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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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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二

深山裡

「怎麼不得意!」紹聖說,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況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浣雲嘰咕著。
「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浣雲已經衝到前面,直趨那間有燈光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這山裡有狼?」浣雲不信任的說:「騙鬼!」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精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
天空還有一抹餘霞,橙紅中揉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雲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種神奇的彩色!只一會兒,各種顏色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雲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一股腦兒掩蓋住。暮色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沉沉的暮色。山凹裡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岩石——都弄模糊了。
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戀,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我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麼。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的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種潺潺的、輕柔的、低喘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裡閃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雙腿已經酸軟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麼堅硬,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彷彿我沒穿鞋子。
「天為我廬兮,地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望著天,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
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裡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根據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向山的高處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露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雲沒好氣的問,瞪著眼睛。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裡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麼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嗎?」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氣,歡然的說:「終於有一點『人味』了。」
「呸!去你的!」浣雲罵。
「你以為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裡鬧狼的傳說——」
「你是餓瘋了!」紹聖說。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說。
可愛嗎?那只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後面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雞籠,典型的農村建築,不過,真是可愛的房子,可愛極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黃的燈光,那麼溫暖,那麼靜謐,那麼「可愛」!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燈光,它象徵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遺棄了,重新看到燈光,這和*圖*書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動物!
「嗨!我聽到了水聲!」走在前面的紹聖回過頭來叫。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壞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現在,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氣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的問。
我已經疲倦到極點,疲倦得沒有力氣說話。浣雲起先還一直對紹聖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邊,不時伸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為我已走得東倒西歪。
「希望我們不至於被拒絕!」我說。
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谷中輕瀉下去,銀白色的水光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岩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橋、流水、岩石,和橋對面的樹林,都帶著種濛濛然的,藍紫色的夜霧,虛虛幻幻的陳列在我們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捲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光下美麗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咩!」的呼叫,這次已清楚的聽出是羊群的聲音。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禁的咽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饑餓。同時,紹聖歡呼了起來:
「啪!」的一聲,顯然浣雲手裡的棍子又打中了紹聖的腿,紹聖誇張的大叫了一聲,引起了山谷的迴響。
「有人家了!我聽到牛叫了!」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麼沒有人呢?」浣雲說。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天是真的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雲層,倨傲的掛在遼闊m•hetubook.com•com的雲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深山中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裡。只有遠處的山巒,一幢幢的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
「看那些星星,幾千千,幾萬萬,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群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滑稽嗎?」
「碰到人家!」我嘆息的說:「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裡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
「早知如此,」紹聖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裡露營一夜,也滿有味道!」
「還有味道呢!」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都是碰到你這個糊塗嚮導,才倒了這麼大的楣!」
「房子!房子!好可愛的房子!」
浣雲回過頭來,對紹聖狠狠的盯了一眼,說:
我們屏息了幾秒鐘,浣雲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
「那麼,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裡過夜呀?」浣雲叫:「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這麼一剎那,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麼遙遠了。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機械化的移動著,是個我所看不透的「人體」。我咬住嘴唇,內心在隱隱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觸的一剎那,就必須分開。
「水聲有什麼用!」浣雲沒好氣的接著說:「我還以為你聽到了人聲呢!」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雲吸吸鼻子,大https://m.hetubook.com.com叫著說:
紹聖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望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說:「別吵了!你們看!」
「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燉雞湯!」
「聽到沒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你知道什麼?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聖說。
「別談!」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
這樣橕持了一段路,我終於靠在一棵大樹上,嘆了口氣說:「唉!我實在走不動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們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望鼓起了我們剩餘的勇氣,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們跟著浣雲的身影往谷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別那麼憂愁,」宗淇輕聲的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麼了不起,這種露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灑脫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
宗淇站起身來,嚷著說:「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
真的,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人」相提並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視著雲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裡,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驚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想什麼?」
「別自作聰明瞭!」紹聖說:「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人是多麼的渺小!」宗淇抬頭向天,望著那點點繁星說。
「橋!」就領頭向谷底跑去。
「好吧!」他嘆了口氣,語調裡和-圖-書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我不瞭解你是怎麼回事!你們女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
月光下的山林確實美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被螢火燃亮了,反射著瑩潔的綠。整個的山谷伸展著,極目望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你也未見得精明!」紹聖跟一句。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群迷途的流浪者!」紹聖說。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杆,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鋪成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有著幾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面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戰戰兢兢的跨過一塊塊的木板,橋身似乎承受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欲墜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的說:「慢慢來,一個一個的走吧!」
「怎麼說?」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股突發的怒氣在胸腔裡膨脹。「我不想吵架。」
「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緊握了我的手一下。
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後面。草叢裡,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懮著今夜如何度過,對於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裡,迷途於月光之下!
浣雲疲乏的打了個哈欠,喃喃的說:「噢!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隻牛!」
「怎麼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聖強詞奪理。
「而且,還是饑餓的一群!」宗淇說。
像是回答浣雲的話,夜色中隱隱傳來一聲「咩」的動物鳴聲,浣雲高興的嚷著說:
「別說我哦,」紹聖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於弄得這麼慘,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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