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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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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漁樵閒話 小嬉唐突

三、漁樵閒話

小嬉唐突

民間戲裏有呂洞賓三戲白牡丹,還有唐伯虎三笑姻緣,我卻有三鬥,鬥周佛海,鬥李士群,鬥汪先生。但我其實是個婉順聽話之人。左傳裏兩軍陣前,對敵人亦還是有禮,而我是對敵人亦有親情。且我的那幾場鬥,在南京政府中除了最後陳公博周佛海相火拼,要算是影響最大的鬥,可是市廛不驚,像那蛟的使那人家與姑娘無恙。又我的那幾場鬥也許是根本不必要的,也許像桃李競妍梅雪爭春的不過是閒情,古今來興廢恩怨,惟有江山無恙,歷史原來亦是閒情罷了。此所以曹孟德能臨陣安閒。
翌日即是舊曆正月初一,新年我只成日帶同妻小及胡金人殷萱夫婦遊街逛夫子廟。
他們走後,我回監房,見紙筆已送來。我明白柏生要我寫這封是為可以持示日本人,你們當胡蘭成是國士,他原來這樣無聊。但我寫得很短:
汪夫人鈞鑒:蘭成承夫人知遇,以為平素之志可行於今,豈知身陷刑戮,貽夫人憂,所耿耿耳,仍祝珍攝。
我鄉下山洪暴發,叫做出順,順就是蛟。說有一位年青姑娘在堂前紡棉花,簷頭大雨如簾,照得明明亮,忽然一聲響,堂前的地裂開一穴,隨著一注清泉,跳出來一隻小山羊,嗎哈哈走到紡車前,依依親人,那姑娘就把一縷紅頭繩繫羊角上,它也聽她繫,然後得得的走下階沿,纔出大門口,當即迅雷疾風,山洪大至,那羊就化為蛟,乘浪挾濤而去,那人家與姑娘即安然無恙。蛟原來也這樣的順。
與池田相識纔一星期,一日他來我家,見稿子攤在檯子上,他問可以拜見麼,我一想他是日本人,但亦不怕,說「也可以」。那是我有感於太平天國敗亡時忠王李秀成的供狀,我將來逃走,也要留這麼一篇文學在世上,文中歷敘和平運動事與願違,結論日本帝國主義必敗,而南京政府亦覆沒,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維新,斷然從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召開國民會議,如孫先生當年。我寫了三天剛剛寫完,凡一萬一千字不是為發表的。池田看了幾頁,問可以拿回去看麼,我又想到他是日本人,但我不喜世上有這麼多秘密嚴重,照樣答他「也可以」。
我只得離開汪政府,纔覺有中國歷史之大,但我仍未能決絕。我也不是不想遷就,在我是已經到了遷就的盡頭。而汪先生夫婦亦尚如此關心我,待我要算得仁至義盡,所以後來雖結果還是分手,總也無遺憾。孟子去齊,遲遲其行,及知齊王終不用他,然後浩然有去志,而唐人綠珠詩則有「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紅粉」,中國人是兒女之情亦如聖賢。
富貴榮華原一夢 仍愛此夢太分明
我想到要去上海避一避,但是大難臨頭我亦不喜看見自己倉皇。如此又過了四五日。一日傍晚,與池田散步過林柏生公館門前,池田說,「這樣巍巍的威嚴其實可笑,我們日本的大臣家裏都非常簡單的。」我道,「你也不要小看,南京政府要逮捕我,還是有這個力量的。」池田聞言不省。二人走到鷹揚宮,池田家就在那裏附近,華樹夕照裏,半天紅霞如虯龍,我心裏荒涼,分手時說,「這一段時期裏我要每天來看你,我若在上海,必通知你,我若有一天不來看你,你就要來看我。」池田答「好」。我不點穿,因為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願驚動世人。
我這也許厚誣汪先生,汪先生把我交給柏生春圃查辦,原意不見得要殺我,但柏生顯然不善體汪先生的意思,我寧可鬥死亦不能把性命繫於期望他人的甚至汪先生的寬大。
十二月七日,林柏生請我下午三時到他家,我心裏有點覺得,並非我特別有預感的才能,而只因我看重現世,不敢傲慢。但我在英娣面前不露聲色,惟在房裏換襯衫打領帶時囑咐她,「我是去到林柏生家裏,若至晚不回來,你就去通知池田先生。」她雖答應,亦不以為意。及至林柏生家,在客廳裏坐了五分鐘,不見柏生出來,我心裏不樂,起身要走,他的副官無論如何請我再等一回,又等了五分鐘,即見一個彪形大漢進來,請我出去坐上一輛特工的汽車開走了,原來是汪先生下的手令逮捕我。
柏生無奈。他因問,「三品報導部長與你甚麼關係?」我答未見過面。此外他還舉出幾個日本人,但我實在只識得清水池田。柏生不信,說道,「可是他們現在要救你。」我答,「這我亦不知,我關在這裏連家屬也不准接見。」柏生因好言與我說,「蘭成兄是自己人,這次的事汪先生亦不過是要問明情形,隨可以釋放的,但現在夾進日本人,變得不好辦,倒是於你危險了。你寫信給三品他們,要他們停止營救,你說如如何呢?」我答,「我不能要他們營救,亦不能要他們不營救。」柏生又言,我就索性與他明說了,「林先生,我決定不寫,因為寫了我就得死,不寫我就得生。」
但汪夫人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她。一次我說,「和平運動初起時我位居第五,六,現在名落孫山之外又之外了。」汪夫人道,「因為你時時要造反。」她與我說過幾次,要我仍回到汪先生身邊當機要秘書,因為汪先生近來常對秘書室發脾氣。但我想想還是不去。汪夫人的弟弟陳耀祖當廣東省主席,汪夫人要照應兩邊,她見我諸般不聽話,但她心裏總有我這個人,說,「你還是與我去廣東,」又解釋道,「廣東是我的,你去不要管誰,只代表我做事。」我亦想了想沒有去。
以你的新鮮,
補你的短命吧。
是日池田開會後悲憤回家,就叫他的太太,「你把我的手槍拿來給我,為了胡蘭成今天我要用。」日本婦人的順從,只得取出槍給了他。池田帶手槍,先到憲兵隊見河邊課長,與他說「胡蘭成氏的案件,我們坐視是失信於中國人,要救又說不能用外交的方式,現在我就去上海路十二號解放胡氏,那裏的警衛必阻擋,我就開槍,他們當然還槍,我非死即傷,我是日本大使館的館員,你就有理由出動憲兵去包圍,救出胡氏了。」當下河邊被感動,說道,「不必你去,我亦可這樣做的。」日本的佐官做錯了事受懲處,亦只是調遷,不比池田要犧牲生命。池田問他是否還要請示憲兵司令,他說不用請示,此刻他即可下令,於午後二時武裝出動。
是晚林柏生偕陳春圃來到我被關的地方,把我開出去到樓上主任辦公室問話。柏生問我有何背景與組織,是否與周佛海聯結,我答「沒有,佛海我更向來不屑其人。」陳春圃問,「你文章裏說國民政府不能代表中國?」我答「中國是整個的,今m•hetubook•com.com一邊在抗戰,當然不能代表。」他點頭。又問,「可是你說日本必敗,國民政府必亡?」我答「這是我與陳先生閑談中也這樣說的。」他又點頭。春圃到底是個厚道人。汪先生要春圃同來,也是對我尚有好心。柏生因說,「你不願告訴我與春圃,汪夫人總是待你好的,你可寫信向汪夫人悔過,此事就算了結,明日我派人來取信給你呈上」。
焉知池田拿了回去一夜之間翻成日文,送給谷大使看,谷大使又轉到東京外務省,連近衛文麿與石原筦爾他們都看了。這篇文章而且在華日軍派遣軍的佐官中廣被傳觀。池田來告訴我這些,他面有喜色,且言谷大使今天把你的這篇文章給汪先生也看了。我想給汪先生看可不妙,但是也可以。
隔得兩日,柏生又來,說我那封信等於不寫,要我再寫過,我拒絕了,因為此外我亦實無可寫。
看來看去平仄不對,但亦沒有法子。
太平洋戰爭第三年春天,日軍為宣傳武運,在南京玄武門外郊野裏佈景起南太平洋,雲天碧海,海峽裏的兵艦,對岸新加坡的現代都市好明麗,飄揚著日章旗,遊人見了齊喫一驚,照耀得眼睛都亮了。我在他們佈置尚未完工時就去看,想起自己二十七歲去廣西時過廈門,今日亦依然是天下世界這樣新。
我當國民黨中央委員及全國經濟委員太閑散,也想做事,且朋友中有人知此如彼的勸我,但我的上司至今惟是汪先生,此外只有林柏生我還讓他三分,要末與陳公博商量商量看,公博即徵求我願不願當南京特別市土地局長,我回信公博,只說「謀之內人,內人曰不可,你如何去當周學昌的下屬。」公博很氣,亦寫信罵我如何聽婦人之言。
英娣那晚等到九點鐘見我不回家,就去找池田。池田是個直心人,有時卻看事情機頭欠靈,要有人提頭;英娣則年少不更事,她理直氣壯的發話了,池田乃投袂而起,連夜與清水見谷大使,谷大使又派他聯絡總司令部及憲兵司令部,一面命清水先打電話與林柏生,要他保障我的生命安全。翌日,大使館方面清水與池田,總司令部方面三品隆以報導部長,憲兵隊方面河邊課長,會議援救。但此事是中國的內政,不能以外交干涉,且東條內閣剛剛說要尊重國民政府,尤須避免對汪先生不敬,故只可把責任加在林柏生身上,由清水代表三方面勸告他。
西遊記裏齊天大聖在天上無收無管,怕他生事,就有太白金星啟奏玉帝,叫他住在園子裏,管管蟠桃亦好,我的情形有點像。一日郭秀峰來看我,郭是在我之後當了宣傳部次長,他與我說,汪先生還是關心你的,林部長要我來商量,請你給中央導報寫文章,五千元一篇。我試寫了一篇,到底不能被登載,雖然照樣給錢。我與汪政府是要親近亦不能了。
飯後到客廳裏又談。郭秀峰說,希望日本解除對中央通訊社的統制,新來的池田就斥責道,「這種事原沒有約束規定,但是日本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了,你卻只會得求情,枉為你是國民政府的長官!」郭被說得面孔發熱。我想此人倒是真曉得尊重中國的,但他也不要太目中無人,我就安著一個心要鬥他一鬥。恰值顧寶衡問日本戰時糧食能否自給,池田答,完全自給,不靠外米。我就駁他,引最近一篇日本的散文為證。那篇文學原為宣傳克苦奉公,寫一個教授病https://www.hetubook.com.com倒,親戚送來五升米,那女兒專為留起給父親喫,他喫了歎說,今天我纔知日本米的味道好。我道,「可見日本國內已不易喫到日本米。」我因責池田,「中日戰爭於今六年,不應再如此說話不誠實。」池田當下滿面飛紅,只是微笑。我亦隨又喜愛他的老實。散會時他走到我面前,給我一張名片,上印著池田篤紀。

(三)

池田與河邊約定了,纔回來報告谷大使。谷大使說,憲兵有此決心,事情就好辦,你還是先去警告林柏生,他們肯釋放胡氏最好。池田就去到柏生家,時已過午,告訴他到午後二時不放,憲兵就武裝出動。柏生這纔驚慌,趕到汪公館,得了汪先生的手令回來,上寫著立即釋放胡蘭成,給池田看了,派郭秀峰接我出獄。一面池田亦備了大使館的汽車來接。汪先生仍要我寫一張悔過書,我也就寫了。我坐池田的車,到家已四點半鐘,英娣與胡金人太太殷萱等正在堂前做湯圓。我在獄凡四十八天。弄到如此,應非我的本意,且亦非汪先生的本意,而寧是我與南京政府緣盡則離。
是年秋,汪先生至日本訪問昭和天皇,並與東條首相會談。行前我寫信給汪先生,指陳太平洋的軍事已逆轉,日本必對中國讓步,與東條交涉要開足價錢。汪先生不答。乃至日本,東條果然自動提出一切尊重南京國民政府,下令在華日本派遣軍,大使館及僑民一體稟遵。東條且對汪先生坦白說明日本存亡不可知,汪先生見日本在危難中如此真心,遂亦自動說要對英美宣戰,東條還勸阻過他。汪先生是大俠,但王者應如天道無親。汪先生回南京,就召見我,說我上次信裏的見解很好,但我當面表明不贊成對英美宣戰,汪先生聽了遂又不樂。這是我最後一次與汪先生單獨晤對,此後雖尚有幾次見面,那是在開會及讌集之地。
及至完工開放,第一天日軍總司令部招待汪先生參觀。汪先生來到郊原坡陀處下車,站住先望了一望那佈景,隨與汪夫人步行,夫婦不知因何口角起來。走到一間像路旁的房子,眾官扈從汪先生於此歇步獻茶,不防廳上掛有褚民誼寫的「國民政府還都紀念碑」的拓本,汪先生一見就伸手去撕,侍從武官忙上前把它取下,褚民誼亦在旁,眾皆恐懼。於是後宮大將來陪伴汪先生到場上去參觀,汪先生只草草的巡了一轉,亦不甚與後宮大將說話。
卻說一次我從上海趁夜車回南京,與同行的某立法委員談天,他一口說清廉,為國為民。我就要戲他一戲,問他可有甚麼弄錢的法子,便是與日本人聯絡做生意亦好,因為時局看起來靠不住,將來不要連逃難的錢亦沒有。他就當真與我談起生意經來。我寧可這樣,因為總比剛纔聽他假正經的說話更此中有人。但我聽得一回,就藉故早睡了。及至醒來,天已東方條白,火車正經過龍潭,成竹枝詞一首:
我亦同樣歡喜天子廟的茶樓,滾水不論錢,連桌面亦一次一次用滾水沖洗,叫的麵點豐富便宜,使人不起鄙吝之心,照價的買賣亦能給人這樣慷慨的感覺,這真要有本領。這種茶樓新派的人少來,此外上中下三等人都來,他們到這裏來會會,座位及一兩式簡單的喫食皆平等,真是中國纔有的庶民熙熙。這種茶樓的㑽倌亦像北京菜館的㑽倌,他們真是在招待客人,不覺其是侍役。
柏生自此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至。一星期後,蘇成德來,他送給我罐頭食品,並關照警衛每日供給我香煙,又准許我家裏送棉被來了。我且可以在室外草地上行動,與警衛也廝熟了,常到隊長房裏喫茶寫大字。此地雖然隔絕,但高牆外有人家開無線電收音機,我每聽見播唱,總心裏歡喜,因為我無論怎樣,亦外面天下世界仍在,且近來我已知道我是不致被殺的了。
我這樣逛逛,很慶幸自己對於政治有一種生疏,且對民間亦有一種生疏。白蛇傳裏的白蛇娘娘,她在瑤池群仙班裏不合格,來到人間做媳婦又落第,我大約亦帶幾分妖氣。可是天上人間的事,偏又與白蛇多有交涉。谷大使為我置酒壓驚,我亦又要說說政治,請他想法子開放內河航運封鎖,取消城門口及火車站日本憲兵的檢查。二月一日,日軍宣佈了城門口及火車站歸中國警察維持秩序,於是我到上海。
晚蘭成上
那懇談會是在日本大使館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家裏,司法行政部長羅君強,糧食部長顧寶衡,駐滿洲國大使陳濟成等已比我們先到,宣傳部長林柏生後來。日本人惟清水及新從華北調來的池田,清水給我介紹他,我連姓名亦不記在心上。諸人坐攏一桌聚讌,我先只飲酒不開口。聽見清水問,「日本憲兵檢查城門口及火車站的現狀,中國人民諒解麼?」陳濟成答,「中日既親善一體,當然諒解。」我不禁發話道,「我說不諒解。譬如中國憲兵檢查東京大阪的交通站,日本人至少清水先生就不喜。」清水歎道,「總之當初兩國不該打起來,」話題轉到了這幾年來的戰爭。那羅君強,過去是蔣先生的秘書,他就敘述南京撤退時的混亂,及初到武漢時佈置未定,彼時日軍不急迫實是個大錯,若彼時躡跡急迫,不但武漢即刻陷落,連要退到重慶亦措手不及,早已一舉終結戰爭了。我聽了大怒,說道,「歷史一筆為定,但不像你說的輕佻,中國不亡自有天意,豈在一戰略的得失?」在座諸人一時寂然。

(二)

我做官亦像我做詩的是生手。當法制局長剛滿一年,各部會省市長官約齊了到汪先生處訴苦,說我使行政院與他們之間成了有隔膜,但是不好把我免職,汪先生就索性取消法制局。我轉任全國經濟委員會的特派委員,不過是到時候去開開會。
但是翌晨起來,我就估計形勢,除非汪先生當即把我殺卻,若過得三天,他便要殺我亦不能了,我料他這三天裏還要調查,如此我倒要與汪先生鬥一鬥機智。子夜歌,「小嬉多唐突,相憐得幾時」,其實我的鬥汪先生,乃至鬥周佛海鬥李士群,皆是一種對世人的思慕之情,好比親親之怨。

(一)

我歸家後,河邊課長派了六名憲兵來保護,二名在家裏,四名在前後小巷巡邏,且警告林柏生的人不得來接觸。我再三謝絕了憲兵,自知亦不會再遭暗算。
監房裏一個著地舖,一桌一櫈,一盞電燈,窗子都釘沒,房門上鎖,一人持槍站在房門外看守。我不禁用手摸了一摸牆壁,想知道它堅固不堅固。我想這回大約是要死的了,在地下撿得一枚針,在桌面上刻起一首白話詩: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九日
如此把心思來橫了,一宿無話。https://m•hetubook.com.com
翌日池田來訪。他三十六歲,比我小兩歲,生得劍眉赤面,筆筆都正,倒是英雄相,穿一套藏青西裝,那藏青的顏色稍稍帶寶藍,就連他的人都有了新意。我見他進來,聯想到小時我四哥從田畈裏回來,剛走進屋裏,只覺屋裏都是他這人。自此為始,池田每隔三五天總來一來,我亦漸漸的去回看他。
我喜歡北京飯館的世俗熱鬧。樓下通過帳房櫃台面前,上下樓梯,只聽見一疊聲唱和接客送客。樓下裏間廚房,嘩嘩的灶火,噹噹的鍋鏟,響連四壁。樓上無數盃盤聲,㑽倌在客人面前唱菜,樓下廚房裏答應,樓上點盃盤計算報數,樓下掌櫃答應。搬上來的酒肴雲蒸霧沛,滿座的客人猜拳喧笑。中國的舊戲開場必定彈一套將軍令,大鑼大鼓,把人的思想感情的渣滓都砸掉了,然後好聽戲喫東西,北京飯館亦這樣喧嘩而能不是噪音,把飲食作成有聲有色。日色五華,可以只是一道光輝,音響亦可以是一片光明空闊,現代社會的複雜勞動機器喧囂,一旦生於中國文明,亦必可以是這樣的把產業作成有聲有色。
花呀,
南京轉瞬到了十一月裏,我在家無思無慮。也是合當有事,忽一日傍晚郭秀峰又來看我,是從這起因,有份教我,異國存知己,身邊動刀兵,故主恩義斷,江湖日月新。卻說那天我與郭秀峰就在院子裏搬出桌椅,兩人坐著說話,枯草斜陽,惟覺對眼前人有一種親切意。他的來意,是日本大使館新近有個懇談會,每星期六召開,要他轉言希望我參加,問我今晚就同去好不好?我說,「理他呢,你也不要走,還是我們兩個玩玩吧。」可是去玄武湖已經太晚了,此外亦想不出地方,我留他又坐得一回,只是對於寸寸的斜陽有依惜,意意思思的也無多話說。好吧,我就同了他去。
又是征輪逐曉星 棲霞山下有人行
汪先生是亦為這景色所驚了。他想起當年與孫中山先生在南洋鼓吹革命,而現在身邊的汪夫人亦即當年在一起的女同志陳璧君,那時的天下世界就有這樣新,他們曾想像黃種人將有如太平洋戰爭這樣的雄圖大略,單看日俄戰爭時孫先生的興奮即可知。但現在的日本真是可惜了。嘗言「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敗固不必說,惟成亦不能王天下,纔是遺恨,日本人現在便做了出來總不像樣。汪先生是為此感觸,但他又是強者,有惆悵乃變成無故發怒了。
車子開到一個地方,是一宅洋房,就有警衛開了兩扇鐵的大門,放車子進去了當即又緊閉。我被安置在門衛室,等待裏邊臨時在釘監房。我不知這裏是上海路十二號蘇成德的特工機關,問警衛惟答是曹公館。生死果然是大事,現在真的身入湯火命如雞了,我安靜坐著,但有十分鐘的工夫身上自然會發抖,要抑制亦抑制不得,我劃火柴吸煙,亦手打顫,我對自己生氣起來,纔顫抖停止。在門衛室坐了約一個鐘頭,就送夜飯來,是一大碗糙米飯,一小碗蘿蔔湯,我也慢慢的都把它喫光。及至裏邊監房釘好了,我就被關了進去。
外面日本方面一味逼住林柏生,柏生最後拿出汪先生寫給他的信來抵抗,信裏有我的罪狀,甚至說我接受重慶的津貼每月五十萬元,柏生這樣做,變得是代表汪先生向日本告發我,他真是對不起汪先生。如此拖延,直到舊曆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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