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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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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二

幸運草

夜深了,涼氣襲人,詩蘋站起身來:「我要去睡了!」
「不!」詩蘋有點慌亂的說:「別聽我胡說八道,這月光、這夜色,以及這營火使我迷惑,我講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青年人應該有點抱負的!」
美嘉和燕珍先後鑽進了營房,男人們也紛紛的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營火發怔。詩蘋鑽進帳篷,美嘉正在對燕珍說:「愛情,就是這麼回事,你必須抓住它,要不然它就會飛跑了!」她發現了詩蘋,突然問:「趙太太,你為什麼嫁給趙先生?」
「怎麼,我愛他呀!」美嘉坦率的說:「他很漂亮,不是嗎?大家都說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個哈欠,她翻了個身:「哦,我睏極了。」闔上眼睛,她又嘆了口氣:「唉,我真想念家裡的席夢思床。」
隊伍又開動了,清晨的空氣出奇的美好,涼爽而清新。克文聲稱夜裡吹了風,肩膀上的風濕要發作了。夏人豪打趣的問他,有那麼厚的肌肉,怎麼還會害風濕?燕珍和夏人傑走在一起,正談論不久前發生的一件情殺案——一個電影明星刺傷了一個武俠小說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為什麼事生氣。夏人雄在一邊哄著她,給她說笑話。
「我常覺得自己很老了!」
「不,」江浩說:「如果你想洗洗手臉,最好趕快去,天一黑溪水就變得冰一樣冷了!」
詩蘋點點頭,接了過去。山上的風奇大,只一會兒,大家被汗濕透的衣服又吹乾了,反而感到一絲涼意。江浩從詩蘋的腳邊摘下一片草,奇異的望著,然後抬頭看看詩蘋,微笑的把草遞過去說:「幸運草!十萬片裡才可能有一片!」
「沒有。」她說,呆呆的望著江浩的背影。
轉過身子,她隱進了帳篷裡。
燕珍也跑了過去。男人們放下行囊,立即開始覓取架營帳的地方。因為離天黑已經很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以前把營帳豎起來。找好了地點,大家就匆匆忙忙打開背包,開始紮營。詩蘋站在一邊問:「需要我幫忙嗎?」
克文首先打了個大哈欠,聲稱他必須睡覺了。江浩發給每人一個睡袋,勸大家連毛衣都別脫,就這樣睡在睡袋裡,因為夜裡會非常冷的。五個男人睡一個帳篷,三個女人睡另一個。美嘉伸頭到帳篷裡看了一眼,就叫著說:「天呀,這樣也能睡覺的嗎?」
詩蘋雖然害怕,卻一直保持沉默,然後輕聲的向幫助她的人道謝。走了沒多久,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再沒心情和精力來高談闊論了。
江浩望著她,說:「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
「這是因為在山上。」詩蘋微笑的說,目送江浩走去m.hetubook.com.com給美嘉開罐頭。
「二十六!」
「很美,是不?」江浩問:「有一個畫家能把這景致畫出來嗎?」他望著遠處,低聲說:「我本來對繪畫和文藝有興趣,可是我卻念了森林系!」
江浩注視著詩蘋,黑眼睛裡閃著一絲奇異的光。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的說,和夏氏兄弟捲起了營帳,打好背包。
「可是年輕的人是浮的,情感熱烈卻不可靠,克文那種人很穩重篤實,最起碼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戀,那個拿走了自己的整個心又將她輕輕拋擲的年輕人,感到那舊日的創痕仍然在流血。「你又為什麼要和江浩訂婚呢?」她問。
「你覺得美嘉怎樣?」江浩忽然問。
「二十歲以前我寫作,二十歲之後我的志向是做一個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東西。」
「你寫作嗎?」他問。
「你說『青年人』,仿佛你已經很老了!」他笑著說。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了水邊。美嘉歡呼了一聲,把手提包一拋,就對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脫了下來,一腳踩進水裡,高聲叫著說:「燕珍,來呀,這水涼極了,舒服極了!」
火燃了起來,天已經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種電影裡描寫的吉普賽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懼很快消除,瞌睡悄悄的爬到每一個人身上。大家紛紛鑽進帳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樣對著火出神。詩蘋看到大家都進了帳篷之後,對江浩輕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美麗、善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詩蘋說。
「這不過是條小蛇罷了!」夏人雄說。
詩蘋笑了笑,輕聲說:「晚安!」轉過身子,她走到營帳裡去了。
「沒有呀,別多心!去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好夢!」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大家來到帳篷邊,兩個帳篷都已經豎好了,底下墊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黃色的粉末,圍著帳篷撒了一圈,詩蘋問:「這是什麼?」
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艱鉅,道路越來越陡峻,樹木漸漸稀少,都是參天的針葉樹。好幾次他們經過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們不住停下來幫小姐們的忙,燕珍不住口的叫「我的媽」。美嘉則怕得發抖,又怨聲載道。
詩蘋獨自坐在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克文因為剛剛突然想起忘了有一個公司裡的董事會議,所以在帳篷前懊惱著。江浩和夏人傑抱了許多樹枝來準備取火,經過詩蘋面前時,江浩對詩蘋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凍結在和圖書嘴唇上,眼光緊緊的盯著詩蘋所坐的石頭。詩蘋詫異的順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條青色的小蛇正在距離她不及兩尺的地方,對她高高的昂著頭,吐著紅而長的舌頭。詩蘋第一個衝動是想跳起來,江浩立即低沉的說:「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或者每個人都有兩個不同的我!」詩蘋說,感到一陣淒惶,她的一個我已嫁給了趙克文,另一個我卻失落在何方呢?
男人們衝了過來,夏人豪和夏人傑舉著兩管獵槍,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樁。克文跟在後面跑,拚命追著問什麼事。燕珍直起了腰,慘白著臉,舉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麼咬了一口,立刻紅腫了起來。夏人豪問:「你看到蛇了嗎?」
「詩蘋!」克文不知想起什麼,叫著走了過來,江浩緊張的對他做了個手勢,克文一看到這局面,馬上呆住了,蒼白著臉說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發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的圍了過來,立即響起了一片緊張的「啊,呀,我的媽!」的聲音。江浩輕輕的把手裡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裡,在其中選了一根較粗而沒有枝椏的樹枝。然後小心的、輕輕的、一步一步挨近詩蘋。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出氣。江浩走到詩蘋面前,伸出一隻手給詩蘋,詩蘋本能的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詩蘋借勢向前衝去。同時,那條蛇跳了起來直撲詩蘋,江浩另一隻手的棍子已當著蛇頭打下去,一連打了十幾下,那條蛇終於偃臥不動,蛇頭已經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丟掉了木棍,臉色蒼白的走開。美嘉發出一聲歡呼,跳過去拉住江浩的手,帶著一種崇拜而驕傲的神情喊:「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變了臉,詫異的說:「怎麼,你在發抖,你害怕!」
夏人傑拿槍管在附近的草裡亂掃了一頓,什麼都沒有。江浩走過去,對燕珍的傷口仔細看了看,低下頭在草堆裡尋找,不一會兒,他小心的摘下一片葉子,舉起來說:「就是這個!」
「你在諷刺我嗎?」江浩站起身來說,聲音裡帶著幾分魯莽:「我現在不關心前途。」
江浩深深的望著她。
詩蘋坐在一個斜坡上,腳下全是綠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邊,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走到詩蘋身邊坐下,把罐頭遞給她:「要嗎?」
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乾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發出了一聲尖叫,美嘉下意識的大喊著:「蛇!蛇!」
「為什麼?」
美嘉嘆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和圖書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美麗得出奇。她睡意朦朧的注視了江浩一會兒,低聲說:「浩,你今天怎麼專找我鬧別扭!」
「我認為人生只有『現在』是最真實的,其他全是虛幻,為了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常常會付出過多的代價,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的!二十歲我遭遇了一場變故,一個我可以為他生也可以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愛情!」
「應該讓你鍛煉鍛煉!」江浩說。一面拔營。美嘉才跨出營門,帳篷就「呼」的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說:「你想砸死我呀!」
「睡不著,想出來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樹木是一幢幢的黑影,遠處溪水反映著銀白色的光芒。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念:「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江浩抬頭看了看天,沉思的說:「只有在山裡,只有在這種晚上,和大自然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總覺得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拚命孜孜於名利的追求,另一個我卻渴望著一份安寧、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可惜我的獵槍不在身邊,」夏人豪低低的說。
克文向詩蘋走過去。
詩蘋默默不語,這使她想起嫁給克文的另一個原因——貧窮。他有錢,這是張長期飯票。
「小蛇?」江浩憤憤的說:「你知道這是什麼蛇?這種蛇和竹葉青同類,比竹葉青更毒,而且動作靈敏,被咬到的人頂多活兩小時!我能打到它只能說是奇蹟!想想看可能有什麼結果!」他對詩蘋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戰,默默的走開了。
詩蘋笑了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美嘉在那邊叫了:「浩,給我一個鳳梨罐頭!」
「去吧,」詩蘋說,指了指美嘉:「那兒是你的幸運草,她將帶給你許多東西:愛情和前途!」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過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紛紛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營準備開路。他們必須在太陽上升之前多趕一些路,因為太陽一升起來,爬山就會很熱了。美嘉一面不情願的起身,一面嘰哩咕嚕的說:「鬼迷了心竊才跑來參加這種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頭都是痛的!」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時候,追她的人起碼有一打,能夠打敗這些人而獲得成功,我認為自己簡直是個英雄。而且,和她訂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獨生女,她父母準備送我們出國。我久已想出去念書,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錢和名譽,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雙手握拳www.hetubook.com.com,詩蘋可以從他的拳頭裡看出屬於一個青年的壯志和野心。他抬頭對詩蘋惘然一笑說:「你可以認清我了,一個庸俗的、平凡的人!」
「你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詩蘋站住說:「但比那條蛇更危險!」
中午,他們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開始休息和吃午飯。美嘉癱瘓的倒在地下說:「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現在是坐在家裡的沙發裡,聽音樂,吃冰淇淋!」
詩蘋走到水邊,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潑著水,兩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詩蘋洗了手臉,把腳也泡進水裡,走了一天山路的腳,泡進水中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太陽很快的落了山,黑暗幾乎立即接踵而至。詩蘋穿上了鞋,溪水已經變得很冷了。
「小姐,你將就點好不好?」江浩皺著眉說。
夜並不寧靜,山風在樹林中穿梭呼嘯,附近有不知名的蟲在此鳴彼應。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閃爍的星星也是柔和的。
江浩迷惑的望著她,文不對題的說:「你真美,美得奇異,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個夢——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纖弱得像一株草,優美得像一首詩。」
這一天,他們比昨天早一些來到河邊,扎了營之後,太陽還沒有落山。洗了手臉,大家在營帳前散亂的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兩人都顯得疲倦而無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稱她再也不要吃羅宋麵包了,她要吃白米飯,又埋怨江浩不預先帶一點米。燕珍則脫了鞋子,用手揉著腳,不住的叫:「我的媽呀,這兩隻腳不是我的了!」夏人傑站在她身邊問:「要不要我幫你按摩?」說著,真的去抓她的腳,燕珍立即誇大的發出一聲尖叫,一面跳著躲開。
詩蘋一愣,接著笑笑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他們相視而笑。
「晚安,江先生!」詩蘋說,轉身對帳篷走去。江浩沒有移動,卻低低的說了一句:「不要躲開我,我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
天氣驟然的涼了起來,山風呼嘯而來,四周全是樹木的沙沙聲,大家都找出預先帶來的毛衣,但仍然冷得發抖,美嘉又在喃喃的抱怨了。夏人傑找來一堆乾的樹枝,沒多久,帳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來。用石頭架了一個爐子,詩蘋在自己的手提包裡找出一罐咖啡,用帶來的水壺煮了起來。咖啡香味彌漫四處,從水邊洗了手臉回來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發出一陣歡呼。
「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
「出路問題,像做生意一樣,這是投機!」他對自己冷冷的嘲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的出身是孤兒院,從小我為自己的和圖書生活奮鬥,我怕透了貧窮,我不能學一門無法謀生的東西,再去受喝西北風的滋味!」
詩蘋接過了草,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葉片合成的一片葉子,心尖都向裡連在葉梗上。但這片葉子卻由四個心形葉片合成。江浩解釋的說:「這種草學名叫酢漿草,都是三瓣心形葉片合成的。有人說,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運草,得到的人能獲得幸福!現在,我把它獻給你,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真正的幸福!」
那是一個長形的葉片,上面密布細小的針尖形的東西。江浩笑著說:「求生的一種,它靠這種方式來攫取食物,」他把葉子丟得遠遠的,對燕珍說:「沒關係,明天就好了!」
「未見得如此,你的想法並沒有錯,青年不追求金錢和名譽又追求什麼呢?從小,我們的父母和師長教育我們都是要有遠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歲,還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諾貝爾的文學獎金!」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會愛他的,他比你大那麼多,而且……而且你又那麼美,你應該嫁一個年輕的……像江浩那樣的男人!」
「你多少歲?」
「我有一種感覺,」江浩說:「那另一個『我』在慢慢抬頭了,或者這是受你昨夜一篇話的影響。我的血管裡有一種新的力量在流動,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新人!」
「硫磺粉,防蛇的。」
「比我還小兩歲,那我成了老頭子了!」
詩蘋望著她,她很快的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夢鄉。用手抱住膝,詩蘋感到毫無睡意,美嘉的幾句話勾起她許多回憶,思潮起伏,越來越亂。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的走出帳篷。迎接她的是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火邊,她詫異的發現江浩仍然坐在那兒,正默默的在火上添著樹枝。她走了過去,江浩驚覺的回頭來看著她:「怎麼還沒睡?」他問。
圍著營火,飽餐了一頓之後,疲勞似乎恢復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隻口琴,悠哉游哉的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躍著,映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詩蘋用雙手抱住膝,沉思的凝視著那堆猛烈燃燒著的柴火,這種夜色、這呼嘯的風聲、這帳篷,都帶著另一種奇異的味道,使人感覺是置身在一個夢裡,而不像在現實中。
詩蘋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後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詩蘋感到一陣迷茫,這漂亮的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的說:「謝謝你,希望你也獲得幸福!」
「我什麼都沒看到,剛俯身穿鞋子,就給咬了一口。」
「為什麼?」她問。
「你沒有怎麼樣吧?」他急急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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