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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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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語 三

花語

我抱住她的腰,緊緊的偎著她,叫著說:「哦,鵑姨,我很愛這兒!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暑假過完!」
「賣嗎?」我問。
「鵑姨,你在做什麼?」我問,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站住,小菫,讓我看看你!」
「哦,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我問。
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終於忍耐不住,對鵑姨說:「鵑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大為不安,咬了咬嘴唇說:「不是的,鵑姨,只是我有一點想家。」
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裡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面,遞給我說:「小菫,是你的信!」
她用手和_圖_書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麼,」他說:「吹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
鵑姨正在梳頭,聽到我的話,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呆呆的說:「小菫,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
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菫,今天給你殺了隻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頰摩擦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鵑姨也沒有追問,只說:「來吃飯吧!」
「你在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麼都無情無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趕快回台北來吧,我有一大https://m.hetubook.com.com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聽!」於是我念:「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嘆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裡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紅顏一例和春老。」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一個多小時。」
「我想隨便採一點。」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哦,小菫,你長得這麼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一個賣花女!」
「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於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於月光下吹簫,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裡說: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和_圖_書該吹簫的時候。」
「運到高雄去呀!」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他指指我懷裡的花籃。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台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
「為什麼?」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裡問。
我的臉發熱,掩飾的說:「不是。」
「是的。」
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隻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
「像什麼?」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鐘,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採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
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城市。」
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採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早,小姐。」
「不知道。」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這花插瓶最漂亮。」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和-圖-書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緻的一面。
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裡,然後走開去採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採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阿德,為什麼昨天夜裡沒有吹簫?」
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糟了!今天一定太遲了!」說著,他對我擺擺手,把板車抬出花圃,弄到廣場上。我偎著籬笆門,目送他踏著車子走遠了,才轉身關上籬笆門。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濕透了。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衝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我對她微笑。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哦?」我笑笑,從籃裡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裡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車子旁邊,靜靜的望著我,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領悟和感動,過了好久,他長長的透了口氣說:「一首好詩!好一句『春光賤賣和圖書憑人要』!」他俯頭看看車裡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籃,搖搖頭說:「『紅顏一例和春老』!太淒苦了!台灣,花不會跟著春天凋零的!」
提著花籃,我緩緩的走進我的房間。才跨進房門,我就看到鵑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鵑姨折的,這使我臉紅。鵑姨坐在那兒,沉思得那麼出神,以致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手中握著我的一件襯衫(我總是喜歡把換下的衣服亂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襯衣領上繡的小花。我站在門邊,輕輕的嗨了一聲,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一瞬間,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中浮起一個困惑而迷離的表情,然後,她喃喃的說:「小菫!」
鵑姨對我走過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並不望我,卻直視著窗外,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小菫,你家裡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幾天給我嗎?小菫,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貝湖、西子灣……都滿好玩的,只是多留幾天吧。」
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要花?」
「條件?」我不解的問。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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