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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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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裡 六

深山裡

「你否決了愛情,」我抗議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愛情,所有的愛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雲的顏色,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裡,你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什麼叫黃昏?什麼叫清晨?甚至於,什麼叫白天?什麼叫夜晚?想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為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說:「我們剛剛討論過愛情,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只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凝視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瀋陽城中著名的閨秀,我好強,認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頭來,望著我和浣云:「怎麼?你們想探索些什麼?」
「因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歲。」
「我像做了一個夢。」我說。
他嘲諷的笑笑。「真正的愛情?不錯!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的失去它。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愛情嗎?看過嗎?告訴我。」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hetubook•com.com說,看來平靜而安詳,只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她變成這樣之後,我才發現我在愛她,根深蒂固的愛。於是,忽然間,她以前說過的,我認為是傻話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裡來,現在已不是她的願望,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那麼沉悶,為我們的夢之谷乾杯!」
「那麼你為什麼要追她?」
很快的,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的走著,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頭凝望,夢之谷早已不復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重重疊疊。極目望去,雲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的臉發熱。「你仍舊在否決愛情,」我說:「真正的愛情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
「不,沒有什麼,」我說。「僅僅是好奇。」
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裡,用毛毯蓋住她的膝,又細心的喂她喝了杯開水。看他如此溫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倖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說:
我們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細心的攏了攏她的頭髮,憐惜的望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他注視得十分長久,接著,卻頹然的嘆了口氣。
「他是誰?」
「你怎麼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視我。「凡是陷在愛m.hetubook•com•com情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你還是個少女,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的說:「把握你手裡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飛走。」
「你追求她,為什麼婚後又對她不好呢?」我接口問。
我望著他,不十分能瞭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讚美愛情還是否決愛情?他到底是愛他的妻子,還是不愛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如果你以前多愛她一些,她不是能快樂幸福很多嗎?」
「她怎麼會嫁給你的?」浣雲問。
午後,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來,讓她曬曬太陽。紹聖和宗淇到溪邊去勘察了一下水勢,回來報告水已經退了很多。我和浣雲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邊,靜靜的享受著山裡的陽光和下午。廚房中,山雞已經去了毛,剖了肚子,燉在爐火上,香味四溢。
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裡。我凝視著他們,雅泉,她渴望的愛情終於來了,只是,何其太遲!沒有驚動他們,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熄了蠟燭,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裡去睡覺。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澀而淒苦的感情。
「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水已退,請涉水過去,按地形圖去尋路,相信你們不會再『迷途』了。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https://m.hetubook•com.com地方都是夢之谷。是嗎?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愛情』乾杯!」宗淇說。
他的身子動了動,濃眉微蹙,然後,他低低的說:「是嗎?你們看了?寫得不壞,是不是?她在文學和藝術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錯誤是嫁給了我。」
「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們的主人銳利的盯著我和浣雲,我橫了橫心,還是招認的好。「抱歉,」我說:「我們無意間看到一本雅泉雜記。」
我困惑的搖搖頭。「對了,就是這樣。許多人都有愛情,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後,用愛情來折損了愛情!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女孩,但她也慣於用愛情來折損愛情,凡是有情人,都有這個毛病。」我不語,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浣雲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
望著雅泉,我可以想像十八歲的她是副什麼樣子。她嫁了一個她愛的男人,而那男人卻從沒有愛過她,多麼淒苦的一生!
我們默默的站了幾分鐘,然後一一的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雖然她聽不見,我們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
「如果你覺得寂寞,」浣雲說:「為什麼不下山?」
宗淇走過來,微笑的看著我們說:「怎麼?你們在上課?講解愛情?」
「為天下和-圖-書有情人乾杯!」紹聖說。
說完,他邁直走入了屋裡。宗淇咬著嘴唇,注視著他隱進屋內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望著我納悶的說: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淒涼的笑著,望著他的妻子。「她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要叫它作夢之谷。我選擇了這個山谷,卜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之谷。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陪著她。」
「我追求她的時候並不愛她,娶了她之後也沒有愛她。」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或者,我還會住在這裡。」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麼好的陽光。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來住,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愛情,天真的認為愛情的領域裡應該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複雜的,除了愛情,還有許許多多東西。一直到她癱瘓,喪失神志和一切的時候,她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羊群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飽了雞。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的說:「乾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後,你們不會再來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在山裡,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m.hetubook.com.com常的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裡。」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轉過身子,他走到廚房裡去了。
「尤其會做蓮子羹,是嗎?」浣雲衝口而出的問了句,她立即發現了失言,卻張著嘴無法把這句話收回去。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兒激動和忘形。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她的裙褶裡久久不動。浣雲流了淚,緊緊的靠在紹聖的肩頭。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愛。
「她曾經是個很好的廚子。」我們的主人說,雙手抱在胸前,兩眼深深的凝視著他的妻子。
「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的說,酒使我有些激動。「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裡。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瞭解你為她做了些什麼,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我沒有否決愛情,」他淡淡的說:「只是,很少有人能瞭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搖頭,眼光朦朧如霧,蹲伏在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的說:「感謝天,她已經不再自苦!」
「我也是。」宗淇說。我們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幾碼處,浣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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