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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看金庸小說

作者:倪匡 陳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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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神雕俠侶》之兒女私情 第五章 解情之說

第二部 《神雕俠侶》之兒女私情

第五章 解情之說

未見小龍女之前,公孫止是無理地自制抑情;但遇到小龍女之後,他卻是無理地不自制性情——明知小龍女與楊過,原是天生一對多情兒女,拆也拆不開,分也分不離的,可是,他卻全不自制,固然不成全小龍女與楊過之好事,更恃武功高強而奪人所愛,作出無賴狗匪之強盜行為,作出種種趕盡殺絕的劣行,既要以魚網陣鈎死楊過,也想以兵器房之暗器擊殺二人,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絕情人物。
能夠多情,使情人癡迷,必要視對方為目標;若只把情人視作工具,則被肯定之存在價值大減。例如只視對方為宣洩情慾的用品,又或只把對方視作附屬品,用以炫耀一己的吸引力(無論是外貌上或財富上),則個人的存在價值,不是以其自身作為目標而被肯定的,而是只被肯定作為工具而有價值——雖同樣接受對方的關懷照顧,雖仍有存在的價值,卻及不上作為目標而有的價值。
總而言之,兩個抑情女兒,由從不知情而無情,同都遇上了豪情的楊過,結果同都變得多情,最後便是以身殉情——只是一個跳谷不死,一個卻撞劍而終。
而楊過也自知過分豪情,故此,想偷吻陸無雙時,便怪責自己對小龍女不專一,於是自掌耳光;情花樹下,見公孫姑娘婀娜之姿態而心動,卻被情花毒發之劇痛提醒,覺得自己也是太過輕薄,惹得別人含羞答答地走開。
在情場之內,便是「有情」,便相對地有「多情」及「絕情」;若不在情場之內,而在情場之外,便是「無情」——既不「多情」,也不「絕情」。
在《神鵰俠侶》之中,屬於「多情」的有楊過與小龍女之至性至情,郭芙與武氏兄弟之三角戀情,公孫綠萼之悲情,陸無雙之無雙之情,程英之幽情,郭襄之傷情,王重陽與林朝英之墓裏隱情,瑛姑對老頑童之恩情,黃藥師對亡妻之忘不了情,武三娘與武三通之夫妻情,陸展元對何沅君之恩情,清和真人之禍情,公孫谷主與柔兒之柔情。
而「豪情、抑情」與「有情、多情、絕情、無情」是不同的,但也有相關的。「有情」是指在情場之內,而相對地有「多情」及「絕情」——「多情」是對情之肯定而執實,「絕情」則是對情之否定而癡怨;無論是「多情」或「絕情」,其方向都是向外的,二者都是有所執取的;「多情」執實癡情而不惜殉情、「絕情」則執著癡怨而不惜怒恨仇殺。
獨特的個體,被視為目標,不被視為工具,而被特別地關懷照顧,被個別地肯定自身之存在價值,由此而產生甜蜜溫馨等感受,因而心不离愛,對此肯定及執實,這便是多情。
因此,與金輪法王一起時,在自創武術新招之過程中,便覺得自己各門各派之武功皆懂,卻沒有一門又專又深,從而悟到自身之豪情之廣放而不專,反惹來一身情債——既惹得程英和陸無雙冒死把一半錦帕給他,好讓李莫愁不忍下殺手;也惹得公孫綠萼為他受種種苦辱;亦惹得完顏萍帶著含情脈脈的眼神,而心感失望惆悵。

二 多情、絕情與無情

公孫父女之「抑情」
「豪情」是指將自己的(兒女)私情盡量地、豪放地向外發放;「抑情」是指將自己的私情盡量地、嚴厲地向內抑壓、抑制,不讓一己之私情向外流放。「豪情」與「抑情」二者,在方向上是相反的,前者是向外放、後者則是向內收。
但是,若不把情人當作工具,而當作目標,則此情人不能更換、不能代替。一是不要對方,不以對方為情人,不以對方為追求的目標;若以對方為認同的對象,則對方便是追求者的目標。在這「不能取代」的意義下,對方作為目標的存m.hetubook.com.com在價值,比作為工具的存在價值為高。(亦是這一點價值意義,使人與其他物件和工具分別出來,每個人自身都是目標,而不是被利用的工具,在這觀點之下,人的存在價值比物件工具為高。)
但這份甜蜜溫馨,亦如情花之香味,微微帶有酒氣,使人漸漸醉,而喪失智慧,故意對事物之存在狀態作誤解,漸漸以為緣生之物,永恆不變,而不明無常之理。
公孫止之「抑情」
而屬於「絕情」的則有郭芙之嗔情,李莫愁之愁情,公孫止與裘千尺之仇情,公孫止對小龍女之絕情與武三通對何沅君之不通情。
人與生俱來,便有種種的欲望,例如天涼欲溫暖、饑餓欲肚飽等。而「情」便是要求與異性相處的一種心理需要——要求對方屬於自己,也願意自己屬於對方;祈望互相認同,承認同屬對方。有相同的思念,便是「相思」(如楊過與小龍女);若只有單方面的思念對方,而對方卻不認同,便是「單思」(如尹志平之思念小龍女);若有第三者介入,便需要「三思」(如郭芙與武氏兄弟之糾纏)。
在情場之內,也是一樣,也沒有一個主體能完全獨立地控制相思之情——主體可以獨自決定指向對方,作出認同;但卻不能決定對方認同自己,必由對方自己作決定。故此,相思之情,必然是由二人分別作決定,才能合成的。
而「抑情」的結果,可以是「無情」,亦可以是「有情」,這要看這「抑情」是否有理。若能有理地「抑情」,如和尚以佛家哲理為依據,體會「有情」相對之苦樂,而決定終生不入情場之內,則這有理的「抑情」便成「無情」(例如一燈大師便是);但是,若是無理的「抑情」,將一己之情強制抑壓,一旦遇到了「豪情」之奔放相衝,便很容易被捲入「有情」之範圍內。
於是,便在這緣生緣滅的世界,不斷流轉,進一步失去作為主體之自主性——若隨緣而遇有一個才子或佳人,便高高興興歡樂趣,而吐不得;若情人有變,則傷心欲絕離別苦,而吞不下。自己的歡喜或傷悲,完全由外緣所牽引,而喪失作為主體自決的特性,便會做出種種莫名其妙的行為。(如李莫愁之乖僻兇狠,郭芙之亂發脾氣,公孫止之趕盡殺絕。)
小龍女與公孫綠萼,原都是抑情人物。小龍女自師父收留收養後,在與世隔絕的古墓內,自小便修習玉|女|心|經,盡量地摒棄七情六慾,拚命地抑壓自己的自然本性;而公孫綠萼則由父親之嚴厲管制,在深山野嶺的絕情谷中,盡量地木無表情,拚命地抑制自己的真性情。
兒女私情像花朵
但是,另一方面,「抑情」沖破之後,被捲進「有情」之內,卻不一定只是「多情」,也可以變為「絕情」。這要視乎個人之自行決定——決定對情肯定而執實,還是否定而怨恨仇殺。公孫谷主便是抑情開放後的絕情人物。
初嘗情花之滋味,便覺入口香甜芳蜜,便是二人在緣生緣滅的世界之中,互相認同,將變幻之欲望,置定於對方,視對方為目標,寶實在在地互相肯定自身獨特之存在價值,便是上口極甜之時,於是執實之,而作生死相許之願。
楊過之「豪情」
最後,就算二女共事一夫之念頭也幻滅時,她亦願意以一己之軀,設計騙取母親之絕情丹,以解楊過之情毒,成全他與小龍女之白頭到老。公孫綠萼比父母較通情達理,深知相思是二人自決地認同,而不是單方面之執取便可,她不像父親之無賴,恃武力迫婚,硬要把一雙情侶拆散;也不像母親和*圖*書之無理,恃解藥迫婚,硬要楊過娶女兒。公孫綠萼對多情之肯定而執實,故此處處為對方著想,而成就了犧牲之悲情。這是抑情後之多情到底。
但是,這無理的抑情,一遇上了貌若天人的小龍女,便不沖自破,公孫止見其美色而私欲心情再起,如千軍萬馬,難以自制。

一 問世間情是何物

以上之多情與絕情人物,均屬「執有情」;而無情人物則是「執無情」:只有中年的郭靖與黃蓉之中情,才近於「無執情」。

三 豪情與抑情

「情」(兒女私情)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意欲,祈望與異性互相認同及互相肯定的心理及生理上的需求。
公孫止絕情地否定多情,既不接納楊過與小龍女之多情,而趕盡殺絕楊過;同時也對自己之多情作否定,心想得不到小龍女,寧願把她毀了,教她到兵器房取劍,想她中暗器而死,也不願小龍女重歸楊過。這是絕情之愚,故意不通情達理,而作極度的破壞。
無論是單思、相思或三思,作為個別的主體,總希望對方屬於自己。若要追求情人屬於自己,便要先假設有「自己的存在」,沒有「我」便無所謂「屬於我」。但是,人往往不明白(無論是無意或有意)自身之存在狀態,時常以為自己有一個獨立不變、又能完全自主的自我存在,進而也以為有一獨立不變的「他我」(別人)存在。於是不斷向自身以外追求,希望對方完全不變地屬於自己。
故此,遇到了多情的郭襄,他便馬上留心昔日風流之豪情,而暗地裏自覺地抑情,免使小東邪惹來多情之苦,所以,與她相交之時,也特別留神,謹慎之言行。
象徵地,亦可說兒女私情像花朵,如情花之顏色嬌艷,也發出陣陣醉人之花香。花顏與花香,都是些緣生物(外緣積集之組合物),使人見了便喜愛,聞了便鍾意,而喜愛與鍾意便是對感受之執取。
總而言之,公孫止對丫鬟之多情,而變了對髮妻之絕情,成了無理之抑情人,遇上了小龍女後卻又再多情,但得不到認為應有的回報,便又再絕情。結果,就是這二次絕情,使他慘淡收場:恃武功強娶及暗害小龍女,使他由堂堂谷主之英名,一變而成下流的無賴;被他殘害的髮妻裘千尺,亦束心用計,破了他絕頂的閉穴功,也用棗核把他的右眼打盲,最後拉他同歸於盡,長死在深洞之下。
公孫谷主父女都曾是抑情人物,二者都是由抑情後而多情,但分別在一個多情而死,一個絕情而終。
無論是多情或絕情,都是屬於有情,同在私情之範圖內;若不在兒女私情之場內,便是既不多情,也不絕情。不在情場之內,便沒有相對的「被視為目標」及「不被視為目標」,也沒有「被肯定自身之存在價值」及「不被肯定」。換言之,在情場之外,自身是否有目標,是否有價值,不由別人(情人)來決定,別人的決定,不論變化與否,都不影響或改變個體之存在狀況。故此,進而言之,便沒有相對的「甜蜜溫馨」等之樂趣,亦沒有「傷痛欲絕」等之悲苦,即是免卻了情場之內相對的苦與樂,因為根本不在情場之內,這便是無情。
屬於「無情」的則有一燈大師之激|情,天竺僧與金輪法王之空情,周伯通之頑情及傻姑之不知情。一燈大師及周伯通是多情之後,不肯再入情場之內;天竺僧及金輪法王以佛門空理,不肯入有情之內;傻姑是神經錯亂,而不知進入情場之內。
這便是楊過之豪情而多情,再而變成自我之抑情,不再把情向別的女子發放,只站在天涯之端、海濱之旁,寄情茫茫人海,專心一意苦候相約之期。
看過不同的人物在情場內之流轉,現可正面提出解答「和*圖*書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事物之具體存在,本來就是沒有獨立不變的常體,情人面對變幻,發覺自己不能主宰外物,不能決定愛人隨緣變化,由此體驗自己之無能為力,而無可奈何,嘗盡苦楚。
有情(包括多情及絕情)皆有苦,因為執著有情而變得癡愚。多情之時,就以為沒有對方便不能繼續活下去,面對變幻無常,卻堅持執實到底,親嘗大甜大苦,這是多情之癡;若由於付出一己之多情,卻得不到認為應有的回報(或許只得到對方回應: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因而對昔日之情作否定,繼而偏向於冷酷殘忍,這是絕情之愚。多情與絕情都是「執有情」,都統屬在情場之內;若索性不入有情之內,便是「執無情」——規定自身不准(亦是不敢)進入情場之內,以至沒有癡愚之煩惱,免除多情之癡及絕情之愚。
執有情、執無情和無執情
楊過自小流離浪蕩,到處受人白眼,而養成一副極端的性格。亦是這極端之性格,使他滿有豪情。
反觀其女兒公孫綠萼,則剛好相反。她得知楊過與小龍女,原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便委曲心意,成就他倆的好事。其母恃噴棗神功,為她出頭作媒,強要楊過娶女兒,可是,她卻不要,還假意惱恨楊過,把破衣給回楊過,好讓自己擋在他身前,免得母親有機會吐棗核打傷楊過。
從頓悟自身之豪情後,等候十六年後與小龍女相見的楊過,從此便棄情而決定抑情,將自己外流奔放之情,全向內收回,抑鬱強制於自己心內,只轉化而流露於十多式黯然銷魂掌之中。
相反地,若獨特的個體,由於對方的變化(無論是變心或死亡等),馬上使「自己被視為目標」消逝,而失去往時被與眾不同的關懷與照顧。換言之,被個別地肯定自身的存在價值,亦由此而遭否定或消散。面對失去的甜蜜溫馨等滋味,而傷心欲絕,卻還依然肯定及執實昔日之情,這仍是多情;若因此而否定抹煞昔日之情,而變得冷酷殘忍,亂發脾氣,大怨大恨等,便是絕情。
單思情絕,相思情多,以至煩惱盈盈,都是無明之封閉,以至不明事理,不明一切外緣(外在的條件及原因)都不是恒常不變之聚合,不明緣之生成則相聚、緣之散滅便分離之理。
世人都是有情之眾生——只要人有肉身,人在本質上都是有情(有各種欲望)。在有情之範圍內(情場),對情肯定及執實,便是多情;但是,在情場之內,對情否定及怨恨,便是相對於多情而作之絕情。換言之,在有情之範圍內,便有相對的多情與絕情;但是,若不進入有情之場內,既不多情、也不絕情,這便是無情——不在情場之內。
其後,見完顏萍美目盼盼,便又起歹心,強把她人擄去,作出下九流之奸賊行為;最後更為一個初相識的女子(李莫愁),為其美貌而設計陷害女兒,以親生女兒之性命來討好一個陌生女人的歡心,作出喪盡天良的行為。這都是無理抑情後之無理豪情,而變得無理多情及絕情。
小龍女與公孫綠萼之「抑情」
自此之後,在荒無人跡的絕情谷中,強制性情,成了抑情人物,不但自己無理抑壓,更無理地強制谷中的少男少女,不得流露半點真性情。
簡言之,「多情」及「絕情」都是向外的執著。而「豪情」亦是將一己之私情發放,方向也是向外的,可是卻不一定有執著之意,純粹是指將一己之情盡量地向外開放;若發放之情,遇上一個生死相許的對象,而對之癡愛,這樣「豪情」便變了「多情」;若後來面對無常變幻,將一己之情否定,這便變了「絕情」。「豪情」是描述和_圖_書一己之情之發放情況,「多情」則是「豪情」發放後的執著的結果,「絕情」則是對「多情」之否定。
不過,若能斬斷情絲,無所執取,雖中情花之刺,劇毒也不會發作。斬斷情絲便是不進入情思之範圍內,便不受情花之毒攻身,不受情絲之困擾。皆因毒與情結;情思起則情毒發作,無情思則情毒散。
原本他也是多情人物,對丫鬟柔兒多情備至,寧願拋棄百年之基業,放棄谷主之尊榮而千方百計與她逃走私奔,這確竇是多情之作。但是,被裘千尺破壞後,所愛之人被逼死於自己手上,公孫谷主便成了一個癡怨仇殺的絕情人物——奸計毒害髮妻,使她終身殘廢,也把她推進陰暗的地獄世界。
小龍女傳他武藝,在古墓內悉心教養他,他便極度地豪情奔放,極端之多情,願與她同生共死,長困於古墓之內。與小龍女失散後,便把這豪情發放於她人身上:既要看陸無雙之嗔態,而不惜千里護送她;見完顏萍那副我見猶憐之眼睛,便要求給他親吻;昏迷中見到程英那溫柔憐惜之眼神,便把她抱著不放。再回桃花島中,見二武爭取郭芙歡心,自己也無意地口出輕薄之言,要與二武爭風吃醋。絕情谷中,見了年輕貌美的公孫綠萼,便極盡調笑之能、油腔滑調之天分,逗得姑娘咭咭發笑。
情如花朵,甚是嬌美,但情之結果,卻十分難看。情之果實,有酸有辣,也有臭氣難聞。不明情之為物,本質原是無常之緣,是無明之意欲,若執實不放,則單思之怨、相思之癡,隨之種種煩惱而至(如惱恨、嫉妒等),便結成中人欲嘔之苦果。
但是,「無情」與「抑情」,也是有分別的,而亦是有相關的。「無情」是描述一個人不在情場之內,不屬於「有情」人物,這是作位置上的報導;而「抑情」則強調個人對一己之情之抑制,這是強調「強制」之行為。簡言之,「無情」是個靜態的位置描述,報導是否在情場之外;「抑情」則是個動態的描述,強調個人是否作抑壓情感的行為。
換言之,這兩個抑情女兒,從小至大,都是不知情,故此無情——而在情場之外。但是,此兩個抑情人卻都遇上了豪情的楊過,而結果都是抵不住其豪情之衝擊。二人原來無理的抑壓性情,自然守不住,小龍女破天荒兩度下淚及公孫綠萼三笑折腰後,情感便有如洪堤破裂、潮水氾濫,洶湧而出,從此對楊過一生多情。最後二人更為豪情的楊過殉情:小龍女為使夫君繼續活下去,便黯自離去,跳谷殉情;公孫綠萼為使情郎不受父親威脅,奪回解藥救命,便撞劍殉身。
情緣
多情是對情之肯定及執實。當情侶二人談情之時,互相都是對方的目標——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微笑或一滴淚等獨特的言行舉止,都成為情人留神的事物(往往是觀察入微的),而對這些具體的事物,作備至的關懷,而悉心地照顧。當每個獨特的個體被對方特別地對待,接受情人與眾不同的關懷與照顧,而成為對方的目標,亦即是個體的存在價值被獨特地肯定下來——就算世上其他所有人,看不起和不接納自己,但情人卻願意接納自己,亦即最低限度至少也被對方一人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從而個體便會有所反應、有不同的感受——甜蜜溫馨、如癡如醉或神魂顛倒等。這便是多情。
不過,情果也有甜的,只是十個果子九個苦,十中有一方是甜。要知情果是苦是甜,不能只從外表判斷,必須小心親嘗。換言之,只從外在的觀察,單憑概念知識,而不具體地親自經驗,則不能體會情果之滋味。
但是,對自身之存在狀態之不了解,往往引出各種莫名其妙的煩惱及行為。自我之存m.hetubook.com.com在,是在一特定的時間場及空間點之內,由不同的條件及原因(緣)之聚合,加上主體當下一刻之判斷及決定,才組成世上之各種具體事物。「自我」是在條件及原因之生成及散滅之組合中(即緣生緣滅),隨之而流轉不息——即是沒有完全能獨立自主的一個自我的存在。(人可在各緣中為自身作決定,但人卻不能決定緣之生滅。)
若能不「執有情」,也不「執無情」,這便是「無執情」既無所謂有情,亦無所謂無情。即是,既可進入情場之內,卻不執多情和絕情之癡愚;也可不進入情場之內,卻不執無情之懼怕進入情場,這是不落二邊(有情和無情)之中,既不黏於有情或無情,也不排斥二者。
因工具是用以完成目標的物件,只要能完成目標,任何適合的工具便可被應用,故此不局限於某一特定的工具,只要能完成目標的便可。所以,若情人只被當作工具,以完成一己之自私目標(如洩慾或炫耀等),則不一定需要對方,不一定局限於這工具,也可以另找他(她)人,即另找其他工具,以宣洩情慾或滿足炫耀等,換言之可以把作為工具的情人更換。
這些問題的答案,最終的標準,只能落在每個獨特的個體之親身感受之上。這是眾生與生俱來的感受能力。而沒有人再能解釋眾生為何有此些感受的能力——為何眾生有甜蜜溫馨等感受能力,最後的回答是眾生天賦的,是莫名其妙(無明)的意欲活動能力。
不知相思是二人互相認同之事(如絕情谷主之強娶小龍女),或故意對事物之存在狀態作誤解(如武三通對義女之不通情理),都是不夠智慧的表現。隨之而來,便有種種煩惱:單思可以令人憤怒、怨恨、暴戾、妒忌、惡言傷人、情緒不安或冷酷絕情(如李莫愁之愁和郭芙之嗔);另外,相思的戀人,一旦面對情況或情人有變,發覺無常之來臨,便亦會相思難遣,苦不堪言。
若再問有情之眾生,在作為目標的價值及作為工具的價值這二者之中,為何對前者之不能取代,覺得更有價值?作為目標,為何會帶給個體更加肯定的感受?而這些感受上的體證,不單是一些純粹概念知識,還必要親身地體驗,才能領略。
絕情與無情
多情的特質
進入情場之內,便是「執有情」;不願進入情場之內,便是「執無情」。但「執有情」和「執無情」都仍是「有執」——有煩惱。「執有情」便有多情與絕情之癡愚;但「執無情」也仍有害怕進入情場之煩惱。
在某些條件(或情況)及原因之下,二人互相認同,便可成情侶或夫妻。在此中,二人互相交往接觸,便產生不同的心理或生理上的感受,進而便會對此些感受有所執取或黏著——愛好既有的狀況,而又祈望此些條件或原因保持不變,這是情到濃時之表現。一雙戀人,在花好月圓之際,談情說愛之時,總希望美好的現況不變,祈望時間停留不動,這便是故意對事物之存在狀態作誤解。
世上之具體事物,本是不斷變幻,本是無常之緣之積集與消散,包括自我之存在狀態,也是沒有自身能完全獨立自立的,由此,難免感到無可奈何,而有一悲涼之苦感。但是,只要人有其肉身之存在,便有無明之欲望,便有自私之情,以擁有對方才能滿足,否則便覺很苦。
《神鵰俠侶》之情
情花之背後,正是隱藏著無數小刺,眾生不易察覺,不免被它刺傷。可以說,這小刺便是不明緣生緣滅之理之執著,暗暗刺傷執取兒女私情之人的心靈。有所執取,方會被刺傷;所以,親嘗情花者,往往是先甜而醉,後苦而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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