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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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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一

深山裡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麼事呢?你根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她把幾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後去了。揮著木棍,她向前面連跑帶跳的衝去,我也緊跟在後面。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唇,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就因為浣雲太淘氣,我們才會和大隊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叢林裡。事情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後(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並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聖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雲身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
「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跟了我沒有錯!」紹聖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你老毛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快走吧,頂好趕在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喂,紹聖,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噢!」浣雲高興的喊:「真美!真美!」
我心中一陣激蕩,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那麼緊張幹什麼?」我掙開他,淡淡的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學裡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艷福不淺!」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聖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麼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m.hetubook.com.com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談,沒意思!」
「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他衝到浣雲面前,眼睛一翻,氣呼呼的說:「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我雖然不願和大隊走散,但,為了浣雲,也由於宗淇,他顯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麼話要和我談。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
「從香港到臺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臺大,她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裡。」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趕蛇!」
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乾乾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根樹枝,用來作拐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裡亂捅一陣。
我望望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氣跟著浣雲冒險。但,浣雲的牛脾氣一發就不可收拾,她憤憤的望著我說:
一忽兒,天陰了,雲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雲裡。再一忽兒,雲又輕飄飄的移走了,太陽仍然燦爛的照著。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的問:「現在幾點了?」
浣雲跺跺腳,嘴裡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的亂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面,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裡大聲的呼著氣,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的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
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
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雲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說:「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屍!」說著,她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群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
「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麼德行!」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聖有氣無力的在一m.hetubook•com.com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的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紹聖跳起來,四面張望,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說: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雲氣呼呼的問。
擺脫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紹聖和浣雲。浣雲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嘴邊猛吹,吹來吹去只像皮球洩氣,而紹聖在一邊笑彎了腰,浣雲跺著腳,憤憤的喊:
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掛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雲頭一個衝過去,用手掬了水,撲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紹聖和宗淇乾脆伏在溪邊,用嘴湊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臉,然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面而來,山谷中雲靄騰騰,樹梢上綴滿了雲霧。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麼走成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氣,而且急。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根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麼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群,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裡。
「什麼話?」我問。
「都是浣雲跟我吵架吵的!」紹聖說:「全怪浣雲!」
我們在山上迷了路。所謂我們,是兩男兩女,男的是紹聖和宗淇,女的是浣雲和我。說起這次迷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雲和紹聖負責。
「你這是幹嘛?」
「什麼?」宗淇叫:「走錯了路?」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根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趕下山去了!」
他又嘆了口氣,說:
「唔,我們已經離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聽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麼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宗淇望著我,低低的問:「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
浣雲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棍,橫著掃向紹聖的腿,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裡的木棍,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一般,往懷裡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
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色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麼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趕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麼走呢?」
他像受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緊緊的盯著我說:「你聽誰說的?」
「混蛋!」浣雲舉起木棍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
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面,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嘆了口氣。說:
但是,又何濟於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不錯,她剛來,對什麼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紹聖說: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瞭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宗淇繞到我身後來,碰了碰我,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聖和浣雲。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瞭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預料會發生些什麼事,兩個人都是火爆脾氣,又都孩子氣十足,假如在路上動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
「誰要你陪?」浣雲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輕輕的又加了一句:「陰魂不散!」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的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麼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看情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
「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領隊,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氣,警告的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屍。」
「笑你呀www.hetubook.com.com!」紹聖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
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製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們這幾個女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兒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女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後面。浣雲還時時刻刻衝得老遠的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乾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她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怎麼?你們才到呀?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
「你還怪我?」浣雲把頭伸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內行的糊塗蛋!」
浣雲被小朱一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的說:
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纍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佈青苔,證明瞭長久沒有行人經過。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麼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這算幹什麼?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唉!」紹聖嘆口氣,兩手一攤。「我是『瞎摸』,誰叫你們『盲從』呢!」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嚮導是怎麼當的?」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聖思索的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裡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裡出來就走錯了!」
「潤秋!你存心嘔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瞭解,你總該瞭解——」
「下午四點十分。」紹聖說。
浣雲好奇的望著他說:「你是怎麼弄的?」
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的通進一個樹林裡。也是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
紹聖正式宣佈:「我們迷路了!我什麼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笑什麼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本來,我們一大群二十幾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麼了不起,太陽很好,天氣涼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像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岩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裡摸索途徑的情況大不相同。
「這是條上山的捷徑,不過難走極了,許多地方路和-圖-書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雲,你有種哦,彆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就算你偉大!」小朱和紹聖都參加過什麼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熟了。
「小姐們吃得消嗎?」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內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身出奇的渺小。
「你開心?」紹聖誇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
浣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叫著說:
「你有把握?」我懷疑的問。
「你真認得路?」
「老實說,」浣雲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裡走來走去,根本就沒『路』嘛!」
由於小朱問了一句:
「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聖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身大汗,疲倦萬分。一個半小時之後,暮色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
「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雲破口大罵。
「怎麼,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為我一個人就不敢走!」為了表示她的決心起見,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跨上那條小路。
「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
「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浣雲不大服氣,昂著頭,她大大的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兒」,那兒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她一個勁兒的窮發牢騷,信口開河的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叫春!」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麼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那兒是那兒!你擔什麼心呢?」
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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