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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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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語 二

花語

「他是北方人嗎?」
「三年前我登報徵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徵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幹久的,誰知他卻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沒有。他是隻身來台。」
太陽落山後,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廣場上,看阿花餵雞;那條窮凶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對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欄前面,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
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裊裊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聽這簫聲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我站到窗口去吹風,一面問:「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
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把水車進花圃裡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鵑姨愣了一下,說:「www.hetubook.com.com有些人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鵑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頭說:「小菫,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麼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回到了屋裡,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連頭髮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她望著我笑笑說:「到底是城市裡的孩子。」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紅、粉紅和白色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
「是的。」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麼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面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色爬藤花。籬門旁邊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動的水車,這時候,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車的軸,鵑姨站住說:「怎麼樣?阿德,壞得很厲害嗎?」
飯後,我在娟姨房裡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
這天夜裡,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m.hetubook.com.com,他現在在做什麼?手錶上指著十點鐘,在鄉間,這時間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裡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裡跳熱門的扭扭舞?
「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說:「還不吃飯嗎?」
在靠角落裡,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裡面栽著比較珍貴,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只是各種綠色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面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
「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
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蹟!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
「不像嗎?」鵑姨問我。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愛的望著我,仿佛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了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托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鵑姨,你怎麼沒有孩子?」
數著數著,我數到竹林那一頭的出口處,猛然看到那兒挺立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哇的叫了一聲,才看出原來是阿德。他靜靜的立在那兒望著我,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兩條裸著的腿上全是泥,褲管捲得高高的,肩上扛著一根竹製的釣魚竿,一手拎著個水桶,仍然戴著斗笠,赤|裸著上身。我叫了一聲之後,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全不在意的對我笑笑,笑得很友善,他有一張寬闊的嘴,和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推推斗笠說:「你數不清的,因為你會弄混,除非你在每數過的一枝上做個記號。」
「塘裡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和圖書
「哦……我只是沒有想到。」
「山東。」
「他弄得很好嘛!」我說。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主要因為他有興趣,他……」鵑姨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又咽回去了,只說:「他的人很不錯!」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
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鐘呢!我下了床,伸個懶腰,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你縫什麼?」
「花圃?只有阿德。」
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色草。再過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沒有花,只有枝葉,因為還沒有到菊花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我為自己孩子氣的舉動發笑。我說:「我不是安心數,只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裡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裡來的?」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系畢業的學生。」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顯然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髮,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睛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乾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和圖書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散步散得好嗎?」
「用什麼做餌?」
「他沒有親人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裡有幾隻白鵝在游著水,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根,樹下看起來是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塘裡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不錯,我肚子裡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麼,一個「阿巴桑」就托著個盤進來了,裡面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怪不得他有那麼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他為什麼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麼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愈他的創傷。或者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麼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種古銅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性的氣息。我不禁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弄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面貌,和面前這個黝黑粗壯的人是多麼強烈的對比!
「蚯蚓。」
我從心裡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風吹在身上,涼爽而舒適。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走進了竹林,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聽著風吹竹動的聲音,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忽然,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於是我https://m.hetubook.com.com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什麼?這紅色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藤植物,蔦蘿、紫薇、喇叭花和常春藤,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色、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
「就好了!」阿德說,仍然工作著,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碰嗎?」
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裡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日光,然後我看到窗外的遠山,和近處牛欄的一角。一時間,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轉側了一下,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於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裡,在靜靜的縫紉著什麼,看到我醒來,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說:「你睡了好久,現在都快三點鐘了。」
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髮,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
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
「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斗笠往後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兩道眉毛,搖搖頭說:「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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