸——就算只是有人寄來一張耶誕卡,請你儘管放心,我會主動把他的名字添上去的。到此結束。完畢。請你問下一個問題吧,謝謝。」
「你是說他是個外交官嗎?」
在第一次通信之後,你甚至不必再把你的信寄到莫斯科。他們在盧森堡就有一個信箱。
我沒敢抬頭,只是繼續寫著。我翻開另一頁,寫了一行——談下去,談下去,談下去。而且我還是沒有抬頭。
「誰說我喜歡什麼?」
「比方說他有沒有固定的座位?一個事先訂好的座位?我這麼問只是記錄所需。就像你說的,反正他也沒有什麼消遣活動。」
「那麼這全是謠傳了,他們對他那些女人的說法?」
我沒想到伯爾會連珠炮地發出這麼一大串問題。在審訊處幹了六個月之後,我已經不習慣讓別人這樣催著我。
「我嗎?噢,呃,老實說是住在倫敦。」
我的獵人細胞又開始蠢動了。我打量著他們是怎樣戲弄弗利文的。我正在揣想著,如果情報局已將所有事情設想得如此完美而周到的話,在他們心中,我自己又該如何來陪他玩這場遊戲。
「弗利文先生,那麼你經常搭飛機了?」我問。
「這就是你怎麼碰上鮑禮士和奧爾加的過程嘍,」我善意地提醒他,並且又開始寫了起來。「我明白了,你轉著電臺,結果找到了他們。鮑禮士和奧爾加。西里爾,這沒什麼不對的。你得堅持下去,如果你通過考試的話,也許還能弄到一份語言津貼。雖然那只是一點錢,可是我總是覺得錢放在自己的口袋裡總比放在別人那裡好。」我繼續寫著,但是速度很慢。我要讓他聽到鉛筆在書寫字時發出的那種令人不舒服的雜音。「有事不報是他們最傷腦筋的事,」我推心置腹地說道,替我們的上司表示歉意。「『如果他沒告訴我們奧爾加和鮑禮士的事,那他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沒告訴我們呢?』我想你不能怪他們。他們也得照章行事,就和我們一樣。」
我聽到他和肉店老闆談到了我明天的造訪。外交部人事處安排我明天上午去他家拜訪。
「『在你們的大使館嗎?』我問。『我不會到那兒去的。我那個單位準會殺了我——你不知道戈斯特這個人。』」
「他的確告訴過我,一切都已結束了。」他望著那些標度盤說道。「我不是在怪他。他真的這麼說過。」
「他知道莫德瑞最近的動向,對弗利文的門路也很清楚,」我說。「他還知道全面的審查程序。」
「完全否定。」
再度的怒氣掩飾了他內心漸漸升高的驚慌。他握緊那巨大的拳頭,摟起手肘表達了他的肢體語言。「自從我提出那些名單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名字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這份名單上的人和我都只有點頭之交,並沒有什麼後續的深入交往。」
他決定要安慰我。他坐了下來,但是並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態度既像長輩,又像朋友對朋友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小學的校長。
「我沒有。」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道。
「但是音樂之夜卻是夜夜不斷,你喜歡這樣?」
「他們問了你的年齡嗎?」
「『不,不,尼莫先生,』他說,『不,不,西里爾先生。我說的不是大使館,誰在乎大使館呢?我說的是莫斯科國立大學外國語言學院,將以公民所能得到的最完整禮遇正式接受你為榮譽學生的典禮。』」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摧毀一個由莫德瑞親自調|教的間諜。」伯爾顯得非常滿意。當天晚上我們在塞孔尼餐館裡安靜地吃著晚飯,是他執意要請我到這裡來。「我們那些住在洛德公園對面的可愛同行們暴跳如雷,氣急敗壞,嫉妒得要死,這倒不是一件壞事。」他是在一個我已覺得相距遙遠的國度裡對我說話。
「『我的家』。我告訴他們我要修建水池的計畫。他們喜歡這個。還有我烹飪的事。他們其中有一個人十分擅長烹飪。接下來他們給我的題目是『我最喜歡的消遣』,這個題目可能有好多材料,但是我沒什麼好寫的。」
你是在迴避我所提出的那個你搭飛機旅行的問題,我這樣想著,抗拒著他想闖入我內心領域的意圖。
「下一個題目是什麼?」
「不,我沒辦法,因為我們根本不了解詳細情況,而且我們也沒有問他。可是,如果當天有歌劇的話,他就算沒在公事包裡放著晚禮服,也會身穿一套燙好的深色西裝來上班。在我看來,他當時的情緒極為高昂,就像是帶著某種期待,至於在期待些什麼,我就不提了。」
我聽到他低聲說了些什麼,但是並未聽懂。我聽到他嘟噥著:「不,我沒有。我從來都沒有幹過。」我聽到他放大音量抱怨著:「別這麼說,可以嗎?你和你的總部都不要再說了。『給他情報』——這是怎麼一回事?話不能這麼說的。奈德,我是在和你說話啊!」
「西里爾,那你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還以為他是獨子。」
「你可以指派跟監人員,不是嗎?他們說這種事你幹過好幾次了。」

「緊捱在一起,親愛的。你還想知道什麼?前排後排?」
天曉得當他說出這些客套之至的話來時,心裡到底保留了多少想法,但是這些話至少讓他擺脫了僵持狀態。他將手垂下碰到我的外套,幫我把它脫下來,我到現在還能感覺到那雙手在做這些動作時帶有多大的敬意,那就像是在揭露一樣令我們兩人都興奮不已的東西。
「那麼你大概還是寧願讓俄國部門來處理這件案子吧。」我頑強地說道。
「很有可能,奈德。他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沒有打開書桌抽屜或櫥櫃,沒有拍照,也沒和那個清潔工混得太熟,以免她事後擔心。我只叫他們,『儘可能看看,快點出來,注意別弄得一團糟,否則他會起疑心。』」
「因為他們和別人不一樣,表揚你時既寬厚又慷慨,這就是為什麼我這麼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原因。」
「一點兒也沒錯。西里爾總是在耶誕節期間休假。他是去薩爾斯堡聽音樂。就這一點,他不會對戰車裡的其他人讓步。有些年輕人很想抱怨此事,但是我制止了他們。『西里爾在其他方面補償了你們,』我告訴他們。『西里爾是老資格了,他就是愛去薩爾斯堡欣賞音樂,他也會有自己一點小小的興趣嘛,這件事你們不要去攪和。』」
「他甚至沒有脫下大衣,」他接著說道。「他就直接了當地說話了。『現在我們得先談談頒獎儀式。』他說,『尼莫先生,不會鋪張,只有我的幾位朋友要來,其中正好有鮑禮士和奧爾加,再加上委員會的一、兩位高層人士。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酒會,還有幾位你在莫斯科的崇拜者來參加。』」
「謝謝,我會的。」我翻開另一頁。「你真的想不出他有什麼仇敵嗎?」我一邊說道,同時停下了手中的筆。
他沒有回答我。或許還不到回答我的時候吧。他像是在心裡琢磨著什麼似地。
「不可以,除非我有白紙黑字的公文。」
「西里爾,我們需要做的是將整件事記下來,」我說。「然後我們就可以把它忘掉。沒有什麼比寫下來更能讓人忘得一乾二淨的了。交個朋友並不是什麼罪過。就算交的是個外國朋友也不是罪過,只要把他寫下來就可以了。我猜他是個外國人吧?只不過,我注意到你有些猶豫。如果你為了他而放棄所有的音樂,那我得說,他一定是位很重要的朋友吧。」
「座位呢?」我問。
「西里爾,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這麼說。他們會對你不滿的。」
「你自個兒來吧。」我說。
我不由得佩服莫德瑞的心機之深——或者,該是佩服他主子的足智多謀才對?莫德瑞毫不留情地追求女人,而弗利文則是毫不留情地排斥她們,這兩個人可真是絕配。
我瞪著那面我無法看穿的牆;我瞪著莫德瑞的檔案,想起了蒙帝那句整件事顯得太容易的話。突然間我非常需要莎莉,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如果我能解開弗利文這個謎,我對自由的無止盡追求就可以邁出一大步。但是當我要拿起電話跟她聊聊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是他的大使館。那些死硬派分子,野蠻人。他們總是這樣。他們向他遊說。他們拒絕認清歷史發展的趨勢,他們情願留在自己的象牙塔裡繼續進行他們那種可笑的冷戰。」
我還是寧願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所以我替自己從保險箱裡取出了一瓶威士忌,然後瀏覽著莫德瑞的檔案。裡面沒有新資訊,但是我還是想多熟悉他一下。檔案上寫著:謝爾蓋.莫德瑞,莫斯科中心閱歷豐富的專業間諜;極富魅力,有點舞蹈家的氣質,廣結善緣,是個笑容可掬兼有如簧之舌的亞美尼亞人。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幹我們這一行的通常不太可能會偏愛任何人,所以我們可能會基於其本身魅力的緣故原諒許多人。
A.帕特里 敬上
「笨蛋。你以為我寄了什麼給他們?該死的對數嗎?你寫信去,然後就會收到表格,註冊,有了盧森堡的信箱號碼,拿到教科書,成為他們的一員。之後鮑禮士和奧爾加在節目中叫你幹什麼你就照做,不是這樣嗎?『完成第九頁的習題。』『回答第十二頁的問題。』你沒上過學嗎?」
「他們倆的情況完全符合。」蒙蒂語調平板地說道。他費了番功夫查出弗利文欣賞歌劇的出席情況。「謝爾蓋和西里爾每次都在一起。謝爾蓋去的時候,西里爾也會去。謝爾蓋不去,西里爾也不去。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再也沒去過。你明白嗎?」
他拉開弗利文的檔案。我之所以說「拉開」,是因為他的手柔軟無力,讓人覺得他以前從沒幹過這種事。現在我們要來看看這份檔案是怎麼開始的;現在我們來和這個叫做「鉛筆」的怪物好好談談。
「『恭喜你,西里爾,』她對我說。『恭喜你在俄語學習中獲得了非凡的成就。』呃,當然有人替我翻譯,而我則告訴她,我的俄語程度還沒有那麼好。然後鮑禮士便擁抱我,『西里爾,我們對自己能給予你幫助感到非常榮幸,』他說,『說句實話,我們有許多學生都是半途而廢,但是堅持到底的這些學生彌補了這種缺憾。』」
「到底有多熟?」
「西里爾?」
「並沒有規定明令審訊處要進行這種活動,」我解釋道。「我們只管接待工作和聆聽那些寂寞之人訴說心事。我們沒有依據可以進行祕密調查,或是指派間諜。我們也沒有得到授權去追查弗利文這樣的嫌疑犯。」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照相機而已啊。」我沒好氣地說道。「西里爾,你的高速發報機呢?西里爾,你的暗號計畫。以前的密碼本。你的晶體。還有你用來密寫的白色複寫紙。以及那些掩飾的裝置。我想看看它們,西里爾,我想把它們放進我的公事包裡,星期一呈交給上司;然後我就想回家去看阿森納隊和曼聯隊的足球賽。這也許不合你的口味,但是這正巧投我所好。所以我們就少說廢話,繼續進行下去好嗎?」
「西里爾,你在那兒挖什麼呢?」我說。「你是在替自己挖個深深的避難所嗎?我倒認為這年頭沒有這個必要。」
「這沒什麼,只要是會看食譜的笨蛋都會做。」弗利文說道,他的臉上露出帶有優越感的笑容;我隨即明白戈斯特為什麼會討厭他了。
然而最大的禮物還是莫德瑞本人的魅力,他舉止風雅,完全符合弗利文在那篇榮獲委員會大獎的作品中所推崇渴求的那種良友典型。
「西里爾,這樣如何?」最後我開口說道。我拿起筆記本,大聲地唸著我所寫下來的:「我,西里爾.弗利文,鄭重宣布在過去的十二個月內,不管時間是多麼地短暫,除了我已經列出的名單之外,我都未再與任何蘇聯或者東歐國家的公民交往,即使只是極為短暫的接觸。由西里爾簽名並註明。」
這封信旨在通知您,過去四年中,得以持續並定期地經手極機密等級以上文件的外交部譯電員C.弗利文一直與蘇聯駐倫敦大使館一等祕書S.莫德瑞暗中來往,而且並未在年度審查報告裡交代此事。已有機密資料流入對方手中。莫德瑞先生目前下落不明,事實上他最近已被召回蘇聯。信中提及的C.弗利文迄今仍住在薩頓市山狸路栗樹巷,而莫德瑞至少去過那裡一次。目前C.弗利文過著極其孤絕的生活。
「西里爾,我沒有聽清楚!」
我太明白他的話了。我曾經漫不經心地向莎莉說過類似的話,卻被她嗤之以鼻。我也知道對思緒煩擾的他而言,並沒有臨時的問題這回事,更別說是提出任何非正式的回答——對我而言也是一樣,儘管我隱藏思緒的方式要比他來得複雜得多。
我有很久沒見到蒙帝了。經過了這麼多年,而且他又升任為跟監人員的頭兒,但是他卻一點兒也沒變老,只是多添了幾根白髮,凹陷面頰的輪廓更加明顯了而已。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有好一會兒,我們倆只是坐著悶頭喝茶。
「為什麼他們會把檔案先擱在一邊呢?」他露出懷疑的神色問道。「那他們算是什麼?他們難道不會轉過身來說:『這是什麼意思?』沒人會這樣。他們不大可能這樣。他們依然如故。他們不會變成其他人。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是怎麼玩這場遊戲的?」
「但是在其他方面,你並沒有玩弄他們吧?」我問道。我很想挖出在這第一次的不法戀愛中他心中究竟存有什麼樣的約束力,如果真有任何一點的話。「我是說,如果他們問你一個直接的問題,你是不是就會直接的回答。你不會忸怩作態吧!」
「連你們一起去蘇聯的時候都沒有嗎?」我又對著他跳了一步,斗膽問道。
「你記得他們給了你什麼題目嗎?」
「沒有,恰恰相反,我從檔案裡得知,如果有額外的工作要做,西里爾總是會立即捲起袖子開始進行,甚至連午餐時間或晚上都還在忙著等等。現在還是這樣嗎?他的工作熱誠絲毫沒有減弱?」
敬啟者:
我推開了花園的大門,踏上以礫石鋪成的整潔小道,走向那座猶如七矮人小屋般的半獨立式住宅,它有著製瓶用的深綠色玻璃所構成的窗戶,以及覆有茅草頂的門廊。我伸手去按門鈴,但是門早就敞開在我面前。這個柵欄式的門是用假雲頭螺拴釘牢的,當我走進去之後,它就像是被街上的一枚炸彈震開似地立即關上,將我吸進了鋪著瓷磚的幽暗前廳。然後,門停止了搖動,而弗利文站在門邊,看起來就像是手無寸鐵的百夫長正坐困於自己的守地。
「當然是這個地方。我還能給他們什麼地址?羅普郡的鄉間住宅,還是卡普里的別墅?」
「政治呢?」
我坐直身子。這時歌聲已經停止了。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又出現了一個男聲。他們說的是俄語。
「沒事了,謝謝你,蒙帝。」我說道。
「除了音樂之外,他沒有什麼嗜好,也沒有固定的興趣,沒有妻子,沒有女友,沒有父母,沒有金錢上的煩惱,甚至沒有變態的性|欲。真是個可憐的傢伙。」伯爾抱怨著,接著他翻到檔案的另一部分。我心中不禁暗自問道,他哪來的時間讀這份檔案?我想是凌晨。「一個有你這種經歷,並且以處理現代文明問題及其不滿為業的人,怎麼能不具備羅伯特.穆賽爾的智慧而應付自如呢?等沒事的時候,我可要請你回答這個問題。」他舔了一下大拇指,隨即翻開另一頁。「他是五個孩子中的一個。」
「嗯,不過耶誕節期間他並沒有走,對嗎?要是你和他在一起,他就不會走。西里爾,他是個奧地利人嗎?」
他真的是一點也不著急地想了許久,許久。最後他採取自憐的對策。
「你學得不錯吧。總部說你有個用起來就像是百科全書般的腦筋。他們告訴過我。」我開始摸清他是多麼喜歡別人奉承。
「噢,我的天啊,奈德,」他大聲喊道。「哎呀,哎呀,你說得沒錯。謝爾蓋在科芬園劇院預訂了聯票——他當然也是個歌劇迷,和西里爾一樣。我們一定曾尾隨他去過那裡——噢,不下十幾次吧。如果他還有點慈悲心的話,他可以搭計程車去,但是他從來不這麼做。他喜歡和我們兜圈子,讓我們疲於奔命。」
我聽到他與英國電信公司工程部門之間的爭吵。他按照規定等了二十分鐘才和對方聯絡上。他的情緒激動,聲調急躁,說話時還出其不意地在許多地方特別加強了語氣。
「是什麼改變了謝爾蓋不願從你這裡取得機密的態度?」我說。
他決定對我的愚昧表現出更大的不悅。
他挺起那副柔軟的肩膀,似乎有點得意洋洋,並把自己看成是個置身事外的人。「那好吧。」他說。我們腳步輕快地回到客廳。
我想到打電話給伯爾,但是我沒打。我那身為專案主管的占有慾在此時占了上風,如果我把弗利文的事告訴任何人,即使是那個把他託付給我的人,我也會下地獄,永不能翻身。千頭萬緒湧上我的心頭,從莫德瑞到戈斯特、鮑禮士到奧爾加,從耶誕節到薩爾斯堡,還有莎莉。不過最後我還是寫了一份記錄給伯爾,報告我所發現的一切,並且證實我明天上午會對弗利文「進行第一次偵查」,屆時我會和他碰面,展開例行的審核清查。
我猜得出來,那些都是舊玩意兒,他們再也不會在乎的東西——幾個鉛色小盒子,一臺發報機,一些勉強適用於那臺收音機的應急裝備。不過他還是傲然地把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遞給我。
他的臉上浮現不同於以往的笑容,宛若一個小男孩在過生日時露出的笑容。
「謝謝。」我簡要地說道。「西里爾,其他東西也請你拿出來吧。我要密碼本和發報機,別跟我說你沒有,我可沒這個興致陪你玩。」
外交部安全部門主管
「我為什麼會有壓力?」
「起初我以為自己死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雖然我在外交部工作,但是我這一生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有多佛,更別說是蘇聯了。『去莫斯科?』我問。『你瘋了嗎?』我說。『我是一名譯電員,可不是什麼腐敗的工會領袖,我不能隨隨便便就去莫斯科,』我說。『即使那裡有獎品,奧爾加和鮑禮士也等著和我握手,還有榮譽學生的稱號,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事物。你似乎不明白我的處境,我從事的是一種高度敏感的工作,』我說。『那裡的人倒不敏感,可是工作敏感。我持續而又定期地接觸極機密等級以上的資料。我可不是一般街上的老百姓,可以隨便搭你們的飛機去莫斯科,沒人會幹這種傻事。我想我已經在我的論文中交代得很清楚了,你們應該稍能明白。』」
「呃,照規定我們是不准說的。我恐怕不能告訴你了。」
「呃,奈德,我想那是因為你已經結了婚的緣故。你的妻子剝奪了你自給自足的機會。這種事我這輩子見得太多了。男人一旦娶了妻子,就變得缺乏獨立的能力。我叫西里爾。」
這可不是莎莉所說的那種樂趣。
他談到了他是如何盤問那位代號為「卡拉」的莫斯科中心間諜頭子,斯邁利好不容易才招降了他。但是對我而言,他說的只是那個可憐的弗利文,而據我所知,斯邁利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
「好主意,」我接過一杯咖啡時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自己從黃色的圓錐形罐子裡取了一勺糖,而那只罐子就像是一枚飛彈似地被他那潮溼的手掌托著。突然間,他轉過整個身子來面對著我。他睜大眼睛,毫無防備地注視著我,顯得那麼地清白無辜,惹人憐惜。
剎那間,我以為自己輸掉了這整場遊戲——輸掉了他這個同謀,輸掉了他對我的信賴,也輸掉了他不去懷疑的意願。他像一個夢遊的人走過我身邊,然後再次來到窗前,站在那裡沉思著那個挖了一半的水池,還有他生活中其他那些只完成一半的夢想,此時他一定已經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實現這些夢想了。
「你可以告訴總部,我正是在促進大國之間的了解,」他熱心地告訴我。我感覺到如果可以的話,他會自己去告訴總部。「告訴他們我是在消除這幾年來我在戰車裡所觀察到的那些愚蠢而不可思議的敵意。這會讓他們安靜下來的。」

兩張粉紅色的附箋被別在信上,每一張附箋都有鉛筆寫的字。總部發給審訊處的指示老像是在下命令給一個白癡一樣。第一張短箋是這麼寫的,「C.弗利文經查證應是西里爾.亞瑟.弗利文,外交部的譯電員。」接下來即是有關弗利文的全面審查資料,以及白色的檔案號碼,這樣大費周章其實是要告訴我,他並沒有任何不良的記錄。第二張短箋上說,「S.莫德瑞經查證應是謝爾蓋.莫德瑞。」下面還是跟著一大串參考資料,但是我沒去管它們。在俄國部門工作了五年之後,謝爾蓋.莫德瑞這名字對我來說就是謝爾蓋,對其他人也是一樣;老謝爾蓋,是個詭計多端的亞美尼亞人,負責主持莫斯科中心安置在蘇聯駐倫敦大使館內的一個龐雜情報分部。
「西里爾,我們可以換個話題,談談你和鐵幕那邊的人士接觸的情形?」我有氣無力地問道。「總部就是忌諱鐵幕。我想知道,除了你過去幾年所交代的那些人以外,你是否還有任何新的名字可以提出。最後一個,」——我翻到筆記本的後面——「我的老天,那已經是八輩子以前的事了。是來自東德的一位先生。他是你參加的那個地方合唱團裡的一名成員。從他以後,你就什麼人也記不起來了嗎?西里爾,他們現在已經在注意你了,我得承認這點,因為他們抓住了你沒有報告學習外語這件事的把柄。」
「你可以竊聽電話,不是嗎?」
仍然背對我的他,皺著眉頭忿然地在房內走動,像是在要求他的明淨世界來見證我的不敬。我等著他大發雷霆,我相信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是相反地,他卻只是盯著我,表現出一副滿肚子委屈的模樣。他是在說,我們是朋友啊!而你竟然這樣對我。一個人的思緒承受壓力時,往往會在轉瞬間出現各種想像。於是我看到站在面前的不是弗利文,而是我曾在英國駐安卡拉大使館裡審問過的一名打字員:她是如何捲起她那件羊毛上衣的袖子,向我伸出她的手臂,讓我看她在前一天晚上自己用香菸燒灼的潰爛傷口。「你不認為你讓我受的罪已經夠多了嗎?」她說。然而,讓她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那名二十五歲的波蘭外交官;她為了他而放棄了自己所掌握的一切祕密。
「但是他幹得並不漂亮,對吧?如果這個人知道內情,這麼做就不見得漂亮吧?他最有可能是弗利文的同事,或是他的女友。你想問我什麼?」
「沒有,奈德,沒有打字機——他們沒看到。」
「他們沒有必要知道我為什麼要學俄語,」他嘟噥地說道,仍然琢磨著我這個問題的含意。「該死的狗探子,這是私事,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追求。他們這是在多管閒事,你也是。」
「你們都坐在一起嗎?」
「那只是一輛老舊的路寶汽車。」
他沒有聽我說話。他不想聽。他的身體和大腦都在遊蕩著,以尋找能讓他脫離現狀的事物,某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的憤怒並非全然出於假裝。我開始痛恨莫德瑞。我氣不過我們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那些無辜者的信賴,以換取自己的生存。讓我感到噁心的是,莫德瑞這樣的騙子竟然利用弗利文的孤獨來誘他犯下叛國罪。一想到愛竟與職責相互對立,我不禁感到悚然。
我的眼睛盯著筆記本。天知道我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全是些冗長的官樣文章。後來,我才發現整個記錄中,我一個字都認不出來。我選擇了一種最沉悶的語調。
「我說把它記下來!」
「瑪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弗利文神色緊張、態度粗暴,不斷地用言詞攻擊我。他靠在拳擊場的圍索邊,向任何撲面而來的東西揮擊著。「就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其實根本沒有——我也不會告訴你,或是那些探人隱私的審查人員——這種事情我會以書面報告,並按照規定呈交人事部門,在……」
「你會發現我與鐵幕接觸的所有資料,包括過去和現在的,都是一字不漏地全部列出,並且按照規定呈交給我的上司。如果你在與我約談之前,無法從外交部人事處弄到這份資料的話——我是指,他們怎麼會派像你這種沒用的人來找我呢……」
「西里爾,你給他們哪個地址?」
「第一個題目是『我的生活』。我告訴他們戰車的事。當然,我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說出我們那種工作的性質。可是,我不否認自己作了一些社會評論。我想委員會有權知道這些,特別是隨著言論自由開放之後,為了人類的福祉,一切都會變得緩和下來。」
我又將筆記本翻過幾頁。在深沉的寂靜中,寫字時的沙沙作響聲就像是磚塊碎裂的聲音。他的恐懼感染了我,這就像是共享邪惡。真相與我們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膜,然而對試圖拒真相於門外的弗利文和努力地要讓真相顯現的我,它卻是同樣的可怕。
他心神恍惚,笑得像個要被吊死的人。在鄰近的一片沉寂中,我感覺到自己的話聽來鏗鏘有力。但是弗利文卻好像根本沒聽進去。
「嗯,親愛的,他是在聽俄語。至於他學到了多少,沒人知道。每逢上課日的早晨六點整,西里爾就會跟著奧爾加和鮑禮士學俄語。今天課題是參觀克里姆林宮,昨天則是關於在關島購物的種種。」
C.尼莫(無名氏Nemo。)先生,或許就和A.帕特里(愛國者Patriot)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我們已經到達終點站了。弗利文鎮定自若,而且趾高氣揚,因為不管花了多少時間,他還是得到了滿足。他的聲音衝破了束縛,那張平淡的面孔也綻開了笑容。那是一個懂得真愛,並且渴望散播自己好運的人才會有的笑容。如果世界上還有人能讓我對他露出同樣的笑容,那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啊,奈德,如果你談論的是愛情的話,你可以說音樂就是我的最愛。引用詩人的話來說,音樂就是愛的糧食。不過我倒是寧可說,這得看你怎樣替愛下定義。奈德,什麼是愛,這才是你真正的問題,替愛下個定義。」
「你寫了你的職業嗎?」
「奈德,你必須保持謹慎。要始終如此,你的謹慎就是你的尊嚴。別讓任何人從你那裡奪走它。這是你專業技能的全部,謹慎。記住這一點。會有用的。」
「只寫了尼莫這個姓。」
「那你的嗜好呢,奈德?」
「聖人?誰在談論聖人?你少叫我什麼聖人,我不接受。聖人西里爾,他們就是這麼叫我,你知道嗎?你當然知道,你這是在奚落我!」
「奈德!太好了!我們中午一定要一起吃頓飯。」他興奮地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就溜掉了。
「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提供給謝爾蓋那些重要英國機密的?」我問。
戈斯特說他不知道。但是在我請求下,他打了一個電話到人事部門,拿到了地址。過去四年來,弗利文都是住在同一家旅館。我想到他和莫德瑞也已經交往了四年,而且我也想到了那封信。薩爾斯堡四年,和莫德瑞交往四年,到頭來和-圖-書卻落得孤絕度日。
「我沒有忸怩作態!我沒有理由要這麼做!我竭力地做到和我那些導師一樣彬彬有禮,他們都是名教授,其中有些人還是研究院院士。我很感激,也很用功。這是他們最起碼應該得到的回報,想想看,他們所做的一切是不收任何報酬,而且完全出於自願,只為了促進人類的溝通與了解。」
他接下來的回答至今仍然在我耳邊迴響:這是一份控訴,是為自己的受難伙伴所發出的同情吶喊,也是一段盲目的祈禱,卻被像我這樣一個還來得及為愛不顧一切的人拋到了九霄雲外。
「某些審訊,」斯邁利凝視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木柴正在熊熊地燃燒。「並不是什麼審訊,而是受傷心靈之間的交流。」
他點點頭。
「別瞎扯,西里爾!」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令人難以接近。「西里爾!」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前前後後過了二十分鐘,他就這樣翻來覆去地為我舉出各種可能性,看看是否找得出原因。最後當我精疲力盡地走進接待室時,我又撞見了彼得.吉勒莫。
「西里爾,我是想幫助你啊。如果你又去了薩爾斯堡,並且留在那裡,這是一種情況。如果你去了別處——呃,那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例如你的好友是義大利人的話。如果你原本只是假裝去薩爾斯堡,但後來卻去了——噢,我不知道——比如說羅馬,或者是米蘭,甚至是威尼斯——那就完全另當別論了。我不能替你把這件事說清楚。這不公平,而且即使我這麼做了,他們也不會感謝我啊。」
我仍然沒有理他。我寧可讓他怒火中燒。
我抬起頭,抽著菸斗,微微一笑。「是嗎,西里爾?你當然是在跟我說話,對不起。你是我這個星期之內約談的第六個人,而且是最誠實的一位。這陣子大家都在搞開放。這是潮流,我開始覺得自己年紀大了。」
「整天聽他們那些骯髒的笑話,忍受他們的使喚和譏笑?你不會知道這種滋味的,因為你享有特權,無論你裝得有多謙卑。他們每天都是一樣,津津樂道地談論乳|頭、內褲、月經和陰|莖,你受得了嗎?『得了吧,聖人,給我們講個黃色笑話換換口味吧!我敢打賭,聖人,你喜歡深入!你鑽進什麼地方——體育館側門嗎?粗了點是吧?聖人星期六晚上有什麼樂子啊!』」他再度顯得精力旺盛。而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竟具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模仿天分。他扮作音樂廳的歌劇皇后,怪腔怪調地跟我說話,並在那張未蓄鬍的臉上堆出一絲恐怖的笑容。「『聖人,你聽說過男女童軍的故事嗎?樂趣就在帳棚裡,你一定沒聽過!』你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是吧?『聖人,你是不是經常將你那玩意兒掏出來看看?偶爾還弄它一下,好確定它是否還在?於是你感到如騰雲駕霧的快|感,然後它軟了下去。我敢打賭你有個大傢伙,不是嗎?跟驢子的差不多,長到能夠套上襪子。』……你沒有這種經驗吧,從早到晚不管是坐在辦公室裡,還是在餐廳裡都沒有過,是嗎?因為你是一位紳士。你知道他們在愚人節送了什麼給我嗎?一份巴黎來的極機密電報,只能讓弗利文過目,由你譯電,用手譯,哈哈。閃急電文,你明白這個笑話嗎?我不明白。所以我走進小房間,取出密碼簿,這不對嗎?我親自譯電,不對嗎?而且用手譯。大家都低著頭,沒人笑出來,以免破壞了這個計畫。我譯出了前六組,發現盡是些有關保險套的汙穢笑話。那是戈斯特幹的。為了開這個玩笑,他還特別叫駐巴黎大使館的那些傢伙發了那份電報。『冷靜下來,聖人,別發火,對我們笑一個嘛。這只是個玩笑,聖人。你難道開不起玩笑嗎?』我在抱怨時,人事主管也這麼說。他們說,那不過是鬧著玩。惡作劇有助於提高士氣嘛。他們又說,把這看成一種恭維,豁達一點就好了。如果我沒有音樂作伴,我早就自殺了。告訴你沒關係,我想過自殺。麻煩的是,當他們發覺自己做了什麼以後,我卻看不到他們的嘴臉了。」
「此外,向他們提出我希望換份工作。我會願意即刻離開戰車,到一個非機密單位攢我的養老金。我會接受降職處分,我已經決定了。我並不缺錢,也不是傲慢。我得說,換個工作總比休假好。奈德,你去哪兒?廁所在另一頭。」
「奈德,」我答道。
「西里爾,為了避免引起爭論,所以我們先把謝爾蓋.莫德瑞這個名字加到這份名單上,然後就到此為止。」我儘可能輕描淡寫,語氣緩和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這只是為了穩當起見。」我欣然地說道。「你看怎樣?」他仍然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臉。我興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說著,並進而擬了一份呈交總部的建議。「『好吧,』我們就告訴他們,『那就在名單裡加上你們討厭的莫德瑞吧。別再和我們兜著圈子玩了,我們是清白的。帶著莫德瑞這個名字回家去吧。奈德和西里爾還有工作要做呢。』」
他瞪大了眼睛。他漸漸把我看成是瘋子,並且自認為神智清醒。我重新裝填我的菸斗,並全神貫注地繼續往下說。
我一邊記錄他的口述內容,並報以淒然一笑。
「呃,休假時我是挺喜歡畫點水彩畫的。」我再次借用梅貝爾的興趣來作擋箭牌。
「他走的時候,有留下休假地址嗎?」
「『那就去薩爾斯堡吧,』他說。『誰還會注意呢?搭飛機到薩爾斯堡,就說要到那兒聽音樂,然後再溜到維也納,到時我會準備好機票——好吧,是蘇聯的民航機,但是只要兩個小時——到達時護照免驗,我們會舉行家庭式的典禮,誰會知道呢?』然後他遞給我這份文卷,邊角並有燒灼的痕跡。這是一份正式的邀請函,上面有全體委員會成員的簽名,一面是英文,一面是俄文。告訴你無所謂,我讀的是英文那一面。我總不能坐在他面前查上一個小時的字典,對吧?那樣的話,我就會像個十足的白癡,要知道,我可是一名頂尖的語言學生。」他頓了一下——我想他是有點不好意思。「然後我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他說。「我不應該那樣做,真的,但是我再也不想當尼莫了。我想要做回我自己。」
「那這件事我就這麼決定了,」伯爾接著說道,並且又開始吃起另一大盤的義大利麵。「你不該再這樣消沉下去了,你得放棄審訊處的工作。我的小小意見是,你已經不明不白地沉溺於自戀情結太久了。你要換到第五處接替彼得.吉勒莫的工作,做我的祕書長。這工作將會很適合你那喀爾文教派的性格,而且也替我打發了一名遊手好閒的官員。」
「奈德,我不能一個人留下來,你知道的。我再也不能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奈德,我不能對一個陌生的人解釋我所做過的事情,完全不能再說一遍,沒人可以叫我再說一遍。」
「他們告訴我,你去薩爾斯堡欣賞音樂。他們告訴我,對你們來說,薩爾斯堡就像是音樂家的麥加聖地一樣。他們在耶誕節有歌劇嗎?或者你去那裡只是為了欣賞耶誕頌歌?」
「蒙帝,當你的人在西里爾家中費心修理他那部電話時,有沒有發現一臺打字機?」我問。
「真的是你自己做的嗎?」我隨手從罐子裡拿出一塊餅乾,一邊問道。
弗利文變得毫無生氣。他就像是個睜著眼睛的死人。我把他揍得太慘了。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定神審視著我。此時的我像是被一個嬰兒打量著。「你能處理這件事,對吧?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壓力吧?你這一生做過不少好事。我知道你也是個慈悲為懷的人,不像這個單位裡有些傢伙,沒心沒肺的。」
「還是非洲土語?」我半開玩笑地問道。「愛沙尼亞語?」
「呃,我是會看食譜,但是我就一定做不出來。」我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他哈哈大笑,於是我也隨著他放聲大笑。我心想,莫德瑞就是他那虛假的自由。就像莎莉之於我一樣。
但是這次他對我的恭維並沒有什麼反應。「我沒有和他斷絕來往,是他要斷的。即使到了現在,你能緊接著他離去的腳步來到這裡時,我都還沒結束,別再談這個了。請將這一切恢復原狀。謝謝。」我照他所說的,把打字機這個證物藏起來。
「整天都和一群愚蠢的人關在一起,你難道不曉得那會怎麼樣嗎?」
「你有什麼好在乎的?」他答道。「你是個音樂白癡。你自己這麼說的。而且你還是個惡名昭彰的窺視者。」
這使他勃然大怒。「向你報告這些資料的人都是些白癡!我要投訴,控告他們!這是在窺探他人的隱私。這個時代竟然還會發生這種齷齪的事。坦白說,我也要向你興師問罪。他們叫什麼名字?」
他對我的失望再次轉變成憤怒。他再次使用那些不中聽的詞彙大肆抨擊。但是這次他好像是衝著我來的。
這封信是用電動打字機打的,潔白的A4紙上沒有水印。上面註明了日期,標點符號用得過多,但字母拼寫正確,信封摺得有稜有角,不過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這種信是不會有的。
「如果答案是『是』,那就不行。」我帶著他不喜歡的微笑答道。
「我對愛的定義就是承諾。許多人談起愛的時候,就好像將它當成涅槃似地。不是這樣的。我正好知道這一點。愛並不脫離生活。它並非超乎生活之外,也不是高高在上。愛就在生活之中。愛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會從愛得到什麼?那將取決於你投注努力和忠心的形式與方法。我們的上帝明明白白地教導過我們——我本人並不是基督徒,而是個理性主義者——愛是奉獻,努力工作。愛也是汗珠和淚水,正像那些偉大的音樂為了獲得相當的品質而需有所付出。在這原則之下,是的,奈德,我承認音樂是我的最愛,如果你聽懂了我的意思。」
我也沒有,然而我還是不敢撇下他,也不敢破壞自己對他的指揮權。我在他身旁蹲下來。他茫然地望著一塊鬆動的地板,並試圖用厚實的指尖掀開它。我則握緊了拳頭,捶著地板的一頭,然後滿意地看到另一頭翹了起來。
又是沉寂。我坐下來,再次準備記錄他的口述。
他瞪著我,然後慢慢地回過神來。「我得還給謝爾蓋。『西里爾,當我們在莫斯科時,』他說,『你應該把它掛在牆上,並且鑲上金框。但是在這裡不行。我不能讓你身陷險境。』謝爾蓋將一切都考慮得很周詳,你和你的總部會日夜窺探我,他也說對了。」
沒有任何地方能完全像情報局一樣——也許除了莫斯科以外——能讓一個人在一夜之間大權旁落,變得無足輕重。在巴利.布萊爾變節後的動蕩中,甚至連伯爾的前任者,那位機靈的克利夫,都沒能在第五處的滑溜地板上站穩腳跟。上次聽到的消息是他正要啟程去接任有益健康的蓋亞納站站長一職。只有我們那位怯懦的法律顧問哈利.帕弗里還是一如往常平安度過了這次考驗。當我走進伯爾那間明亮的辦公套房時,帕弗里正悄悄地從另一扇門溜出去——不過還是慢了一點,所以他堆出了笑容來迎接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剛正不阿些,他最近開始留起小鬍子。
「如果你能替我弄張許可證,我是可以這麼做的。」
「你是在倫敦出生的吧?我是在海斯汀出生的。」
「等他告訴我,我會再度被重用,他們又開始需要我了。『西里爾,回來吧。一切都過去了,愛你的謝爾蓋。』我只要聽到這個就滿足了。」
「西里爾,我可是有點不耐煩了。」我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收聽他們的廣播呢?」我說。
「西里爾,聽我一句勸,也許你可以這麼做。如果你的生活中真的有這樣一個人,現在就是你告訴我的好時機。我會對你的話予以保密;他們也會這麼做,不過這要看我怎麼跟他們說,我不會什麼話都告訴他們的。畢竟沒有誰是聖人,如果真是這樣,那總部也不用去審查他們了。」
「照相機!」我大聲吼道。「西里爾,看在老天的份上,難道你從來沒度過週末嗎?」
「奈德嗎?你說的那個傢伙真是個笑話。他替自己訂了兩個星期的單人房,辦好住宿手續,預付兩星期的費用,還送旅館的工作人員耶誕禮物,逗逗小孩,對每個人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見了,每年都是這樣。奈德,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聽著,這個傢伙太奇怪了。不打外線電話,只吃了一頓飯,喝掉兩杯蘋果汁,接著就乘計程車到火車站。『替我留著房間,別租出去,也許我明天就回來了,也許要過幾天,我也不知道。』十二天之後,他才回來,還是不作任何解釋,而且給工作人員更多小費,大家都喜不自勝,還替他取了個『幽靈』的別稱。奈德,你得替我跟伯爾說點好話。你欠我一份情。告訴他托比工作賣力,鞠躬盡瘁。像你這樣的大老,伯爾那種年輕人會聽你的,你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這兒需要一個人,也許兩個。告訴他,奈德。你聽見沒有?再見。」
「西里爾,不要自作聰明,好嗎?我得把這個記下來,看看是什麼時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提供情報給謝爾蓋.莫德瑞的,什麼資料,有什麼目的,得了多少報酬,是什麼時候停止的,還有為什麼,在還能繼續進行的時候中止?西里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願意告訴你,我很想去度週末。我的妻子也想去。我也很想蹺起二郎腿舒舒服服地看電視。你知道,我可沒有加班費。他們制定嚴格的計件工作方法,但是等到發薪水的時候,大家都一樣。我們生活在一個講求成本效益的時代,他們告訴我,要是我們不小心點,認真點的話,我們這個機構就可能被貶為私人企業。」
「照相機呢。」我要求著。
「別這樣。」他說道。他顯然沒聽懂我的話。
「音樂家。」
在構成情報界的各行各業中,沒有哪一行需要像監聽人員那樣投入。男人不適合幹這種工作,只有女人才能夠對別人的命運投下這麼熱忱的關注。她們被徵調到沒有窗戶的地下室,淹沒在一根根灰色的電纜線和一排排俄式錄音機裡。她們占領了一座冥府,而且對居住其內那些只聞其聲的人物瞭若指掌,甚至比那些人的密友和親戚知道得還要多。她們從未見過自己所監聽的對象,從來沒有和他們會面,也從未和他們接觸,或和他們上床。可是她們卻知道,自己性格中的所有力量都花在這些祕密情人的身上。她們從竊聽器和電話裡聽到他們逢迎、哭泣、抽菸、吃飯、爭論以及做|愛發出的聲音。她們聽到他們做飯、打嗝、打鼾,以及擔驚受怕。她們毫無怨言地接納他們的孩子、姻親和保姆,就和她們對電視的品味一樣。這些年來她們甚至和他們一起開車,陪著他們上街購物,和他們坐在咖啡廳和賓果遊戲場裡。她們暗地分享他們的生活。
我劃著火柴,湊近了菸斗。在點菸時,我看見他把指關節移到眼睛部位,不想看見自己待在這間屋子裡。但是我假裝沒注意到。「好吧,我們不談薩爾斯堡。如果薩爾斯堡傷到了你,那就把它擱在一邊,我們再回頭談談你與鐵幕的關係吧。怎麼樣?同意嗎?」
他啜了一口茶。「除了音樂,西里爾還有另外一個嗜好,就是聽收音機。他喜愛他那臺收音機。注意,據外界所知,他只是收聽而已。不過他弄到了一臺德製的收音機,有微調功能,還有可以讓他好好欣賞音樂會的大喇叭。他沒在當地買是因為萬一收音機出了問題,店家還把它寄到威斯巴登修理。這一趟下來前後得耗上三個月,而且還要花不少錢。他不開汽車。他不贊成使用小汽車。星期六上午他搭乘公共汽車去購物。除了聖誕節去奧地利旅遊之外,他一年到頭都待在家裡。他沒有寵物,也不善交際。至於娛樂嘛,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從來沒有訪客,也沒有人來借宿;除了帳單之外沒有什麼郵件,任何費用都按時交付;他不投票,也不去教堂,家裡沒有電視。替他打掃房間的那名清潔女工說他書讀得很多,主要都是些大部頭的書。她一個星期只去一次,通常是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去,我們沒敢跟她太熟稔。對她來說,只要比一本研究聖經小冊子大的書就算是大部頭的鉅著了。他的電話費不高,而且在建屋互助協會裡存了六千英鎊。他住的是自己的房子,銀行裡的存款保持在六百英鎊到一千四百英鎊之間,聖誕節期間因為要去休假,所以會降至二百英鎊左右。」
「聖人西里爾,我們是這麼稱呼弗利文先生的。」他輕快地說道。「他不喝酒,不抽菸,不罵人,是個標準的處男。審查談話到此結束。」他從一包十支裝的香菸裡取出一根菸,在大拇指上敲了幾下,然後再用他那動個不停的舌頭沾溼。「音樂是他僅有的弱點。他喜歡聽歌劇,而且會定期去看。我對那種東西向來不感興趣。我老弄不清楚到底是演員在唱歌,還是歌手在演戲。」他點著了香菸。我從他的呼吸中聞到了午飯時所喝的啤酒的味道。「老實說,我也不大喜歡胖女人。尤其是在她們對著我尖叫的時候。」他頭向後仰,吐出煙圈。他細細地欣賞著它們,彷彿這些煙圈是他權力的象徵。
「奈德,音癡,奈德,那只是一個術語,一種說詞,至於我倒想說這是種藉口,是用來掩蓋和偽裝一種純粹是暫時而自願接受的心理抗拒,以防止自己進入某個你的心靈正有意識地在排斥的世界!但這只不過是一種對於未知的恐懼阻擋了你的腳步。我來舉幾個我熟悉的例子……」
「什麼時候連這些也在名單上?」弗利文怒氣沖沖地問道。
我再次打斷他。我不喜歡由他來掌握我們之間交談的節奏。「但是事實上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是嗎?」我說。雖然我的語氣平淡,但是我仍想以低姿態讓他感受到壓力。「是不是有過這樣的人?你沒有參加宴會嗎——聚會、宴會、會議——官方的,非官方的——倫敦,在倫敦市外,甚至在國外——是不是曾有鐵幕國家的人物遠遠地在一邊出現過?」
「我們接上電源,仔細聽聽,好嗎?說不定我能聽到一句『西里爾,回來吧』的信息,這種事情你永遠說不準的。」
「上次也是這樣嗎?」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是謝爾蓋自己告訴我的。謝爾蓋對女人完全抱持一種毫不留情的態度。他的同事私底下向我證實了這一點。毫不留情。」
我想在他們進來之前抽身走開。我越過弗利文的肩膀朝窗戶那邊望去,看到了蒙帝和他兩名手下正從他們的汽車下來,而一輛黑色的警車就停在弗利文的屋外——不過還好,謝天謝地,因為情報局沒有逮捕權。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你還不夠老,以後的路還長著呢;我也是。如果我年紀夠大,就不會和他們抱持相同的看法了。我們是好人,事實便是如此。我們是有理性的人,謝爾蓋也是。你和謝爾蓋!奈德,我能從你臉上看出來,你的極力掩飾只是白費功夫——你們是物以類聚。所以別把我抹黑,而說自己是好人,因為我們的想法相同,就像我和謝爾蓋一樣。我們站在同一邊,對抗一切乖戾邪惡、文化貧瘠以及汙穢醜行。『我們是未得到認可的貴族,』——謝爾蓋是這樣稱呼我們這種人的。他說得對,你也是其中一個,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還有別人嗎?那些每天發生在我們周圍的墮落、頹廢和無禮的替代方案是什麼?夜深人靜時,我們在閣樓上撥著電話號碼,是要聽誰在說話呢?絕不是那些雅痞,這是錯不了的。也不是那群養尊處優的豬玀——他們有什麼好說的?也不是那些賺得多,花得多,拼命想拉抬自己的傢伙,什麼忙都幫不上。更不會是那些身材姣好的女流之輩。我們也不會在匆忙中改信伊斯蘭教,至少不會在他們自相殘殺、施放毒氣的時候那麼做。所以我的意思是,以現在的情況看來,蘇聯人正在放棄他們位於世界各地的責任並穿上苦行者的粗布襯衣,而對一個有感覺、有良心的人來說,他應該選擇什麼呢?誰是我們可以仰賴的人?哪兒才能再有夢想?何處才能得到解脫?總該要有人來消除這種隔閡才是。我不能遺世獨立,我不能一無所有。奈德,如果沒有跟著謝爾蓋,我將會死去。謝爾蓋就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謝爾蓋就等於是我的飲酒、食肉和笑聲。他表現出我生命中的全部意義。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這才是我想知道的。在我看來,有些人會崛起,有所作為。而謝爾蓋就具有那種意識形態。但是在你身上我卻看不出——不過我也不認為自己有就是了。我瞥過這種意識形態,這是一種很普遍的憧憬,可是我不能確信。我不知道你是否具備這種素質。」
九點半,我來到了弗利文的家。我儘量穿得隨便刻板一點,而且我大概也真達到了自己要的乏味效果,因為我向來都不是個講究穿著的人,儘管莎莉有些怪主意,想要改變我的穿著風格。我和弗利文說好十點鐘見面,但是我告訴自己要製造一點意外。也許事實是我需要他來和我作伴。這時有一輛郵局的車子停在街上。一輛建築工程車的車頂也升起了天線。這也就是說蒙帝的手下已經各就各位了。
「莫德瑞,奈德?謝爾蓋.莫德瑞?噢,奈德,我是說我們現在談的是一對完美的最佳拍檔。我一看到他就知hetubook.com•com道了。我想我們之間不會有你們那些虛情假意。這是完整的擁有與接受。當然啦,我們也有著同樣的幽默感,率直而犀利,完全沒有欺騙。我們有同樣的興趣,也喜愛同一個作曲家。」他試圖採用一種較超然的語氣,但卻是徒勞無功。「就我的經驗而言,這在生活中是極為罕見的,因為兩個人竟會在各方面都有著如此自然的契合——不過我得承認,在女酒保方面,謝爾蓋的經驗遠比我要豐富得多了。謝爾蓋對女人的態度,」——他努力地表現出不表贊同的樣子——「我這麼說吧:如果任何人有這種舉止,我就會覺得難以接受。」
「不是。當那個人被困在倫敦,而你則在莫斯科逍遙時,你根本不用說些什麼。沉默會解釋一切。」
我把鉛筆遞給他,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想讓他養成這個習慣。他將筆記本遞還給我,然後悲戚地朝我笑笑。他對我撒過謊,他需要我對他的不幸予以安慰。所以我給了他安慰——不過我恐怕得說,如果我真能給他安慰就好了,因為我想趕緊將它收回來。我把筆記本放進口袋,站了起來,舒展一下身體,彷彿是在宣布我們的討論暫時中止,看看還會有什麼詭計在後頭。我搥了幾下背,這是老年人的背痛毛病。
「你是一個人去的嗎?」我問。
「也許是吧,請說說你的看法。」
「當時莫德瑞正式通知我們他是莫斯科中心在大使館裡的聯絡人。我試圖和他在巴利.布萊爾這件事上做筆交易,交換情報。」
「威爾第?我聽過威爾第。莫札特?他是奧地利人,是嗎?我看過那部電影。我敢打賭他們會在耶誕節為你演奏莫札特的作品。他們一定要這樣做。他們演奏什麼人的作品?」
「我只見過他所信任的同事。他們對他的尊敬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或許是在列寧格勒吧。我並不挑剔,我也沒有權利那樣做。我是貴賓,他們安排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都沒有,謝謝。」弗利文說道,他的笑意更濃了。
「保羅因為滋擾一家銀行而在巴貝多待了七年。奈德,他們是怎麼想的?他跟監時從來沒出過錯。他從不遲到,從不亂花錢,記憶力強,眼力好,鼻子靈。我們幹了不少竊盜的活。倫敦銀行,地方銀行,密德蘭銀行,那些搞民權運動的小伙子,支持裁軍的民眾,工黨,素行不良的外交官們——都是我們對付的目標,保羅曾埋怨過嗎?一次也沒有。私底下他倒是在酒吧裡向坐他隔壁的人笨拙地吹噓著。我認為他們是想引起注意吧,這是我的看法。沒沒無聞了這麼多年,現在他想要得到認可。」
「那你有沒有負債累累,因而入不敷出呢?你是否曾將某個高雅的紅髮女郎弄成她所不習慣的模樣?或是曾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一輛法拉利跑車?」
「西里爾,那麼這一切是否都是為了表彰你傑出的語言才能呢?或者是那時你已經開始向莫德瑞提供非正式的服務了?比方說給他情報或是其他的東西,像是翻譯點什麼之類的。有人告訴我,很多人做過這種事情。當然他們不應該這麼做。但是你不能苛責他們,對嗎?——這只不過是要幫助開放而已,而現在果然完成了。我們已經等得夠久了。只是,西里爾,我還是得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好留下適當的記錄,否則他們會剝了我的皮。」
一時之間,我竟答不上來。伯爾會知道我和莎莉之間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你最好在讓別人記上一筆之前主動把事情寫下來,所以這件事我已經向人事主管作了交代。不,讓我無話可說的是伯爾的平易近人,是他那種迅即洞悉我心的能力讓我心悅誠服。
「當然還有晚上,」他補充道。「如果你連晚上也算進去的話。西里爾不睡覺,這是可以確定的。他多半是一夜未眠,在房裡踱步,這可以在早上由他的窗戶和茶杯中推斷出來。還有音樂。有個鄰居正考慮向他提出抱怨。以前她從未這樣做過,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是怎麼回事?』她說。『早餐時間聽韓德爾是一回事,但是到了三更半夜還聽韓德爾就另當別論了。』她認為他大概是到了更年期。她說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和女人正是進入更年期的階段。我們都不知道有這種事,對吧?」
外交官,我記了下來。他,我記了下來。耶誕節。薩爾斯堡。我已經挖空心思了。
上帝的巧合有時會俗不可耐到不可能發生。「我想我替它下的定義很廣,」我帶著一絲疑慮說道,手上的鉛筆也停了下來。「那你是怎麼為它下定義呢?」
「『狗的身上有白漆,奧爾加。』……『我們得在書架上刷上一塊白漆,鮑禮士。』……『噢,親愛的,噢,親愛的奧爾加,看看那隻貓,有人在牠的尾巴塗了白漆。我痛恨殘忍,』鮑禮士說道。他們為什麼不在我聽廣播時說這些話呢?」
「雷納.伯爾到底是什麼人?」我問他,仍然感到迷惑不解。
我心裡納悶他是否也聽到了謠言;但是我隨即又認為如果他聽過,就不會問我了。
「這年頭蘇聯人有什麼不對?如果謝爾蓋是個法國佬,總部才會更加操心呢!我提出法國佬只是為了套你的話。現在我後悔了,我道歉。但是在這年頭,一名蘇聯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不只是在談論友好國家,更是在談論伙伴!總部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們總是跟不上時代。戈斯特也是這樣。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帶動潮流。西里爾,你在聽我說話嗎?」
「語言啊。語言不是一種過錯。它是一種象徵。一種成就!你不需要列出所有的名單,有話直說。」
「莫德瑞。」在這些客套的寒暄又一次結束後,我說。「謝爾蓋。」
「他們稱讚過你的佳作嗎?他們是否印象深刻?」我一邊問道,一邊勤奮地記了下來。
我再次慢慢地站起來。我讓他繼續看著我,並任由他再嘲笑我一次。我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然後搖了搖頭,好像是在說這樣是無濟於事的。
「你打敗了他嗎?」
我朝他的肩膀向前望去,將眼光落在被放在泥地一角的一堆蓋著防水布的新磚上。一條二呎寬,尚未完工的壕溝,穿過草地直抵磚堆。
我灑脫地站起身來,心中仍感到氣憤不平,弗利文則無精打采地坐在一張六世紀英國風格的雕花圓凳上,其上的座墊並繡有皇家海軍的徽章。
「奈德,放輕鬆。冷靜下來,好嗎?拜託。」他帶著一絲優越感笑道,並一邊把手伸進衣櫥裡。但是他的眼睛卻對我直送秋波,說著「看這個」。他伸手在衣櫥裡摸索著,並對我發出神祕的微笑。他拿出一副小型歌劇用望遠鏡,將它瞄準了我,先是從右面看,然後又轉回正面。接著他把望遠鏡遞給我,讓我也能跟著做一遍,拿這個東西來看它。我將望遠鏡拿在手裡,立即感覺到它那十分輕盈的重量。我轉動著中央調節旋鈕,直到聽見咔嗒一聲。他對我點點頭,鼓勵著我,說道:「對,奈德,就是這樣。」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然後從中間打開,這是一本《世界舞蹈家大全》,裡面並附有插圖,有一個年輕女孩做出貓躍步的芭蕾舞動作。莎莉也上過芭蕾舞學校。他解開領帶夾,我看到那短的一頭可以用來作為測量鏈。接著他從我手中接過望遠鏡,對著書測量距離,並轉動旋鈕,直到它發出咔嗒一聲。
「奈德,你知道嗎?我曾備受尊重。能受到尊重的人不多。這裡面有三個晶體。奧爾加和鮑禮士會像白漆那件事一樣告訴我要用那一個,只是這裡用的暗號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是三號,貝多芬是二號,巴哈是一號。他們把這些作曲家按照字母順序編號,以幫助我記憶。一般來說,你只能瞄上幾眼,卻交不到朋友,對嗎?除非你能遇見謝爾蓋或是他們其中一個人。」
「我把弄到的東西都給了他,謝爾蓋,我全給了他。不管他告訴我什麼,我都會把它納入我的生活之中。如果我情緒不好,他會讓我心神舒暢。他善解人意,能看透我的內心。這使我有一種被人了解的感覺,我喜歡這樣。但是現在完了。他已經被召回莫斯科了。」
「那天晚上我周遊世界各地——波多黎各、維德角、約翰尼斯堡——這並不是我在幻想。我最喜歡業餘音樂家的作品。他們聰明得多,告訴你,我就喜歡這一點。我甚至不知道早晨來臨了。我的房間有厚實的窗簾,花了我三百英鎊,上面還加有裡襯。離開戰車後,寧靜就是我無上的樂趣了。」
戈斯特煞有其事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如果西里爾得到什麼樂趣,那也一定是非常、非常隱密的樂趣。」他帶著一個最後的傻笑對我說道。
「我恐怕沒讀過。」
「太棒了,奈德。」帕弗里低聲對我說道,其他人則從我們身邊擦身而過,衝進了客廳。「你幹得真是漂亮。你會得到一枚獎章的,我來負責這件事。」
那封告發弗利文為蘇聯間諜的信件在星期一晚上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信是星期五從倫敦西南區以第一類郵件寄到總部的,值班的助理登記員星期一上午在信上註明了「呈HIP閱」,這是一個瞎編的頭字語,意思是審訊處處長,換言之也就是自己;不過在某些人看來,那個「H」(Head:處長)應是「R」(Rest:休息),意思是——你就好好在審訊處休息吧。等到總部的綠色郵務車在諾森伯蘭大街將少得可憐的郵件卸下時,已是下午五點。按照審訊處的習慣,這麼晚才送來的東西,要到明天才會處理。但是我想改變這一切,而且也正好沒事可做,於是我立即拆開信封。
我再度點上菸斗,並且看看菸斗內的菸草是不是點燃了。我把熄滅的火柴放回火柴盒裡,然後再把火柴盒放回口袋中。我原先的說話速度就已經很慢了,而現在更是拖拖拉拉。
「我得繼續說不嗎?」
「是約克上尉嗎?是的,呃,歡迎,先生。真的很歡迎你。人事處的確通知過我說你要來。他們通常是不會預先通知的。不過這次他們倒是這麼做了。請進。你有職責在身,上尉,我也是一樣。」他抬起那雙潮溼的大手,去接我的外套,但是又好像抓不牢。所以在他繼續說話時,那雙手就在我的脖子上方游移,不知是要掐死我還是要擁抱我。「我說,我們都站在同一邊,彼此沒有什麼反感。我本人把你的工作比擬為機場的安全工作,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他們不搜查我,他們也就不會搜查壞人,對吧?在我看來,這件事要這樣才合乎邏輯。」
「如果換成我來管理這個國家,」弗利文一邊倒牛奶,一邊回頭對我說,「不過我會很高興地說我大概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他的話裡開始帶著一絲教訓的口吻,就像他跟電信公司工程人員說話時一樣——我會制定一條明確的法令,也就是任何人,不限膚色、性別或是種族,都應該在求學時將烹飪當成一門必修課。」
「是的。」
至於莎莉,我那位外遇女友,我該怎麼跟你們說呢?她總是來去自如,而我卻成為她的俘虜。而莫妮卡則在我的勢力範圍之內。她服務於情報局,我們之間的關係仍受到同一套規章的限制與連結。但是對莎莉來說,我只不過是一個中年公務員,早已不知什麼是享樂了。莎莉是一名設計師,有時也是個酷愛戲劇的舞者,她認為生活中的其他部分都是虛無飄渺的。她身材修長,聰明過人,有時我會覺得她讓我想起了斯泰芬妮。
托比果真十分驚駭。「奈德,你聽我說。奈德,事實上這根本不可能。我在維也納,你懂嗎?薩爾斯堡,那地方就像是地球的另一邊。而現在這座城市就像個蜂窩一樣鬧鬨鬨地。奈德,我需要更多人手,你得告訴伯爾。他不了解我們在這裡所承受的壓力。只要你替我多弄兩個人來,要我們幹什麼都成,沒問題。不過很抱歉,現在我沒辦法。」
我聽見弗利文在浴缸裡嘟噥著,還聽見他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喊著「媽媽」。我想起檔案上的一句話:埃拉.弗利文,已故,西里爾.亞瑟.弗利文的母親,參見該條。我一直都不明白文書室為什麼堅持要公開間諜嫌犯那些過世親人的檔案。
「可能是十二個晚上。可能是十四個。也有可能是十三個晚上。這又有什麼關係?」他仍然沒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說著話。
然後,讓我感到寬慰的是,他開始說話了。他並不是談論自己做過什麼事,也不是談論他和誰做過。而是為什麼會做。
「好了,奈德,這是不對的!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根本沒有什麼音癡!拿兩塊,吃吧,廚房裡還多的是。」
戈斯特變得嚴肅起來,啤酒味兒也散了。「上尉,我得承認西里爾的確是大夥兒的笑柄,但是他總是把這種嘲笑往好處想。西里爾並不討人厭啊。」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選擇了『良友』作為我喜愛的消遣。」他說,同時臉上又浮出了狂放的笑容。「事實上一直到現在,我的生活中並沒有什麼良友,但是這並不會對我造成妨礙。當機會來臨時,我會十分珍愛這難得的友誼。」他好像忘了自己說過話,因為他又用了些我或許曾對莎莉講過的話重新起了頭:「我有一種感覺,自己在生命中曾經放棄了某種東西,而我現在想把它要回來。」他說。
「是的!」
他的語無倫次使我驚懼。他想要安撫我的狂熱慾望也讓我害怕。如果我是前來為他執行吊刑的劊子手,他也會滿懷感激地鬆開自己的領帶。
接著,就像弗利文剛剛唐突地提起這件往事一樣,突然間他又停住了。他眼裡的光芒褪去,頭則歪向一邊,緊皺雙眉,彷彿是在評判自己的言談舉止。
十一月的一個陰冷星期六,莫德瑞就像所有的天使一樣,毫無預警地悄然來到弗利文的家門口。他帶來足以顯示他身居高位的禮物:一瓶莫斯科產的伏特加酒,一盒盛伏加產的魚子醬;一本印刷粗糙、關於大芭蕾舞團的藝術圖書,另外還有一封用打字機打好的信。信中表示基於西里爾.尼莫先生在俄語學習中的卓越進步,特任命他為莫斯科大學的榮譽學生。
「都坐在一間大辦公室裡,我這個科長徒有虛名。真的是徒有虛名。」
「好傢伙,」我讚許地說道。「那麼這個西里爾姓什麼呢?」
「西里爾,這只是例行公事。」我說,「老天,經過了這麼多年了,你一定都知道我大概會問些什麼了。介意我抽菸嗎?」我費勁地點著菸斗,然後把火柴放進他遞給我的菸灰缸裡。接著我又繼續觀察這間屋子。靠牆處擺著他親手做的書架,上面放著一些自修的書籍,每一本都有一個震撼全球的名字:《世界百位名人》,《世界文學精華》,《偉大時代的音樂三卷本》。這些書旁邊則是成箱的唱片,全都是古典音樂。角落裡放著一臺留聲機,機身由上等柚木製成,上面的鍵鈕之多,實在不是我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所能駕馭的。
他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我沒有參加,奈德,我喜歡你。我很愛惜我所發現的才子,向來都是如此。這並不是因為我上班的地方,已經有著太多才子。就才子的存在而言,我認為『戰車』根本就是一片才子的沙漠。」
「好吧,他是法國人,」我放大音量建議,試圖將他從回憶中拉出。「西里爾,是個法國佬嗎,你的朋友?——他們不會在意一個法國佬的,儘管他們不喜歡這些人。拜託,西里爾,難道他是個美國佬嗎?那他們更不會反對……」弗利文沒有回答。「他不是愛爾蘭人吧?為了你著想,我可不希望他是個愛爾蘭人!」
「等消息,不是嗎?」
我可以感覺得到,弗利文的瘋狂正在消失中。他已經精疲力盡了,我也一樣。他垂著頭,雙膝叉開、木然地望著他的雙手。我可以感覺到他開始垮了下來——此時懺悔者已經厭倦了他的自白,厭倦了那種帶給他壓迫的情感。
「你不能確定他是哪天改變習慣的,是吧?」我儘量裝出十分無聊的樣子,然後盡責地翻開筆記本的另一頁。
「我知道他今年去了奧國薩爾斯堡過耶誕節,而且前幾年也是這樣,對吧?」
「我應該從你這裡取得一份簽名的聲明。」
我再次感覺到自己這種沉重嚴肅的態度,對他來說是種折磨。他踱來踱去,雙手在身體兩側拍著。他喃喃自語,然後咬牙切齒地抱怨著我們硬要逼他說出名字的無理要求。但是我忙著在筆記本上記錄,根本沒去注意他說了些什麼。畢竟我是老奈德了,正在為伯爾先生作牛作馬,執行總部交代的任務。
我伸出手,拍了一下,命令他。「快!」我說。
「音樂會,夜復一夜,歌劇、聖歌?」
「那你是說他最近有些鬆懈嘍?」
他走到收音機前,坐了下來。我緊跟在他身後,準備隨時制止他。
我在審訊處的辦公室裡,經由一條可接通維也納的保密線路,打了一個電話給托比.埃斯特海斯。最近他剛以求取生存的絕佳天賦,坐上了站長的寶座。
「檔案管理員、文書人員、祕書——和這些人相處也沒有問題嗎?」
「奈德,他愛唱歌,」瑪麗.拉塞爾斯在幫我把白色鬱金香插|進一隻罐子裡時說道。「他一直不停地唱著,無論白天黑夜,不過沒關係。我看他是在懷念他的假期吧。」
「第一點,」他扯著大嗓門說道,而且仍舊望著花園中的那塊泥濘不堪的土地。「你在記錄嗎?第一點,我並沒有參加什麼規定中所謂的語言課程。到學校或班級裡上課才算學習語言,那得和一伙擤著鼻涕、滿嘴口臭的打字員坐在一條板凳上,忍受一個態度粗野的教師譏笑。第二點,我確實是在收聽廣播,這是我恆久的興趣之一,找尋一些獨特而又美妙的節目。把這點記下來,我會簽名的。我說完了,可以了嗎?你走吧。我和你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謝謝。到此為止。我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就是這些了。」
「我喜歡得到別人的善待,這是我不同的地方。我最喜歡朋友。」
「改變了什麼?奈德,請你說清楚些。你知道,我不是個無名氏。我不是尼莫先生,我是西里爾。」
「這也要記下來嗎?」
「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弗利文冷不防地說道,彷彿是我應該對此負責似地。「那些蘇聯人。他們為什麼總是要毀掉他們的國家?他們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他們曾經是多麼的驕傲。我也是。所有的玉米田,不分階級的世界,還有西洋棋,太空人,芭蕾和運動員。在他們開始摧毀它以前,那是天堂。他們忘了自己的優點。這簡直是丟人現眼。這就是我告訴謝爾蓋的話。」
「呃,他們的確曾經這樣猜測過,」我說。「只是事情要比你想的稍微複雜一點。」
「托比,我要你替我調查一下薩爾斯堡的白玫瑰旅館。查西里爾.弗利文這名字,英國公民。過去四年,每逢耶誕假期他都會住在那裡。我想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到達,逗留多久,以前他是否曾在那裡住過,和誰住在一起,帳是怎麼結的,都做了些什麼事。音樂會的門票,短程旅行,吃飯,女人,男孩,慶祝活動……各方面的資料我都要。但是不管你怎麼做,都不要引起地方當局的注意。假裝你是個受理離婚案的偵探,或是有其他身分的人。」
「看我的暗號計畫。」
「奈德,你是把自己當成是自由主義者,對嗎?不管怎麼樣,你得面對現實,即使你現在要為總部工作。」
「你當然是這樣的人!你贊同混合的經濟制度,對吧?你不會比我更討厭貧富不均的情況。人道主義超越意識形態,你相信這點嗎?在資本主義這列摧毀一切的列車完全失控之前就制止它?你當然會這麼做!我敢說你對環境有著高度的關切——貛、鲸魚、毛皮大衣、發電廠等,諸如此類。你甚至有個夢想,認為人可以在不互相衝突的情況下,分享一切。兄弟姊妹並肩邁向共同的目標,齊享文化和音樂!同時開放參加政治活動以及選擇效忠對象的自由。一切和平安詳,到那時,世界該有多美好。」
「幹嘛!究竟出什麼事了?不用大喊大叫。」
「在進行全面審查時,審訊處應該事先向安全局打個招呼才對。」
他哈哈大笑,笑聲中帶著優越感。「你想我忘得掉嗎?那陣子我完成一篇文章,總得要字典不離手地寫上五晚,要是每天能睡上兩個小時就算我幸運了!奈德,你腦袋清醒點吧!」
而且他們真的表現了出來,弗利文說——我幾乎不需要再逼他了——這些特質在一個名叫謝爾蓋.莫德瑞的身上全都彰顯出來了。他是蘇聯駐倫敦大使館的文化事務一等祕書,並且以莫斯科廣播電臺忠實的地方代表之身分,被指派前來回應弗利文的祈禱。
「我和他吃過一頓飯,打過一次回力球。這談不上什麼認識。」
「他們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的答案是『不』。不,不,不。再說一遍,不。明白了嗎?」
「是非洲土語嗎?」
「我想,隨著你的進步,他們就讓你從簡單的課本練習轉而學習更有挑戰性的東西——像是寫作文、論文之類的,是吧?」
「尼莫,」他驕傲地宣布。「西里爾.C.尼莫先生。萬一你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尼莫』在拉丁文裡是『無名氏』的意思。」
「為什麼?」
「如果我們能知道他看的是哪幾場歌劇,而且都坐在哪裡——如果你能弄到這些資料的話——那我們就可以把它們與弗利文的情況進行比對。」
「哪兒都沒有他。他並不存在。他走了。我擋了他的路。」
「奈德,你喜歡什麼樣的體育活動?」他溫柔地問我,頭稍傾斜,像是要和我更親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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