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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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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四

深山裡

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不禁暗中有種失笑的感覺。
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裡,兀自酣睡未醒。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佔據你們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羨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我抬起頭來,看著浣雲。
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裡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
紹聖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捷徑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摸索。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從裡間房子裡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
「是嗎?」他灼灼的望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偽的成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她曾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時光,更美的時光——」他陷進一種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美的時光。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著我。一剎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光去看我們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情緒,怎樣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他愛她,那個一無反應、一無知覺的女人!怎樣的一種絕望的愛!低下頭,我扒著碗裡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嚥了。
過了許久https://www.hetubook.com.com,浣雲幽幽的說:「潤秋,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他站直身子,走到裡間屋裡,我們以為他在安排睡處,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聖命令似的說:「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包紮起來吧!」
「不!你去吃你的!」
晚飯結束之後,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乾淨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復可見,濃厚的雲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隱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
我們確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咽了起來。那隻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
「我想——」浣雲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住在深山裡。」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把蠟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望你們睡得舒服。」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隻腿壓在我的身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hetubook.com.com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讓我來好了!」浣雲本能的說了句。
浣雲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怎麼?潤秋?天亮了?」
「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一腔好意,碰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
「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裡,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裡,頭髮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隻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的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麼。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我不知道。」我說。
老王於清晨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字:
他給他的狗也塗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蠟燭,舉著燭火說:「來吧,兩位小姐睡在裡間,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兩位先生委屈點兒,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晚餐端出來了,是豐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確實漂亮,臺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隻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隻『狸』是你們在城市裡不會吃到的。」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捲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櫺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聽到外間屋裡,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他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
「這是什麼?」浣雲沒聽清楚,追著問。
我問:「想什麼,還不睡?」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
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愛笑愛鬧的浣雲也成了沒嘴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的清醒了過來,他振作的揚了一下頭,突然的說:「好了,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迷途的?在什麼地點迷途的?」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聽著夜色裡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佈四肢,睡意卻瞭然無存。我聽到外間屋裡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
「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她,你們會覺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天變了,夜裡會下雨。」
「我們陷在這山谷裡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沖和圖書毀了。」
「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只有靠喂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
我們的主人看了浣雲一眼,沒多說什麼,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雲。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隻悶聲不響,而慣於突擊的狗,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的說:「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來自城市裡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
「她現在也不辜負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說:「她看起來仍然優雅可愛。」
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的喂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隻粗大的手,顫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毛巾去擦。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麼辦?」
「嗨!這兩條懶蟲!」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鄉。外間的人無所動,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狸。一種山裡的動物,臺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喂她,好嗎?」
「什麼事?」她問。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還能有什麼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和_圖_書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裡怎麼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身。「別羨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嘆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游幾里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遊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兒。我這裡是一個山谷,小木橋是向外邊的唯一通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裡深入,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的說:「明天,你們只有走過小橋,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
我側耳傾聽,風聲十分低柔和諧,溪水潺潺的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幾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聽不出絲毫的雨意。但是,氣溫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後仍然抵禦不了那股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胸前的拉鍊,裡面是件整潔的白襯衫,他彷彿對於這突然降低的氣溫並不在意,只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裡,取出了一條毛毯,細心的為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設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後,他抬頭望著我們,低低的說: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麼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裡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的喘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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