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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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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民國女子 (七)

四、民國女子

(七)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病。紅樓夢裏賈寶玉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手裏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歎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纔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覿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裝只是寫衣裳,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我們兩人在房裏,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和圖書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字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纔得調絃正柱。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裏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裏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她只在店裏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像陌上桑裏的秦羅敷,羽林郎裏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www.hetubook.com.com云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裏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藐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纔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斬蛇開徑。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裏,她每每講給我聽,好像「十八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喫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像塵瀆了我傾聽了似的。她和-圖-書一點不覺得我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致,沙士比亞,歌德,囂俄她亦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像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吃力,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經愛玲指點,我纔曉得它的好,而且我原來是歡喜它的。「大學」裏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纔有了自己。
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西遊記裏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喫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義。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呀,真真的像天道無親。
一個人誠了意未和圖書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聰明了然後能意識,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是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裏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唸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唸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纔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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