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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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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三

深山裡

「投宿一夜?」他蹙緊眉頭,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然後,他放開眉毛,問:「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
紹聖走過去,胡亂的對那女人比著手勢,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手語。那女人還是無動於衷。浣雲吸著鼻子,不住嗅著,陣陣肉香正充滿了整間屋子,隨著香味,她走向另一間屋子,推開門看了看,嚷著說:
「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我們在山裡迷了路。」宗淇說:「我們都是x大學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接受林場的招待。我們幾個想走捷徑,結果迷路了,看到這兒有燈光,就找了來,希望能容納我們投宿一夜。」
我對燉的肉興趣不大,只納悶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紹聖的手語既不收效,就詛咒著放棄了再和她「談話」,跑去和浣雲一塊兒「探險」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彎腰望著她,她穿著件整潔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這服裝似乎並不「寒傖」,反正,不像生活在這山中,住在這石頭房子裡的人所該有的裝束。她那一貫的沉默使我懷疑。拿起了桌上的蠟燭,我把燭光湊近了她的臉,在她眼睛前面移動,她還是木然的瞪視著前面,我放好了蠟燭,抬起頭來,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宗淇,低聲說: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邊低低說。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雲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喉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大學裡不教做飯這一行。」
浣雲說:「大概沒人在家。」
我站正了身子,這才發現門外面有個鐵絆扣著,並沒有上鎖。浣雲伸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叫了一聲,把浣雲往後面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
宗淇點了點頭,說:「不止是個瞎子,也是個聾子。想想看,她既聽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我們——」
「是我,」紹聖立即說:「但是,你的狗先傷了我。」他舉起手腕,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
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只得七手和-圖-書八腳的跟著亂忙,紹聖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雲拚命向灶孔裡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了。我和那幾條魚「奮鬥」,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後,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
「你們猜燉的是什麼東西?太可怕了!」
「是貓!」浣雲堅持的說,「明明是隻貓!」一轉頭,她看到那個椅子裡的女人,詫異的說:「怎麼她矮了一截?」
「那——也不應該是這副姿態呀!」宗淇說:「最起碼總該打打手勢。」
「別亂叫!」紹聖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說:「就是你們女孩子歡喜大驚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貓,可能是山裡的一種野獸。」
「你會做,交給你吧!」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裡一塞,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刮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瞭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裡,低聲的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門內一片岑寂,只有燈光幽幽的亮著,光線微弱而暗淡。浣雲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聖趕上前去,推開了浣雲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門,一面用他半吊子的臺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裡面!」
「好了,你們在大學裡都是高材生吧?」
「我們走吧!」浣雲拉住我的手,神經質的說:「這兒可怕兮兮的,我們趕快走吧!我寧可露宿在山裡面。」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是不是在生病?」
「哼!」紹聖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裡面,晚上不留在家裡,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和_圖_書扣已經被浣雲鬆開了,門立即就大大的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裡直撲而出,浣雲恐怖的尖叫,身子向後退。紹聖出於本能,衝上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雲手裡的木棍,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聖的手腕上。我們驚惶之餘,也看清那是一隻凶悍的獵犬。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裡——」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氣,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領先向廚房裡走去,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後。那個坐在椅子裡的女人,依舊一動也不動的,靜靜的望著門口。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
「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我看——」我沉吟的說:「她可能是個聾子,根本聽不到我們的話。」
門口有聲音,我們同時轉過身子,面向著房門口。於是,我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攔門而立,那隻一度向我們攻擊的狗,跛行著跟在他的身後。那是個大約四十幾歲的男人,有一對銳利的眼睛,皮膚黑褐,顳骨和額角都很高,看起來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他手中拿著一根釣魚竿,另一隻手裡提著好幾條銀白色的大魚。站在那兒,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掃視著屋內的我們,看起來頗不友善。
「是的,」浣雲忘了對「野人」的恐懼,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們餓得吃得下一條牛!」
我紅了臉,浣雲嘟著嘴說: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對浣雲看了幾秒鐘,又輪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兒,就把魚竿靠在屋角,把手裡的魚順手交給了站在一邊的浣雲,用一種像是歡迎,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要吃?可以。別等著吃,把魚剖了肚子,洗乾淨,廚房裡有水有鍋,小姐們應該會做。你們的運氣還不壞,鍋裡還https://m.hetubook.com.com燉著肉,米不夠,有紅薯,用紅薯和米一起煮,來吧!要吃就動手,別盡站在那兒發呆。」
「這兒是廚房,正燉著肉呢!」
「可是——」我說:「她應該感覺得到我們!」
也是,浣雲改用臺語,問她的「頭家」在何處?她依舊沒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國語——日文也搬了出來,還是毫無結果。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威利從不無故的攻擊別人。」那男人跨進門來,那隻狗也跟了進來,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問:「你們從那兒來的?怎麼會走到這兒來?」
「那怎麼行?」我說,也湊到門縫去看了看,確實門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裡,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內的佈置似乎很簡陋,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掛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帶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摸索著門說:
紹聖說:「八成是個山地人,誰會山地話?」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為什麼你們要住在山裡?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浣雲伸長了脖子,研究著手裡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裡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生病?當然。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而現在,她還是頗有生氣——」他把話嚥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裡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
我們驚魂甫定,浣雲抱著紹聖的手臂,緊張的喊:
那女人悶聲不響,仍然呆滯的望著我們。紹聖說:
浣雲拿出手帕來,把紹聖的傷口馬馬虎虎的繫住。我對那房子的門裡看去,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門裡那個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張靠椅裡,靜靜的望著我們。那絕非一個「野蠻民族」——有一張蒼白而秀氣的臉,一頭美https://m•hetubook.com•com好的頭髮,一對烏黑而略顯呆滯的眼睛,那是個女人!十幾年前,這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她已度過了她最好的時間,她大約有四十歲。但是,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
浣雲不顧一切,一腳就跨進了屋裡,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屋內只有那個女人,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燭光在門口吹進去的風中搖曳。浣雲把草帽摘下,對那女人歪著頭看了看,憤憤的說:「好吧!太太,這就是你待客之道?」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說。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種感動的情緒。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裡,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頗有生氣」,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的準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
「她一定聽不懂國語,你還是用臺語試試吧,問問她,她的丈夫在那裡?」
仍然沒有聲音。浣雲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向裡面張望,我問:「有人沒有?」
「水在缸裡,油鹽醬醋在爐臺上,碪板和刀在這兒,來!動手吧!」
「有。」浣雲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蠟燭。」抬起頭來,她蹙著眉說:「坐在那兒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聳聳鼻子,她又說:「肉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破門而入怎麼樣?」
「說不定,她連感覺都沒有!」宗淇說著,就伸出手去,輕輕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試著去搖了搖她。誰知,不搖則已,一搖之下,這女人就跟著宗淇的搖撼而癱軟了下去,宗淇趕快住了手,喃喃的說:「她是個癱子,一個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覺的人,一具——活屍!」
答覆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兒感到意外和不解。
「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面扣起來的!」
「先生,對不住——」紹聖用他的半吊子臺語開了口,準備辦辦外交。
「你怎樣?紹聖?你流血了!」
我激靈和*圖*書靈的打了個冷戰,望著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覺得寒氣從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屍!在這深山的小屋內!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兩步,忽然間,我聽到一聲大叫,浣雲從廚房裡逃了進來,顫慄的喊:
「是的,有點怪裡怪氣!」我也低聲說。
浣雲又衝過去,搶回那根木棍,沒頭沒臉的對那只狗痛擊,狗負痛鬆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隻狗的腿,狗狂叫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竄的向山上的樹林裡跑去了。
「她是個瞎子,她根本看不見。」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灶,有好幾個灶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面,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撲鼻的肉香直衝出來,誘惑的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
他看了我一眼。「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麼?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念書,讀大學,然後出國了。」
「人頭?」宗淇衝口而出。
「沒關係,」紹聖咬咬牙說:「真是最熱情的歡迎法!這家人準是野蠻民族!」
「誰打傷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問,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
浣雲的叫門沒有得到預期的回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幾秒鐘,浣雲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
「是貓!」浣雲喊:「想想看,他們把一隻貓剝了皮煮了吃!這裡一定住著個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們還是趕快走吧!逃命要緊,等下把我們也煮了吃了!」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棱角很多,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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