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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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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三

幸運草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鬆。詩蘋拂了拂散亂的頭髮,雨水從他們的頭上一直流下來,兩人都濕得像才從水裡爬起來的鴨子。她勉強的笑了一下說:「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裡面燃燒著火焰。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
詩蘋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雲彩從下面飄過。詩蘋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睛裡竟沒來由的充滿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他凝視她,她輕輕的說:「我說過,我只相信『現在』,我不相信『未來』,現在我在你懷裡,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在』!」
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麼,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蘋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的問:「你累嗎?」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鬥了三天,終於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後就該動身下山了。
「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的說。
午後,天空突然被一陣厚密的烏雲布滿,天馬上黑了下來,山風狂嘯怒捲著,一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媽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不!」她掙扎的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https://m•hetubook•com.com邊帳篷裡!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的說:「現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願『人』的欲望再也不要來煩擾我!」
「我真懊悔讓你來爬山,你已經兩度遭遇危險了!」
「你怕什麼?」
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裡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裡的岩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緊抓住江浩的手,幾乎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裡,夏人傑拉了她一把,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傑的懷裡。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蘋。詩蘋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的避開了眼光。「我並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太多了。」
他托起了她的下巴,於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速的隱沒了。
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擺脫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嘆息了一聲說:「我害怕!」
「我並不懊悔參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興我來了!這山……」她仰頭向上望,大雨中的山顯得無比的神秘、壯偉和高不可測。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她嘆息的說:「這山是這麼高,這麼偉大!」
終於,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
m.hetubook.com.com你在說些什麼?」美嘉詫異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並沒有聽到。
「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她不說話,仍然在發抖。猛然間,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嘴唇上。
半小時後,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嘆了口氣,不滿的說:「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的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要,」她模糊的、軟弱的說:「請不要!」
克文終於跌跌撞撞的趕了過來,一路的喊著詩蘋,詩蘋抽回了自己的手,高聲的說:「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
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著抖。
「我不知道!」
他們繼續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
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後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
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蘋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鬥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的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的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你冷嗎?」
克文努力想趕過去搶救,卻沒法勝過那強|暴有力的風雨,每邁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險。江浩對詩蘋竄過去,身手矯捷得像一隻猩猩,連滑帶滾,他撲向詩蘋,剛好在詩蘋對一塊大石頭撞去的當兒抓住了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手,詩蘋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衝的趨勢。好不容易,她站了起來,倚在樹幹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塊割破的傷口,衣服頭髮,和臉上是一片泥濘。她喘著氣說:「謝謝你,第二次救了我!」
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乾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睛,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接著,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臟在劇烈的撞擊著胸膛。
頃刻之間,雨點「刷」的洒了下來,雷聲不斷的響著,每響一次,似乎整個的山都在震動。夏人豪高聲叫大家向一塊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風怒捲之下,每個人都步履維艱。克文攙住詩蘋,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陣風捲來,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蹌了一下,詩蘋對他搖搖頭說:「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小心,背的東西那麼重!」夏人豪首先到達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過來接應後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遞給他,然後返身抱起美嘉,跨過一條深溝,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兒。回過身子,他又依樣把燕珍送了過去。詩蘋搖著頭說:「我自己可以走!」
「看這三隻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叫吧,為什麼不叫呢?」克文說,深深的注視著詩蘋。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裡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
詩蘋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的叫:「啊……喲……啊……喲……啊!」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
「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蘋的,後者立即把眼光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克文喘著氣,站在詩蘋面前,頭髮濕淋淋的貼在額角上,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詩蘋,急急的問:「你確信沒有受傷?」
「聽到了又怎樣?」江浩冷冷的問,乾脆轉身離得美嘉遠遠的。美嘉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喊:「我告訴你,我們解除婚約,解除婚約!」
詩蘋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蘋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我真想大叫一聲!」
雨勢來得快也收得快,沒多久雨停了,太陽又穿出了雲層,灼熱的照著山頭。除了從山頂向下直瀉的水可以看出下過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跡了。山路變得更加難走,泥濘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滿身泥漿,因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沒有注意她,她開始對江浩大肆攻擊:「你是怎麼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來爬山簡直是倒透了楣!風吹,日晒,雨淋,以後我再爬山就不是人!」
「沒有!真的沒有!」詩蘋說。
「詩蘋,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聽到他這樣叫你!」
「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蘋說,眼睛又濕潤了。
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這使美嘉更形憤怒,她跳著腳說:「你聽到了沒有?聽到了沒有?」
「不。」
「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蘋,我從沒有這樣強烈的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耀目的電光划空而過,緊接著一聲霹靂,震耳欲聾。美嘉發出一聲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
山上第三天。
他繼續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和-圖-書面頰,然後盯住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
「你在發抖!」
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捲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的大喊:「我們征服了大雪山!」
這天夜裡,詩蘋在帳篷裡輾轉反側,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點鐘就可以到達山頂了。到了,旅程的終點就快到了!詩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正像一桌豐盛的筵席,現在就等著上最後一道菜,然後就該散席了,那些坐在一個桌子上互相恭維的客人馬上就將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關了。她翻了一個身,三天來的疲倦襲擊著她,她感到渾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隱隱作痛,連頭裡都是昏昏沉沉的。身邊的燕珍發出模糊的囈語,但她可以聽清夏人傑三個字。她轉頭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無法辨識她的臉,這個少女顯然在捕捉著愛情,但她能捉到嗎?
詩蘋開始感到燥熱,雖然氣溫很低,冷風正從帳幕的縫裡灌進來。她覺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帳篷外面。冷風撲向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在黑暗裡,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幾乎驚叫了起來,立即,她聽到江浩的聲音:「是我,請跟我來!」
「這是他們的定例,那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
「哎,你們這一對是怎麼回事?從上山就鬧別扭!」克文說,一面拉了美嘉說:「別和他吵,過一會兒他就會來向你道歉了。」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
「詩蘋,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蘋,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後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睛。
話剛說完,一陣風迎面撲來,她往旁邊側了一下,腳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穩,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樹枝,但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的向山下滾去。
江浩抬頭看看天,靜靜的說:「要下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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