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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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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漁樵閒話 金陵副冊

三、漁樵閒話

金陵副冊

是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我發表社論要趁中日戰爭尚未與世界大戰打成一片時趕快單獨停戰,以求隔離,將來歐美疲弊,亞洲獨完,改造世界歷史在此一舉。
民間一直說汪先生必是與蔣先生串通做的,連跟汪先生的許多人亦將信將疑,我不曾當面問過汪先生汪夫人,因為我知道事實不如此。汪政府滅亡後,於今已十有餘年,民間尚不信汪先生是病死,卻傳說他是被日本人謀殺的。還傳說當年汪先生到日本與軍部會見,先與隨身一衛士說好,「你見我若被迫抽筆要簽字時,你就拔槍打死我」,因為民間不信汪先生會簽賣國條約。但當年的抗戰其實像天道蕩蕩,包含有和平在內,而和平亦與抗戰非異類,所以民間的這些傳說雖虛多實少,亦另有一種真。
組府時我見諸人紛紛營謀,因稱病數日不到汪公館。林柏生不樂周佛海,恨朱樸之兩頭跑,告訴汪先生說是朱樸之教蘭成反,汪先生大怒,即刻打電話與佛海說。「你得當心那朱樸之是小人!」是晚我在中華日報,樸之來信痛哭流涕,說「不知何處開罪吾兄,使弟蒙此奇冤」,柏生亦忙差泳今與我說知,我道:「汪先生若問我,我不能欺騙,但我可以不答。」第二天汪先生果然叫我去,柏生在旁一直擔心,見汪先生不提,他纔胸口一塊石頭落地。
乃至當年汪先生的想法,亦似真似假。他尚在河內時,曾仲鳴被刺,接著林柏生亦遭擊傷,汪先生寫信給柏生與我,問「國事尚可為乎?抑已不可為乎?若不可為,銘當自殺,以謀諸同志之安全。」是我起草回信去安慰。彼時李聖五,樊仲雲等以為汪先生不如且出洋,周佛海,梅思平等則主張強行。汪先生訪問日本後到上海,尚只欲以在野的運動促請蔣先生主持和議,而終至於召開國民黨全會,成立政府,且與蔣先生訣絕了,其間經過,汪先生倒也不是因被部下逼迫或日本人挾制,且汪先生亦不和*圖*書是個有貪心或不勝其情的人。他這樣做,只是像漢樂府裏的「與君別離後,人事不可量」。
不久汪先生搬到愚園路。九月裏召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議決和平大計,改選總裁及中央委員,成立新的中央黨部。但實際行動尚只有宣傳,警衛及外交。宣傳的行政在宣傳部,部長陶希聖,副部長林柏生,中華日報代理社長趙叔雍,但宣傳的方針則在社論委員會。社論委員會主席汪先生,總主筆胡蘭成,撰述陶希聖,周佛海,林柏生,梅思平,李聖五,樊仲雲,朱樸之。警衛是七十六號,主任周佛海,副主任丁默村,李士群,大隊長吳四寶。外交與宣傳一樣,亦是汪先生親自擔當,交涉委員周佛海,陶希聖,高宗武,林柏生,褚民誼,李聖五,周隆庠。此外是財務及秘書的事情,財務交由周佛海,秘書是陳春圃,林柏生及我三人分擔曾仲鳴的空缺。當時的經費是向日本交涉發還的關稅餘金,按月四千萬元,汪先生也對我說明,關餘原是中國的,並非接受日本的錢,他是想到同志們也許在疑念。
翌日春圃陪我去見汪先生,汪先生解釋「這是褚民誼交涉得不好,他問法國領事館,汪先生若來法租界住,你們可以保護麼?法國領事館不敢。他理該只去通知,汪先生要來居住,請你們保障安全。」汪先生又道,「但是就在虹口亦可。八國聯軍之役,李鴻章在北京議和,那時北京亦淪陷。淪陷區仍是中國的國土。」汪先生卻隨即轉入本題,說道:「我把宣傳的事付託蘭成先生,必要堅持中國的領土主權獨立完整。」
汪先生這樣灑然,是因近來交涉進入現實的階段,不免重新思省日方,思省蔣先生,思省他自己。他以為陶高事件倒也是給日方一個教訓,且這二人到重慶見了蔣先生但凡照實講,使那邊曉得這邊的情形,亦不為無益。
金陵十二釵,分正冊副冊,而晴雯鴛鴦平兒這班人m.hetubook.com.com亦實在是與黛玉寶釵鳳姐她們同生在大觀園的風景裏,你若標籤為主子冊,奴才冊,徒然見你是個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人罷了。當年汪先生一朝人與國民政府在重慶,亦不過像這樣的一個是正冊,一個是副冊。
可是一面在交涉要從日軍佔領體制現狀收回主權,真亦甚非容易,汪先生往往為條款裏的一個字,夜裏睡不著起來徬徨。前此臨時維新兩政府所訂的協定,隨著兩政府的解消,日方答應汪先生可把來改正或廢棄,汪先生一次與我說起,歎息痛恨道:「原來他們竟連玄武州的魚亦都已斷送與日本人!」
汪先生從與近衛及現地日軍交涉的經過,深感若能全面和,條件可以更好,所以最後又一次電勸蔣先生主持議和,蔣先生仍不答,這邊纔管自組織政府。汪先生的新語是:「從局部和平祈致全面和平」。
希聖出走,頗有人暗暗稱心,且有人為了討好,讕言希聖有神經病,近來哭過幾回,我聽了很不喜,及汪先生從青島回來,在中全會報告畢,我請間跟汪先生到鄰室,與他說,「方才和平運動以義合,宗武我與之無素,希聖是不合則去,今其家眷尚在此。昔宋祖稱趙普之妻為嫂,想必先生能全朋友始終之義。」汪先生道:「我亦是這個意思,所以剛纔我報告僅到此為止,即是不許他們輕薄。希聖的家眷可派他的學生送到香港。」
汪先生只問我身體可好些了,隨就親自上樓取來一千元,與我為醫藥之用。汪先生不開支票,且數目亦總是一千元兩千元,倒是有民間人家對朋友的親切,汪先生因道:「這幾天為人事,蘭成先生是自己人,所以且放後,但我亦已擬就了。」是有三個職位由我選擇,行政院政務處長,立法院外交委員長,宣傳部政務次長。我答「官吏的榮辱在國體,惟願政府能像樣,開向中華民國全面,我只做做科長都已知足了。」但結果我當了宣傳部政務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長,因為知道汪先生的意思,中華日報總主筆仍要我兼任下去。
人世的事,是在諸力關係或民主的表決之上尚有天意。蔣先生領導的抗戰與汪先生領導的和平皆是中華民國的,且亦皆是天地未濟。雖當時議論紛紛,乃至千年後尚「舟人指點至今疑」,可是人世悠悠,如桃李不言。
那天汪夫人叫我到愚園路汪公館看春圃擬就的聲明稿,我把它改了幾個字,還有英譯稿,是汪夫人自己改正。我因向汪夫人道,「希聖的三個學生,鞠清遠,武仙卿,沈志遠,怕七十六號也許逮捕,請夫人吩咐他們可以安心。」汪夫人怒道,「人家要我們的命,你還顧到他的學生安心不安心!」我默然告退,卻見點心搬出來了,汪夫人留我喫,但我已走近門邊,她遂亦由我,卻高聲道:「你去通知,與他的學生無關。」我答知道,又施一禮,纔出來了。
卻說艷電發表後,轉瞬新年,周佛海,陶希聖來香港,曾仲鳴被刺,林柏生亦遭擊傷。二月,陳春圃約我見面,交給我汪先生的親筆信,信裏開首說「茲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銘向蘭成先生致敬」。春圃要我寫回信,他說前次的信不得回覆,汪先生很掛念,我答我收到的這是第一封信,春圃聽了就不語。早先的信是林柏生沒有轉到。又問我的月薪,我答了,春圃驚道,「這怎麼可以,汪先生是不知道,汪先生知道了一定心裏不安的。」此後不數日,汪夫人到香港,叫林柏生太太來接我去見她,當即把我的薪水增為三百六十元港幣,另外還有二千元機密費。
但是日本亦不悟,重慶亦不諒,汪先生的和平運動又因脫離了民間起兵的氣運,說話不得響亮。歐陽修論五代史,「自古興亡盛衰之際,雖曰天命,抑亦豈非人事哉」,中日當年一段事,是幾方面皆於天命亦有所未知,於人事亦有所未盡。如今敗戰後的日本人罵倒戰前戰時派,國民政府在台灣尚對舊時汪政和_圖_書府的人律以大義名份,而未有於此作一反省,死者已矣,所不釋然者,只是生者又在遭遇新的不祥。這是後話不提。
於是汪先生離河內秘密到日本,當面與近衛要約為信,返抵上海,隨即叫我去。我到上海,春圃在碼頭接我。他說汪先生在虹口,問我可以過橋去見麼?這是汪先生要他先向我致意,因為當時上海人有一句話是不過北四川橋。
陶高發表的密約亦可說是事實,亦可說不是事實。前此汪先生到日本與近衛首相當面談妥的和約草案,汪夫人給我看過,當頭有一條即是軍事同盟,我還說這條不好,要防日美開戰被牽入,汪夫人道:「這回汪先生與近衛二人是用筆談,連翻譯亦不用,汪先生亦曾率直言明對軍事同盟有顧慮,近衛說日美決無開戰之事,汪先生纔同意的。」我道:「形勢將非近衛所能作主,日美戰爭我看難免。」汪夫人不樂道,「人家是以負責的地位說此話的」。我遂默然。再看下去,關於經濟文化的條文,惟云兩國以平等互惠,緊密合作,這只是原則,方式可是要保留到全面和平後二年內日軍撤退了纔商談。惟華北為兩國共同防共,未免特殊化,但根據的只是同盟條約,即將來形勢變遷,同盟解除,特權自亦隨之消滅。可是汪先生到上海後,與影佐禎昭他們交涉從日軍佔領體制現狀收回主權,俾可組織政府。日方遂有意把基本和約與戰時暫定的協定混為一談,單方面提出了一個草案即是陶高發表的密約草案,但因這邊堅拒,遂成擱淺。及被陶高發表了,日方果然也驚,不得不又把基本和約與戰時暫定的協定分開,後來南京政府成立,頒佈的基本和約,即大體依照當初汪先生與近衛所作的,僅是些原則,多少也是陶高事件之賜。
中華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國民政府還都南京,仍遙奉林森為主席,汪先生是代理主席。那天在國民政府大禮堂舉行還都及就職典禮,我看看一堂同僚,及飄有和平反共建國黃和*圖*書條子的青天白日旗,心裏微有感喟,快要流露出諷刺,但因汪先生之故,奏樂時我亦肅然改容。
當下我惟敬聽。與中華民國歷史上這樣有名的人初次見面,竟難說明甚麼感想,只覺山河大地盡皆端然。汪先生問知我家小亦來了,春圃已為我租好南陽路的公寓,就在趙叔雍家斜對面,他即起身去到內室取來二千元給我置家具。我辭別汪先生出來,只覺甚麼事都像新做人家。
中華日報的社論,汪先生每朝必看。周佛海寫道:「淪陷區是蔣先生把它丟了的,不是我們把它丟了的,我們今與日本交涉,只有收回多少的問題,沒有喪失多少的問題。」江先生看了不樂,但因是周佛海署名發表的,為顧到他的體面,且還隱忍著不說。隨後梅思平寫的一篇社論,痛責國民黨禍國殃民,把事情弄到今天的地步,又樊仲雲寫的一篇非難蔣先生,又一篇我今記不得是誰寫的,響應建設大東亞新秩序,汪先生看了皆把我叫去,問是誰寫的,怒道:「凡是中華民國的事,即無論是蔣先生做的或誰淪陷的,我們皆應負責。」又道:「國民黨是孫先生交與我們大家的黨,罪己亦不是這樣的。」又道:「我們做和平運動是為使抗戰有終之美,不是為與抗戰敵對。」又道:「日本人說的大東亞新秩序,今尚性格未明,我們自應以孫先生的大亞洲主義為準。」但是汪先生仍顧到諸人的體面,惟關照我「以後社論不管是誰寫的,請蘭成先生一概不要顧忌,便是我寫的若有不妥,亦請通知我要改。」
卻說汪先生組府,周佛海,梅思平,丁默村等力主,陶希聖,樊仲雲等則反對。希聖堅持戰則全面戰,和則全面和。惟我無可無不可,但看是怎樣的做法。我發表社論「戰難和亦不易」。轉瞬新年,汪先生飛青島與王克敏,梁鴻志會商解消維新臨時兩政府。陶希聖,高宗武出走香港,揭露密約草案。上海當時惟汪夫人留守,她命陳春圃以汪先生的隨從秘書長名義對此發表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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