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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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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民國女子 (八)

四、民國女子

(八)

(十)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翻到密契安琪羅彫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裏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裏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裏言,風裏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裏的火山,不見燄,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房裏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了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心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裏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裏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淹然兩字真是好,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裏喫水。」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文化人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裏。又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裏,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裏,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裏她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甚麼事商量商量。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後我親見日本敗戰,南京政https://www.hetubook.com.com府覆沒,又其後國民政府亦逃亡,解放軍渡長江,我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但更可惜解放軍只成了南下而牧馬。中華民國還有新朝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源,那裏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人冒昧寫信來崇拜她,或希望她為前進思想服務的,她亦取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咄得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攻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憂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她甚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有交涉,好像「花來衫裏,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裏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於我們親。」

(九)

「樹裏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台,諸窗併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和_圖_書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裏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非煙傳裏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裏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她當然不見。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纔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裏描寫民間小調裏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我纔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裏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纔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今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裏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裏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陰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從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黃鬍鬚。羌字像隻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裏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和-圖-書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媚馬前死」,愛玲歎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我聽了忽然想起汪先生,汪先生便像這樣的宛轉死在中華民國馬前。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線線好,放在衣箱裏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裏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房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裏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我身傍等我喫完茶,又收盃進去,看她心裏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纔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是無恨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像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艷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後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現代大都市裏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愛玲與我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裏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似的。西洋人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見鬼」是句不好聽的話。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的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註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靈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遊,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中國文明就是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看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庾信的賦裏更有: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裏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裏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裏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唸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默住,竟離開了剛纔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纔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裏,央她又唸了一遍。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裏。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是她。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唸到這裏,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自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末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就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https://m.hetubook.com•com了,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來的影響走了出來。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雙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歡喜,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裏她總穿這雙鞋。
愛玲每讚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歡喜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裏,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的上海話,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像聞得見香氣。
她文章裏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裏養叫嘓嘓,剝青豆飼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裏尚留著一種好,那是甚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甚麼擾亂亦沒有。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畫裏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倫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認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製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撫我的眉毛,說,「你的尾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裏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說當時竟不知道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魘走了出來的。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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