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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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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漁樵閒話 星辰塵俗

三、漁樵閒話

星辰塵俗

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
陳海帆與馬孝安是昔年在我之先已從廣西回來。戰時海帆家裏已甚窮,他到上海來見我,我用他在國民新聞當編輯。馬孝安則在他故鄉吳融當鎮長,差他的兒子到上海來見過我。他們身上五四時代的餘暉已經熄滅,真是人生一世,草經一秋,根蒂只剩紹興舊家的大少爺派頭,亦紅蓼白蘋都枯了。紅樓夢裏賈寶玉要叫人拔去那些敗荷殘梗,實是闊達之見。但是黛玉引了唐詩「留得殘荷聽雨聲」亦好,不但有著忠厚之意,且把盛衰之感亦超脫到了只是盛衰之理。
在我南京家裏,夏天一個晚上大家到庭前乘涼。一隻鷓鴣被門燈所惑,飛來墮地,又決起亂飛亂撞,翻翻跌跌墮地幾次,待要去捉,卻給狗啣了,連忙搶下,已被咬死。我不是個戒殺生的,惟因它剛纔亂飛亂撞,死得像巫魘夢寐,心裏好不難受,就叫衛士把它去丟掉,那壽先卻想要燒來喫而不得,不勝惋惜。又衛士老左有心痛病,弄了隻刺蝟來剖心做藥,那刺蝟都是刺,非常難殺,也是找到壽先纔把它殺了,他做這樣的事連眉頭亦不皺。可是一次他家裏來信,後院做酒作坊的房屋失火燒了,他看信慟哭起來。這也是多哭的,年青人打得江山,且他家至今在鄰近三堡仍是首富。待人接物剛硬,一犯得自身就流淚,到底是個沒出息的。
十年後的今天我見她,她仍是女兒家的無禁忌,當著我的面稱南京政府的警察為偽警,而我亦仍像昔年的是男孩,和女兒家說話總難以習慣似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人生原是一時一時的風光,以此在世與人總是緣,雖說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但即如這樣的與賢不肖同在世上,一一分明,亦是一種肝膽相照。
「初看相如成賦日,今為丞相掃門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過從頻」,我就愛這一句「追思往事咨嗟久」,非常謙遜,卻不是悔恨慚愧,且在褒貶之上。
我也很少去同僚家裏。常走動的三家,一是胡金人家,我倒不因他是畫家,而只因他家是戰時上海小戶人家,他與殷萱年青夫妻恩愛,底下兩個小女孩,每次留我喫便飯,雖只青菜豆腐湯,炒一碟雞蛋,也是待客情殷。又一家是吳四寶家,有錢便要像他家的有錢有得風光,好像全上海的繁華都來到了他家堂前。又便是汪主席公館了,那裏的門庭清肅,更有在富貴榮華之上。
妾有繡羅襦,葳蕤自生光,
紅羅複斗帳,四角垂香囊,
我與人結交,亦不貪圖聖賢豪傑學者雅人或革命青年,卻只與里巷之人往來,雖然平常之極,但沒有機心,即如雲日高高,山川皆靜,不落情緣,自有嘉禮。
從前我廿二歲那年新秋,于家太太在西湖滿覺櫳養病,我去探望,喫了藕拌粉新鮮桂花栗子,歸時與三小姐四小姐同坐一隻遊艇,三小姐留心她妹妹的動靜,又見我是一股老實樣子的窮學生,怕我被冷淡,便有意無意間對我有一種照顧,雖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彼此說話很少,我亦心裏感激的。那日舟中殘暑未盡,三小姐是杭州女子的白皙俏秀臉面,穿一件白紡綢旗抱,襟邊繡一朵花。
還有杭州蕙蘭中學的徐校長避在上海,我也見了,蕙蘭是美國浸禮會辦的,太平洋戰爭起學校關門,但他仍像我小時見他那樣的待人,不過老了。昔年要開除我的倒亦不是他,而是教務主任方同源,那方同源像大多數教會的人有一個架子,連他的走路亦好像是裝在架子上的,他且有個上帝可以向世人皺眉,現在卻聽說他在當定海縣長,定海也歸南京政府。蘇軾說人生如雪泥鴻爪,「雪上偶然留蹤跡,鴻飛那復計東西」,其實卻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真乃三世十方皆是現前。
杭州斯家的三娘舅,昔年我住在斯家時,見他威嚴得連眼梢角亦不瞧人,他很有錢,卻吝嗇得對姊妹亦利息一分難差,他住在上海,家裏冷落得像個財神廟,如今他亦然藍袍黑褂紮腳褲,坐了陳則民的汽車來看我,他就是會扮小丑。又如昔年我在百色教書時,嶺南大學有個教授帶了助手來考察,我領他們到農村與墟集,與他說話,他或則嘉歎,或則說「不,你不知道」,如今他來宣傳部當參事,我倒做了他的上司。劉禹錫答牛僧孺詩有:
那成奎,昔年為玉鳳喪葬不肯借錢給我,但我在廣西教書時按月寄錢到胡村家裏,仍由他轉,因他住在章鎮取款方便,可是我母親病歿,青芸去問他借十五元他亦不肯,好得我寄回來的錢隨即到了,這種地方虧他做得出來,事後青芸向我提起亦只是無可奈何的笑著說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及戰時紙幣跌值,成奎的重利盤剝一旦成空,他的獨養兒子壽先出來投奔於我,我還是收留他住在我家裏,照應他的讀書及職業,從上海又到南京。
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
我沒有勸過一個人參加汪政府,只有穆時英自己來說要參加,我纔介紹他辦報,不久被刺,我幫穆太太領得了撫卹金。此外是胡金人的幾個朋友,有因戰時生活困難,要找職業的,我用他們在法制局。這皆單是朋友之情,還比政治更真實,且亦與政治無關。杜衡與戴望舒悄悄到過杭州,很害怕緊張,我卻見了戴望舒,與他說世上的事那有這樣多與政治相關的,不要叫人好笑。
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
如此,就連俞傅村的妹妹,成奎的兒子壽先,還有陳海帆他們,亦統統來了。俞家義妹小時凌|辱我,待與她計較,她是小孩,待不計較,她又說出話來不像是小孩說的,分明是義母叫她如此。於今八年不見,她嫁了個男人全無出息,但既在上海,我理應去看看她,她就黏住我這個哥哥,我用她夫婦在宣傳部當個小職事,還給她做了幾件衣裳,因為我小時總也用過俞家的錢。可是她在宣傳部非常粗濁放蕩,我只好少理睬她了。若在西洋文學裏,愛她恨她,或是基督式的饒恕,可以是好材料,但我的待她單是做人的道理,便甚麼刺|激的場面亦不能構成。
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www.hetubook.com.com
劉備愛聲色狗馬,我知甚好,而中國歷朝帝王畋獵,大臣每諫,我亦一般以為諫得對。時人的趣味,電影球賽旅行古玩,集郵或釣魚,我沒有一件,連讀書我亦不貪,只覺家裏最好只有幾本書,故從來不曾想到要有一個書齋。
我且亦不喜官場應酬。在上海,警察局長盧隱,租界工部局秘書耿家驥,與交易所領袖潘三省他們有個俱樂部,晚上惟見厚窗簾,厚地氈,沙發椅塞滿,那地方想必連白天亦不通氣的,電燈只覺其昏濁不清,叫來舞|女陪酒,亦只覺是潦草凌亂的一群人在喫東西。我去過一次,看看政界軍界的要人有羅君強丁錫山,聚餐後羅君強一人坐在沙發椅裏像在納福,丁錫山不知何時走了,又一些人是帶同舞|女到樓上小房間裏打牌,這裏是誰也不必招呼誰,各人自由,雖然散漫零落,卻亦另有一種濃重的情調,上海人真是學一樣像一樣,做到了與西洋人的俱樂部一式無二。但是我很不喜,去過一次就倒胃口。
而我亦沒有跟褚民誼春秋二季遊棲霞山的雅興。在南京時惟因雞鳴寺即在屋後,無事常上去走走,但亦與走丹鳳街差不多。此外我只去玄武湖與明孝陵。紫金山我一次從台城上去,但走得一半就又下來了,覺得單是這樣的住在紫金山下,每天相見,也是一樣的。南京燕子磯,與上海近郊龍華看桃花,我都沒有到過,我覺那古蹟名勝單是在著那裏,即已成為好,不必皆到過,亦是人世的有餘不盡。
我想要給子侄置點田產,寄去一萬四千元托成奎轉交我大哥,那成奎,他的兒子現靠著我,他竟也拿這筆錢去囤和*圖*書貨看漲,過得一年半後纔還,原來買得三十畝田的,紙幣跌值到只贖得祖業五畝田。後來成奎家種種不吉,壽先回去,聽說在鄉下遊蕩,喪魂落魄的樣子,父子不和,壽先不久病死。是這樣的竟不成喜怒哀樂的名色,真叫人連淡淡的感慨亦不適宜似的。
想起真要為那些東西心痛,而且連當時亦不曾葳蕤生光過。
在周佛海家,見案上有管夫人寫的南華經,倒是真跡,但一想到這是馬嘯天或儲備銀行的誰所送,便不為可珍了。又陸軍部長葉蓬給我看他所藏的端硯數十方,我也覺得無意思。還有李士群家客廳裏面玻璃櫥,擺滿白玉青玉琢成的瓶,壺,如意,吉羊,月兔之屬,還有珊瑚瑪瑙水晶球及黃金龍鳳盤,我每立在櫥前細看,卻連一件亦不想要。漢樂府:
胡村人道路傳說,只曉得我在外頭做官了,便有男女出來投奔,但他們多是不認得字,我只得到處介紹他們當事務員或雜役,或給路費叫他們回去。他們每來一夥人,就住在我上海家裏,不管住得下住不下,說自己人地板上打舖亦可以,都是這樣的不識起倒,使得青芸又無奈又好笑,但山鄉人粗雖粗,也是有元氣,我亦與青芸一樣沒有嫌憎他們之理。
還有杭州于家四小姐的父母,戰時困在上海,我亦去看過他們,且見了三小姐。昔年我癡癡獃獃的想要她四妹,惟有她是心裏幫我的。這三小姐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亦且才調練達,她做女兒時在娘家,出嫁後在夫家,內裏都是她當家。夫家與她娘家是門當戶對的杭州富商,但她覺得嫁了個丈夫是紈袴子弟,做人沒有出山之日,後來到底離婚到日本去學紡織了,今番是因戰爭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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