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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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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五

深山裡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雲。
「沒什麼,」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麼又跑到這邊山裡來了?」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鬚生活在幻想裡。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絕望的日子!多麼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等待她的愛人十幾年之久!」
「當然。」我說。「他不像個薄情的人,他看來那麼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性,有涵養,又充滿了人情味。」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決不!」
「怎麼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面就要吵架?」
「人,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後的我,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種夢和憧憬,可羞!但,把這份憧憬拋棄,我就什麼都沒有了。那麼,我還為什麼而活著呢?」
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弔了一下沖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掛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
「拉馬丁的詩裡說:『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種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愛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淒苦的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剛嘗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嚥,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廚房m.hetubook.com.com裡,笑容消失,眼淚復來。——噢,我恨他!」
「有氣你就別看!」紹聖說:「不要自以為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其實,紹聖愛浣雲愛得發瘋,」宗淇說:「浣雲有的時候太不給紹聖面子了!」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體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個薄倖的丈夫。坐在桌子旁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雲走來驚動了我:
「雅泉雜記——民國四十五年」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
「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
「我給他裹傷!」浣雲不知道那兒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欲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才會給他裹傷!」
宗淇奇怪的望著我:「怎麼了?」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沉沉的度過十幾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聖咧咧嘴,又恢復他嘻笑的態度。
「因為我們的男女主人嗎?」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徑,又何至於如此?」
「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聖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紹聖笑彎了腰,一面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根竹片嚇唬你們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膽子那麼小!」
隨著歌聲,我們的主人出現了,他肩上扛著獵槍,手裡提著三隻又肥又大的山雞。看到了我們,他愉快的舉舉手裡的獵獲物,笑著說:「一個早上玩得好嗎?我的客人們?你們的運氣實在不壞,這山裡的山雞並不多,卻給我一下子打到了三隻。今天的晚餐又該豐富了!」
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雲變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飛揚和*圖*書浮躁的一團孩子氣,是什麼時候悄悄的脫離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陽光那麼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後面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色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粉紅色的鐘形花朵。我無意識的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捲曲成鉤狀的羊齒植物。浣雲走在我身邊,不時幫我採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
我望著這衣著隨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臉上有著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帶著他那慣有的嘲諷味道。於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這樹叢的某個地方,聽到了我們全部的談話和爭吵,至於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給我們聽的。
「沒有。可能我從沒有為她生過氣。」望著另一棵樹底下的紹聖和浣雲,我說:「浣雲哭了,他們還在吵架嗎?」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複了一句,用手輕輕的觸摸著她的手背。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嘆息,低聲的說:「無論如何,你總算解脫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一剎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
「可能,」我想起宗淇。
「怎麼了?你?」我問。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遠離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可憐的不是她,」浣雲說:「是她的丈夫。」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身來:「他在贖罪,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憐,她竟完全不能體會了。」
「誰和你是冤家!」浣雲舊氣未平,新的氣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兒,別以為人家欣賞你的嘻皮笑臉,惡心!」
「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裡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的來關懷我了,會https://m•hetubook.com•com有那麼一天嗎?」
「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為什麼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雲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雲大吃了一驚,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雲摸著額頭說:
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採摘花草,和瀏覽四週景致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陽光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雲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於隔夜的雨,仍然泥濘。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裡的花草,浣雲卻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堪笑一場顛倒夢,原來恰似浮雲。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我搖搖頭,輕聲的說:
「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種局面!」
「『夢魂只在枕頭邊,幾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我想起小屋裡的女主人,陡的打了個冷戰。
「他回來了,酒氣、嘻笑,滿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我為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緊眉頭,嘆口氣,他把身子重重的擲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拋給我。」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並沒有記載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感。使我驚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豐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裡那具「活屍」,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浣雲走到我身邊來,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然後,她低聲的說:「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推算下來m.hetubook.com.com,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幾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入眼簾的,是一闋蕩氣迴腸的詞: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聖,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感情的話!」
「——」
「又是你!陰魂不散!」浣雲氣呼呼的破口大罵:「你以為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兒崽子的樣子就有氣!」
浣雲默然了,靠在身後的大樹上,她深思的仰視著山頭的雲靄,和陽光透過雲層的那幾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的,我想著我們的男女主人,想著紹聖和浣雲,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複雜不清的感情問題。四週靜悄悄的,大地在陽光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並不十分渴望離開這個山谷了。
「好,來吧!我們應該去準備午餐了,你們來幫忙怎樣?希望你們的烹飪技術能夠比昨天進步一點!」我們的主人愉快的說著,領頭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的望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段長時間。然後,他伸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髮,輕聲的說:
「一本雜記,關於我們的女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然後,我輕輕的走出來,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我就坐在那兒望著她。她依舊靜靜的坐著,靜靜的瞪視著前方。
「是什麼?蛇嗎?」她仰頭望著上面濃密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
於是,我聽明白了,那句子是: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拉馬丁的《葛萊齊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豐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精緻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幾個娟秀的字跡:
「沒有魚,水太急了,我們就到山裡來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審視我:「還為我表妹生氣?」
我們走了過去,浣雲在哭,紹聖皺著眉站在一邊,不動也不說話。我們正要開口勸解m•hetubook•com•com,山裡面突然飄來了一陣歌聲,聲調粗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雲忘了哭泣,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那濃密的樹叢,紹聖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說:
「浣雲也愛紹聖,」我說,「是紹聖太粗心,太疏忽,太不瞭解女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們向紹聖那邊走去:「去勸勸他們吧,這次旅行已經夠不順利了,還要一路吵吵鬧鬧。」
「紹聖?」我問。
「是的,可能是紹聖,」她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縫中滑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
「你在看什麼?」她問。
從橋邊折回小屋,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聖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週,羊群已經放到山裡去了,只有幾隻母雞在屋前屋後徘佪。看情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隱居在這深山裡,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宗淇推了紹聖一把,低低的說:「傻瓜!還不去道歉!」
「聽那歌詞!是朱敦儒的句子!」
「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兒,我用牙齒咬住一根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為知道對方愛自己,人常常是這樣幼稚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她悶悶的說:「好像心胸裡被什麼亂糟糟的東西脹滿了,說不出來的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
「這一對真要命!」
「不止他們,還有——」她停住了。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我試著去觸摸她,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體」。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屍」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體會,那不是等於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裡,浣雲正無聊的躺在床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完全出於無聊,我隨便的翻了翻。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了!」紹聖也勾出了幾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嘻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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