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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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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漁樵閒話 天下兵起

三、漁樵閒話

天下兵起

林柏生大約當我是呂布,陳登謂曹操,「明公養呂布如養鷹,飢則為用,飽則颺去」,我的薪水只六十元港幣,想要離開也沒有路費。我在香港照樣穿藍布長衫,下班就回家,時或自己上街買小菜。又或是帶寧生到就近山邊捉蜻蜓,撲蚱蜢,但是沒有登山望海的雄心,且亦很少出去行街看看商店。香港夜裏明燈照海如珠環,我卻早已就寢。
卻說我從廣西回來時路過上海,見了古泳今,他今在中華日報,要我撰稿試試,到胡村後我就寫了一篇論中國手工業,又一篇分析該年的關稅數字,寄去發表了,都當即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且被轉載於經濟學論文拔萃月刊。中華日報以為有了面子,就請我當主筆。本來是當總主筆,因我謝絕林柏生,說不想加入汪派,故總主筆讓給了古泳今。
艷電發表之日,我一人搭纜車到香港山頂,在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好一會,但亦沒有甚麼可思索的,單是那天的天氣晴和,胸中雜念都盡,對於世事的是非成敗有一種清潔的態度,下山來我就答應參加了。當時諸人皆興奮相告語,以為國人必紛起響應,我對泳今說不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發表社論,要趁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爆發,作成中日和平。
及廣州武漢亦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輪到我寫報告,我判斷自此軍事將成長期相持之局,中日間的政治活動將出現,外交形勢則英國將退卻,美國將由旁觀轉向介入。是年冬,汪精衛先生脫離重慶到河內,響應近衛聲明,發表艷電,主張講和。
和平運動初起時,從汪先生夫婦數起連我不過十一人,其後成立政府,也奄有東南半壁江山,擁數十萬之眾,直到覆亡流離驚恐,但是世上其實亦平平淡淡。我與和平運動是一身來,去時亦一身去,大難過去歸了本位,仍是青梗峰下一塊頑石,汪政府在南京建都五年,像一部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到此只有碑上的字跡歷歷分明,當年的多少實事虛華,真心假意,好像與我已沒有關係,卻是這些字跡已還給人世,還給天地了。
如我那二房東,他是南貨店倌,他店裏家裏一般熱鬧興旺,大塊的醃肉,大個的青魚,及金絲黃芽韭菜,只見他拿回來家裏。他的妻年紀三十左右,生得斯文白淨,是hetubook.com.com民間唱詞裏的娘子,上海人家竟也這樣綿密深穩,有情有義。我與他們雖不叫應,看看亦心裏覺得好。有時我還聽見這位二房東在和他的夥伴談論抗戰必勝,我亦覺得世事這樣可靠,當然必勝。
過年戰場益益西移。我被調到香港南華日報當總主筆,用流沙的筆名寫社論。偶或也看看他報的文章,只有一個叫喬木的倒是不錯,我當下不無愛才之意,但是沒有特為想要打聽。我還在蔚藍書店兼事,蔚藍書店在皇后道華人行,是國民政府戰時研究國際情勢的機關,我與林柏生,梅思平,樊仲雲分擔按月寫一篇報告。但我有些不入他們的淘伴,惟與樊仲雲要好。
此後秋雨淅瀝,戰爭漸漸遠去,難民又回鄉種田地做生意去了。轉瞬年關,上海依然物阜民殷,南貨店水果店綢緞店龍鳳禮燭店裏的年貨,一包包金字大紅招頭紙,都是吉祥如意,雙囍連環的取意兒。長長的戰爭,但覺無限江山,金烏墜,王兔東升。
我與妻兒遷避法租界。中華日報從開戰就停止發薪,一律改發生活維持費四十元,我新從廣西回來,此地未有交遊,無處通融銀https://m.hetubook.com.com錢,可是三人租住一個亭子間,房租已去了十二元,一時且又青菜木柴騰貴。冬天慧文又分娩,我晚上去報館,日裏在家照料產婦及嬰孩,又帶領學生。寧生纔四歲。我還洗衣煮飯,冷天清早起來就去後門口風地上生煤球爐子,與鄰家的娘姨們一道,卻彼此都不同情,與上海人我實在尚未習慣。買小菜是每天二毫,其中一毫買牛肉,專為產婦及寧生,還得省出錢來給寧生喫奶粉。我每上菜場,見那些東西可買,又那些東西買不起,與其說愁慘,寧說是對凡百皆有一種至心在意。後來嬰孩患了肺炎,是看的兒科祝慎之,到底無救,但凡有點錢,亦不致這樣。我去向林柏生開口,兩次只商借得十五元,柏生也慳刻。嬰孩殮在小棺木裏僱人挾去,雖出生尚只二十日,也是父子一場,傍晚燈火街道,我步行跟隨送到普善山莊。
第二天上海滿街難民,人人皆覺得大事當頭了,且有哭泣嘆氣的,但下去如何呢,他們也並不怎樣深刻的去推測打算,中國人的現實,落難中亦只是火雜雜的,到不得浪漫。戰爭的殘酷其實亦有著限度,只當它是一種事理,即省了巫m.hetubook.com•com魘。
倒是與文化人我不大合得來,因我與他們每以理論相抵。但亦只是報館同事姓蕭的夫婦偶來我家,寒暄喫茶坐一回。他們身上一股日曬雨露氣,好像隨時都可到大後方去,我也心裏敬愛。他們雖或只是浮沫,亦因中華民國實在水深浪闊。
但我還有心思看世景。世上窮的不止我一家,他們有的還做人比我端正。又儘有日子過得舒齊的人家,雖是他人有慶,好像我亦有份。
是年五月英皇加冕,從外白渡橋到英租界入晚一派火樹銀花,夏天發生蘆溝橋事變,接著就是八一三,世事好比潮音,歷歷天數,但一時言語欠明白。
我住在薄扶林道學士台,鄰居有杜衡,穆時英,戴望舒,張光宇,路易士,他們都是文學家或畫家,我亦只與杜衡玩玩,餘人不搭訕。林柏生他們有社會地位的人,我雖不看得了不起,又要高攀我亦不來,但我對他們自有一種謙遜,單為敬重現世。而我卻像易經裏的「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未嫁女子的身份未定。
惟我沒有打算。有時帶寧生去散步,就在住的地方桃源村過去不遠,轉彎處馬路寬闊爽蕩,路旁邊洋梧桐,人家都是法國式赭紅建築,和_圖_書路上卻少有人行,西風落葉,日光淡遠,秋天就是使人思省。
八一三之夜,大場一聲砲響,接著又是幾聲砲響,我出報館到北四川橋邊去看。北四川路住戶店舖白天已搬光,此刻燈火全無,只望見虹口過去煙燄紅了半片天,那邊機關槍夾大砲,如急雨裏夾雜雷聲,橋邊黑影裏還有幾個人也在看,我聽見他們偶或在自言自語。這稀稀落落的人語,如庾信賦裏的「鶴訝今年之雪,龜言此地之寒」,夜半龜鶴對人世微微有驚異。
但是便對樊仲雲,我亦不常接近。此外南華日報的同事,我亦少有與他們一同玩。曾仲鳴到過香港,林柏生約蔚藍書店諸人去見,其時熱天,他對張顯之說,去時最好打領帶,意思是對我,我就謝絕了沒有同去,以此仲鳴生前我與他緣慳一面。汪先生的親信尚有陳春圃在香港,我亦一直不知不問。
樊仲雲只大我四歲,但我還在中學讀書時他已成名,所以我總存著對長輩的敬重。他也是嵊縣人,與我鄉下胡村只隔八十里路,他叫我蘭成,我仍叫他樊先生。他寫國際問題的文章另有一種清和平正。他有時請我到皇后道咖啡店喫點心,香港是個無情思的地方,他卻灑落如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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